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作品的實際看來,周炳的性格都是向前發展的。自從周炳在
第一百章裏加人中國共產黨以後,他經過了一係列的實際鍛煉和
思想改造,在思想意識方麵,革命行動方麵,作風品格方麵,都
在不斷地發展、前進,一直到《萬年春》的結束。也就是說當他
從三家巷出發,最後又回到三家巷的時候,他總算比較好地完成
了一個無產階級先鋒戰士的起步過程。這過程也得經過很多磨
煉,後三卷寫的磨煉是不可缺少的,是他健康地走完這個過程的
必要步驟。所以,我認為沒有充分根據說周炳的性格在後三卷裏
沒有得到發展的。
問:將周炳這個典型人物思想意識看作即是作者的思想意
識,這看法是否正確?
答:我認為,除了自傳體作品以外,把作品主要人物的思想
意識看作是作者的思想意識,是對任何作品都是不恰當的。
歐陽老答完筆者問後笑笑地說,對這些問題的意見,我從未
公開談論過,今天是第一次對你說的。筆者髙興地表示,衷心感
謝歐陽老的信任,感謝歐陽老的鼓舞,並祝願區陽老健康長壽、
晚年創作豐收。
向受冷落的詩人露出第一張笑臉
1977年9月,有一天中午,收發室給我們送
來一封信,信封上的安是用毛筆寫的,字寫得很
瀟灑!看看來文的單位,卻是山西忻縣文化館。
我心裏好生奇怪:什麼人竟寫得這一手好字?我
拆開一看,原來是詩人公劉寫來的。信的開頭,
有這樣兩段話:
祝賀中國青年出版社重建,希望你們像過去
一樣,為打倒“四人幫”後的中國出版好書。
五十年代,我和貴社有過這麼一段交往,你
們先後給我印過兩個詩集《黎明的城》和《望夫
雲》,一個短篇小說集《國境一條街》,還有一本
我參加過整理工作的雲南撒尼族的口頭敘事長詩
《阿詩瑪》,那時候,我常常去到海運倉,負責經常和我聯係的是
黃伊同誌。也不知道他如今在不在編輯部了?總之,應該說我們
彼此還是比較熟悉的。
公劉是一位有成就的詩人。他寫的長詩《望夫雲》、《阿詩
瑪》,以其優美的故事和浪漫主義的氣息,給讀者留下了極其深
刻的印象一-到昆明的人要到石林,到石林就會想起阿詩瑪;
到下關的人必去蒼山洱海,看到點蒼山上聚而不散的雲彩就自然
地想起望夫雲。出版社正在恢複業務,難為他想起我們出版社,
難為他主動把稿子寄給我們,更難為他還想起我……已經擱筆十
餘年之久的公劉,他寄來的這部長詩《尹靈芝》到底寫得怎樣?
我懷著強烈的興趣和關注的心情讀著讀著……
詩是好詩。
公劉的新作《尹靈芝》,像是在雨後的清晨走到大海邊,浪
濤在拍岸,海鷗在飛翔……
尹靈芝是一個劉胡蘭式的女英雄,她十三歲做兒童團長,十
五歲保衛公糧,掩護鄉親,不幸被捕,曆盡酷刑折磨達十五個晝
夜之久,終於壯烈犧牲於閻錫山匪軍的鍘刀之下。
公劉的傳記體長詩《尹靈芝》,沒有枯燥無味的說教,也沒
有故作激烈的宣傳。他遵循的一條原則是:詩要用形象思維,不
能像散文那樣直說。他婉熟地運用形象思想的方法,以極其精練
生動的詞句,去歌唱尹靈芝,塑造尹靈芝。
沒有感情就沒有詩。在詩體傳記裏,詩人不但用形象來構思
他的人物,歌唱他的英雄,我們還時時可以看見詩人自己的形
象。詩人好像和他的主人公們一同受苦,一起受難,他們仿佛共
同參加戰鬥,一道享受勝利的歡樂。我們深深感到詩人的筆尖常
常蘸滿感情,去形象地刻畫作品的主人公。字裏行間,傾注著詩
人熾烈的愛憎和褒貶。你聽:
壽陽冷,冷壽陽/三月無花柳梢黃/一年節氣二十四個/偏教
多半是霜降/春風何日到太行/春風何日到太行/
劉公五十年代初期在雲南工作,過了幾年後又來山西,這兩
個地方民歌的營養十分豐富,詩人又刻意向民歌學習,所以在
《尹靈芝》一詩裏,像他早年寫的《望夫雲》和《阿詩瑪》一樣,
民歌的色彩十分濃厚,有“比”有“興”,感情真摯,想像豐富,
詩句凝練。
編輯室的同誌們用十二分的熱誠肯定了這本詩。我作為該詩
的責任編輯,記得對長詩的初稿提了如下四個意見:一、詩人為
增強詩的地方色彩,方言用得多了一些。有一些太偏僻的方言,
是否可以少用;二、長詩有些地方,拘泥於真人真事,有名有姓
的反麵人物,似乎可以集中一些;三、長詩用的是說唱體,即一
段散文一段韻文,詩剛剛讀上了興頭,又中斷了。我們建議他還
是統一用詩的形式為好。編輯部同誌我這個修改方案。
從我和詩人的通信中,我獲知詩人生活坎坷。他在一個縣文
化館裏打雜,編編演唱材料,寫寫春聯。根據他當時的情況,我
們假如直接派人到他當時所在的單位了解他的願望和要求、困難
和需要,恐怕是一種更及時的支持。1997年十一、十二月間,編
輯室派我到西北地區去組稿,我第一站就到了山西忻縣。
我本來是一個最普通的編輯,我的出行,何必要驚動下方諸
公?但我有意發了一封電報給公劉,以加重我此次忻縣之行的分
量。公劉是在1977年11月間,把詩稿寄給出版社的。11月下
旬,編輯部就把處理意見告訴他。用公劉自己的話來說:“編輯
部反應之迅速、熱情和果斷,說明這些同誌是堅定地按照毛澤東
思想辦事的。這使我感到喜出望外。多年來,我已經不敢做這樣
的好夢了。”
我到忻縣是在晚上,雖然是在夜間,道不好走,但忻縣不
大。從火車站到我所住的旅館隻有咫尺之遙。但公劉和他女兒,
還有文化局的同誌,除了親自到火車站接我以外,文化局還特地
派了一輛吉普車來接我,可見對我這個遠方來客的重視。我住下
以後,第二天,我和公劉除了談對《尹靈芝》的修改意見,還陪
他一道去拜訪忻縣縣委宣傳部長,拜訪他的頂頭上司、忻縣文化
局局長。朋友越多越好,文化館的同誌我都問候到了。本來,我
還想拜會縣委書記、地委書記。後來,宣傳部長對我說,縣裏、
專署正在開會,就由他代我轉達出版社對他們的問候吧!我們還
出麵,替公劉請創作假,安排他到壽陽縣尹靈芝的家鄉補充生
活,深人采訪。忻縣縣委宣傳部和文化局對我們的熱情接待和對
我們工作的支持,至今在我的記憶裏,留下極好的印象。
我那次到忻縣,和公劉除了談尹靈芝以外,我們還談到創
作,談到寫詩,談我們之間在劫難逃的辛酸遭遇。公劉住在文化
館大院的一間小房裏,把著門口,郵遞員把他當成文化館的傳
達,報紙呀,雜誌呀,文誤材料呀,群眾來信來稿呀,掛號信
呀,都由公劉來簽收。文化館地處鬧市,館外有玻璃櫥窗,掛有
宣傳材料和照片。有一些青年男女要來照什麼帶色的照片,以為
這是照相館,都來找他,“老頭,帶色的,四寸的照片,多少錢
照一張?”
公劉和他的獨生女兒劉粹相依為命。我在忻縣的那幾天,都
是他們父女倆分工合作,弄飯給我吃。我問到他的工作。他說:
“輔導群眾創作呀,開展文化活動呀,都是我的事。逢年過節,
要編一些演唱材料,過春節還要寫春聯。有人知道我過去寫過
詩,也沒有想到我是一個搞帽右派,把他們的詩稿不管發表、未
發表的,都寄來給我看。我的工資低,連郵費也貼不起呀!”
我離開忻縣的前夕,替詩人帶了一首題為《鐵腳板歌》的短
詩給《延河》月刊。我是親手把它交給《延河》的負責人老相識
王丕祥同誌的。我還把公劉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他,請他幫幫忙。
我上午把公劉的詩稿交給王丕祥,他下午就告訴我,詩稿他們決
定采用,並且準備在下月刊出。
一個月後,《延河》發表了公劉的那首短詩。詩中有這麼四
句。
遍布於大腦皮層的溝回嗬,穀何其深,峽何其長!
多少事和著血摻著汗在這裏層層沉積,深深蘊藏……
正像詩人後來自己所說,這兩句詩,正是他當時的思想狀態
的真實寫照。一個富有才華而又有自己特殊風格的詩人,以《鐵
腳板歌》的發表為訊號,跟著而來的是詩體傳記《尹靈芝》的正
式出版,在被人為地冷落了二十年之後,又重新活躍於詩壇——
帶著他的光華,帶著他的沉思。
難以忘淡的往事
——《括蒼山恩仇記》出版回眸
記得那是在70年代末,我剛從一間小工廠到闊別十年的中
國青年出版社。
當時我們所麵對的客觀情況是:文化園地一片荒蕪。老作家
正是治療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創傷,思想還沒有完全從禁錮中解放
出來;新作家隻在一些短篇創作上初露鋒芒,有分量的長篇小說
還不多見。讀者正處在文化饑渴中,正在熱切地企盼新作品的誕
生……
而在主觀方麵呢,在我們編輯部還存在著兩個看不見的魔
影:一是過去“左”的思想流毒乃至“四人幫”的思想殘餘,還
遠沒有肅清;二是社外的人所不知道的中青社的特殊情況——原
來,在60年代初期,由康生派到中青社的一個拿著尚方寶劍的
調査組,一査《紅旗飄飄》第17期《古城鬥胡騎》一文所謂為
叛徒唱讚歌,實質上是要抓所謂“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是一大
發明”與小說《劉誌丹》有關的追査西北地區什麼反黨集團;二
査中青出版法國19世紀科幻作家凡爾納的《氣球上的星期五》
中的一些描寫,據說違反了我國現行的外交路線雲雲。
我那時在中青社的文學編輯室應該是一位所謂三朝元老,用
現在的話來說,是一個資深的編輯。但我有自知之明,人家是十
二分的無奈才給我一張辦公桌的。新來的一些同誌,雖然不少人
資曆也不淺,但到底是外來戶,對出版社的底細,一時還摸不清
深淺。
正在這時,和我對麵而坐的一位新同誌小李,桌子上擺著一
部稿子,題名《括蒼山恩仇記》,足有半尺多厚,裝訂得整整齊
齊。根據當時的規矩,來稿由編輯室統一分配。我隻是一個小編
輯,無權過問旁人如何處理來稿。我這個人一生不知道受過多少
次批評,但總也改不了自己多嘴多舌的習慣。我伸手碰了碰那部
稿子,對那位青年說:“你最好花一些時間,好好看一看,不要
輕易將它退了!”
那位青年終於用了一兩個月的時候,斷斷續續將稿子看完
了。他說寫得不錯。但這樣大部頭的稿子,寫的又是清代末年的
故事,他沒有把握,要請有經驗的同誌再看一看。
結果我發現,那部《括蒼山》頭兩三個月在這位同誌的桌上
放著;過了兩三個月,它又出現在另外一位同誌的辦公桌上。看
過該稿的同誌不免在閑談中議論,《括蒼山》有些章節寫得如何
動人。它所寫的風土民情,在旁的小說是不多見的。作者用的是
章回小說的寫法,一環扣一環,如果能出版,一定會擁有眾多的
讀者。這時一位看過稿子的同誌說:小說裏所寫到的武功呀,打
鬥呀,婚喪嫁娶,民俗民情呀,讀起來的確十分吸引人,但是這
種題材的作品,在香港出版是可以的,在我們中青社……持否定
意見的同誌說得更幹脆,《括蒼山》關於男女之間的事,寫得太
多太露了,不健康,中青社不適宜出版這樣的作品。於是無形之
中成了二對二的局麵,半尺多厚的《括蒼山》,又回到原來那位
同誌的辦公桌上。
我這個人本來就喜歡管閑事,看到這部稿子的命運還沒有最
後決定,我又對那個青年小聲說:“小李,《括蒼山》如果真的要
退稿,退稿,請你通知我一下。”我這幾句話不知怎麼搞的,終
於傳到了領導的耳朵裏。不是二對二嗎,室領導讓我也看一看這
本稿子,再作決定。於是,《括蒼山》又轉到我的辦公桌上。這
已經是該稿寄到本社一年以後的事了。
我雖然斷斷續續地聽到關於《括蒼山》的不同意見,輪到我
處理該稿時,為了避免先入為主,我將幾份審讀報告放在一邊,
等我把稿子看了再說。我將手邊的工作稍為安排了一下,找了一
個安靜的清晨,先沏上一杯清茶,開始一頁一頁翻看這本書籍。
《括蒼山》原稿和鋼筆書寫,字跡頗為工整。語言流暢,用
字用句頗為老練,看得出來,不是老手寫不出這樣的稿子。作者
一定是江浙人,不然他不會對江浙一帶那些民俗民情以及民間發
生的故事,有那麼豐富的知識和深厚的理解。江浙古多多才
子……想著想著,我不自覺地翻看稿上作者的署名和通訊處,想
猜一猜這是何方人氏。
作者署名樓興娟。名字有八成是女人,但我不相信女流能寫
出書中的生活和文字,這說不定是哪位高人的化名。通訊處呢,
卻是浙江省縉雲縣某小鎮的糧管所。我的心裏咯噔一下,隻要有
糧食吃,餓不死,那正是藏龍臥虎的好去處。俗語說,大丈夫能
屈能伸,說不定那位仁兄正高臥隆中,等待時機呢!
看得出來,作者受我國傳統小說的影響較深。小說采用中國
章回小說的形式,故事一環緊扣一環。一個髙潮之後,波退浪
消,平靜了短暫的間隙,又接著另一個高潮。一場緊張的爭鬥之
後,細吹慢打,又一場更好看的戲就要演出。但作者也明顯地受
到古典小說的負麵影響,如某些過於露骨的男歡女愛的描寫。
我把約百萬字的整部小說原稿讀完以後,再回過頭來看四位
同誌的審稿意見。我發覺小說的優缺點,大家差不多都看到了,
問題於在對整部小說的判斷和評價。持否定意見的那位老兄,隻
注意小說的消極麵;而認為隻適宜在於香港出版的編輯,過於看
重小說的教育功能,而忽略了寓教於樂的功能了。
有人還認為,小說裏寫到一夫多妻,要刪掉,或者改寫。我
當時想,一夫多妻有什麼奇怪的?這是古已有之,《三國演義》
裏,劉備不是有甘夫人和糜夫人嗎?《紅樓夢》裏的賈政,不是
有王夫人和趙姨娘嗎?在現代小說裏《家》《春》《秋》裏,那個
馮老太爺不是想討鳴鳳做女弟子,實際上是要討小嗎?《四世同
堂》裏,不是既有大赤包,又有姨太太嗎?小說裏出現一夫多妻
或者妻妾成群,這既同小說裏所表現的題材有關,與當時的現實
生活有關,更與作家要塑造的人物有關。《括蒼山》寫的是清代
末年的生活,而且是在那樣的家庭裏,有妻有妾有什麼值得奇怪
呢?
我經過認真的思考,並綜合大家的意見,寫了一封長信給作
者。這封信內容包括:一、關於本書的主題思想及總的估價;
二、本稿的特色;三、小說的缺點及不足之處;四、對本稿修改
的建議。我起草的信稿經室主任同意後,連同《括蒼山》原稿十
卷用掛號寄還作者。請修改後再跟我直接聯係。
信件發生後兩個星期,作者自己找上門來了。他自報家門,
說他叫吳越。本來署名樓興娟,從字麵上看,應該是一個女同
誌,怎麼出現一個胡子拉碴的吳越來了?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
頭腦,這其中必有緣由,我找了一個稍為安靜的地方,準備跟這
個不速之客細談一下。
吳越說這本稿子是他和他的愛人樓興娟合寫的。因為是初次
見麵,別的話我不便多問,我隻說稿件是可以用的,修改意見我
們在那封信裏都已經講了,和小說遊離的部分,比如什麼國語羅
馬字之類,要舍得刪去;小說裏過於露骨的男女之間的描寫,而
且幾次出現,不好,要刪。我說恕我直言,這部小說還有一個比
較大的毛病,就是不太精練。成百萬字,太長了,精幹一些,小
說就好看了,你如果自己舍不得動手,發稿前我也要替你刪的。
“由我來刪不如由你自己來刪。”我笑著說。
我和吳越的第一次見麵,彼此談得很融洽。他說為了便於改
稿,他在國家語委借了一間小房子。作為禮節性的拜訪,我還到
他那間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宿舍去看望過。他對我不以衣貌取
人,沒有輕看他這個小人物,頗有幾分感激之情。第二次到中青
社來訪時,偷偷將一份用英文寫的“AboutMyelf”(自傳)塞
給我。
我匆匆瀏覽了一遍他這篇自傳。文中說:“ManyyeragoI
waaRightit.”(許多年前我是一個右派分子),並且“Iwa
takentothelaborcampfor23year.”(被送到勞改農場達23年
之久),我輕輕說了一句:“〇h,myGod!”(嗬,我的上帝!)我
將他這篇自傳塞進我的抽屜裏,找了一個借口,將他領到我們辦
公室外麵不遠的一個假山底下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說:
“所有這些事情的起因,都是因為一張舊照片。原來,我當
中學生時有一次演話劇,我扮演一個國民黨少校,演完戲有人給
我照了一張像,我覺得好玩,解放以後我仍將它放在我辦公桌的
玻璃板底下。‘肅反’這一開始,有人就把它作為罪證,非要追
査我的反革命曆史不可,我如實地講了這張照片的來曆。‘肅反’
這一關我雖然躲了過去,1957年鳴放時,我曾說了這張照片的
事。這就不得了,後來被劃成右派,被投入監獄,送到勞改農
我聽了吳越的這段傷心史,歎了一口氣說:“你太天真的了。
你這篇英文自傳,我替你好好收存,誰我也不讓看。你現在是不
是自由人,有選舉權嗎?如果你有選舉權,你就屬於人民,我就
敢出版你的作品。這部《括蒼山》是你自己寫的,還是你和夫人
合作的產品?”
吳越告訴我,他現在有選舉權,小說是他自己寫的。隻是為
了聯係方便,才借用愛人的名字和通訊處。我說:“將來這部長
篇小說正式出版時,我們決定用你自己一個人的名字。”我在假
山底下,望了望天空,看了一眼這位長相比我老得多的作者說:
“吳越,你好自為之啊!生活的坎坷對一般人來說是令人痛
心的,但對一位作家來說,不一定是壞事。司馬遷不被判宮刑,
他不一定能寫出千古流傳的《史記》。曹雪芹如果順順當當做他
的大少爺,不被抄家,不舉家食粥,他能寫出《紅樓夢》嗎?”
我跟吳越的這段交往,將深深地存留在我的記憶裏,久久不
能淡忘!文中提到的那位小李,真名叫李榮勝。若幹年後,他當
了作家出版社副社長。榮勝,不知您還記得那件往事否?
漁火點點
我愛星夜。我愛那墨藍色的夜空中,密密麻
麻地閃耀著的繁星。但我更愛夜海,我愛那波光
粼粼的浪濤上麵浮遊著的一盞盞,一串串的漁火。
初夏的一個晚上,我一個人坐在漁村海灘的
岩石上,一陣陣的浪花衝擊著腳板,出神地凝望
著這迷人的夜色。在朦朧的夜色中,我發現海灘
的盡頭閃動著一個人影,移近了,仔細一看,原
來是我的舅公林火伯。
“舅公,你怎麼還不早點歇?”
“嗯,睡不著。出來走走,試試看。”
我知道,舅公因公挫傷脊骨,在家休息治療
已兩個多月了。我前天還陪他去醫院看過病。他
的腰挺不起來,彎著背吃力地走路。怎麼今晚竟
會走出來呢?
“舅公,坐下來歇歇吧!”
我招呼他坐到我身邊的岩石上。他先是用手伸到背後按著脊
背,慢慢地歪著身軀蹲下來,歇一下,然後才坐端正。坐將下
來,還不住地用拳頭輕輕地捶著脊背。
這個久經風浪的老漁人,雖年逾花甲,但身體倒是硬朗的,
若非挫傷了脊骨,這個時候,他已在茫茫夜海中從事燈光捕魚
了。他坐了下來,雙手抱著膝蓋,向漁火閃閃的大海前方望去。
“這種天時,燈火船捕青鱗魚最合適了。”一句不離本行,他
輕輕地說。“你那表哥……”又咽住了。
“表哥不熟海埗嗎?”
“不是。”他略帶感歎口氣說,“他們給超產獎迷了心竅,隻
知顧自家,不肯幫人家。”他這麼一說,倒使我想起今天下午發
生的事。
和往常一樣,支書、大隊長以及其他幹部紛紛隨船出海去
了。屹立在大海岸邊的簇新的大隊辦公樓靜悄悄地。碰巧舅公因
公傷在家休息,自己憋不住,請求給大隊看門,便端了個木沙
發,坐在大門邊“咕嘟咕嘟”地抽著“大碌竹”。我的表哥從家
裏走來,要頂替他爸爸看門,讓爸爸回家吃午飯。這時,內港碼
頭那邊,從一艘外海漁船上走來幾個陌生人,他們由船長率領,
來到大隊。幹啥?原來他們是趁捕青鱗魚的旺季,第一次從外海
來北部灣做海,由於不熟海埗,做了兩擺海,收獲不大理想,特
地來找大隊幹部,請求踉幫帶隊的。幾個陌生人在廳裏坐下來,
一打聽,大隊幹部都不在家,不免有點失望。我的表哥和他們扯
了一陣,送他們走時,冷冷地說:“支書和大隊長他們不知什麼
時候才能回來,我們也作不了主……”舅公正好迎麵而來,表哥
說的話他聽得不大清楚,待客人走遠了,便問表哥是怎麼回事,
表哥滿不在乎地說:
“他們想找我們跟幫帶隊,和我們爭捕鱗魚。嘿,我才不高
興理睬呢!”
“你說什麼?”舅公臉色一沉,提高了嗓門。兒子說的“爭
捕”、“不高興理睬”這些話語,對他不但刺耳,而且穿心。於
是,臉紅脖子粗,指責兒子說:“不理踩人家,成什麼話?”舅公
“噔噔”走到木沙發坐下來。“外海人也是共產黨領導,分什麼彼
此?去年咱們去人家那邊做過海,人家不是高髙興興給我們帶
隊,使我們得到超產嗎?人家的好風格,你都忘光了?”
“大夥都忙著爭超產獎,誰肯去帶?”表哥的火暴性子也發作
了。
“你這個團支書怎麼當的?”
“我就是不帶!”
父子倆就這麼你一句我一句的頂撞起來。不知道誰把我母親
拉來勸解。母親素知舅公和表哥的性子是石頭碰石頭,一碰就著
火了,一把拉開表哥,勸他不要吭聲了。表哥走開後,母親又去
安慰舅公。
“後生仔不懂事,和他傷什麼氣。”
舅公驀地從木沙發站起身,果斷地大聲說:“豈有此理,你
不帶,我來帶!……”
無怪乎今晚他要出來走走,試試看了。
“舅公,你的腰痛還未好,就在家多歇一些時候吧。帶幫這
事兒,讓表哥他們這些後生仔幹算啦!”我輕聲勸慰他。
“什麼話!”他有點冒火似的。“你表哥他們帶?後生人,就
是心胸狹窄,坐井觀天,生怕自己丟了超產獎。大海那麼多魚,
怕人家爭捕,你捕得了?我就不信!”他邊“咕嘟咕嘟”地抽
“大碌竹”,邊吐著煙霧,大聲地說。
我不好惹他生氣,便故意把話岔開了。
第二夭黃昏,大隊支書隨船出海生產回來,吃晚飯的時候,
來到舅公家,腳尖兒剛踏進門檻,劈頭就問
“火伯,你的腰好了點吧?”
“好了,你看。”舅公掉轉背脊,挺直身軀讓支書端詳
支書微笑著,坐到舅公身邊,接過舅公遞過來的“大碌竹
接連抽了兩筒煙,然後說:“人家外海船來要求我們帶幫生產,
我剛才在碼頭碰見他們的船長了……”
不等支書說完,舅公便搶著說:
“支書,就讓我去帶吧!”
“你的腰,行嗎?”支書關切地問。
“沒事啦!”舅公挺直腰杆,用拳頭捶了幾個脊背,表示自己
的硬朗。
“好,你就去!”支書站起身,用寬厚的巴掌拍拍舅公的肩
膀。
當夜,漲潮的時候,借星月之光,我看見舅公手中提著“大
碌竹”,肩上搭著一塊搭膊布,挺直腰板,從我家門前“噔噔”
地走過。看他的模樣兒,我知道他準要出海了。我靈動一動,把
母親從家裏拉出來。
“大哥,你的腰……”母親上前阻止他。
“我的腰痛好了。”他輕鬆地說,為了證實,還挺了挺腰杆,
連頭也不回,邊走邊說:“不用掛心。”
我和母親木然地站在那裏,望著舅公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海
灘的盡頭。
此後,我出差到外地,大約十天以後才回來。老實說,我在
外麵,心裏一直在惦掛著帶病出海的舅公。回到家中,放下掛
包,便一個箭步跑到舅公家打聽他的情況。可什麼人也沒有碰
上,隻好轉到大隊辦公室去,又是什麼人也找不到,我便走出
來。大隊辦公室右邊人群圍著觀看什麼,原來,牆壁上貼著一份
北石山大隊送來的感謝信,表揚老漁工林火伯帶幫捕魚,助人為
樂的髙尚風格。我看著感謝信,心情有如大海的波濤,洶湧翻
騰。舅公的高貴品質,使我十分崇敬。我趕忙跑回家中。恰巧母
親剛從外麵回來,我問母親舅公的情況怎樣?
“你舅公回來了又去,幹個沒完沒了的。唉,我們史耽心累
壞了他老人家。”母親憂心忡忡地說。
“媽,你不用耽心,看來舅公身體不會有什麼了。”
過了幾天,我正在村邊的海灘上,鋪開竹笪,攤曬從大隊分
來的“菜魚”,忽聞背後傳來一陣熟悉的笑聲。我掉轉頭一看,
是舅公朝我走過來。沒等我開口,他那洪鍾般的聲音便傳來了:
“回來!回來!”他向我揮揮手,“今天不用吃鹹魚了,我稱回家
幾斤新鮮鰳魚,扔在廚房。你媽不在家,快回去煮好,別叫它發
臭了!”我走到舅公跟前,仔細端詳著他。他明白我的意思,特
地轉過背脊來,說:“你看,出兩擺海,不是好了嗎!”說著,情
不自禁地嗬嗬大笑起來。
回到家裏,母親也回來了,她愉快地對我說:“你舅公帶外
海船出海後,表哥回來,看了人家的表揚信,支書又找他談過
話,他變了。”
我趕忙到舅公家去找表哥,想知道個究竟,可屋裏都空蕩蕩
的,誰也不在家,聽說都去了內港碼頭。我又趕去內港碼頭,舅
公挺直腰杆站在那裏,看著一艘外海漁船正在徐徐地駛離碼頭。
表哥站在那艘漁船上,用手做喇叭向我們說話,可聽不清楚,給
漁船發動機的“轟隆轟隆”聲蓋住了。盡管我聽不見他的話語,
但此情此景使我明白:表哥在舅公的言傳身教影響下,主動帶領
另外一些外海漁船出海生產了。舅公點頭微笑,不停地向表哥招
手。漁船迅速地駛出內港,開向大海去了。
轉過身來,舅公對我說:“今晚我也帶幫出海。”便和我一同
走回去。
“您剛回來又要走?該好好歇歇嘛。”
“沒關係,眼下生產要緊嗬。”舅公爽朗地說。
晚上,涼風習習。我到海灘那常去的岩石上坐著,欣賞夜海
景色。停泊在海灣的漁船的桅杆上,掛滿了一盞盞漁火,星星點
點,如天上銀河一般,放眼遠望,在那茫茫的大海盡頭,那一盡
盞一串串的漁火,隨著燈光捕魚船在海上的浮遊往返而移動著,
較之海岸的漁火,更有迷人的魅力。在那密如天上繁星的點點漁
火中,我仿佛看見舅公的魁梧身影,也看見千百個漁民的矯健身
影……
拾貝情趣
海潮一陣陣地退下去了。白虎頭海濱袒露出一片遼寬平坦的
在銀灘上,到處是拾貝的人群,有些喜歡走在剛退過海潮的_
地方,踩出一行行的腳印;有些卻樂於走到海潮衝涮著腳麵的位
置,作踏浪人;有些獨自一個兒踱,似乎生怕別人分離他的情
趣;有些成雙搭對的拾貝,挑選那兩心相愛的貝殼……
我來到了銀灘,也興致勃勃地加入了拾貝的行列。
一個滿頭銀發的老爺爺,帶著他那係著紅領巾的孫子,走在
我的身旁。孫子手提著小網袋,已拾得沉甸甸的一袋貝殼了,便
半帶自滿、半帶挑戰的口氣衝爺爺說:
“爺爺,你可沒有我拾的多呐,瞧,我拾的滿一網袋了。”
老爺爺慢條斯理地回答:
“爺爺喜歡的,隻拾得幾隻,你喜歡的,隨地都有,當然是
你拾的多嘛。”
“不,是爺爺眼蒙了,看不見呀!”
老爺爺不答話,隻管哈哈大笑。
“也不,是爺爺手腳不靈,拾得慢。”
老爺爺點點頭。
“也不是,是爺爺老大了,沒力氣拾。”
老爺爺捋著胡子說:
“對,對,你說的全對。”……
走著拾著,我遇見了相識的H君。和他挽手的那個穿花裙,
戴遮陽帽的大姑娘,不用說肯定是情伴了。他笑著問我:
“怎麼啦,拾的可多吧!”
“不,我要拾的貝殼,今天可能落空。”我攤開雙手。
“你要拾怎麼樣的貝殼?”
“豹斑貝。”
“啊,這種貝可難找啦。”他叫道,“聽說西沙群島那邊可4多
哩。”他伸手去掏袋。“我倒拾得一隻虎紋貝,你喜歡嗎?”他把
貝殼遞過來,但,我鑒於“君子不奪人所愛”,不敢去接:
“謝謝你,我隻想找豹斑貝。”
“為什麼一定要找豹斑貝?”
這一樣,我隻好亮底了:
“我有個老戰友,他的兒子從西沙群島退伍回家,隨身帶回
來一隻豹斑貝,他喜愛極了,藏在精致的玻璃盒裏欣賞,兒子快
結婚了,他準備把豹斑貝給兒子作禮物,擺在桌子上。但,他們
那裏有個古老的習俗,結婚的禮物什麼都得成雙成對,以示夫妻
百年偕老的好意頭。老戰友來信,什麼禮物都不喜歡,隻歡迎我
找一隻豹斑貝贈他湊對兒,免得美中不足。”
H君和他的情伴聽過,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於是,我逗他們:
“你們也正在湊對兒吧!”
“我們也拾貝。”他說,“我們並不尋求別的什麼貝,隻要是
純白色的,我們就要了。”他瞟了情伴一眼。
我理解他的意思,無非表示他們的愛情純真嘛。
夕陽沉下水平線了,它的餘暉把大海鍍得金燦燦的一片。銀
灘上的拾貝人可疲憊了,便紛紛走到林帶下憩息。這時候,各人
把自己拾獲的心愛的貝殼拿出來,一隻隻的欣賞、陶醉。有的互
相對比,看誰拾的漂亮,並且大聲地爭辯著,以為自己拾的貝最
美;有的彼此含笑兌換貝兒,默默地托物傳遞情思;有的把袋裏
的貝兒全抖在地上,分類擺列,顯然是謀劃著怎樣贈給外地的親
友;有的全神貫注地剔除貝殼上貼著的汙泥,使貝殼的廬山麵目
重視出來
我要拾的豹斑貝始終沒有拾獲,不免有點泄氣,便懶洋洋地
躺在銀灘上,仰望藍天漸漸變成藍灰色,歸鳥一陣陣在天空掠
過。驀地,一個陌生的青年雙手捧著貝殼,走到我身邊來,問
道:
“你拾得豬仔貝嗎?我手上的貝殼,任你挑選,兩隻兌你一
隻。”
我坐起來,仔細地察看他捧著的貝殼是否有我的目的物。
啊,真巧,他果然有一隻白底黑斑的豹斑貝,我可喜出望外,不
惜用三隻豬仔貝兌換了那隻豹斑貝,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
來全不費功夫”,也算是一種情趣吧,那青年高高興興地拔腿就
跑。
天色從灰藍變成灰暗,傍晚了。銀灘上的拾貝人也稀落了。
大海是深情的,拾貝人更是多情,明天潮退的時候再來吧!……
懷念秦似
秦似同誌悄然離開我們,已一周年了。他的逝世,時間將會
證明:是文壇的一個損失。而於我說,無疑是個人永遠失去了一
個知心的戰友。
據說人生沒有不受委屈的。據我所知,秦似生前也確乎受過
委屈,他是在委屈中鬱悒而離去的。
一個委屈是:說他“擺架子”、“不接近人”。對麼?不對。
在舊社會,他“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他愛憎分明,疾惡如仇,他真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他麵對那
些魑魅魍魎的確敢於挺直腰杆“擺架子”,與之堂堂正正地對陣
戰鬥。他給文壇留下了針砭社會的那些豐富的雜文遺作,難道還
不能說明這一點嗎?
記得秦似在抗日戰爭桂林文化城創辦《野草》雜誌,處於那
樣黑暗而艱苦的年代,自己並無固定職業收入,僅靠寫譯的微薄
稿費生活,可以說在饑寒中戰鬥,而當他得知一個博白革命青年
朱君從敵人的監獄逃脫到了桂林,又受到敵人追捕的危急情況,
便挺身而出,傾囊周濟朱君從桂林向安全地帶轉移,弄得自己斷
炊,啃街頭燒餅過日子,卻甘之如飴。
他解放後執教於大學中文係多年,我遇見他的弟子不少,都
異口同聲說道:“秦教授平易近人”“我們和秦教授相處,談笑風
生,親密無間”等等,可見他樂於助人,樂於接受人,並未如那
些論者所下定論“不接近人”。
一個委屈是:是他“並未寫出什麼大部頭著作,無非抄抄摘
摘湊了些零零星星的短文而已”。
此說是主意要從為文的角度來貶損秦似的。所謂“大部頭”,
我國確曾出現過,例如清朝的乾隆《禦前詩集》,洋洋灑灑,卻
沒有人承認他是詩人。相反,另一個亡國之君李煜(李後主),
他的詞留下者並不多,而傳誦至今仍受人欣賞,譽為詞人。新文
學興起後,當年上海的什麼鴛鴦蝴蝶派、什麼三角戀愛等等,都
是大部頭,充斥市場,而曆史並沒有認為它們是新文學。相反,
新文學的奠基人魯迅畢生寫下了大量雜文,是刺向舊社會的匕
首,是擲向反動派的投槍,因而它成為新文學的寶貴財富。於此
可見,“大”和“小”僅屬表現形式,而應取決其內容。秦似的
雜文繼承了魯迅雜文的革命戰鬥傳統,這是曆史證明了的,實在
無須贅言了。
作為一個革命作家,秦似為文的態度是嚴謹的。近幾年,他
擔任廣西語文學會會長,也曾多次到北海來。每次來,都讓我陪
他到基層去參觀訪問。北海附近建有一個印支受難歸國華僑新
村,曾多次得到聯合國救濟總署的嘉許。他也多次去參觀訪問,
並深人一些歸僑家庭去接觸,之後,他為了一篇采訪記(據說正
在《新觀察》雜誌發表),為了其中一個數字的出入,他寫信托
我去核對了兩次,然後才定稿。定稿以後,還全文寄來讓我代他
去求找他的意見,再作修改,才把稿子發出。這樣做,正如他自
己常說的“為文不能以訛傳訛,貽誤子孫”。
我和秦似的交往,在文友中可算是較早的。還在三十年代後
期,那時他在《貴縣日報》工作用王揚的名字(其實他是姓王
的),我們便常有文字上的往返,便互相寫稿支持(我也在編報
刊)。在桂林時期,為《野草》的編務,他常到《救亡日報》找
夏衍同誌,也就順便看望我。此後,倘有機會相見,開門見山的
話題便是問及寫作的事,才及其他。一九五四年台風襲擊北海,
倒塌了一間破舊的戲院,我找到了正擔任廣西文化局副局長的他
(正局長是周鋼鳴同誌去北京開會不在家),他慨然把可撥的款都
全部撥給,主張蓋一間新的戲院我說不夠錢,他遞給我一份電報
稿紙,說:“你自己來寫,發給文化部求助。”這樣,才解決了問
題。
前兩年,他知道我主編文藝期刊《珊瑚》,便熱情地寄來題
為《珊瑚》的散文,以示大力給我以支持,表示對我決不會走
“商品文學”死胡同的信任,熱誠感人。
盡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人一走,茶就涼”,或者“人未
走,茶已涼”,但秦似留下來的火種,是不會也不會熄滅的。我_
是相信:曆史是公平的,它將鐵麵無私地分清善良與邪惡,因為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臧克家詩)
重慶三日
第一日:山城采風
從貴陽來的列車下來,正是重慶的早晨。車站就在江邊山下
的一小片狹窄的平地上,可見重慶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山城。
在列車上一個同行的友人告訴我:在重慶下了車,不要乘出
租車子進城,離車站不多遠,就有上山電纜車可坐,既便宜,又
可以欣賞山城的風味。我照辦了。
上得山來,便是鬧市,在重慶可說是進城了吧!
霧很濃,整個山城都讓乳白色的晨霧籠罩著。從前人們把重
慶稱作“霧重慶”,我想:除了它的政治內涵,的確是它的現實
的寫照。
欠住的地方叫解放碑,是鬧市。黃昏時候,我們踏著夕陽的
佘暉,沿著旋山而上的馬路漫步,來到了一座大山的峰頂。出乎
我們的意料,山頂上居然有一塊不小的平地辟為公園。居高臨
下,重慶的街景盡收眼底,層層疊疊的樓房像小孩的積木似的,
螺旋地傍山堆砌著。滔滔的萬裏長江上,輪船小舟川流不息,預
示了這座西南最大的工業城市的繁忙。長江西岸群峰聳立,最引
人注目的,要算是山的四周那林立的稠密的煙囪了。如果說文章
上常常出現的“煙囪林”的描寫往往帶有藝術誇張的手法,則說
重慶四周的煙囪林立一點也不算加什麼渲染。煙囪噴放出來的灰
白、淺藍、濃黑、深黃等各種色彩的煙柱,在天空中散開,又飄
彙成一層:煙霧的雲屑,繚繞在群山的峰巔上。重慶的霧那麼濃
重,是不是有一部分是煙霧呢?
天黑了,夜重慶的景色更為壯觀,令人心曠神怡。馬路驟然
還在抗日戰爭年代,我喜愛一首叫做《嘉陵江上》(端木蕻
良詞賀綠汀曲)的流行歌。打從那個時候起,我的腦子裏便一直
恪印著“嘉陵江”這個詞兒,可總是沒有機會見過嘉陵江,這次
來到重慶,便抽空兒去走走嘉陵江畔。
在地理上,嘉陵江從四川的西北往東南流下來,在重慶彙進
了長江。重慶,恰恰在它的彙合處。端木同誌以他東北家鄉淪陷
作流亡者的心緒,借嘉陵江的流水、明月,抒發了它滿腔的愛國
激情。我在嘉陵江畔走著,耳邊仿佛傳來陣陣歌聲:“…-
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我走在嘉陵江的西岸,正午的陽光掃清了乳白色的霧層,江水閃
動著片片波光,隨著江麵上大大小小的船又彙進了渾黃色的長
江。可以看見江的東岸,街道連接著街道,樓房緊挨著樓房,一
片鬧市。我走過飛架嘉陵江的大橋,來到了東岸的街市上,人如
流水車如龍,好一派繁榮景象。應當說,如今的嘉陵江已經不是
嗚咽地流,而是歡暢地歌唱了。
我在離大橋東橋不遠的小攤檔前,想買一點解渴的東西吃。
一眼瞥見了有削了皮的馬蹄(荸薺)賣,穿成一串串的,跟兩廣
地方通常所見的一樣。我買了一串,邊吃邊問:
“馬蹄是廣東來的嗎?”
那小販帶著自豪的口氣回答:“我們四川也產馬蹄,比廣東
產的還要清甜,渣滓又少。”接著,他還補充說:“我們四川還種
蒸枝呀r
我雖然還沒有機會品嚐過四川產的荔枝,但是我相信他講的
是真話,四川自古以來就是富饒的“天府之國”,它的特產豐盛,
這是大凡到過四川的人,都有這個印象的。
我來到公共汽車上落站等候上車返西岸的市區。兩個戴著紅_
袖章的老頭在那裏嚷著要求乘客分兩路依次站隊:“別擁擠,別
搶先,按次序上車。”叫聲剛落,公共汽車駛來了,先後三輛,-
好幾百乘客,秩序整齊地魚貫上車,看不見爭先恐後的現象。在
車上,我打聽,才知道兩個戴紅袖章的老頭是工廠的退休工人,
職務當交通監督員。這風尚,使人敬佩。
第三日:歌樂山下
今天是星期天,機關單位都休息,辦不了事,我們便去參觀
白公館、渣滓洞。
白公館就在歌樂山山腰上。那是一幢被圍牆包圍著的白色洋
房,建築已很陳舊了,看來該是三十年代的產物了,據說這是某
顯要挑選這山腰作別墅,幾乎與人間隔絕。從山下有一條小小的
石階盤山而上,僅可容一人行走。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給中美
合作所看中了,改建成為監禁中共黨人和其他革命誌士的牢獄。
這樣的牢獄,順山加以相當的火力防衛,真是不易攻取下來的。
我們一口氣從門下拾級而上到白公館,每個人都感到有點喘
氣,呼吸也加速了。房子裏已擠滿了參觀者,我們不願擠進去,
便轉到房子後麵不遠處的一個山洞裏,那山洞是一個進行殘忍的
刑訊之所。暗黑的山洞裏,陳列著木棍、夾板、鐐銬,老虎発、
皮鞭、鐵棒、吊環等等刑具,有的刑具上還貼著斑斑的血跡,看
後使人怵目驚心。刑具雖則應有盡有,但它卻不能使堅定的革命
者動搖,曆史終於宣判了反動統治的失敗,這一大批刑具作了有
力的佐證。
參觀過後,我們沿著上山的石階而下,約莫走了一半,便跟
著路旁木牌所示,轉彎向另一個牢房——渣滓洞走去。翻過一座
小山,一麵火炬,五角星的紅旗映入眼簾,上前隻見一群係著紅
領巾的少先隊員在一塊小小的草地上集隊,原來,他們是要在草
地旁的車耀烈士紀念堂舉行新隊員的入隊宣誓儀式。這可真有意
思,車耀先烈士是中共四川省委書記,他是在這兒壯烈就義的。
革命自有後來人,少先隊員們正在踏著烈士的腳印前進。
渣滓洞在歌樂山下。那是由一排木樓房子構成的監獄。小說
《紅岩》,就是以它作背景而展開描寫的。當年江姐和他的戰友
們,在牢房黨組織的領導下,對反對派進行過殊死的鬥爭。我仔
細地念叨著刻寫在木板、柱梁上的革命烈士們留下來的光輝詩
句,它們將永遠是中國人民不朽的篇章。
“從前這兒附近的工廠,習慣把煤渣滓倒在這兒山旁一帶,
人們便管它叫這名字了。”管理人員回答我。“後來,它又變成反
動派屠殺革命誌士的地獄
從渣滓洞乘車回到住處,已是萬家燈火了。
廬山遊蹤
人道重慶、武漢、南京夏天高溫有如大火爐,那麼,九江也
可以說是一個小火爐了。我們到九江的時候,正值赤日炎炎的七
月,住在招待所裏,高溫叫人難以忍受,便去弄來幾銻桶的冷水
倒在地板上,以期降溫。,怎料地板上的水蒸發光了,還是一樣的
熱得難耐,整夜不能入眠,有一個同誌中暑病倒了,我們終於接
受了服務員的勸告,上廬山牯嶺去了。
迎著滿天的朝霞,汽車沿著盤山公路把我們送到了牯嶺。藍
天白雲,古樹參天,流水潺潺,空氣清新,使人涼快,和山下對
比,判若天地。牯嶺的房子,傍山分布,層層疊疊,在百花叢中
讓綠陰掩映,像害羞的少女不肯露麵。我來到專賣廬山紀念品的
商店,買了一幅遊覽圖,以作上山後使用。這裏,中外遊客都擁
擠著爭購紀念品,這古今中外名聞遐邇的廬山勝景,可真具有巨
大的吸引力。
牯嶺也像一座花園。除了樹、流水、怪石,還到處都是花
卉,芳香撲鼻。每幢房子的前後,栽滿了各色花株。伴著傍山房
子層疊而上的花叢,把牯嶺裝點得好像一座花山。
仙人洞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先後去走過兩趟,而以亂雲
飛渡的黃昏時去的那次印象較深。我從仙人洞往山下眺望,鄱陽
湖的閃閃波光,隱現在飛渡亂雲之中。一棵棵從山隙間挺拔而起
的蒼鬆,讓山風吹得嗖嗖作響。
此情此景,使人有如臨仙境的幻覺。從洞裏出來,我沿著那
傍山小徑慢慢而行,但見山下的村莊,田野一片碧綠。小徑上的
行人小心翼翼,沒有橫杆攀援,隻好用手攀著挨山一邊的嶙峋石
頭,緩緩移步。我沿著這險峻的小徑蜿蜒而上,登上了一個小小
的峰端,上麵築有一座涼亭,旁邊有幾棵鬆樹,樹下備有石凳,
供遊人歇腳。我來到涼亭,石発已座無虛席了,隻得扶著亭邊的
鬆樹歇息,已感到有點氣喘籲籲。
第三天,我們遊覽了三棵樹等名勝,路上一個山穀間一條瀑
布,讓堤壩給阻攔住了。堤壩上有一道小橋供遊人通過,橋下正
麵,是一片名砌的陡坡。站在橋上的人說,電影《廬山戀》有一
個鏡頭就是拍這個陡坡的。我覺得築這麼一道堤壩對於廬山未免
大殺風景,令人惋惜。到底它能給我們提供多少水利效益?像廬
山這樣以風景優美而吸引人的遊覽勝地,有山有水,山水樹秀,
不是更顯得壯麗嗎?現在瀑布消失了,我們實在是得不償失!
中午時分,路旁的小粥攤檔滿足了又饑又渴的遊人。五分錢
一大碗白粥,粥裏放有解熱暑的綠豆,還免費供應鹹菜,吃來十
分可口。
第四天,我們下山了。廬山的盤山公路四通八達,形形色色
的旅遊車子川流不息,遊客在這麼一座大山上遊覽,如履平地,
完全沒有翻山越嶺之感。到了山下,我們還遊覽了東林寺名勝,
回到九江已是夕陽西下了。
編輯家
人說來真有點緣。今年2月26日,我從《光
明日報》上讀到一篇《我張羅出版〈周振甫文
集〉》的文章,署名黃伊。黃伊,這是否40年代
就讀於當時廣東省立廉州中學那位作文常被老師
拿來“貼堂”的校友呢,抱著試探的心理,我請
該報的編輯豐捷同誌代為轉達。果然,很快收到
黃伊和複信,他正是50年來一直保留在我心中的
學兄。而且,他決定4月份回到故鄉探親,並讓
我先聯係久未聯係的當年校友……
黃伊是廣西欽州市人。他離開廉中後,考入
中山大學文化院。1951年畢業,作為當時“唯一
科班出身”的人先進分配到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
一幹就是三十年;1981年轉入人民文學出版社。
直到去年,才在《文學故事報》副主編任上退了下來。前後兩個
單位,連續幹了近半個世紀。當我聆聽著他從容、平實、誠懇、
真摯和深情的娓娓絮談,立刻感到他的體內裸藏著一棵金子般的
心在熱烈地、興奮地博動著。正是由於這顆金子般的心和一個文
學編輯的責任感的驅使,五十年來,經他用心血和汗水澆灌出的
作品就有百部以上。今天我們還不能忘記的、在中國當代文學史
上也享有盛譽的,如《烈火金剛》、《紅日》、《創業史》
他們在孕育中,被黃伊首先發現,或被遊說爭取,最後親自組織
或編發(有的交別人當責編)的。作家的名字因此流芳於世,但
作為編輯的個中辛勞知曉的人興許不多。我從他送給我的《閃閃
的群星》等幾本書中所透露的信息,使人既感佩又驚詫。難怪他
的書在北京發行後,僅一個月內便有十餘家報刊予以報導和評
價。我國老出版家、著名作家葉至善在《人民日報》(1998年10
月30日)上給黃伊的公開信中說:“我得盡快告訴老兄,在您精
心刻畫的七八十顆閃閃的群星之外,我還看到一顆無所不在的
‘閃閃的,星,那就是您——我的黃伊老兄。真叫我羨慕,您老
兄讀過這麼多部名著,尤其羨慕的是您讀過不少名著的原稿。把
一部部原稿排成書,推到讀者麵前的過程中,您都或多或少地出
過一把力,由此結識了這麼多的朋友,夠得上朋友的朋友。”是
的,五十年的編輯生涯,他聯係的作家十分廣泛,構架了幾代作
家的橋梁,溝通著幾代作家的感情。僅從他和別人的一些文章
中,便可開出一串長長的名單:久在北京的錢鍾書、周振甫,大
西南的馬識途、髙纓、彭荊風,大西北的柳青、杜鵬程,中南的
歐陽山、秦牧、陳殘雲,華東的巴金、公劉、吳強……既有當代
知名的學人,又有文學才俊。尤其可貴的是,從他們彼此的交往
中,都留下一段段極為珍貴的史料。他和我談起王蒙。在1957
年那段嚴酷的歲月,王蒙落難,60年代初要舉家發放新疆。在當
時的情況下,莫說彼此親近過從,就是感情上露出一些憐憫,隨
時都會帶來不測。黃伊和蕭也牧出於一個人的良知和對一個才俊
的不幸的愛憐,毅然地冒著嚴寒,驅車把王蒙一家送到車站。粉
碎“四人幫”後,又是黃伊首先尋覓到王蒙活著的消息,立即向
有關領導反映,想方設法把王蒙請到北京,又是黃伊親自到車站
迎接。使一會名作家又走上文壇,再創輝煌。20年後,王蒙憶及
這段往事,滿懷激情地寫著:“在我國當代文學的艱難行進與無
限風景之中,貫注了許多編輯家的心血。黃伊同誌是這樣的編
輯,這樣的作家的良師益友之一。我永遠不會忘記在困難時刻他
對我和我的文學活動的關心與幫助,他的友誼與細致的工作是我
的堅持與超載的一個動力。他的辛勞和善意不應該被人忘記。他
對文學事業的忠誠與熱忱不應該被人忘記。最艱難的時刻也許是
一去不複返了,但是那時的人的好處,難道能夠忽略和棄之如敝
屣嗎?”(《燭照篇——黃伊和當代作家》題詞)。
作為一個職業的文學編輯的黃伊,.他對每一個作者都奉獻上
自己誠摯的愛,這是極其難能可貴的。50年代,他在當代青年作
家群中贏得很大的信任,對白樺、公劉、徐懷中等人的作品,傾
注過大量汗水,為《紅旗譜》他三訪梁斌,為《紅岩》他下過肝
腦塗地的決心。1997年9月,他經曆不少磨難後回到中青社,預
感到一個萬木競秀的春天即將到來,他首先想到星散的作家朋
友、失落的詩人,陸續發了許多信,打了許多電話,詢問過許多
人,苦苦地尋覓他們。當他打聽到當時棲遲在山西忻縣文化館做
館員閑職的詩人公劉,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山西親自了解他的處
境,把他的新作《鐵腳板歌》帶到西安,首先發表。跟著又把長
詩《尹靈芝》出版,竭盡全力,開道架橋,終於使詩人重登詩
壇。彭荊風在雲南哀牢山八百裏原始森林,經曆了二十多年坎坷
的生活,這時候給黃伊寄來新作《鹿銜草》。黃伊曾是彭荊風過
去寫的《邊塞親人》和《卡瓦部落的火把》兩部書的責編。這次
仔細審査作者在失落二十餘年後的作品,覺得是一部“融會了各
民族的友情、團結的史詩”,內心覺得要出版這部書,這不僅是
為了撫慰一個作家受傷的心,也為了西南地區民族文化的繁榮。
但此書出版,中經不少曲折。黃伊又親自跑到昆明,多方遊說,
最後找到省軍區政委胡榮貴這才最後敲定同意出版。
對活著作家的作品,黃伊灌注了行行汗,片片心。對逝去的
亡友,黃伊也傾注無限的仰念:多方收集,廣泛征詢,不致有一
篇遺文亡佚。終於為蕭也牧編了《蕭也牧作品選》,為彭子崗編
了《彭子崗作品選》,為仇重編了《仇重童話選》和《哪吒父
子》。這是黃伊對亡友一個最誠摯的祭奠啊。
黃伊是一個不以人的盛衰而易節的人。他永遠是默默地奉獻
而不悔不倦,他把這看作是對中國優秀文化傳統的一種繼承,因
此,他受到老中青三代作家的歡迎:青年作家敬重他學識和嚴
謹;中年作家說他義重;老一輩作家說他忠厚。如錢鍾書、周振
甫等大家,都對黃伊有極好的印象。錢老曾稱他“伊兄”、“黃伊
我兄編席”、“黃編席”。編輯部有些事要找錢老,往往由黃伊轉
達。那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搞四十周年社慶,領導上也是通過黃伊
去找錢老題寫了“百花齊放,千岩競秀”。《圍城》重排本出版
後,錢老送一本給黃伊,襯頁上竟這樣寫著:“伊兄存覽。此書
最近三次重印,皆承兄費力操心,聊奉一冊,以表謝忱,並誌交
誼。所謂‘秀才人情紙一疊’也。”在右下方簽上名,蓋了一個
大印章,在左下方,又寫了槐聚二字,蓋了一個閑章。這都可以
看出黃伊在一代大師心中所占據的位置。其實,黃伊是很崇敬錢
鍾書的。他告訴我,錢老曾對他說過,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
素心人的事。我認為黃伊在某些方麵堪稱屬於錢老所說的素心
人!最近黃伊把他已編定的一本書《我們這一代》(暫名)的目
次寄給我,我們將看到他前後服務的單位既有生氣勃勃的中國青
年出版社,又有人才濟濟,給讀者貢獻了許多中外名著的人民文
學出版社的一些真實情況。既得知許多名著的誕生過程,又知道
不少鮮為人知的文壇內幕和作家的趣事逸聞。自然,我們也將看
到一生隻知種花、護花,而不栽刺的清晰的黃伊的真實形象。
一點回憶一點感想
——懷念作家杜鵬程同誌
燈下,看《人民日報》(1991年11月1日),一則消息跳入
眼簾,使我一下怔住了:杜鵬程同誌逝世……
我和鵬程同誌素未謀麵。不敢妄稱與他有何深交,更不敢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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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知己。這裏寫下的隻是在文字交往上,他曾給我留下的一段沒
齒難忘的記憶。
……五十年代初期,我和許多青年一樣,喜愛瀏覽文學典
籍,古代的、近代的、中國的、外國的,幾乎碰上就啃。像《三
國演義》、《日日夜夜》……我為書中的劉、關、張等“曆史人
物”所傾倒,也為鎮靜而又勇敢的沙布洛夫、年輕好勝的馬斯林
尼可夫等人的愛國主義精神所激勵,久久不能平靜,但掩卷之後
我總是想,能看到一部反映我國偉大的解放戰爭的英雄巨製多
好!1953年,我終於看到了杜鵬程同誌的《保衛延安》。我幾乎
用了近兩天的時間,一口氣把它讀完。我為周大勇等一群英雄戰
鬥浴血奮戰的事跡深深感動:人民政權來之不易啊;也使我深刻
理解到,一個人的生命價值是不能以其活的時候長短所能衡量
的。今天我們生活在和平的環境裏,就要能先烈和前輩那種戰鬥
精神,加倍努力,奉獻給壯麗的革命事業。自此,凡是杜鵬程同
誌寫的書,如後來的《在和平的日子裏》,或者是有關他的資料,
我都搜集整理,好好保存。我總想覓個機會向他當麵請教,可一
直無緣……粉碎“四人幫”以後,我們終於聯係上了。這時期正
值全國範圍內掀起了衝破“四人幫”文化禁錮和讀好書的熱潮,
北海市文化部門幾個單位集合組成讀書領導小組,我忝列成員。
為了推動讀好書熱潮,我被指定作首場發言。由於自己平素的資
料積累,所以我選擇的發言題目是:“談談《保衛延安》”。我總
共寫了一萬八千餘字,為了使這閃發言不至於離譜,便把稿子寄
給鵬程同誌過目,以期斧正。萬沒想到,他不但對稿子改動不
多,而且很快寫來一封熱情的信:
稿子我仔細看了,你收集了不少材料,而且通過自己對作品
的研究分析,寫了這麼長的一篇文章,這種毅力和熱情,值得我
學習。‘四人幫’之流歪曲曆史,歪曲作品,你據理批駁,可以
想到其效果是挺好的。這種做法,不僅是對一個作品如何評價提
出自己的看法,而且是捍衛了我們黨的革命曆史和優秀傳統。特
別是對年輕的同誌,我們有責任幫助他們了解他們不清楚和不熟
悉的東西。
後來,我遵循稿子的內容,作了三個多小時的發言。當時,
我不知道自己表達得如何,事後,我也沒有去收集反映,但在以
後幾年的一個偶然的場合,一位年輕同誌向我提起當年聽過我那
次發言的情景,他說,我的發言最後一段話使他很受感動:
曆史是多麼殘酷無情!這樣一部好的小說,竟被禁錮二十年
之久!曆史又多麼誠實和公正!這樣一部好書始終沒有被流逝的
時光所衝掉,一直被人們保留在自己的記憶裏,今天又為我們重
新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讓我們為《保衛延安》這朵鮮花的重放而
放聲歡呼、拍手稱快吧!
後來我和鵬程同誌時有通信。他出訪日本前,在北京集中期
間,還由他的老伴給我來信。她說:“十分感謝你對老杜的關心
與愛護,這一切我都會記在心裏,作為我們前進的動力的。”其
實,讀過杜鵬同誌的作品的人,都無不受到字裏行間充溢著的革
命激情所感染,他理應受到我們廣大讀者的關心和愛護。
真沒想到啊,鵬程同誌這麼快就走了,永遠離開我們了。他
是帶著千萬讀者的關心和愛護走的。但是,他為後人留下的、我
國偉大解放戰爭的“裏程碑”式的長篇小說《保衛延安》是個無
法忽視的曆史存在,它將伴隨著共和國而永遠放射光芒,杜鵬程
同誌也將長久地活在後人心中,他不會走!
沒有憾事的背後
記王力教授夫人夏蔚霞同誌
甜甜苦苦兩人書,
四十五年情意長。
七省奔波逃儼狁,
一燈如豆伴淒涼。
紅羊淺汝鮫綃淚,
白樂意吾義長傷。
今日桑榆極晚景好,
這是我國傑出的語言學家、教育家、詩人和翻譯家,著名的
無黨派民主人士王力教授一九八〇年金婚紀念贈給夫人夏蔚霞同
誌的詩。它一直掛在臥室的牆上。王教授多次講:“假如沒有我
的妻子,就沒有我的今天。”這首詩即深摯虔誠地回味倆人的忠
真生活曆程,又明澈純清地敘述傲雪淩霜的艱難攙扶。
確實,王教授之所以能在五十餘年的學術活動中,寫下近千
萬字的論著,一方麵是他自己那種“不矜己長,不攻人短”,逝
者如斯,不舍晝夜的堅定誌趣和良好學養;另一方麵是得助於蔚
霞同誌半個世紀如一日的對教授那種無微不至的、精心周詳的照
料和愛護,使他始終獲得一個安靜的環境和恬適的心境,使他在
任何情況下都能專心致誌地做自己的學問和研究。還在抗戰時
期,教授在西南聯大任教,物價飛漲,貨幣貶值,弄得家無存
糧,十分清苦。蔚霞同誌極盡節衣縮食,還擠出時間為人做女紅
%
賺點錢來補貼家庭開銷。當時煤油奇缺,她也到處想方設法搞到
一點點,專留給教授夜間治學用。嚴酷的物質煎熬,被她百倍毅
力支撐過來了。在“文革”期間,教授一家都承受更大的精神和
皮肉的折磨,處境十分險惡,蔚霞同誌既為丈夫的被淩辱落淚,
也為丈夫的不測而預防。一次批鬥,教授被人打傷,是蔚霞同誌
事前準備好的白藥及時給予治療。每次施藥是她把水溫好送到教
授手中。正是這樣精心的照料,殷切的撫慰,相濡以沫,相依為
命,終於撐過了傲雪淩霜的八十六年生涯。蔚霞同誌在王教授謝
世後曾接受中新社記者的采訪。她說,“他走了,他沒有留下什
麼遺憾”。是的,王教授所以沒有留下遺憾,都是蔚霞同誌完完
整整地把一切的一切都無償地為他補償了。
我第一次認識蔚霞同誌是十四年前,我到北大燕南園去拜訪
王力教授。那天是她開的門。當時教授午睡未醒。當他知道我來
自廣西,對我說,下午有個會,也得把教授叫醒了。那次我和教
授談了較多的話,蔚霞同誌間或問。……十四年過去了,在我
和教授的通話中不時獲知蔚霞同誌的情況。她曾有一次南下廣州
是教授告訴我的。我一直懷念著這次會見。今年是王力教授謝世
五周年,我先後分別在《廣西日報》和《人民日報》(海外版)_
上寫了回憶文章。我多麼希望找機會看看蔚霞同誌,我實在也懷
念她。真想不到,正是今年國慶前夕她回到廣西,還來到北海。-
第二天晚上屈尊記我。對於她的到來,我驚喜交集;我因足疾行
不得,她畢竟是古稀之年。但看到她精神矍鑠,步履穩健,思維
敏捷,語言清晰,記憶特強,我感到十分欣慰。她說,她還記得
那次北大的會見,我送給王教授的那部書(按《漢語音韻學》)
至今仍保存。沒想到一別十多年啊!她還說,我知道你和教授有
書信往來,你們是書信朋友;他還給你寄過書。於是,我從簡單
的書架上抽出當年王教授寄給我的《漢語詩律學》,請她簽字。
她略事思索,就打開扉頁疾飛似的一氣寫下了:“繼禮先生存念:
今天有幸在北海重見王力生前的書信朋友,十分興奮並感激,特
此寫這話以留紀念。夏蔚霞敬上九一?九?二十八。”看著她勻
稱流暢、娟秀自然的字跡,我的心情十分激動:她和王力教授一
樣的平易近人,又一樣的謙恭禮賢。她說,看了我對王教授的回
憶文章,感情真摯,王教授書信朋友也滿天下。目前,他的文集
(按《王力文集》二十卷)還有兩冊未出,俟出後一定寄給我。
盡管她的聽覺欠佳,我說的話都寫在她預先準備好的活頁本子
上,但整個談話,都非常親切且輕鬆,她說話時總是那樣酣暢,
使我全神貫注聆聽。她囑咐我到京時一定過訪。是的,我十分懷
念王力教授,是王力教授那種樸實平易、誠摯率真的孛養風範,
給後學留下楷模,教人永生懷念,今天,從蔚霞同誌的風儀中所
再現的王力精神,不同樣值得我永遠的尊敬嗎?
書到今生讀未遲
明朝才子袁宏道(字中郎),幼聰穎。一天他祖父在書房讀
書,對一個典故一時記不起來,沉吟間適值中郎突入。祖父隨口
問他,沒想到中郎脫口完滿回答。祖父愕然:你在哪兒讀過的?
中朗不假思索地說:書到今生讀已遲。
中郎弱冠成進士,短短一生(“年甫四十而化去”)就結集七
本,合為《袁中郎全集》,至今流傳。袁中道在《珂雪齋集?中
郎先生全集序》中說他“天縱異才,與世人有仙凡之隔”,把他
的成就說成與生倶來,顯然是誇大了。其實,和許多卓有成就的
人一樣,他們少具慧業,而又勤奮好學,方成大器。北宋的蘇東
坡算是個文學全才,所謂“聞古今成敗,竊能語其要”。但這並
非前世修得。他從小就生活在文學氛圍很濃的家庭,“比冠,博
覽經史,屬文日數千言。”所以,他後來在詩詞、文賦、書法和
金石等各個文藝領域都卓然有成,完全是自己艱苦披尋的結果。
文史上也有過奇特的傳說佳話。清初詞人納蘭性德在《通誌
堂集》裏,記述他夢會亡婦盧氏,臨別給他贈詩“銜恨願為天上
月,年年猶得向郎園”。“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比?”其實,
納蘭雖出身相門貴胄,但從小就沒有因家世的高貴而放棄讀書,
稍長即“遍涉南唐、北宋諸家”,“窮極要眇”,所以短短的三十
一年生涯中為我們留下秀雋超越,足以千秋的《通誌堂集》和與
徐乾學編刻的《通誌堂經解》,保留了他本人可以査考的詩詞就
有三百四十八首(闋)之多。盧氏的過早謝世,給這位敏睿多情
詩人的打擊痛閾,自非常人可比。所以他常常想起過去與盧氏
“雕欄曲處”的溫馨況味,於是結想成夢,賦詩寄調,那是情理
中的事了。自後三百年未見誰考證出這兩句詩是誰家“版權”,
我們也隻好認同是盧氏或納蘭本人夢中作所。記得著名作家、原
《人民文學》主編劉心武也曾有過夢中得句“江湖夜雨十年燈”
(《羊城晚報》1996年8月7日)的事,隻不過此句是宋代詩人黃
庭堅《寄黃複幾》一詩頷聯下句而已。如果劉漏讀黃詩,不能說
不可能,知識海洋原無涯,但起碼是個遺憾,若說他並不是
“‘偷’了黃庭堅的‘版權”’,而確實是夢中得句,我認為這種可
能性也不要排除,最近報刊也介紹過這方麵的訊息。隻是我較多
地傾向是人們日常讀詩的反映。更何況詩人作詩將前人一二句移
入的現象並非絕無僅有!即以黃庭堅這首詩而言,頸聯上句“持
家但有四立壁”,也是從《漢書?司馬相如傳》“家徒四壁立”稍
作轉化的。毛澤東的《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的“天若有情天
亦老”,原句就是出自唐李賀的《金銅人辭漢歌》:“哀蘭送客鹹_
陽道,天亦有情天亦老”。至於魯迅那首著名的《自嘲》中頷聯
上句:“破帽遮顏過鬧市”,則是清末民初南社詩人姚鵷雛的詩—
句;頸聯下句:“俯首甘為孺子牛”,據清洪亮吉在他的《北江詩
話》中記述錢季重就有過“酒酣或化莊生碟,飯後甘為孺子牛”
之句。引述這些,我隻想說明,不要把這看成“剽竊”。如果夢
中得句,自己又核不出是否前人的句子,經方家指出,也應引為
好事,這是真正學人應有的修養。
從這些事中引起我深思的是:任何人不管如何早慧,或當今
已成大器,都不能放棄讀書,而且要虛心地學,認真地讀。一代
國學大師季羨林在文章中將晉惠帝司馬衷說的“何不食肉糜”,
誤作陳叔寶說的。經鍾叔河先生認真糾錯,即表示誠懇認錯。何
況我輩?《北江詩話》裏說:“人但知陶淵明一味真淳,不填故
實,而以為作詩而不讀書,不知淵明所著《聖賢群輔錄》等,又
考訂精詳,一字不苟也。”可見陶淵明自己不但“俯仰終宇宙”,
讀得博,也讀得精。
我曾接觸過一些青年作者,他們對當代文體駕馭得不錯,但
一涉及古典文體,就容易使人看出他們有明顯的“營養不良”。
因為十年浩劫,他們失去應有的文化滋養,文化血脈受到嚴重破
壞,自然影響了他們對傳統文化的貼近,這是可以理解的。唐宋
八大家之首韓愈說過:“凡為文辭,宜略識字從基礎學起,循
序漸進,必有所得。“未見疏慵遂有成”(唐李鹹用《送譚考廉赴
舉》)。以為書到今生讀已遲,要想不破讀萬卷,而自有所成,隻
是神話而已。
學海正無涯
我們讚美大海,總愛說“大海有真能容之量”。因為海雖大
卻是有邊涯的,據科學家測算,它占地球70.6%,約為36100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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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方公裏。所以,形容大海之大,往往隻用“浩瀚”、“縹渺”等
一類形容詞,而不應使用“無邊”、“無涯”這類量詞。宋代的範
仲淹把洞庭湖說成“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嶽陽樓記》),那是
很不準確的。其實,洞庭湖也隻有到“夏秋水漲,周圍八百裏”
(《清一統誌?嶽州府》)而已,豈足以言“橫無際涯”?我們且把
它看作是極言洞庭一湖“水勢盛大”來理解罷了。要說真正配得
起使用“無涯”這個量詞的,隻有“學海”——學問領域這個大
“海洋”。
“學海”這個詞,顧名思義是指學問淵博之謂。晉王嘉《拾
遺記?後漢》中說:“何休木訥多智、三墳五典、陰陽算術、河
洛許諱及遠年古諺、曆代圖籍,莫不成誦也……京師謂康成為
‘京神’,何休為‘學海’。”可見“學海”是比喻廣闊無邊的學問
領域。清趙翼則說:“學海迷茫未有涯,何來捷徑指褒斜”(《上
元後三日芷堂過訪草堂》),除指出學問這個“大海”才是真正沒
有邊涯的,所以還勸戒人們若要在做學問這個行當上要想有收
獲,就必須付出“百川學海而至於海,丘陵學山不至於山”(漢
楊雄《法言?學行》)、“老猶學海,業比登山”,如何川流向大
海,日進不已地去習研、積累,舍此是沒有任何捷徑的。這都是
先賢先哲們認真做學問的肺腑經驗談啊。
確實,一個學有成就的人,在做學問這個途程上,他們無一
不是專注刻苦地鑽研,而又十分虛心求教高明的。翻開史頁,我
們不難發現一個人感人的故事和美麗的傳說。他們一直在鼓舞後
來的同道者。為西漢張良拜師的那種虔誠、唐賈島“二句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