這幾個字呢?沒有記載。有沒有人考證過呢?也不清楚。但我猜
想,蘇東坡被貶遇赦,由海南回經廉州,得到太守張左藏等人的
盛情款待,在海角亭以文會友,想必是遙望海天萬裏,往事曆
曆,無限感慨湧上心頭。那時刻他是否仍希望回到天子身邊,參
政議政,抒展自己心中的雄才大略呢?或者蘇東坡根本就沒有這
種念頭,他隻是麵對碧波萬頃,長天一色,頓時忘卻塵世,超然
灑脫,故情緣筆端,一揮而就罷了。令我難忘的,還有在亭正麵
的兩條木柱上鐫刻的一副對聯,聯日:“海角雖偏山輝川媚,亭
名可久漢孟宋蘇。”我比較喜愛這對聯,因為它將海角亭的地理
位置、曆史淵源全都概括了,並且充滿讚美之情。
我當時做班主任,有時候就請曆史老師在海角亭內給學生講
曆史。其中有一段史實,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悲壯。這就是有關欽
廉起義的一段。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初夏,欽州人民抗捐
起義,同盟會員、新軍統帶趙聲與郭人漳一起奉調前往鎮壓。趙
聲原先與欽州義民通氣,準備策反舉事。後來由於郭人漳背約進
攻起義軍,而導致起義失敗。趙聲為此抑鬱痛恨,悲憤不平,就在
海角亭宴請將士。席上趙聲慷慨激昂,即興賜詩二首,抒情言誌。
其一
臨風吹角九天聞,萬裏旌旗拂海雲;
八百健兒多踴躍,自慚不是嶽家軍。
其二
決戰猶來堪習膽,殺人未必便開懷。
寶刀持向燈下看,無限淒涼感慨來。
這經鏘之韻,真可謂落地有金屬之聲,其悲切之情,又何其
感人肺腑!詩,言誌也。
我在調離廉州中學之前,有一日,獨自散步到海角亭。在亭
內徘徊良久,時而注目“鵝”字碑,時而默念“亭名可久……”
的楹聯。轉而凝視“萬裏瞻天”的匾額,心緒紛紜,浮想聯翩,
不覺吟詠了一首懷念蘇東坡的詩。時隔八年,現抄錄如下,亦可
見當時心跡。
海水雖已遠去,
曆史依然很近。
仿佛可見,
東坡先生把酒臨風。
酒好詩亦好,
榮辱且忘卻。
先生真是口福不淺,
說廉州龍眼可敵荔枝。
大江東去,
終歸入海。
先生,何須“萬裏瞻天”,
塵世茫茫豈能一目了然?!
三寸居隨筆
殘茶
殘舊。缺角。發黃。
這是端坐於書桌上的一隻茶杯。茶水剩半,
茶葉疲倦。我說不清此時的茶是一種什麼滋昧。
我可以想像得出茶和水的第一次交融,那簡
直是一次激烈的擁抱,鮮豔而且濃香四溢,真有
點兒驚心動魂。但如今,茶葉暗淡,甚至可以說
已是鬆弛不堪了,茶的味道澀而微苦,這不需懷
疑。
麵對茶,我有時都不敢相信,就在短短的時
間裏,茶就像一位妙齡少女瞵間變成了老態太龍
鍾的駝背老婦,就像很多美好的事物瞬間消失,
從前台走向了幕後,從激進滑向了消沉,在一種
叫水的天底下最普通的物質中光彩盡退。這是很多人沒看到的,
更多的人甚至沒想到,而我卻看到了,想到了。看到了想到了卻
還是天天喝茶,天天在做著催促那些嬌嫩美麗的生命走向衰老和
滅亡的事情。這能怪誰又或能說明了什麼呢?
空巢
那是一個鳥巢。
是建造在家門前幾棵不甚髙大卻還算繁雜的灌木之中的鳥的
家園。
遺憾的那是一個空巢。
但我是曾經見過幾隻鳥居住於此的,時間就在去年。至於去
年之前它們是否也居住於此,我就不知道了。因為去年之前,我
也不知道自己將居住於此啊。
每天鳥們圍繞著自己的家園輕快地跳,或飛,或叫,遠離或
速歸,呈現了一派寧靜團結、富足安逸的大好場麵。與鳥共處的
早晨,我是被它們的歡聲笑語給喚醒的。它們大概每天早上都在
笑我:看,這家夥睡到現在還沒起來,真懶!
當然,現在巢是空巢了。鳥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辭而別
了。當我發現巢空了的時候,巢邊的樹葉也祜黃了,落光了。同
時,我還發現了我們家抽油煙機的排氣管正對著鳥巢,突突地噴
氣D
望著剌鼻的油煙,我知道吃飯的時間又到了。
最好是在細雨敲窗的深夜,最好是有一把泥香壺,最好是孤
獨一個人坐在搖曳的微光中。然後品茶。
茶不是一種飲料,不是一種解渴的東西。更多的時候,品茶
就是遙想一種感受,是一次反思,是再度對人生滄桑風雨的
“悟”的過程。
品茶的動作,簡單、明了。簡單和明了是一種哲學,呈現了
最髙深的道理在於平常,在於單純,在於世人視而不見的普通。
而人的眼睛,往往注視著高遠。因高和遠忽略了眼前和腳
下,忘卻了淡泊和悠然。一壺茶在手,常是捧而喝之,吞而後
快,竟對手中的溫馨與安撫視而不見!這無疑與茶的初衷背道而
馳。
暗淡的茶包含了太多人生的滄桑,它宛若一把小手,能伸進
人的心靈深處,輕輕地撫摸,讓激動平靜,讓思念沉醉,讓煩躁
消退,讓人漸漸進入一種禪的境界,寬容而且大度。
所謂茶道,見仁見智,但我想可能就是渾濁的心境在茶香嫋
嫋中漸次清明吧。
抄詩的女孩
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我信步走進希望書店。書店裏看書的
人不太多,店員已經開始整理書架了。我按習慣從最新圖書書架
隨意翻閱。當我來到當代文學書架時,看到一個約十五歲左右戴
著眼鏡的秀氣的女孩,正在膝跪在地板上,右腳架著右手就著書
架抄書。走近時,發現她抄的是詩歌。
看著女孩忘我的模樣,我的心裏忽然湧起一種別樣的感覺,
仿佛有一種東西在心裏翻騰:與我少年讀書時的心情多麼相似!
女孩抬起頭時,看到我站在她的身邊,有點兒不好意思,忙
合上筆記本,臉上露出了羞澀的淺笑。
我問她:“你喜歡詩?”“唔”。
“喜歡什麼樣的詩?”“比較抒情的。”
“抒情”,這是多少美好的一個詞。少時我也喜歡“抒情”,
喜歡詩歌,至今仍保留著多年前剪輯的多本詩歌集子,但如今,
那些集子都被扔在書架一角,多年沒有翻閱了。雖然也還常到書
店隨便翻翻,但已經沒有了那種強烈閱讀的衝動了。一顆“詩
心”在歲月這扇石磨的擠壓下,像一縷縷青煙,漸漸地都消失
了,唯剩下片片粗礪的感覺,如一把把刀,插在心靈的門扉上,
閃閃發光!
這女孩正熱愛著詩,我知道熱愛的感覺有多美,真希望她能
一直熱愛下去。我知道擁有熱愛,生活是無比充實和幸福的。我
也曾擁有這樣的充實和幸福,但都失去了,也曾設法重新尋找熱
愛的感覺,卻再也無法如願。如很多東西一樣,當我們擁有的時
候不覺得珍貴,覺得珍貴的時候我們已經永遠失去了。
聽風說話
趁著夜色,走出村子。這個叫鹽坡尾的村落一下子仿佛隱人
虛無。其實也並非虛無,是一片糊塗的背景把自己挪到身後了。
走著走著,便上了山坡。腳下軟軟的,是夜色中依然精神的
草。它們是牛們、豬們、鵝們的灶房。
這時回頭望望鹽坡尾,這個村子卻反而清晰起來了。
高高柔弱的竹子,一株連著一株,不知多少株連在一起,它
們擺成一個橢圓的陣勢,把一間間的房子圈在裏麵。房是磚瓦
房,磚是青磚,瓦是黃瓦,清清爽爽的三三二二結伴而坐。房子
旁或黃麻,或竹子,或絲瓜甚至一跪蔥、幾株生菜。
都清清楚楚。
是月兒升上來了。像過年時節孩子的臉,因興奮和無以言表
而紅並光亮著。它四處瞧望,好奇地到達每一個角落。
月的目光就是此時我的目光。水銀泄地一般禁不住抵向四
周。然而,什麼具體的物事也沒看到。村子,房子,遠處的起
伏,仿佛畫裏的事件,理所應當地那麼真實和遙遠。
突然我想自己變了。此時竟想到了村子及包圍村子的月光在
自己心裏形成的所謂“美”。不自覺的望去覺得村子有點悠遠,
有點古意,而泛起絲絲依戀和縷縷甜甜的味道。
於是惆悵了:自己不再是這個村子裏的人了。
村子裏的人是不會惆悵的。祖祖輩輩,如野草,一枯一榮,
如流水,在世上的拐角處打一個轉,然後遠去。誰也不會也不能
在這裏多呆一會。風花雪月,陰晴圓缺,白日蒼狗,世事如風。
村裏的祖輩和孫輩達觀、大度,誰為此而惆悵?或者說我看不出
他們為什麼而惆悵。或者是他們把惆悵都深埋心底,像保護傳世
珍寶,成為人人遵循的自覺傳統。
也許是吧。於是他們成為這個村子的主人,成為這方水土的
一部分。是的,我分不清村裏的人、狗、山坡、樹、草兒……誰
是誰的主人。如果沒有了其中某些部分,某些情節,即使少了今
天這樣的夜晚,村子還是這樣的村子?草兒還是這樣的草兒?
如果沒有了這樣的村子,哪有像我這樣的人?背叛了腳下的
泥土,卻又一輩子擺脫不了鄉野的氣息及村落、山坡甚至狗啊、
草啊的吸引啊!泥土滋長著枯榮,大概也滋長著遠不止惆悵這麼
簡單的情緒吧。
月還在斜斜的遠處好奇地瞪眼張望。草兒、花兒、髙髙矮矮
的樹,纖纖縷縷,清晰可見。寧靜,寂廖。
涼意不知不覺隱隱而來了。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沒有風,是下露了。風沒來,隱隱約約聽見風在村子的背
後輕輕說話。
一個人坐在離村子不遠的山坡上,我聽到了風在說話。平靜
的語言,讓身邊的草兒哭了。
滿眼的稻梗直挺挺地站著
稻田裏齊刷刷的稻梗直挺挺地站著,沒有了稻穗的稻田平整
如磚。鋪天蓋地的黃磚一塊連接一塊,在村前村後向最遠的地方
伸展。
我不能肯定這種最遠要遠到哪裏。但以我的腳步肯定是度量
不完的。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望著這些剛剛收割完的稻田,一種複雜的感覺油然而生。一
方麵,稻田完成了它的使命,當然這種使命將一季季延續下去,
永遠沒有盡頭,但現在它畢竟讓農人最貼近地感受了豐收,這是
多麼讓人感恩的事。另一方麵,一種英雄遲暮的悲壯氣息撲麵而
來。發芽、抽穗、受肥、拔節、灌漿,稻穀沒有一天不在承受來
自身的鞭撻,一天天從發芽走向成熟。成熟本應是一件多麼美好
的事啊,而稻穀的成熟竟然是讓鐮刀攔腰而過,分離、倒下、.死
亡,期待被殺戮而升華生命!
由光禿禿而綠油油而金燦燦。所有生命沿襲的生命軌跡,一
步不少,稻穀也不例外。然而,稻穀的生命卻顯然不同〃它是以
自己的倒下,扶起了人類的站起。因此,稻穀的使命並非在於其
生長,裝扮自然,而在於以死亡滋養生命的新生。
這一種死亡與新生的轉換,數以千年來不可或缺。哪一個物
種可以替代得了?不,誰也替代不了!
所以稻穀才叫稻穀,一叫千百年。
如今,稻田裏的這些植物,再不能說是一株完整的稻穀了。
它的完整被果斷的鐮刀一分為二。上半截送進了脫穀的機器,或
被放置於石碾之下,接受更進一步的骨肉分離,然後還要遭受髙
溫暴曬,脫胎換骨成為一種叫做“米”的東西,空氣一般滋養著
比螻蟻更多的人類和人類源遠流長的曆史。下半截則留在稻田
裏,它的根須向泥土的四麵八方使勁地伸展,稻穀的根須不理踩
外界的襲擊和變化,它們不因為被腰斬而有絲毫被折磨的痛苦和
麵臨死亡的絕望。
讓我們把目光放到更遠處,那裏還是一根根光禿禿的稻梗,
直指天空啊。因這沒有了重負和脫離了稻穗光芒的籠罩,這些稻
梗反而比黃燦燦稻穗的飾扮下更精神更挺拔了。同時,我也知
道,所有的這些稻梗,無論它們多麼精神,多麼挺拔,用不了幾
天,都將被焚燒,被翻起的泥土覆蓋的事實。它們都將完全成為
下一季稻穀的肥料,成為泥土中傕促生長的那一部分。
但現在,滿眼的稻梗直指天空,我感覺不出它們有任何後悔
和恐懼,一根根,一片片,那麼挺拔,那麼精神!
夢想中的現實與現實中的夢境
9
紅樹青屮斜陽古道;
桃花流水福地洞天。
我到達桃花源,站在牌坊下欣賞這副古聯時,
已是黃昏,但天空陰晦,沒有斜陽。如今已是農
曆五月初,桃花早已落盡,紅樹的景觀已成過去,
但青山依舊,流水不歇,這福地洞天依然美好,
所以我不感到遺憾。
買了幾本有關桃花源的小冊子之後,便在熱
情的服務員的引導下,踏著古老的山路登上桃花
山,入住秦人宅賓館。吃過晚飯,站在房間的陽
台觀賞風景,眼前正如宋代名詞人柳永的描述:
“暮靄沉沉楚開闊。”(《雨霖鈴》)小鳥匆匆旋飛,
繼而紛紛投進右側西山的密林,伴陪著我的,隻有溪聲和風聲。
桃花源之夜,寧靜安詳。
我一次又一次默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很久也睡不著。
古人雲:“江山需要文人捧”,言下之意是文人可使江山增加知名
度;陶淵明更為了得,他不但在《桃花源記》中創造了一個“江
山”,還啟發後人以此為藍圖建構了這一個實實在在的“江山”。
桃花源是根據陶氏夢想所構築的現實,同時也是現實中的夢境,
成為千百年來士大夫避世的精神港灣。宋代名人秦觀極目尋索,
但“桃源望斷無尋處”,欲一飽眼福卻不可得,黃庭堅雖歌唱過
“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瞞”的美景,但那僅是想像而已。如
今我卻真正地身處其間,雖然潺潺的溪聲沒有把我的夢魂引向那
“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的美好境界,但既然現在投宿於秦人
宅,大可自視為那個境界中的快樂的秦人。
我不是來尋找靈魂的安憩所,而是來觀賞古代士大夫們夢想
的物象。第二天一早,即踏著濕漉漉的石徑遊覽。
桃花源景區有二,一是腳下的桃花山,二是北邊沅江畔的桃
源山。自晉至明,以桃源山為主,後被廢棄,景觀逐漸移到了這
裏來,所以這裏是遊覽的重點。
我確定以秦人古洞為起點,順桃花溪而下,這與世人的遊覽
方麵剛好相反。雖然舍棄了摩頂鬆、延至館、高舉閣等幾個景
點,但這是合乎邏輯的決定——因為我已當了一夜“秦人”,該
從“古洞”出來了。
經過玩月亭、桃花觀、躡風亭,再下行數十級石階,便到了
桃花溪上的水源亭。亭後的崖壁,有個黝黑而潮濕的石洞,就是
秦人古洞。周圍雜草叢生,苔深路滑,難以進入。我知道就算進
人,“複行數十步”後,也不會麵臨“豁然開朗”的仙境,所以
隻是站在水源亭中凝望、遐想。洞約開鑿於唐代中葉之前,因為
生活於唐文宗、武宗時期的半人半仙呂洞賓,已對著“深鎖白雲
封”的洞口吟詩,發出“秦人盡日不相逢”的感歎。這樣的仙洞
其實也不宜在人世間亮相,否則仙境就會仙魔混雜,丁口膨脹,
因為就算是秦檜、西門慶之類的人渣,也想成仙,而且他們定然
有捷足先登的本事。據材料記載,古洞本來在水源亭下數十米的
溪邊,一位姓郭的官吏為了替仙境保密,下令將它封固,這是後
人再鑿的。世人這樣做並非出於無聊,而是因為問往那個人人都
“怡然自樂”的仙界,想到這,我倒願意相信這個洞就是武陵漁
人曾進出的古洞。
桃花溪在洞口的凹處瀉落小潭,稍作回旋即從亭畔奔騰下
山。溪流寬不足一米,由於穀深林密而且落差頗大,所以水聲震
耳。亭的名字根據《桃花源記》的“林盡水源”句命名,林陰重
重遮蓋,遠離塵世的喧囂,是棲息的勝地。
從水源亭循溪邊石磴下行數十步,便到了遇仙橋,傳為漁人
遇仙的地方。這座亭子狀的橋橫跨桃花溪,是清代建造,橋端葛
蘿低垂,鬆竹覆蔭,惹人流連。坐在椅子上望桃花溪,它曲折跌落
成幾個小瀑布奔來橋下,戛玉跳珠,白亮奪目。盡管明知自己不會
遇仙橋下不遠的路邊,有一片生意盎然的方竹林。這種竹子
遠看似圓,手摸手覺得它是四方的,此乃桃花源中的一絕。林前
有一座明代修建的方竹亭,為八方形三門四窗的磚石結構,缺乏
*
亭子特有的通透感,更像是一間屋子,樣貌實在不敢恭維。它與
《桃花源記》無關卻占據著“仙路”,全憑資格——因為它是全景
區最古老的建築物。亭內有石刻數方,由於潮濕明暗,極少有人
問津,幾步之遙的碑廊,才是發思古幽情的好地方。
碑廊規模不大,隻保存石刻十七方;有的因長期風雨侵襲而
字體模糊,有的因暴力肆虐而僅餘小半截,其中唐代名家杜牧、
胡曾、李群玉的三方,文物價值最髙。碑碣是可貴的國粹,讀碑
是一項髙雅的文化生活,明代詩人江盈科遊桃源時有詩雲:“煙
霞蒼翠染須眉,仿佛仙翁與紫芝。童子隔園窺綻栗,道人剔蘚讀
殘碑”,自然而形象地表現了對碑刻的珍視。桃花源的古碑遠遠
不止這些,由於無文化者的破壞,大部分已化為裔粉,這十餘方
能逃浩劫,實屬幸運。彎身撫摸殘碑,它默默無語,是無話可說
還是早已把話說盡?不知名的小鳥卻時時穿廊而過,啷唧喳喳說
個不休……
碑廊對麵的院落原是陶淵明祠,因陶愛菊,故改名為菊圃。
現在院中花木扶疏,但菊甚少。堂前有一水池,池上石橋縱跨,
欄杆上的獅、象、猴、麟,形象生動可愛。院落正門外,大路緊
接窮林橋。它是據《桃花源記》中的“欲窮其林”一語而命名。
桃花溪流到橋前,寬達數米,雖不足以航漁舟,但已得“似與不
似之間”的妙諦,跟著與東邊的另一條小澗彙於橋下。這一帶種
了許多桃樹,陽春三月,會呈現“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
鮮美,落英繽紛”的佳景,如今花落葉茂,無數拇指般大小的青
桃懸於枝頭,它們正積極地吸取陽光雨露以釀造甜蜜。
大路穿過窮林橋直通景區的大碑坊,即筆者抵達時欣賞對聯
處。桃花溪至此潛入地下北流,至沅江附近才冒出地麵,流入沅
江,這也是此地的一奇。牌坊外,五柳湖平展著綠色的軀體迎候
遊客,對正牌坊的半圓形湖岸,植了五株柳樹,寄寓著對五柳先
生陶淵明的懷念情思。但當地人言之鑿鑿地說,五株柳樹下,每
年必枯死一株,必須進行補種。是陶老夫子不領這個情還是想考
驗人們的虔誠?不得而知。
湖對岸的坡地緊連著桃源山,那裏的景物皆新來複建。牌坊
西側百來米,是新辟的秦人村。裏麵有多座仿秦建築,“村民”
們著秦衣,用秦幣,使秦具,力爭再現“黃發垂鬌,並怡然自
樂”的情景。由於這兩個景區都缺乏古味,所以筆者沒有去遊
覽。其實我的腦袋太迂了,這些新建的景點,一兩百年之後,不
也成為古跡了嗎?幾位年輕的“老廣”遊客談笑風生地走來,他
們說秦人村最有趣,衣服怪異好看,還可以飲茶,桃花山又舊又
土,沒有“癮頭”雲雲。對此,我該說些什麼?
桃花源是土大夫夢想的結晶,倒過來成了他們心目中的聖
地,這是中華民族文化的奇特現象。筆者從小就喜愛且會背誦
《桃花源記》,敬佩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的精神,但我不是一名
士大夫,更缺乏陶淵明那種清高的倔強的品格。盡管如此,卻感
到桃花源之旅豐富了自己的人生,可是又說不清楚,真個是“此
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飲酒之五》)。
漢白玉石雕刻的陶淵明像平靜地據坐於景區外的大道旁。經貿
技洽談會暨桃花節遊園會已在這裏開過幾次,桃花源已為發展經濟
出力了。日本人還將他們的國花~~櫻花種在桃源山,而且已經成
林,為此而建的中日友誼亭已被正式定為風景點。陶淵明,不知你
古隆中記
無與倫比的智慧和鞠躬盡瘁的品格,使諸葛亮成為“大名垂
宇宙”的偉人。因這位偉人曾在隆中躬耕讀書十年並修養成“臥
龍”,使這個處於襄樊城西13公裏、風景不算得怎麼雄壯奇麗的
地方,從晉代起就成了人們景仰的聖地。
曆代遊人到此,都是為了憑吊“臥龍”遺跡,其中最主要的
自然是他的故宅——曾被劉備三顧的草廬。然而據史料記載,在
主人辭世七十年後,它已荒圮了,隻有院中的一口水井保留下
來,後人就根據它來確定故宅的具體位置。經過多次的荒廢和重
建,今天的“故宅”已一分為三:草廬亭、諸葛草廬、三顧堂。
它們同在隆中山的一個緩坡上,都與水井相距很近,但都隻屬於
紀念性的建築,如果主人的靈魂歸來,也未必認得。
規模最大的是故宅的象征——諸葛草廬。這座處於扶疏的樹
陰間、有多間房室的庭院,是1987年重建的仿漢建築。有關方
麵強調它是“國家旅遊局遨請全國的曆史、文物、古建築專家,
經過縝密的考辨、論證後,根據原所有而著其跡的原則”來設計
施工的,屋裏屋外還精心擺設了種種漢式的生活用品、家具,力
求逼真,但畢竟宅齡太短而且缺乏草味,所以我不感興趣。
諸葛草廬前的三顧堂是一座兩進的庭院,經多次維修仍基本
上保持著光緒年間的式樣,頗為樸實雅致,但是它的位置使人動
疑。顧名思義,它應當是諸葛亮與劉備縱論天下事的堂廳,因此
應當在“故宅”草廬之內,而現在卻自立門戶,這該怎樣理解?
筆者査閱資料後才知道,原來此地本來沒有三顧堂而隻有三顧
門,是故宅的大門;明代成化年間,吳綬為了寄禺對劉備禮賢下
士的品格的崇敬之情,將門改建為堂。動機很好,但故宅的整體
結構卻因此而被破壞了。
張掛於後廳的當代大才子郭沫若的題詞,很引人注目。在景
區中,匾額、詩聯到處可見,都是對諸葛亮進行直接、正麵的頌
揚,而郭先生卻將他與晉代大詩人陶淵明聯係起來評價,可謂別
出心裁,因此筆者再三認真拜讀:
諸葛隱居隆中時,躬耕自食,足與陶淵明先後媲美。然陶令
隱逸終身,武侯則以功業自見,蓋時會使然。苟陶令際遇風雲,
未必不能使桃花源實現於世,如武侯終身隱逸,致力於詩,諒亦
不遜於陶令也。
觀點甚為新鮮,但僅是出於浪漫主義的想像而已。諸葛亮和
陶淵明都是不朽的人物,各自鮮明的個性和品格,決定了他們的
人生道路,鑄造了他們的成就,彼此是不可互換的,否則就不成
其為諸葛亮、陶淵明了。這幅題詞寫於1964年初,僅代表他那
時候的思想,如果兩三年後或十來年後才執筆,觀點就未必與此
相同,因為郭先生是思維極活躍的人傑。
位於草廬後側的草廬亭始建於清初,本是草頂木柱的結構,
1932年蔣介石來遊,捐款將它改建為磚牆瓦蓋。據考證,它才真
正是故宅的原址。明孝宗弘治二年(1489年),顢頇橫蠻的宗室
朱見淑認定這個地點風水好,就將建築物毀去來營建自己的陵
墓。但風水沒有保佑他的朽軀,1963年,農民義軍領袖李自成下
令將墓挖開。如今,這座空陵(一個占地約100平方、髙約10米的
大土堆)仍聳凸於草廬亭後,給這曆史名地增添了不和諧的一景。
那口水井名為“六角井”,因井體是磚砲的六邊形、並口有
六角形的雕花石欄板得名。雖然石欄板是不知哪個朝代的後人加
建的,這一文物並非“原裝”,但曾引發過許多騷人墨客的感慨。
明人王越有詩雲:“一脈深沉起臥龍,風雲未遂濟時功;古今多
少英雄淚,盡在先生此井中。”雖然如今井內是一汪死水,大概
其中再也沒有什麼英雄淚,但仍可引發思古之幽情。
隆中風景區的標誌是一座建於清代光緒十九年(1893年)的
石牌坊。它髙約六米,長約十米,是青石開榫組裝的結構,四柱
三門,氣勢不凡;所雕刻的山水人物、花鳥魚獸,都栩栩如生。
中門正麵的橫梁刻著“古隆中”三個大字,兩柱分刻杜甫的詩句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以為聯,這是對劉備與
諸葛亮之間的關係的高度概括。兩邊小門的上方分別刻著“淡泊
明誌”和“寧靜致遠”,采自諸葛亮的名句“非淡泊無以明誌,
非寧靜無以致遠”(《誡子書》),富有哲理情味。正門背麵橫梁的
題刻是“三代下一人”,譽諸葛亮為夏、商、周三代以後的第一
人,此乃北宋大文豪蘇東坡對他的評價。這些刻字的結構端莊而
不滯,筆畫道勁而靈動,審美價值很高。
“文革”期間,紅衛兵視這座既壯觀又具有豐富文化內涵的
牌坊為“四舊”,誓必毀去。但他們打掉了一個石抱鼓後,認識
到自己的“革命鐵拳”不及青石堅硬,就將這一“革命”任務交
付給當時的隆中生產大隊隊長,於是大隊長借故把它保存下來
了。前些年,有關人員用化學製劑修補了那個蒙難的石鼓,但傷
痕宛然,似在向蒼天歎息無奈。這件事已經凝成一段曆史,可以
肯定,大多數的史中人如今還活著,不知他們作何感想?
除此之外,還有隆中書院、武侯祠、抱膝亭、避暑台、小虹
橋、躬耕田、老龍洞等建築和景點散布於周圍,供遊人馳騁想
像,寄托思念之情。
參觀完畢,步出大門後回望景區,才發現自己沒有看到《三
國演義》所描繪的“猿鶴相親,鬆篁交翠”的情景。但我沒有因
此而惆悵,因為那僅是小說家之言而已,未必真實。諸葛亮之所
以能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並獲得人們的髙度崇敬,是與《三國演
義》分不開的。這部曆史小說先通過描繪隆中的美景來作襯托,
進而正麵刻畫諸葛亮的英風仙氣,又以他與劉備相會於草廬為起
點,塑造其忠心耿耿的品格,並把他的智慧渲染得“便如天神”
(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贄的評語),構思十分巧妙;遺憾的是,沒有
將他能夠獲得劉備垂青的基本條件全麵地寫出來。
諸葛亮出身於官宦之家,但七八歲時,父親就逝世,家庭生
活全賴叔父諸葛玄支撐;十三歲那年,因家鄉戰亂,與姐、弟跟
隨著叔父從山東跑到襄陽求生,在劉表所辦的學業堂讀書。十七
歲時,叔父死去,他攜弟到城外的僻地隆中居住;十年後,“皇
叔”劉備慕名找上門來,燦爛的生命旅程從此展開。
這十年,他絕非像自己所說那們“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
達於諸侯”,而是在躬耕的同時刻苦自學成“龍”,並“臥”觀時
變,尋找機會出頭。這位“布衣”之所以能聞達於劉備,顯然還
與其擁有的社會關係戚戚相關:一個姐姐嫁給當地大名人龐德公
的兒子龐山民,另一個姐姐嫁給大族子弟蒯祺,使他有了牢固的
社會根基;他不嫌黃承彥的女兒貌醜,娶之為妻,又增加了一項
重要政治資本——黃是劉表的連襟,而劉表是荊州刺史,“威震
九州”的大軍閥。此外,他與司馬徽,劉琦(劉表的兒子)、崔
州平、龐統、徐庶等有權勢或有名望的人士結成師友,必然也大
有好處。這一多線而又強大的社會關係網不一定全是他有意營
造,他也不一定全都盡情利用過,但隻有在這樣的情況下,年輕
的他才有可能被年紀比他大二十歲的“皇叔”賞識(苛馬徽、徐
庶就曾向劉備大力推薦他),這條“龍”才有可能改變“臥”態,
騰飛上天去叱吒風雲。
《三國演義》的原作者羅貫中和修訂者毛綸、毛宗崗父子為
什麼不為此揮筆,以給世人提供一點“發跡”的啟示?是為賢者
諱還是其他原因,隻有他們自己才清楚。
在不朽的人物的故宅門前作如此的思考,是否大不敬?我不
禁悚然。但跟著想到,這位人物固然極之偉大,然而他始終是
人,不能離開世俗;況且能妥善地運用社會關係來解決問題,也
是智慧的一種體現。近些年,有些學者打破過去單維型的思維方
式,對他的功過和缺點錯誤進行了探討,以還其“人”貌,這是
好事,因此,我這些淺陋的思緒決不會損害他的半點光輝。
是為記。
我的書房
從孩提時依在母親膝下咿咿呀呀地誦讀“床前明月光”至
今,我已與書籍結緣五十多年。小時候,家裏有許多許多書,還
有相當大的書房,但不懂得珍愛;到懂得時,它們卻都已不複存_
在,隻能暗自歎息。然而讀書一直是我最大的樂趣,在中學階
段,一有空暇就往學校圖書館跑,閱讀了大量中外文學名著,連
一些當時不對學生開放的書籍如《洛陽伽藍記》、《夜雨秋燈錄》、
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胡適的《嚐試集》、徐誌摩的《猛虎_
集》等都讀到了。
I
從1959年7月第一次領到工資起,我就擠出錢來買書。當時
每月的工資是35.5元,“進貢”給母親15元,再交12元夥食費,
能拿來買書的錢實在少得可憐;盡管如此,我在“文革”前夕已
擁有圖書三百來冊,其中以詩詞、筆記文、野史為多。這對於許
多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但在舍下也無容身之地,隻好將它們放
在木板床下的兩個紙皮箱裏,閱讀時才拉出來;至於書房,連做
夢也不敢想。1966年9月的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它們都一下子被
“革命風暴”刮個精光了!有人還將它們與我的家庭出身搭配起
來織成罪狀,把我推進“牛欄”。當時曾暗暗發誓:以後堅決不
再買書,堅決不看上級指定閱讀以外的書。
可是在“四人幫”垮台以後,我就故態複萌,幾乎每周都到
書店,大都不會空手離開;隨著經濟條件的改善和工作崗位的變
化,藏書數量迅速增加,同時卻帶來了無處存放的苦惱。
1985年底,我分到了一廳三室,從此有了書房。盡管它隻有
六七平方米,但也興奮得幾乎要放聲歌唱。我名之為“左右開弓
室”。這個室名是有來曆的。1981年初,我寫了題為《立意、意
境及其他》一文,對某“權威”的極左詩論進行了批評,在詩歌
界引起頗強烈的反應,也惹怒了對方,與此同時,我也批評了詩
歌創作存在的遠離時代、疏離生活的不良傾向。於是那位“權
威”說我是“左右開弓”。我覺得這正好概括了我的評論取向,
所以笑納了。後來還將在報刊上的一個隨筆專欄定名為《左右開
弓室筆記》。
書房在中國知識分子的心目中曆來是一方神聖樂土,梁實秋
先生甚至專門撰寫了《書房》一文以抒發情懷。美籍華人作家梁
厚甫先生卻在《外國文化名人論讀書的苦與樂》中展現了相反態
度,說它是“一種豪華的設置”,是對讀書“太過隆重其事”的
表現,“美國人沒有書房,美國人卻隨時隨地讀書”,雲雲。對此
髙論,我隻能付諸一笑。書房,使書籍有了安身之地,給人提供
較好的閱讀和寫作環境;就算是麵對書櫥閉門閑坐,也是一大樂
事。盡管正如梁實秋先生所說,“書房的大小好壞,和一個讀書
寫作的成績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比例”,但可以肯定,它起碼
比麻將房、卡拉0K房要有意義得多。
托改革開放之福,我在1992年初再次喬遷,於是書房更大
了?友人為表祝賀,特意贈送一張一米八長的大辦公桌,它擺放
在南窗之下,足夠鋪展書籍和稿紙。我還購置了一台冷暖空調
機,以消除惱人的酷熱和嚴寒,在春雨連綿時就開動抽濕的功能
以保護圖書。
我將新書房命名為“戇居”,此名也有出處。“戇居”是廣州
方言“笨蛋”、“傻瓜”的意思。當時,單位擬派我去德國參觀圖
書展覽,可是我竟認為費用太髙而拒絕了這一大好的公費出國的
機會,因此被人譏為“戇居”。曾是領導班子的一員、與海外有
相當多接觸的我,至今還沒有踏出過國門一步,確是“戇居”透
頂!自有生以來,我做過的傻事實在太多了,這不過是其中一樁
而已。
這個名號自感極佳,還獲得朋友的讚賞,於是又先後將自己
在兩家報紙的隨筆專欄定名為《戇居夜話》和《嫌居牙鉸集》。
廣州人將侃大山稱為《打牙鉸》,這個方言大概是從剪刀(廣州
人稱之為“鉸剪”)在使用時上下活動不停地狀況轉化來的,很
生動。後來為了符合語言的規範,將“戇居”轉化為“昂居”,
遺憾的是自己的腦袋經常昂不起來,因而作罷。
越是臨近退休,越是認識到書房的重大價值,因此前幾個月
又不惜老本更新了所有的書櫃。靠近書桌的那個櫃子的下方設計
為電腦桌,一轉動座椅就可以敲打文字;累了,就與電腦下圍
棋,盡管盤盤皆北,但興味盎然。
書房的“擺設”不多,但自以為很有意義:
北牆的窗下,張掛著鄭板橋“難得糊塗”的橫幅。這件複製
品是1981年9月第一次去北京時,在雍和宮用兩元人民幣買來
的。十多年來,我在鄭老夫子的啟示下,糊塗的水平已大有提
高,但自感離條幅所含蘊的博大高深的內涵仍相距甚遠,因此決
定一直掛下去以作自勉。
東牆靠南窗的一角,是專門張掛師友字畫的地方,如今掛的
是,壇泰鬥艾青在1984年書贈的條幅“詩是生活的牧歌”。它凝
聚+這位不朽的詩人數十年的創作經驗,一直指引著我的詩歌研
究方向。
書房門口兩側是一副竹雕的對聯:“養浩然氣/讀痛快詩。”
它本是流沙河書贈的條幅,瘦骨錚錚的字體別具神韻,內容雋永
深得我心,故此特請工匠予以仿真雕刻。
書房雖不豪華,但很可愛,它已與我的生命緊連在一起了。
一飯千秋
粵東海豐縣五坡嶺有個名字特別的亭子,叫方飯亭。
五坡嶺的風景不算優美,也沒有任何娛樂、休閑設施,所以
不是旅遊勝地,然而它卻是我國曆史從宋代邁向元代途程中的一
個痛點。1278年12月21日,南宋大臣文天祥率領一隊疲兵轉戰
到這裏,正要開飯時,剽悍的元軍鐵騎突然掩襲而至,文天祥倉
促應戰,力竭被俘。明朝正德元年(1506年),邑人為了紀念這
位抗元英雄而修建此亭。當時亭前還建了一座表忠祠,祠前還建
了一座雕刻著“一飯千秋”四個大字的石坊,三者互為映襯,構
成莊嚴的場景。如今,祠和石坊都消失了,剩下這座孤亭默默地
向遊人傾訴當時此地所發生的故事。
顧名思義,“坡”就是山坡,本來就不高竣,但它卻承負著
這段沉重的曆史。由於滄桑變化,如今五坡嶺已^^為房舍攢集的
海豐縣城的一部分,幾乎已失去了“坡”的痕跡;方飯亭佇立在
樹影參差的小丘上,與周圍平地的落差不過是十來級石階而已^
如果不是鑿鑿有據,我們還真不相信這裏曾是回響著震天動地的
呐喊、閃耀著刀光劍影的戰場。
方飯亭是方形四柱的石亭,後來隻剩下斷柱殘階;20世紀
80年代初重新修建,形貌大體保持原樣,外加八角亭覆蓋。石亭
中央豎著一座髙約二米的花崗石碑,刻著文天祥半身畫像,那是
建亭十三年後惠州郡守甘公亮從江西文氏家族的藏本中摹來,與
今本《辭海》中的腳像一模一樣。像的上方,篆刻著文天祥犧牲
前寫在衣帶上的絕筆詩:“孔日成仁,孟日取義。惟其義盡,所
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展現了
文天祥的崇髙品格。
孔孟之道培育出來的文天祥,對宋朝確是仁至義盡,完全可
以問心無愧。
文天祥是胸懷報國之心、聰慧過人的書生,二十歲到京城臨
安(今杭州)參加考試,不打草稿,一口氣寫了近萬字的文章,
被宋理宗點為狀元。然而,科場得意的他,官場並不得意,已腐
朽得不可救藥的南宋政權容不下他這等剛正的人士。那時,崛起
於塞北的蒙古族軍隊已消滅了南宋的宿敵金國,虎視著風雨飄搖
的南方。1259年,蒙軍攻打江防重鎮鄂州(今武漢市),南宋小
深受皇帝信任,把持朝政的投降派首領——大太
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最後兩句果敢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可謂擲地有聲。他在大
都《今北京》被囚禁的三年中,一再嚴詞拒絕威迫利誘,還創作
了充滿凜然正氣的《正氣歌》以展示情懷,為中國文學史增添了
一個亮點;1283年農曆十二月初九日,南向再拜後從容就義,這
位才華橫溢、鐵骨錚錚的知識分子,47歲就結束一生。
他是可以不這麼早死的。如果他肯跟隨恭帝、謝太後投降元
朝,定能享受榮華富貴——同是理宗朝狀元、職務也能與相同的
留夢炎,投元後被任命為禮部尚書,活得有滋有味。主算不淪落
到變節這一步,他也在有機會避開戰爭的漩渦,在家鄉賦詩填
詞,或遠走他方吟風弄月——曾與他共事的左丞相陳宜中,在福
建失守即抽腳溜走,多年後壽終於暹羅(今泰國)。這一來,他
雖然創作不出光照千古的《正氣歌》和《過零丁洋》,但完全可
以像王維那樣以山水詩傳世。
然而他卻不,明代嘉靖年間潮州籍狀元林大欽所撰寫的方飯
亭對子的上聯,點明了他的內心世界:“熱血腔中隻有宋”,因此
他甘願為宋室獻出一切,以生命鑄成一曲撼天動地的《正氣歌》,
而發生於五坡嶺的事件,就是曲中從激奮轉向悲壯的樂段。這副
對子的下聯是“孤忠嶺外更何人”,突出了他的“孤忠”精神,
可是說得不大確切,當時繼續在嶺外(嶺南地區)堅持抗元的,
還有陸秀夫、張世傑為首的十多萬人,他們都義無反顧,全將熱
血灑向厓山。
據說,這副對聯原刻於亭柱,但現在卻刻在畫像兩側,顯得
小氣而局促。亭側有四塊明清碑石,可惜字跡已模糊不清,其中
一塊還倒臥在荒草叢中,無奈地凝視天穹。那塊含意深厚的“一
飯千秋”石匾,橫立於亭前空地上,不停地撩動遊人的思緒,說
不定,當時文天祥的飯碗就是放在這匾下的黃土上。
方飯亭始建時,五坡嶺是空闊的郊野之地。表忠祠側原有一
座蓮峰書院,民國後改為陸安中學、陸安師範,現為彭湃紀念中
學。隨著教育事業的發展,中學範圍也擴大了,近年還在表忠祠
的遺址建了教學樓,而方飯亭就隱居於校舍的後邊,人們要來憑
吊,必須進入校園、經過教工宿舍樓前才能抵達。教育事業極之
重要,無產階級革命家彭湃理應備受尊崇,而方飯亭目前的處
境,雖然並不意味著文天祥已在當地“貶值”,但還是令我們這
群過客不禁有些惘然。
還要在補寫與方飯亭不無關聯的一筆。
元世祖很敬佩文天祥堅貞不屈的品格,稱讚他是“真男子”,
想釋放他出家作道士,但留夢炎堅決反對,致使元世祖終於下達
處死的命令。保住了老命還當上了元朝髙官的留夢炎,極力不讓
“熱血腔中隻有宋”的文天祥活命,這不能不令人倍加感歎。此
人雖然與文天祥一樣曾飽讀聖賢書,但究竟所學何事呢?《三國
演義》有語雲:“良禽相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佐”,這個“良禽”
和“賢臣”在蒙族統治者的卵翼下嬉嬉自樂,七十六歲才退出政
治舞台,其後代卻受到了相當嚴厲的懲罰——在明代一律不得參
加科舉考試,意味著一律不得當官。後代無辜,這種做法是過火
的,然而反映出人們鮮明的愛憎。
文天祥這頓飯的炊煙,早已被歲月的流風吹得無蹤無影,可
是五坡嶺依然令人魂牽夢縈,這頓飯的故事也將永遠銘刻在史冊
上,嗬,“一飯千秋”!
令人歎絕的小動作
“小動作”一詞,從“文革”流行至今而未衰。它使用頻率
甚髙,很多人會說,很多人會用,對它所包含的意義都公開表示
厭惡和憎恨,但從沒有人對它下過明確的定義,連新出版的辭書
也沒有收入,大概是因為它太新了。
“詞齡”雖短,但它物特指的行為卻古已有之,例如栽贓陷
害、設置陷阱、毀謗進讒等等。為什麼在它的前邊加上一個
“小”字?可能是指此乃小人所為,而且在進行時必須小心翼翼,_
動作指向的範圍也不能過大(否則就會暴露)之故。它雖然
“小”,但一旦成功卻作用甚大,可以使人困頓倒黴終生,甚至受—
盡苦難、家破人亡,其威攝力量足以令人膽戰心驚。
近日讀者記文,發現有關小動作的故事一則,其動作之精巧
老到,令人歎絕。
故事發生在清朝道光年間。鴉片戰爭後,“天朝”威風掃地,
道光皇帝懂得了“西夷”船艦、武器的厲害,對海防十分擔心。
那時,林則徐、鄧廷楨、顏伯燾等敢於抗擊鬼子的能臣都已被革
職,朝廷缺乏守土良才。於是道光決定將山西巡撫楊國楨提升為
閩浙總督,守衛東南海疆。
楊國楨不是等閑之輩。其父楊遇春是一員戰將,在甘肅、貴
州、四川、台灣、新疆等地指揮過戰鬥,屢建大功,官至陝甘總
督。楊國楨頗有乃父之風,向來留心研究戰備,並堅決主張抵抗
帝國主義的侵犯,所以被皇帝看中了。
投降派頭子、戶部尚書兼文化殿大學士穆彰阿卻千方百計阻
撓楊國楨上任,私下向楊索取白銀三十萬兩;由於不遂所願,就
在關鍵時刻施展小動作。
楊國楨上朝晉見道光,由他引見。在楊拜畢起立時,穆彰阿
悄悄用腳尖踩著楊的袍角,使楊踉蹌幾下,幾乎跌倒。髙踞“龍
床”而且有點近視的道光不知其中奧妙,詢問楊為什麼這樣,楊
正思考怎樣回答,他先搶先上奏說楊腳部有病。道光信以為真,
擔心楊身體不好,難以擔當這一重任,就說:“且療足疾,暫緩
赴任。”隨即改派投降派的成員怡良去充任這一要職。
皇帝金口一開,即成定論。楊國楨雖然有官場經驗,也隻好
啞巴吃黃連,告病還鄉。燦爛的前程從此結束。
穆彰阿稍一出腳,就把一名相當能幹的大臣撂倒,既泄了勒
索不遂之憤,又狠狠地打擊了主戰派,厲害!此後,東南沿海更
不安寧,大清皇朝的日子更不好過。這一招小動作的危害可謂大
矣,水平也可謂髙矣!
自古以來,類似如此之絕的小動作一定不少,可惜沒有人係
統全麵地整理記載,致使這種“精神財富”大量失傳,可惜!在
往昔運動頻繁的歲月特別是史無前例的“文革”期間,是小動作
極興旺發達之時,必須出現許多前所未有的絕招、怪招、秘招。
如收集整理出版,定會大開人們的眼界,同時也有利防範、抵
製,豈不妙哉!
遺憾的是,這一設想恐怕永遠也不能實現。因為小動作的花
樣極多,而且總是秘密施展,使有些受害人到死也不知道曾經中
招,更不知道招從何來;而出招者定然總是諱莫如深,可能還裝
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麵孔,所以這一法寶永遠是無底無邊的謎。
正因為這樣,“小動作”一詞永遠帶著神秘的色彩,因而也
永遠具有叫人膽戰心驚的威懾力量。
名片上的人生
名片這東西曆史十分悠久。清人趙翼在《陔餘叢考》中說:
“古人通名,本用木書字,漢時謂之‘謁”漢末謂之‘刺,。漢
以後雖用紙,而仍相沿日‘刺\”這段話既展現了它的沿革,還
表明它已有二千年以上的使用史。它極有可能是華夏子民的一項
發明,意義雖未必像“四大發明”那樣偉大,但的確具有較髙的
實用價值。
它的大小如何?宋末著名詞人周密“今日之刺,大不盈掌,
足以禮之薄矣”(《癸辛雜識》)的慨歎,透露了消息:在南宋以
前,它比手掌還大甚至大得多。明添時用紅紙來書寫,依然隻是
用於官員之間的拜謁。從清末民初起,改用白色硬紙印,其大小
與如今的基本相同,使用範圍卻大大超出了官場;一直到解放
前,都在我國社會中廣泛使用。
?
解放後,由於難以說清楚的原因,它突然一下子消失無蹤;
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才重新麵世;位於改革開放前沿的深
圳,可能是它最早的“複蘇”之地。有一位深圳青年作家在一篇
談“特區的特”的文章中,卻頗為自豪把它說成是“特區人的一
項大膽引進”。熱愛特區之情應當予以肯定,但將名片歸屬於
“舶來”,是一大誤會。
筆者至今收到過的名片達數千張,它們的內容大體相同,形
式也無大差異,隻有幾張分外醒目。
上海的作家周民(電影明星周璿之子)有一大堆頭銜,他移
居國外後,名銜隻印了四個字:“中國作家”。既標出了職業,又
蘊含著不忘祖國的情味,很妙。
朋友李經綸的名片後麵,印著一首自作的七絕:“兀坐千年
奔萬慮,平生敢負此皮囊?一江新雨雲依岫,窗外枇杷忽已黃。”
豈隻他一人懷有這樣的感慨?
名詩人流沙河的名片上的字是直排手書體,姓名的左邊以小
字兩行來標示身份:“曾任文學期刊編輯/供職四川作家協作”,
再左邊是兩行較大的字:“天道好還/人生無常”,飄散著雋永的
哲理情味。
廣東雜文學老烈的名片更是精彩。所印的頭銜是“遼西老兵
嶺南客子粵北學士東山閑人”,名片中央,在毛筆草書
“老烈”之下還印了“員外”兩個小字,將籍賞、經曆、現況,
幽默而含蓄地概括出來了。“粵北學士”是指在“文革”期間曾
在粵北某幹校“學習“東山閑人”是說離林後閑居於廣東東
山,“員外”意即現在處於編製定員之外,文字精彩至極!背後
是漫畫頭像,形神倶似:一副大眼鏡架鼻梁上的他,像在凝視著
什麼,似笑又不似笑;一排大牙把他好喝、喜侃、善唱的品性暴
露無遺。頭顱下是一個形似領帶的筆尖,鋒利得很,這正是此君
的文風的形象寫照。筆尖上還斜印著金色的手寫體:“ULIE”
(他姓名的漢語拚音),這是否為了讓他在酒酣耳熱之際也記得起
自己的真姓實名,同時表明這一姓名具有頗高的“含金量”?不
清楚。總之,它堪稱名片一絕,完全可載入《古今名片史》。
時興自我宣傳,名片是最基本的工具。其最主要的內容,是
表明身份、標名名銜,這就應當實事求是,否則就有可能弄巧成
拙。一位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製作了一種折疊式的名片,羅列的
頭銜有二十多個,可謂後生可畏!但水分奇多,如“世界詩歌大
全亞洲卷總主編”、“亞太地區青年詩人協會主席”、“國際書法家
協會常務副理事長”等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虛假貨色;由此
所及,連其餘的頭銜的真實性也使人生疑。
在職銜下加注解的名片,特別刺人眼目。一位研究員在職稱
後加注“相當於正教授、副廳級待遇”;一位副長在頭銜下加括
……所加的注雖然都屬貨真
怕別人不了解自己的地位,因
此通過官級來表明,令人讀後別有一種滋味在心頭。
國人是善於創造的,聰明才智也發揮在名片之中。近日,南
京市出現夫妻合印的“鴛鴦名片”,把雙方的姓名、職銜、工作
單位等並列其上。據說,有的夫妻這樣做“純粹為了廣交朋友,
擴大接觸麵,以及印證夫妻相愛、密不可分的形象特征”。名片
的功能被拓展了。恩愛夫妻一旦亮出這一“象征”,企圖充當
“第三者”的人定然不敢再想入非非。這對促進家庭的安定團結
大有意義,所以無疑是名片發展史上的豐碑。
國人在名片方麵的創造還不止此。眾所周知,不管名片的內
容、樣相如何,其最根本的功能是方便交際,因此使用者自然都
是成年人。但這種觀念已過時了,據報載,北京市某幼兒園的小
朋友竟也印了名片。
這些名片的紙張、尺寸、格式和成人的完全一樣,隻是內容
不同:“頭銜”一律是“北京市XX幼兒園九五屆畢業生”,姓名
下還用小字印著“小姐”或者“先生”。此事完全可以列入《吉
尼斯世界紀錄大全》,但隻能叫人啼笑皆非。嗚呼,童稚何知?
大概這隻是名片印製商的賺錢“創意”而已,奇怪的是,老師竟
聽之任之。
無獨有偶,前些時候,武漢市的一些中學生也熱衷於此道,
認為這是“社交需要”。在一所幹部子弟較集中的中學裏,有的
學生為了抖露家底,在名片上一律印上自己老子的官職、級別。
雖然這也屬一種創造,但其潛在意識恐怕已不隻是令人啼笑皆非
了。
看來,名片雖小且薄,卻能夠折射出種種不同的心態、性
格、情趣,它相當生動地表現了繁複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