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現代人表示驚訝和不滿常說的一句話是廣你有病啊!”罵人則喜歡用“精神病”、“更年期”一類的字眼。心理學家卻提醒人們:神經症患者和正常人之間並沒有嚴格的界限,在社會生活中心理健康的人並不多,絕大多數人是處於健康與病人之間的第三狀態。可以說,我們每個人隨時都麵臨著產生精神障礙、出現心理失調的危險。尤其是那些本身就有人格缺陷以及心理調控能力弱的人。

促使這種變化的因由來自社會、家庭和自身:工作或失業所造成的巨大壓力,生活環境的變化;極度地憂、思、悲、恐、驚等情感的劇烈扭曲跌蕩;欲望的膨脹和永不滿足;精神的高度緊張以及意外的災難和打擊。人的精神不是完美的機器,軀體更不是刀槍不入的銅牆鐵壁。人,以及附著在人身上的所有疾病,是大自然長期進化的產物,或者說是人在長期進化過程中向外部環境變化做出各種妥協的產物。現代急速變化的社會生活令許多人不適應,所以人變得脆弱了。注重養身的人越來越多,以為養好身體就能健康。殊不知,心和身同等重要,養身不養心不會有真正的健康。世界衛生組織宣言明確規定:“健康不僅僅是沒有疾病、不體弱,而是一種軀體、心理和社會功能均臻良好的狀態。”培養良好心理狀態的營養液,是真誠、寬容和禮貌。在階級鬥爭的年月裏提倡“恨”的哲學,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就是恨。用恨來管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單位、一個部門,沒有不出亂子的。用恨與人相處,人間的精神疾患就多不勝數。相反,用真誠和寬容來管理,人們的精神和關係就會和諧得多。眼下是商品競爭的時代,競爭同樣是殘酷的,它必然伴隨著機會的爭奪,利益的爭奪,工作的爭奪,感情的分化,等等。但競爭應該是平等的,不必要擴大憎恨和仇視。越是競爭激烈,每個人越應該加倍珍爰自己的心靈。君不見精神上殘疾物質上強大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嗎?

傷害別人,自己的精神也會激蕩、不潔淨,就要小心得精神病。

1996年12月11日

城市和鐵

我每次去南方總能有新的發現,比如新樓多了,城市大了……無論“調控”也好,“緊縮銀根”也好,“國營企業大麵積虧損”也好,似乎並未製約南方經濟的發展。至少在我這樣隻看到表麵的外行人眼裏,南方的繁榮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南下了,1997年早春,有機會兩次去廣東和澳門,最讓我動心的是看到廣州、深圳、珠海這些城市已經嚴嚴實實地用鐵板和鐵棍包裹起來了。

這些城市基本上是由高樓大廈組成的,人們進入每一棟樓房,必須先要打開通向樓道口的第一道大鐵門。樓門洞有多寬多高,鐵門就有多寬多大,壁壘森嚴,厚重安全。一天24小時都是緊鎖著的,而且是現代非常牢靠的電子密碼鎖。開啟的方法各式各樣,有的用遙控器,有的用大鑰匙,有的須站在大鐵門外對著揚聲器喊話,待裏麵的人對你驗明正身,確信你對大樓不構成威脅,才會咣鐺一聲打開大鐵門上的小鐵門,放你進去。過了第一道大鐵門,各家各戶的門口還安裝著第二道小一點的鐵門,進入的程序和進入第一道大鐵門差不多。北方人現在對防盜門也不陌生了,這裏就不再贅述。外人無論想進去找誰,都有一種探監的感覺,緊張兮兮,盤查嚴格,手續繁雜。進了屋子,就更有一種強烈的進了鐵窗內的感覺,家家戶戶的窗戶、陽台以及所有能爬進人來的地方,都用鐵棍封了起來。有的是高層建築,從下到上也全部是鐵棍包裝,細的如手指,粗的亞似小號的擀麵杖。富裕的現代人生活在這鋼筋水泥和四麵鐵棍之中,就感到安全了。

並非隻有廣東的城市才如此,香港、澳門以及世界其他發達國家的大城市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無非是鐵棍更漂亮或更嚴實些罷了。

鐵棍——是財富的象征。有錢的人家才怕偷怕搶。

過去地主家都講究深宅大院,高牆堅門。那個時候鋼鐵工業還不夠發達,搞到太多的鐵棍不那麼容易。更搞不了高層建築,隻有在地平麵上發展,在院落和牆壁上做文章。前幾年北方曾有一暴富的農民企業家,為自己和村裏的其他頭頭腦腦建起了十幾棟豪華別墅,別墅區的外麵修了一圈高高的圍牆,大門口有警衛日夜站崗。村裏有位老人大不以為然:這不整個是一座監獄嗎!不想老人一語成讖,那位農民企業家不久即鋃鐺入獄。

是的,日益富裕起來的城市,也正在日益監獄化。因為人世間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牢房——盡管那裏麵沒有自由。我看到廣東的朋友幾乎每個人腰上都掛著一大串鑰匙,就很容易聯想到從電影上看到的監獄看守屁股後麵的那一大嘟嚕鑰匙^如果說進樓的第一道大鐵門是防外麵的強盜小偷的,那麼樓內各家各戶的防盜門就是防樓內小偷的了?樓內住的都是鄰居,以鄰為盜,各自為戰。想想看,富裕起來的現代人,成天防備著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心裏怎會不緊張,不孤獨?人人心裏設防,人人心裏有一座監獄。

但是,監獄被從外麵攻破的時候不多,倒是監獄裏邊鬧事的不少。禍起蕭牆,監守自盜,家庭解體,財產分割……可惜,幾乎是無所不能的現代人卻還沒有發明一種能夠防心的“鐵棍”。防住賊心、花心、妒忌之心、狡詐之心、怨恨之心、歹毒之心……等等,等等。

北方城市的監獄化程度還相當緩慢。但是不用著急,南方既然已經興起來了,北方也會有的。近十幾年以來,許多時髦的東西、新的潮流,都是由南方先興起來的,然後逐漸北上的。諸如打工仔打工妹、生猛海鮮、桑拿浴、炒股票等等。老百姓不是常說“北方學南方,南方學香港”嘛!

1997年3月19日

有錢的人真多

在世界上稱得上是大國又是窮國的好像隻有中國。窮大國,大窮國。同時又有許多人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中國有錢的人可真多!”一個在國內有根底,在國外發了財的人對此感受更深,有不少人托他把錢帶到國外存起來,多的可達幾十萬美元,少的也有三五萬美元。而且這些人大都是公務員,有的就是一般幹部,有官位的也不是很高,無非是科級、處級,最高不過是個局級。再高了,人家就不用找他了。

他問我:“這些人的錢是哪兒來的呢?”我回答:“如果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能清楚呢?”他不死心,老想套我的話:“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不是從工資裏省出來的,但也不像是非法所得。這些人所在的機關基本上是清水衙門,沒有油水可撈。”我說:“那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要不就是公務員們都有自己搞錢的秘密通道。”我其實也正為此百思不得其解。

我認識一位區委書記,在我的印象裏他是一個好官,也是相當清廉的。有一次酒後他坦言自己已經存款三十多萬元人民幣,無後顧之憂矣!我當時就做過各種猜測,他這些錢絕不會是貪汙受賄來的,若是來路不正他就不會公開講出來,一定有一個合法的即便不是很光明正大但也不會是犯法的來錢門路。

這是一條什麼樣的門路呢?這門路從哪裏通向哪裏呢?

為什麼那麼多的公務員們都能找得到這樣的門路呢?

也許正因為有這樣一種奇妙的門路吸引著,前幾年曾一度有些削弱的“官本位”意識,開始悄悄地複歸,並日益強化起來。

想想當年那些被譽為有膽識有氣魄的人,學習海南、廣東等總是領潮的特區人的做法,重商輕官,紛紛棄官下海,是何等堅決,何等風光!他們視經商高於做官,看商場重於官場,為群眾做個表率,表現出對市場經濟的信心和信任,也表現出能上還真的能下,可為官還真的可以為民的勇氣。各種傳媒也大炒特炒,都說這是一種進步,老百姓也跟著興奮了一陣。這才過去了幾年,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又上得岸來求官,甚至不惜用金錢買官。有人還真的官複原職了,有人換了個地方照樣還是當官,有人本事大,高升到更好的位置上。即使一時未能回到公務員行列的人,也正在積極活動,耐心等待。

有人下海後確實發了財,錢賺足了想穩穩當當地做官,旱澇保收。有人會當官未必就能經商,而且今後賺錢會越來越困難,趕時髦跳到海裏錢沒有賺多少,倒灌了一肚子水。細想一番還是當官容易,既安全牢靠,掙的錢也不一定比經商少。如果找到那條權錢交易的“秘密通道”,還愁不能又當官又發財嗎?

隻是這條“通道”說秘密其實也不太秘密,誰也不是傻子,中國人哪一個心裏不跟明鏡似的?況且這種“通道”岔口太多,障礙太多,哪個岔口沒有拐好,就會掉入足以使你身敗名裂的陷阱。

1997年3月10日

郵情

前不久在南方的一個會議上見到了一位老朋友,在握手的時候他說:“子龍,接到你的新年賀卡不知怎麼我竟哭了,裏麵夾著一封短信,看著你的字跡禁不住老淚縱橫。”我心裏一陣愧疚,平時跟他聯係太少了,老先生退休後可能太寂寞了。細一想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就說:“上個月還跟你通過電話,難道忘了?”“沒忘,可是電話能跟信相比嗎?電話我們一年總要通幾次,有事談事,沒事掛斷。信就不一樣了,一年到頭了才能接到你幾個字,我們跟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還是看到字跡感到親切,見字如見人。”我不免心裏一動,有了電話寫信就少多了,改用電腦寫作後非不得已不願意動筆。然而電訊把距離拉近,卻把情感推遠了;辦事效率提高,人反倒被隔斷了。我忽然想起還有幾位編輯也向我發出過類似的抱怨;淨看電腦打印的稿子真是乏味,呆板,冰冷麵孔一樣,作編輯的一多半快樂被電腦奪走了。看作家的手稿就不一樣了,從字跡可以反映出作家的情緒、性格、修養,百人百樣,讀稿如讀人。也許正是基於此,世界上的任何一家出版社,到目前為止都不拒絕手稿。

我反省自己,每次外出歸來最想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吃喝,不是開箱打包展示自己帶回來的東西,而是翻看書案上積存的郵件。每天無論多忙,什麼事都有可能忘記,絕不會忘記開信箱。打開信箱先讀信,後讀報。人人都愛讀寫給自己的信。倘若大家都愛讀不愛寫,世上將沒有信。沒有信讀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比坐監獄還要痛苦,有一種陷於孤島,被人遺棄的感覺。時間長了會發瘋,人會退化。

《說文解字》上解釋“郵”字:“境上行書舍從邑垂垂邊也”。可見郵政是從傳書送信開始的。戰爭年代不可以沒有信,沒有信很可能人就沒有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和平時期書信同樣金貴,“戶外驚塵尺書至,眼中飛浪片帆收”。“忽得遠書看百遍,眼昏自起剔殘燈”。古代沒有現在的電訊手段,書信是唯一傳遞信息、聯係感情的工具,自然無比重要。甚至因為一封信引發一場戰爭,打勝一場仗或打敗一場仗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回想我的寫作其實是從寫信幵始的,當時的農民並不是人人都能認識字,我在學校裏的作文還沒有寫好就試著給鄉親們寫信了,有晚輩寫給長輩的,有長輩寫給晚輩的,有妻子寫給丈夫的,有寫給兄弟姐妹以及親戚朋友的……我年紀小,好使喚,有些不想讓大人聽到的話跟我說則無妨。我也因此更早更多地知道了人間的許多事情^每個人的生活裏都離不開信。我真想統計一下,活了這五十多歲總共寫了多少封信?收到過多少封信?哪些信對我的生活起過重大影響?有一點我是不會再疏忽了:希望收到別人的信,自己就要寫信;要想多收到信,自己就要多寫信。投桃才能報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