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片羽(3 / 3)

十幾年,二十幾年,橡膠樹長粗了,長高了,它豐富和充實了西雙版納美麗的熱帶雨林。它所創造的巨額財政收入變成了這裏的高樓大廈、高等級公路和人們腰包裏的興奮,使這裏的和大多數來這裏的人們讀懂了生活的美好。我在想,如果當年有血有肉的知青重返這裏,他們讀懂的應該是什麼呢?

那天在西雙版納的另一片橡膠林密布的地方,我還真的看見有人在一片斷壁殘垣中探詢著什麼,我的心抽搐了一下,那可是當年的知青?

不希望遭遇人妖的“激情”

應邀去某地參加一個還算高雅的聚會,來賓中有幾位還是來自夏威夷、新加坡和台北的朋友。主辦方神秘兮兮地非要拉我去看場表演,聲稱會得到一份特殊的擁抱、熱吻什麼的,當我意識到有可能是去觀看人妖表演時,我婉言謝絕了,並非因為觀念傳統拒絕時尚,也不是因為人妖表演在中國是明令禁止的娛樂項目而故作清高,而是從感官到心理實在難以接受人妖這種事物,更何談收獲什麼“激情”?

看人妖表演,對我來說猶如鋸子拉骨般難以忍受,有一種本能的條件反射。當我們的同類、同性、同齡人以“妖”的姿態袒露在我眼前,我拿什麼來激動?

人妖對我來說並不陌生,1995年赴緬甸觀光時就已經“大飽眼福”了,當時,我還是個二十郎當的單身漢。緬甸的10月仿佛仍然屬於夏季,酷熱難耐。我們的汽車從西雙版納穿過邊境,一進入緬甸的動拉市,就被一群來自泰國的人妖團團圍住。盡管事先有思想準備,我還是被這群正值妙齡年華的美麗的“少女”們驚住了。她們一個個花枝招展、炯娜多姿、長發飄逸、嫵媚妖燒、細腰豐臀,俏野的臉蛋上長著一雙烏亮得有些失真的大眼睛,性感的身體上除了半透明的乳罩和窄小的深色內褲,再無旁物。塗抹了防護品的潔白皮膚,被熱帶的陽光罩上了一層神秘的光暈。如果不是聽聲音,你幾乎看不出“她們”身上殘留有男性的特征。處在這種場合,躲避和逃逸會顯得俗不可耐,甚至會被譏笑,我們隻好一個個頗顯紳士風度地和她們合了影,有的還無奈地接受了“她們”的握手和擁抱。當然,“便宜”不是好占的,當年的價位是:合影10元,握手15元,擁抱貴一些,30元。也有人妖非得追著大家送一個吻,這使大家的紳士風度銳減,均作鳥獸散,天哪!被逮住,在臉上,“吧哪”一下,還不得天價啊!

當時的動拉市被稱為緬甸的第四經濟開發區,剛開始建設,沿街邊店簡陋不堪,大多數街道都是沙土路,汽車走過,沙塵彌漫。來自世界各地的遊人卻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隨處可見的泰國人妖在人群中招搖搭汕,這與緬甸的落後麵貌形成強烈反差。據說,在泰國,收入最高的群體是警察和人妖。人妖也成為泰國旅遊業的金子招牌,全世界每年有1000萬人前往泰國旅遊,而緬甸擁有這麼多泰國人妖,當局的主導思想如果不是為繁榮一方經濟引進“人才”,那麼必然是泰國人妖在主動出擊擴張市場,不管怎麼說,人妖的數量在世界範圍內成倍地增長著,在跨國界、跨地區地蔓延著。2006年,我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大廣場,就親眼看到人妖在招搖過市。人妖既為人類所不齒,卻“明知不為而為之。”這是個讓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我無意在這裏譴責人妖本身,我隻是為他們感到悲哀,更多的是為我們人類悲哀。人妖既是自害者,也是受害者。人性是有局限的,何況人妖的選擇有其複雜的社會根源。要說錯,錯在我們人類和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我們必須得承認人類文明中包含的墮落,必須得接受社會進步中人性的虛偽,必須地認肯我們靈魂中虛無部分的客觀存在。

我想到了出賣。我始終認為,這是人類最卑劣的出賣,人類在出賣著自己的同類。

如果說人類出賣靈魂意味著墮落,出賣精神意味著變質,出賣人性意味著泯滅,那麼,出賣自己同類的生命呢?如果連同類的生命都可以出賣,止於此,人類還有什麼不可以變為產業?

早先的“人妖”大都出身寒門,為的是養家瑚口,而今的人妖從出生到表演完全產業化了,支撐起了許多強大的經濟實體。有條件成為人妖的麵目清秀的男孩子,大多數從四、五歲開始,每天得被迫拚命打針吃藥,抑製荷爾蒙,促進雌性激素的生長,經過十多年的努力,最終喉結變小,生殖器萎縮,乳房膨脹。有的則從小就被強製性地做了隆胸、閹割等變性手術,在人生蛻變的痛苦中,期待著女性特征的突現。也有部分男孩子最終沒有“變”過來,成為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在人們的鄙視和癡笑中屈辱地度過餘生。男子一旦成其為人妖,就和愛情、婚姻、家庭、生兒育女徹底絕緣,更談不上作為人的尊嚴。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在強做笑顏和翹首弄姿中,供有錢人欣賞、參觀、玩弄。致命的激素迅速縮短了他們的衰老期,他們平均年齡隻有30歲,越是女人味兒的死亡越早,一般在25歲左右就悲慘離世……在這裏,用扭曲來形容人性已經有些輕飄,用糟踐來形容對生命的藐視亦顯輕淺了。眼下,無論民主國家還是專製國家,都好披著文明的裝裝張揚什麼民生、人權,卻對人妖泛濫的國度束手無策,可見人類說服自己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據說泰國官方已經開始禁止“生產”人妖,卻收效甚微,我想這不過是欲蓋彌彰而已,為了錢,所有的遮羞布隻不過是人妖胸脯上顯山露水的乳罩,遠不如內褲看著嚴實,人妖褲檔裏的田園畢竟和正常女性是有區別的。試想,人妖一旦消失,那每年的1000萬觀賞者該是多麼的寂寞啊!這個邏輯可不這樣講,上帝隻賜予了人類可憐巴巴的男女兩種性別,好不容易出現了男體女身的短命“樂子”,何不體驗一遭呢?這就是人類在生命體驗範疇的另一供求關係,這比人們觀看西班牙的武士持劍刺殺赤手空拳的牛更為深刻。人妖的苦難,滿足了一些人生理和精神的需要。這就有點像全世界都在義憤填膺地禁煙,而產煙的車間照樣熱火朝天、稅收部門照樣在大把斂稅一樣,更深刻的道理,不言自明。2006年,高度文明的美國人公開處死了伊拉克總統薩達姆,全球有十幾億人興高采烈地通過影視、網絡觀看並欣賞了薩達姆——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年邁的老人,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妻子的丈夫被送上絞刑架的全過程,津津樂道地談論著一個肉體被掛起來,被拉長脖子,被神出舌頭,被擠爆眼珠,被拉斷頭顱的血腥場麵是多麼的新鮮和刺激。人類文明史都號稱幾千年了,有人樂意那麼做,就有人樂意這麼看,這就是人類文明史發展到二十一世紀的一個不可回避的顯著特征,如果時空溯回到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反而會讓那些笨拙的類人猿驚訝的,他們哪見過這玩意兒啊。

說來也奇了巧了,那年我們去緬甸的十幾位朋友中,有的是高大偉男和白麵秀士,險遭人妖“激情”的不是他們反而是我,至今成為朋友談資。當時我們正在一家大型的劇院觀看人妖表演。門票一張100元。場內來自世界各地的觀眾早已爆滿,數中國觀眾最多,為此,台上漂亮的“姑娘”們用漢語演唱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茉莉花》等多首中國歌曲。我坐在中間12排,靠裏,刺眼的鎂光燈在身邊閃爍。就在這時,台上幾個人妖邊唱邊邁著輕盈的步伐走下台來,先是在夾道裏唱,後來就邀請個別觀眾一起上台演唱。其中一位人妖幾乎是義無返顧地朝我擠過來了,全場觀眾的目光立馬聚焦到我這裏,我隻好禮貌起立,握手,並躲開了“她”的激情擁抱,“她”要擁我上台,我婉拒中表示歉意,拉扯之中,周圍嘩然大笑。晚上大家趕回西雙版納喝酒,竟把我評為最吸引人妖的男人之一,真是樂中之笑,笑中之樂。我明知自己是趕了巧,就給出了理由:如果不是我頭上帶的緬甸牛筋帽吸引了人妖的眼球,那麼就是肩上的傣族挎包實在是太漂亮。

牛筋帽的吸引也好,傣族挎包的魅力也罷,我始終對人妖的“激情”充滿悲憫和恐俱,“她們”的激情就像一朵色澤鮮麗卻絲毫沒有芳香的花兒,這樣的花兒與塑料花兒沒什麼兩樣,而塑料花兒可以長久,人妖的“激情”之花,卻要在頃刻間與“她們”的生命一起化為烏有,灰飛煙滅,恐怕連憐花惜花的蝴蝶蜜蜂也會扼腕歎息。

真不希望遭遇人妖的“激情”,這太容易使我想到生命的凋零。按照人妖的生存規律,12年前在緬甸見到的那群花枝招展、美侖美負的人妖,大概早已經死光了。

沈陽2007:我的文學備忘錄

1

車票顯示:2007年6月1日12時58分開,限乘當日當次車。1301次:天津北—沈陽北。出發了,以北,再北。中國詩壇的食指、舒婷、芒克、林莽,此刻成為彼岸的風景。

三人一眾,均非雌性。同行者羅、童,恰合中國古典評書《羅童掃北》,不可能拎掃帚的,心中帶著一支燃燒的香,是覷,朝覷,朝靚心中的文學殿堂。羅是故交。童是天津電視台資深記者,初交,卻讓我刮目,此君竟是暢銷理論專著《狼圖騰批判》的作者,好在《文學自由談》上批中國詩壇,把一些當紅詩人批得落花流水,體無完膚。

羅本從商詩者,此刻儼然教授開講,竟使座位四鄰像是聆聽“名家講壇”。內有武漢一美女子,蛋臉卷發,柳身細腰,大眼睛比嘴還會說話,隨行的夫君竟是甘肅武威人。經羅忽悠,女子突然如夢初醒,蹦跳拍手:“看過秦老師的《狗墳》和《棄嬰》,今天見到真人啦。”我大駭,駭而又駭,可見此女不凡,至少常看《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的。羅興奮如“憨豆”,奪走我隨帶的小說集,非得替我來個“寶劍贈美氣女子優雅,報以荔枝相贈,我認真起來:“嫁給我的老鄉,算是對了。”

2

22時。沈陽火車站。我努力呼吸著這座城市陌生而新鮮的空氣,抬頭看天,好圓的月亮。

接站的除了兩朵美麗的雪花―林雪和《北方文學》的主編雪瑩大姐,還有幾位來頭不小的作家和詩人。遼寧文學院的萬琦先生夠幽默,逐一介紹:“這位是我現在的妻子―李輕鬆,那位是李可心。”初逢,對沈陽詩人的第一感覺是既輕鬆又可心:第二感覺,沈陽的女作家大都長發飄飄,飄而又飄;第三感覺,當為北國女,卻語無高聲,恍如呢哦;第四感覺,突然想到了三毛……

3

23時,九鼎餐飲中心。酒、茶、果盤和東北的什麼什麼餅。(詩刊》副主編林莽老師出乎我的意料,占了一個“莽”字,容易使人想到巍峨啊陡峭啊奇峰聳立啊啥的,卻是慈眉善目,儼然一笑佛,所有的深邃都含隱在笑容裏。他兩次去過我的故鄉天水,話題自然談到了我老家的詩人王若冰和周舟先生,一高興,我忍不住撥通了王若冰先生的電話,於是,我聽到西北的詩歌在這片黑土地上發酵的聲音。“天水真是個好地方!”這句話,林莽先生說了四次。

雪瑩女士自天津一別,此乃複會。身段,皮膚,步履仍是爛漫少女的意思:吸煙的姿勢,泯茶的意韻,又像一個剛剛過門到員外家的小媳婦,其實早過中年。她送我的詩集《另一種聲音》中有一張她的全家福,其男隆鼻闊腮,濃眉虎嘴,真乃男中之雄,據說,許多對雪瑩垂涎三尺的男人見了這張照片,啞然一笑,暗自泯滅了合而食之的苦苦念想。

記住了萬琦兄的頭發和眼睛,發是卷著的,突兀的眼睛如果不是雙眼皮,還可以再凶一些,在威虎山封個金剛啥的,扯一支隊伍下來。

多看了李可心幾眼,全怪她頭發實在是太長,古典得實在是不一樣。佩服了我一點五的火眼金睛,人家果然是俄羅斯血統。

而林雪的風華,我全表述在《詩刊》2007年第6期裏,怎麼贅言也不如發表的精道。精道那是醒過的麵,觀得品得。

4

林雪送我們去天源賓館。夜色蒙朧,城市在華燈中影影綽綽,難見真容。我急不可耐:“這是市內嗎?”林雪笑而反擊:“你覺得這是郊區嗎?”其實我是在玩一個天津人熟知的外地人感知天津的幽默,沒想到林雪比我聰明。皆樂。我沒有再繼續。欣賞沈陽時,我必須熱愛我的天津,不是故鄉,卻是家園。

和聖童夜宿天源賓館,己是6月2日淩晨1時。本已累,卻奮然。談到了為他的著作作序的青年批評家李建軍,談到了文學的良知和紀律,談到了元人滅宋後的種族大屠殺,談到了喧囂的文壇中嘩眾取寵的這個派那個主義。

打第一個呼嚕前,看表,淩晨4時。此刻,食指、舒婷、芒克、林莽四位中國詩壇的人物,大概快起床了。

5

2日午。酒樓的名字很好―滿堂紅,絕了。兩個包間,三十餘才子佳人,還有從黑龍江、吉林趕來的。我中途下樓,迎候素未謀麵的《鴨綠江》雜誌副主編李黎,在風中。

我看到了沈陽的高樓、寬闊的街道和美麗的花草,看到了不遠處著名的北陵,體味到了沈陽的時尚和曆史。那一刻,感覺沈陽真好!有位優雅的陌生女子從出租裏下來,我毫不猶豫地迎上去,錯了沒關係,賺個握手。李黎整個的臉上都洋溢著老熟人一樣的笑,席間的話卻讓我樂了:“秦嶺,你和我想像中的一點都不一樣。”我說:“你把我想像成什麼了。”她樂不可支:“有點像對麵那位。”我趕緊打眼細瞧,但見對麵這位詩人老兄確非尋常,黝黑瘦削,頭發蓬亂,灰色的襯衣最少有三個沒係扣,皮帶和褲口也大幅度錯位,像是剛從莊稼地裏放下鋤頭,臉沒洗就來了……我想起林雪兩天前發來的短信,大致意思是李黎所在的《鴨綠江》雜誌社要集體去丹東搞什麼活動,為了我的到來,單位放棄了這次計劃雲雲。我的蒼天!李大主編―這位當年南開大學中文係的才女該不是等我這個農民工幫她的責任由搶收小麥吧?活再累,我也得去,2000年前後,她是我的拙作《鄉村教師》《正月》《栽》《大雪封山的日子》等係列小說的責任編輯,她使我的小說有緣被中國作協看中,得以在《2001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等權威選本中顯山露水。我倆還聊到了8年前讓我們相識的山東作家張繼,這位實在太美好的老兄,被趙本山拽住不放,一氣拍了《男婦女主任》《鄉村愛情》等十多部影片。酒在唇邊,真是想他。

記住了《北大荒文學》雜誌的趙亞東,滾圓,虎勢得很!領個媳婦卻靦腆,該喝時吃,該吃時喝。亞東約稿的要求有特色:“有2萬字以下的小說就給我!”看來2萬字以上即便莎士比亞的,他也不買賬。

初來乍到,人多眼雜,倒記住了幾個別致的名字,譬如有位叫紮西的,左瞧右看也不像康巴漢子,沒準解剖開來,立馬會被喜馬拉雅山的讀者用耗牛馱走。

還有位時尚女性叫左手的,反而讓我想到了她的右手。再想,就想到了第三隻手了,那就更詩人。其實再想不是不可以,會想到千手觀音。

席間,飯後,耳朵裏灌進最多的一個詩人名字是大路,或者大路朝天。其人是個豎起來的幾何體,很規則的長方形,快語快酒。據說3日晚是他安排和我一起住什麼賓館的,後來我提前離開酒吧和世文夜話了,這就避免了一場同性戀的可能,我倆都是硬身板,想起來真是後怕。

6

午2時許。前往渾南理想新城。第一次看到壯觀的渾河,小驚複小驚,大驚複大驚!此河竟比天津的海河寬闊數倍,而且還有北方難得的嫵媚和大方。水波蕩漾,小舟悠悠,時有野鴨飛嬉,兩岸樹木蔥籠,一片藏龔,與天際水墨似的低雨雲相接。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河,使我想起了藍色的多瑙河。去年今日,我正在德國科隆市的多瑙河畔久久地久久……當年,多瑙河畔的思想者馬克思大概就是這樣久久著。

在水一方。林雪領我穿過幾百文學愛好者的圍城,到嘉賓席就坐。

見到了舒婷。握手,客套,寒暄。第一印象:深度眼鏡,人中右側的一顆痞子,土黃色披肩,像一位小學教研室主任。此刻,這個女人在想什麼呢?離她的坐位太近,就一米開外,我這個男人的目光像輕柔的蝴蝶一樣一次又一次地落到了她那裏,思緒飛到了22年前的1985年,我的文選老師沈建玲女士興奮異常:“同學們,我今天給大家朗誦一首《致橡樹》。”從那天始,舒婷的名字在我少年的心中,長成了一棵生命的橡樹。

也是林雪把我介紹給食指。之前一刻鍾,我至少有15分鍾在平靜地注視著他,像注視著一尊血肉的雕像,我慶幸,詩人還活著。瘋就瘋吧,瘋著,比死了好。在我心中,詩人之瘋,那是上帝在成全他的生命,他沒有在精神病院,真的!他真的是在福利院,他的精神完整無缺。先先後後和食指說了許多話,他的眉毛、顴骨、嘴角總是掛著笑,連牙齒都在笑,是那種固定的、凝固的笑。詩人的病軀在努力用笑容和程式化了語言與他的讀者對接,而靈魂卻鮮活得像那天的掌聲。我想到了1986年校園外那個長滿青草的南山,我們一幫青皮少年,第一次朗讀他的《相信未來》和《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朗讀最充滿激情的時候,坡上一定有女生走過。

芒克的氣度還真有點不凡,銀發如蓋,臉上的棱角頗有雕塑感,長著一雙隻有青少年才有的眼瞼和女人才有的睫毛。令我吃驚的是,他說祖上在甘肅天水,老薑家,這使我想起了三國時期的天水人薑維。出租車內,他和聖童的調侃海闊天空,開雲撥霧,始知57歲的芒克,有個20多歲的夫人和3歲的小寶貝。老才子少佳人,佳人佳話,這樣的活法,已夠上一首詩了。

7

詩會堪稱百花園,4位詩壇俊傑先後登台朗誦,全場掌聲如雷。另有10多名詩人、文學愛好者上台朗誦,間有沈陽大學的學生閃亮登台,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台下也是花絮朵朵。

難忘食指的夫人和舒婷的先生。他們都堅守在彼此的另一半跟前,寸步不離。

還有聖童的眼淚。好長時間,他拎著攝像機,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食指。當遼寧廣播電台的主持人杜橋先生朗誦食指的《相信未來》時。這個40多歲的大男人張嘴就哭,不見嚎陶,卻哽咽得如同篩糠,我忙摟其背撫之慰之,我不敢把目光投向幾百文學愛好者,我怕再看到眼淚。

眼淚是沒意思的東西,不成江不成河的,但那味道真苦,意思全在味道裏。

眼淚是情感作用於生理的反應。在這裏,眼淚華不是生理反映的專利和唯一了,譬如廣才,他登台朗誦時,倒也瀟灑,回頭卻自嘲:“奇了怪了!朗誦時,我的屁股直蹦,你說怎麼回事?”這話讓我樂,又感到白樂了。屁股也就兩片軟瓣瓣,充其量南瓜的形狀,真想像不出屁股蹦是什麼狀態,上下蹦?左右蹦?裏外蹦?上下蹦不夠幅度,左右蹦太有些擠兌,裏外蹦豈不成呼吸係統了。但我絕對相信他的屁股肯定是蹦了,而且蹦得非比尋常,節奏和張力使我想起雷雨前的魚腮。其實他朗誦時完全可以背轉身來,這地動山搖的景觀,讓大家欣賞一番也是光榮正確的,很好的風景沒有綜合開發,於大家也是不小的損失。

8

2日夜。極具歐洲風情的凱賓斯基飯店普拉那啤酒坊。啤酒,拚盤;薩克斯管,歌舞;歐式服務,金發碧眼的老外。

食指、芒克、林莽、舒婷的先生陳仲義和我們。我們悠閑著,林雪忙著!

黑啤很黑,像東北的夜。

和評論家陳仲義先生聊了很多,聊天津和甘肅的文學,其中聊到了福建師大的文壇名宿孫紹振先生,由此及彼,又聊到了孫紹振先生的胞兄孫紹權。20年前,孫紹權先生是我在天水讀師範時的老師,年少僧懂的我竟從來沒有關注過才華過人的孫紹權先生因何遠離故土福建到天水紮了根。1987年,我的許多同學通過孫紹權得到了孫紹振先生親筆簽名的新著《論變異》。記憶中的孫紹權老師精神矍礫,風度翩翩,頗具大詩人的氣質。記得有次師生們會集在校門口,準備出發去麥積山旅遊,孫紹權先生振臂一揮:“跟著我,就是方向:跟著我,就是勝利!”師生大笑。我畢業後去偏遠農村任教,不久聽說孫老師托人到處打聽我的下落,原來湖北一家出版社出版的師範院校師生優秀散文選中,選入了由孫紹權先生推薦的我的散文《我》,該作原載《師範教育》1988年第10期。這是我的作品第一次被收入權威選本。(6日偶然和周舟先生聯係,才知孫紹權先生早在一年前去世,我心中一震,不僅因為老人離開了這個世界,還有,畢業後我從來沒有想過看望他老人家一次。多年來俗世熏染,可謂太深。)

9

3日,世文陪我瀏覽沈陽市容。可以肯定,這是一座超出我想像的城市。

當慣了小幹部,總習慣考察一個城市的管理、建設和文化。有一點值得思考,沈陽的渾河開發、城市規劃和交通管理,富有前瞻性,值得天津借鑒。

也不時有一驚一乍,譬如在市中心廣場,一座可以堪稱巍峨、巨大的雕塑群以排山倒海的氣勢闖進了我的眼簾。力拔山兮的偉大領袖在堅定地揮手,圍繞在偉人腳下的,是一群表現從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到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革命者和建設者,那久違了的曆史和恢弘的壯景,讓我一時驚iq。基座上鐫刻著國人熟知的年份:1969。時光像是瞬間凝固了,我仿佛看到曆史和時代在擦肩而過。回顧和展望在這裏,像我和雕塑群的一次邂逅。“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當年的最強音猶在耳畔,不協調隻是暫時的,如果有人要拆,我則啤之,其曆史價值和文物意義在於未來,百年後,它將超越曆史的見證意義,上升到某種文化的象征,難得的寶貝啊!

主要目的地是張作霖的大帥府和清朝入關前清太祖努爾哈赤、清太宗皇太極創建的皇宮―沈陽故宮。一對男人,兩處景點,一雙驚訝,再次感受到了沈陽獨特的曆史和人文。

在大帥府,始知一代嫋雄張作霖有6房夫人,8個兒子,6個女兒,均了不得的。忽發奇想,如若吾生亂世,時局該如何改寫?

偶然聽沈陽人講,黃菊去世了。

晚上世文送我返津。臥鋪,頂有一固定電扇,直吹,吸取3月份帶領某劇組赴西部時被吹成感冒的教訓,隻好躲在盟洗房裏悶頭看書,有女乘務員一口東北話,督促我去睡覺,我謝絕;再催,再謝。第五次催我時,我惱:“你沒看上我吧?”她毫不示弱:“沒看上催你幹嘛?”我還真沒詞兒了,仔細端詳,少婦短發,至少不是東北詩人。

登高

那天從天津出發去北京東郊紅螺寺,寺裏寺外都有些什麼聖物佳聯並沒有留下多少深刻印象,隻覺得那宏大建築群有佛教勝地的凝重和氣派,難忘的卻是寺外蜿蜿蜒蜒的石徑,從山下始,一直沒入山嵐霧靄之中,給人以高不可測之感,使人不由想起與現實生活一樣的無奈和混沌,現代人的生活,其實正是多了些雲遮霧罩,每個人都在迷茫中莫名其妙尋找自己的位置,這樣的人生,不累才怪!

導遊說:“那路直通南天門呢!”

南天門當然屬於天上的事物,肯定是個好去處,凡夫俗子們有誰進去過恐怕隻有上帝才知道,然而既然南天門是可以登的,主觀上不登之顯然是無能和頹唐的表現,就更別提“不到長城非好漢”的自慰了,何況,佛的意義之深遠和未知境界之浩蕩,使人的意誌顯得太渺小,似乎佛對你總是預示著什麼似的,既然有直通南天門的路,你就休想那麼多,乖乖攀登得了。

台階是石階,一階一階無盡頭。我不知道已出了多少臭汗,也不知道爬了多少個台階,反正上頭依然雲遮霧罩,回頭看下麵,也是水墨似的雲海。大家都覺得有些累了,累得很茫然,一時都說不出到這空曠寂寥的山野來幹什麼,如果說這是享受旅遊顯然是違背初衷的,隻能說是受罪,而受罪就更不是初衷了,於是有人說:“不如呆機關,多好!”其實都是因呆膩了機關生活中人與人之間曲徑一樣的彎彎繞繞才出來的,這會兒仿佛把機關的齲齒忘了,機關倒成為心中生機盎然的芳草地,這等於自己把自己。否定了,就象平時毫不吝惜地扔一團廢稿紙,抑或是半截廢鉛筆。

麵對登高,人的本性是那麼地經不起推敲。

越往高處,越擺脫不了雲遮霧罩,天地間仿佛隻有我們幾個疲憊不堪的人影相互關照著往上移動,於是感覺到高處的可怕。想起從古到今許許多多在權力高層的仁人誌士最終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慘下場,腦中便自然閃現出“高處不勝寒”的名句來,高處的險惡,就在於這種雲遮霧罩,使你根本體察不到四伏的殺機和環生的險象。山與山之間是重重疊疊的,視覺向上往往容易產生錯覺,於是本來以為到山頂了,愉悅感剛使全身放鬆,步履也鬆馳了,卻發現仍在半山腰蟲子樣蠕動,我不得不暗歎大自然的神奇造化和工匠們的獨特創意,它使前麵的路柳暗花明,給你許多的未知,引誘你去為之。回頭才發現,石階是在很幽默地牽著你的意誌走,而你自己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判斷愚弄著,麵對這個不爭的邏輯,想當年,位於權力高層的商較、韓’信、王安石、嶽飛不被主子炒了魷魚才怪。

拾階而上,使人覺得人的意誌是那麼薄弱,理念是那麼單純,視野是那麼有限,人連人自己的感覺都不相信了,在這種情況下,你隻有義無反顧地往上攀登了,並不斷為自己營造決心和信心,否則,就有可能墜入萬丈深淵,“出師未捷身先死”,終歸是個悲劇。

終於快到山頂的時候,才發現真正的山頂是修了很漂亮精致的亭台植榭的,並且在一個很是氣派的門匾上書有“南天門”三個大字,因為目的地就到了,已是很沉重的步履又陡添力度。進入“南天門”,昭示著己從凡間到了另一個天地,這個天地就是至高無上的天宮,你已是天上人了,天上人是神仙呢!人間算得了什麼,世界仿佛整個都是你的,切不說那種“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更重要的是能聽到自己心髒的歡快跳動,成功的喜悅給生命賦於了新的色彩,剛才的累已不是什麼了,你能感覺到自己以一個十分鮮活透亮的生命形式存在著。

認識到自己生命的色彩繽紛,很容易使人的感覺溶入到整個大自然中,而這時你會驚訝地發現,在這風高水寒的所在,連一隻畫眉、雲雀,哪怕是一隻鬆鼠都沒有,高處,不是它們飛來飛去蹦蹦跳跳的地方,山頂的無常往往是說不定什麼時候有黑雲壓來,有風暴襲來,有閃電擊來,畫眉們決不選擇這樣的地方,它們極富詩意的生存和生活方式在永遠透亮、永遠風清水亮的天地,在那裏,它們的生命才會象小南風一樣歡暢。

想到這裏,就該趕緊下山了,最起碼趕在雷鳴閃電之前。否則,一切晚矣!

海之夢

真正見到海,是在天津:真正圓我的海之夢,是在北戴河。

也許是在故鄉山區感受慣了太多的幹涸和蒼涼。我從小就對大海充滿著瑰麗的幻想。兒時在難得的雨天,眼巴巴看著自己疊的小紙船漂離院子、蕩進門前的深溝不見蹤影,失落感便占有了我的心靈。母親安慰我說:“長大去看海,小紙船肯定在那兒呢!”於是大海便成了我永恒的夢,學畫畫以後,我臨摹最多的算是大海了。後來在一個叫西口的地方參加工作,校長讓我給新做的校門設計圖案,我毫不猶豫的畫了幾組展翅飛翔的海鷗,都說真實極了,其實是我的海之夢真實極了!

調天津工作後的那個冬天,市裏組織機關幹部去塘沽修海防路。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大海。大海靠近岸邊的部分被嚴寒禁錮著。撲入眼簾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冰的世界。浪花象雕塑一樣十分安靜地展現著磅薄的態勢,聽不見海嘯,看不見鱉魚。若不是岸邊縱橫交錯的綿延幾十裏的鹽山和苦中帶鹹的海味,我無論如何想不到這就是著名的渤海灣,——但是,這確是大海,是我夢牽魂縈的大海。

朋友說:“大海的沉默在於積蓄力量,隨時準備搏擊!”於是我被這莊嚴的沉默震懾了,眼前浮現出十幾年前做著海之夢的沉默如石頭的我,單薄的身子是怎樣在大山中艱難跋涉,我想那時的我已受惠於海之夢給我的啟迪和昭示了,因為冥冥之中我早就知道海的搏擊是一種生命的衝刺,一種精神的顯示,於是恍惚中,我有了一種揀到夢又重入夢境的感覺。

今夏天津奇熱,有幸去北戴河避暑。當我穿著泳褲第一次撲向大海的時候,大海無比親切地排起層層浪花摟住了我。我被一種巨大的幸福感陶醉著。男人們態意地揮灑著泳姿,女士們豔麗的泳裝使大海充滿著春天的氣息,孩童們在沙灘上揀貝殼……現實已遠遠超出了夢的憧憬與希冀,海真是太迷人了,在這之前,我曾無數次的在雲南的滇池、四川的都江堰、青海的青海湖、北京的密雲水庫邊尋覓過海之夢,置身在那湖光山色之間,我曾想那大海也就無非如此的波濤萬頃、如此的水天相連罷了,然而真正置身在大海中,我才發現,大海就是大海,大海的夢隻有在大海中才能尋覓到。

於是,在北戴河的日子裏,我幾乎每天黎明都要披著星星去看海,然後到當年毛主席遊過泳的鴿子窩觀日出,晚上去船上唱卡拉OK,唱的最多的歌是《外婆的澎湖灣》,這支歌,大海能聽到的,那是我童年在大山深處唱給大海、也唱給自己的歌。

那時,我遊泳的水平尚一般化,但置身在海中,全身每個細胞卻能感受到海的呼吸和運動。

海是一個充滿生機和活力的偉大的生命體。上帝賦予她的信念、意誌、情感和秉性是萬物無法比擬的,她掀起的衝天巨浪給人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使人容易想起高爾基《海燕》中的大海在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精神和氣魄。同樣,她的情感也真實地讓誰也會為之動容。平靜的時候,整個大海溫柔、多情而恬淡,似能感覺到安徒生童話中“海的女兒”那美好的青春氣息。海麵上那粼粼的波光,分明是眸子動人的閃亮……

在著名的聯峰山觀海處,一塊巨石上鐫刻著曹操的名詩《觀滄海》。在這裏,向南極目遠眺,煙波浩森的大海延伸到天際,仿佛與天幕對接,在宇宙中形成翡翠似的天然屏障,覆蓋了人間之所有。

天藍藍,海藍藍,整個世界象一個藍色的夢。“快看!船!”循著小遊客的童音,我發現大海與天際交接處有幾個亮點,那是滿載而歸的、揚帆向彼岸行使的船隻。太遠,看起來似乎很小,就象小時候雨天放行的小紙船。我激動得有些顫抖了。

“長大去看海,小紙船肯定在那兒呢。”那可是我童年放行的小紙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