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有痕(1 / 3)

歲月有痕

故鄉在線

曾經一度,直轄市莫名的喧囂和浮華使我青春的臉上多了幾分虛無的老成和滄桑,於是竟懷戀在時空中早己遠去的故鄉小城那種難得的小巧和雅致。偶想起陶淵明《歸園田居詩》中的兩句:“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方知大凡遊子,心境始然。把酒臨風,於海河畔拋卻一把鹹酸的清淚,自是情理之中的感懷。而當我有朝一日突然闖進網絡世界的時候,我才發現,故鄉其實早就以平實、包容的姿態,含情脈脈地在我身邊站立。於是,當遙遠的故鄉像淺甜的水井一樣能夠照見我風霜的臉,當故鄉的容顏和聲響變得不再遙遠,那一定是故鄉在線的時候。

於是乎,“在線”這個網絡術語成為我心靈的某種期待和默契。故鄉的朋友來信約稿讓我寫寫故鄉,我第一個衝動是要寫天水在線的,但是天水偏偏有一家知名網站就叫天水在線,這樣難免有做廣告之嫌,廣告就廣告吧。好在故鄉就是我們的天水,天水就是我們的故鄉,料想誰也不會為這個題目而庸人自擾。

十年前,網絡尚未普及的時候,對於旅居天津的我,故鄉天水就像一個熟悉而又封閉的夢,她在時間和空間的概念裏是那麼的遙遠和陌生,除了中秋的月亮,帶給我略顯惆悵的關於故鄉的詩意,還能意味些什麼呢?我從1999年擁有第一部電腦起,已累計添置了三部電腦,一部筆記本,兩部台式,我、妻子、兒子各一部。為了在網絡的世界裏互不幹擾,我曾經在樓上樓下都裝了寬帶。當時,我在網上很少能瀏覽到天水的容顏,聽到來自天水的聲音,直到2001年一個偶然的夜晚,我正在網上和幾個網友聊得火熱,無意中發現了尚在開發和建設中的天水在線網站,盡管當時的她尚有些羞赦,卻以牛犢般的膽識和魄力把網絡的觸角伸向了整個世界。我眼前為之一亮,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發現了一眼清澈甘甜的泉水,從此,天水在線網站就成為我生活中每天的執著和眷戀。我以一個西部遊子的偏執,把家中的三部電腦連同辦公室的兩部電腦的首頁全部設置成了www.Tianshui.com.cn,於是,無論是誰進入網絡世界,首先得讓他先去我的故鄉走一趟,有位同事笑著說:“凡是外地人,都有自己的故鄉,為什麼非得讓我們去你的故鄉呢?”我告訴他們:“故鄉和故鄉不一樣,不去我的故鄉,你就不知道你的老先人在哪裏。”

話說到這份上,不由他不信。於是,在我的周圍,無論天津的、北京的,談伏羲文化、先秦文化、三國文化、石窟文化的多了:談詩仙鬥酒、飛將射石、蘇女織錦的多了:於是,我和旅居國內外的許多天水老鄉成為真摯的網友:美國的、新加坡的、日本的、上海的、南京的、深圳的:於是,我的視頻窗口上聚集了那麼多從天水走出來的官員、文藝工作者、企業家、教授、博士、軍人……

曾經,在沒有網絡的日子,常漫無邊際地咀嚼思鄉之情的滋味,那滋味更像一隻六月的布穀鳥。當西部滿山遍野的麥子被小南風吹出金黃的時候,一道道山梁梁上,那釘了鐵掌的驢子就把羊腸小道敲得“叮當”做響,蟄伏已久的布穀鳥就從我的胸中飛出,跨越千山萬水,棲息在故鄉的崖畔,在麥子和炊煙的混合香味中平靜的呼吸。呼吸是平靜的,但是經過千萬裏旅程的布穀鳥,難免身心疲憊。直到進入網絡,我的思緒才歇下翅膀。在網絡的家園裏,沒有什麼是不可思議的。因了網絡,我們這些旅居異鄉的天水人沒有一絲的孤獨和寂寞,反而有一種同時擁有故鄉和第二故鄉主人翁地位的優越感。當身處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的天水遊子通過網絡視頻,麵對麵地在同一片藍天下、同一段時間裏、同一個平台上,用“牛、敖、曹”神聊關於故鄉一份記憶、回味故鄉的風物、咀嚼故鄉的感受時,那感覺就像是在故鄉的一家茶館,或者是在箭場裏的涼粉攤上,抑或是在天水郡的籍河灘上……這是何等的神奇和絕妙!這就是網絡的魅力,這就是我們每天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天水在線。眾多的你,眾多的我,眾多的他,無論離開天水十幾年還是幾十年,無論距離天水幾千裏幾萬裏,天水在線給了遊子們一個溫馨如母親懷抱般的棲息港灣,共同感受並體味著來自伏羲故裏的呼吸的氣息和血脈的湧動。此刻,不由想起唐人項斯《徑州聽張處士彈琴》中的兩句:“仿佛不離燈影外,似聞流水到瀟湘。”瀟湘本南國,但是在這裏,我權當把瀟湘比渭水。

網上總有許多令人難以忘懷的故事,讓人感受到一種淳樸、溫暖、和諧的鄉情。我喜歡欣賞眉戶《梁秋燕》和秦腔《花亭相會》,很快,旅居南京的一個南河川的朋友就幫我下載了;我想找一位在英國工作的天水老友,第二天就在視頻裏麵對麵地聊上了,那熟悉的麵容和聲音,仿佛使我們回到了十年前在天水南大橋下休閑的日子;我生來嘴饞,有次想吃漿水麵,在網上一谘詢,沒想到天津竟有十幾戶天水人家向我伸出熱情的雙手,而且有些漿水是天水的饞女子從飛機上帶來的,我不但在她們那裏吃了,臨走還順手牽羊帶走不少新鮮的涼粉、呱呱、麵皮、麻子和甘穀辣椒啥的:這些年來,我由於頻頻調動工作,手機號一換再換,與不少朋友失去了聯係,幾位在北京、廣西、浙江等地謀事的天水朋友苦苦找我長達五年,未果,那天我們卻在天水在線上意外相聚,一時聊得天昏地暗,那晚本來和天津的朋友預約好先看匈牙利舞蹈晚會,然後玩保齡球的,皆拋之九霄雲外……世界因為網絡,說大就大,說小就小;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唯一不變的,是我們對故鄉小溪一樣綿長的情慷。

這是一種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的享受,這種享受,隻有擁有故鄉的人才會有。

外邊的世界的確很精彩,網絡消解了我們思鄉的無奈。在國內外謀事的天水網友,無不在異鄉生活的五線譜上描繪著多彩的人生樂章,許多人都事業有成。正是那來自天河的水,才使眾網友有了粗大而又堅韌的生命的根係,這根係,使我們有了把枝幹和葉片伸展到五湖四海的可能。當新的種子在異鄉的土壤裏發芽、開花、結果的時候,故鄉成為我們記憶中最動人的風景,就像高高飄飛的風箏,她一定知道,是誰,在始終牽著它手中綿長而深情的絲線,否則,還會有風箏美麗的景致嗎?

2006年的元旦前夜,在北京、天津的幾所大學工作的天水朋友開著私家車到我家吃洋芋麵做的然然,我請了天津本地的朋友作陪,他對如此簡單的吃法茫然不已。我說:“你是無法理解的,因為你沒有故鄉。”

懷念我的外祖父

時光茬蔣,一晃十二載,又逢外祖父仙逝祭日,心中槍然,思緒像長了翅膀的青鳥,從津沽大地直飛隴原天水,落到一個叫灣子的地方。外祖父堅硬而鮮活的生命早在十二年前就在這裏消失了,唯有生命的軌跡,一如故鄉崖畔上紋絲不動的石頭,深深嵌入我的記憶。

日前在南開大學圖書館夜讀,偶然看到古裝版的《粉妝樓》,久違的記憶像洪水一樣喧囂起來。七十年代初的天水西郊,尚沒有通電,最難忘外祖父家南房頂高懸的一盞油燈,往往是我和眾舅們圍坐在熱炕上,聽外祖父手捧線裝古版書講“古今”。他老人家滿肚子“古今”,尤以《粉妝樓》爛熟於心,羅家忠烈和朝內奸按的恩怨,被他演繹得線條分明,活靈活現,使我童年的思緒像小鳥一樣探頭探腦地過早感悟著人間的百味。本應是蹼蹌而又蒼涼的歲月,卻因了這中國傳統文化精髓的浸潤,如羊肉泡摸般有滋有味,使我兒時的記憶穀穗般殷實而亮澤。長大後我讀《聊齋》、研《三言》、品《紅樓》,頓然失色,始知許多人物己在外祖父那裏就耳熟能詳了,不覺哨然!先哲雲:孩提時代是思想形成的發端。我想,我文化藝術感覺的形成,是否與外祖父“古今”中那迷宮一樣的誘惑和神工般的啟迪有關耐果若如此的話,外祖父和我的母親一樣,似乎是不經意中,給了我最早的啟蒙。

外祖父祖上數代乃庭院相連、家盈囤滿的書香富貴之家,至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田園家舍皆分給四鄰,家道漸微。好在外祖父是個理家戶口的勤人,除了精心侍弄日月,躬耕田疇,就是背著背簍披星戴月到西口、鐵爐等地趕集,傾力操持家業,家中於是多了一份和美,少了一份清寒。至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外祖父滿堂兒孫樂,庭前好花圃,出門有自行車,做衣有縫紉機,掐時有馬蹄表,竟引領了那個時代農村的新潮,在那個依山傍水的黃姓大村,也算數得上的好家境。印象中的外祖父,精神矍礫,麵如紅棗,疾步如風,性情剛烈,在平淡如酸菜般的鄉村,卻也不忘營造屬於自己的豐富而獨特的精神領地。他通曉韻律,家有三弦、琵琶等多種民族樂器,是上川下壩秦腔班子中頗具聲望的台柱子,他扮演的楊五郎、包公、秦英等形象,呼之欲出,名揚八方。七十年代末老戲複蘇,院中出入皆為好戲者,往往是白天他在院中現身說法,夜晚率眾登台亮相。戲班子中,光扮青衣、旦、操鑼鼓、三弦的族人,幾近半數,其時大舅公職在外,否則其精湛的二胡,亦能博得滿堂喝彩。我自幼喜好音樂和秦腔,大概源於秦腔和音樂那異曲同工的妙韻。童年的大部分時光,就是伴隨著這神奇的音符和節拍度過的,這大概是我後來在天水、北京、天津等地求學謀事時,始終如一地酷愛秦腔的淵源。那年在北京的某電視劇拍攝現場,我應邀亮了幾嗓回腸蕩氣的大淨,友嘖嘖稱奇,笑問:“哪派?”我笑答:“外祖父派。”齊樂。

外祖父兄妹多,子女眾,他都能兼顧左右,公允對待,傾囊相助,理所當然成為家族的核心。我是外祖父最長的外孫,自幼因母乳少,和弟弟以羊奶維係贏弱性命,偏偏我的飯量卻大得出奇。許多看著我長大的人說,我幼時軟得像麵條,立都立不住。遙記四歲時,外祖父常徒步幾十裏山路來我家,然後手拉我,懷抱弟,牽著那隻雪白的奶羊,去貧癮的山坡上找青草。有次剛返回到村口,奶羊突然拚命掙脫,鑽進了深溝。外祖父趕緊把我和弟弟安頓在村口的柳樹下,疾步衝進溝底的槐樹林中。那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奔跑,我從來沒有見過外祖父的奔跑會那麼忘我,那麼拚命,那麼超越了他的年齡界限。他漸追漸遠的背影由大到小,腳步大起大合,像一把幅度擴張到極限的連枷,能聽到軸心處傳來的吃力卻堅定的聲喚。其情其景,成為我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驚心動魄的記憶。母親和我們一直焦急地等到天黑,外祖父才牽著羊,踩著清冷的月光從山外回來,周身衣服多處被樹枝劃破,疲憊得像是大病一場。外祖父對我的牽掛是一貫的,直到我上初中,他還擔心我餓著,拿了幾角鍋盔模來學校找我,其時我們敬愛的外祖母己經被病魔折磨得臥床不起,身邊尚有幾個年幼的舅舅,外祖父常對我說:“餓了,就趕緊來,取摸。”斯言猶在耳畔。

1982年,操勞一生的外祖母不幸謝世,家道再次急轉直下,兩個美麗的花園百花凋敝,幾架威龔的葡萄坍塌不堪,雞犬銷聲,鴨貓匿跡,昔日的喧囂恍如遁入地下,院落一片破敗。貪婪的病魔奪去外祖母的生命不說,又無由地把外祖父重重地德到了幹硬的炕上,虛弱的身子開始在淒風苦雨中勉強支撐。那時我在外求學,很難見得老人家一麵。有年暑假,母親把外祖父接了來,我幸得與他相處數日。其時外祖父盡管己經步履踐姍,不能念唱做打,但是和母親分析、訂正起秦腔戲本子來,仍然思路清晰,腦海裏儲存的幾十本秦腔戲能滔滔不絕地輕吟出來。弟弟頑皮,喜歡聽外祖父“咬謎”,外祖父就不厭其煩地“咬”一些謎讓我們猜。某個雪天,外祖父盤腿坐在炕上,溫熱的目光中充滿愛憐,謎麵像誘人的葡萄一樣從他嘴裏滾落,在我們少年的瞳仁裏閃爍著晶亮:

一點周喻不良,

三戰呂布關張,

口罵曹操奸黨,

劉備四川稱王。

我和弟弟急得抓耳撓腮,愣是猜不出來。母親早就悟得,卻故意不說。後來才知道是個繁體“訓”字。我至今感覺甚奇,外祖父胸中謎麵百千,我何以唯記得此謎?人生一世,修身養性,做事為人,怎一個“訓”字了得!

1989年我去一個偏遠的農村中學參加工作,其時五舅、六舅、七舅和我一樣,均因年少未曾成家,而外祖父像被風雨浸透了的一麵老牆,完全坍塌了,終日臥炕,苦不堪言,仍吃力地囑咐我:“被和褥子縫了沒有?餓了,回來拿摸。”還吩咐六舅給我打了一把菜刀,再囑:“鋼色要好。”

外祖父重病的日子,母親常以淚洗麵,不忍親往,常摘了杏子、李子讓我去拜望,但外祖父已氣若遊絲,不能進食,以糖水維持生命,縱有言萬千,也難表一二,眼角時有淚滴。外祖父剛直一生,何曾流淚!這淚,皆因未了的心願太多,未盡的牽掛太多啊!

小屋情慷

常想起在天水工作時的那間小屋。小屋曾是明清年間隴南書院先生雅士們的居室。書院古槐威龔,庭院、樓榭對偶有序,給喧囂的鬧市中心平添了一方幽靜。書院很大,大的被市、區政府機關一分為二尚能分別容納三十多個部門。1991年我從西口的三尺講台調政府辦工作,一時無處棲身,卻待思謀著轉行離去,單位終於在東三院為我擠出了一間九平方米的小居,得以與幾位清貧的同事為鄰。

擁有不曾擁有過的便是最珍貴的。盡管小屋也就一桌、一椅、一床,再加一我而已,我仍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和投入。我用我的方式盡量使小屋充實而可愛,我連夜騎自行車到五十裏外的西口取回了心愛的二胡、笛子與畫夾,不久又請“病假”把寄存他處的書架和上千套藏書搬進小屋;到鄉下剪了幾束有枝有葉的紅石榴,按我的創意釘在牆上,旁邊帖上自己創作的國畫《蒼翠淩天》、《碩果累累》圖:屋前栽上山丹花。那種對小屋的疼和愛,極似一個善良的小媳婦,時刻不忘給心愛的男人一會兒修修指甲,一會兒掏掏耳朵,一會兒……我經常為自己對小屋真誠無邪的投入和付出而感動。小屋使我紛亂的生活變的富有節奏。繁忙的工作之後,小屋使我全身放鬆。我在小屋平靜的聽音樂、畫畫、寫作、做飯,宛如衝浪者在樣和的港灣奢侈地享受安逸一樣,那是一種他人體會不到的全新感受,為此我曾戲題五言詩曰:

高樓愁雲長,

小星燕泥香。

揮毫弄日月,

無夢不風光。

詩並不怎麼理想,我仍編進了自選集《秦州吟草》。

當年鄉下的教書匠們自然為我擁有小屋而高興。小屋也自然成了他們進城謀事的騷站。每次光臨無不帶上幾斤烈酒和牛肉,獻籌交錯之中,一醉便到天明。一想到是小屋給了眾哥們這人生難得的極致,我這東道主便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自豪和滿足。那年陝西某雜誌社的一位編輯朋友赴敦煌途徑天水,意與我一晤。客自遠方來,我自知小屋寒酸,忙聯係了一家豪華歌舞,誰知此君不棄,早在小屋門前候我,並戲言:“歌廳常有,而小屋不常有。況小屋乃隴南書院之一角,風水寶地也!”我一聽,精氣神頓生,於是閉門神聊,不覺天晚。卻待邀他去招待所小住,他又道:“遠近都是客,你小屋能容西口人,因何容不得我這八百裏秦川的過客?”如此實在,倒省我幾串文銀,樂得與之共枕同眠。

我有個特點,譬如凡事總覺的新的不如舊的好,認錯東南西北方向便怎麼也糾正不過來。其實小屋也就是小屋,我也就是我,但春秋幾度,星移鬥轉,與小屋的相濡以沫競有了一種神奇的默契和情份。那年應約給省報寫報告文學,單位安排了招待所單人間,條件不錯,絲簾飄逸,錦食秀枕,酥香撩人,我卻半個字也擠不出,翌日便悄悄溜進小屋,頓覺思若泉湧,一天一夜趕了六千字,幾乎完成了一半。我自己也不明白,是小屋開啟了我的悟性呢?還是書院厚重的古風遺韻賦予了我靈感。難道,是源於情的厚重和緣的分量?

去年我離開小屋赴津前,適逢秋風秋雨,我這最易受天氣感染的情緒,一時愁腸百轉,恰有朋友攜像機來訪,便請他為我在小屋留影。友乃情感中人,知道我的小屋情慷,便儼然一導演,指教我於床臥姿、於椅坐姿、於門倚姿、然後是揮毫姿、撫琴姿、弄笛姿……我盡量開發表情資源,一一從了。終於要搬走的那天,雨沒駐,駝背的古槐默默的注視著朋友們搬東西的忙碌身影。山丹花早己凋落塵泥。幹癟的石榴己經十分暗淡。雨中的一切都是潮濕的,像淚:那一溜青灰色的瓦簷,就像茸拉的睫毛。小屋的每一扇門、每一個窗權、每一塊磚、每寸地麵,都像布滿了憂傷、淒婉的眼睛,眼睜睜的、眼睜睜的看著搬進了陌生人。

春節回天水,一進機關,昔日鄰人把酒接風,一夜間喝遍了前庭後院,唯沒涉足小屋,就是為了逃避那遍布小屋的眼睛。

畫家夢:我繪製連環畫的少年記憶

讓自己親手繪製的連環畫被全世界讀者擁有,需要何等的魄力和勇氣?那不是幻覺,亦非夢想,而是我這個當年的西部山村少年十五歲之前的最高理想。

我得記住2006年12月26日這一天,駿笛——我的娃在我天津的書房翻看我收藏的連環畫時,突驚呼:“爸爸,這本連環畫怎麼隻有一頁啊?”我一看,失色。天哪,我的天!那竟是我十三歲時根據小學課文《皇帝的新裝》繪製的全本連環畫中的一頁。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我激動得抱起我的娃,一親,就是三六一十八口。

孩提時代的貧困山村,並沒有繪畫的氛圍和土壤。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接受的是一到三年級同在一間破廟裏集中上課的複式教學。教室四麵透風,桌凳全是土坯壘砌。就在那樣的環境中,我竟被宣傳畫中李玉和、阿慶嫂那英姿勃發的形象迷得如癡似狂。記得七歲時臨摹的白毛女形象受到老師表揚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把所有的剩餘時間投入到繪畫中來。沒有老師指導,就搜集報紙、各年級課本,臨摹裏麵的插圖:沒有紙張,就盡可能地利用課本、廢報紙的間隙描描畫畫:沒有時間,就徹夜通宵點燈熬油……後來就被連環畫中那由無數神奇的線條組成的人物、場麵所吸引,每天躲在麥場的草垛後麵,如醉如癡地鑽研人物構圖。十歲那年,陶醉在連環畫《列寧在一九一八》中的我,經過數月的打拚,我的第一本連環畫《我在一九七八》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很偉大地誕生了。這本取材於我和老師、同學之間一係列故事的連環畫處女作共計50多幅,均用小楷毛筆一次性繪製,腳本也是蠅頭小楷,封麵、封底、扉頁、內容提要均仿照正規連環畫的樣子製作,隻不過每幅都是用小麥麵粉熬製的極子所粘,然後用針線裝訂……無疑,這本連環畫在師生中引起了轟動,由於其中涉及到了一些老師和同學,也受到無情責難。但是,我繪製連環畫的決心和信心卻更鐵了,既然自己的成果能引起轟動,有朝一日,定當會展現在全世界讀者的麵前,即便外星人慕名而來,也未可知。於是,我開始千方百計地在各種小說、故事中挖掘繪畫素材,新繪製的連環畫以每年三到五本的速度陸續“麵世”:《黑旋風李連》、《山村紅小兵》、《薛仁貴征東》、《三休樊梨花》、《武鬆殺嫂》、《打敗越南鬼子兵》、《一九八一年解放台灣島》……十五歲之前,己經繪製了三十多本連環畫,最多的達一百多幅。對繪畫藝術的執著和堅韌,使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充滿了色彩。

那時就想,長大後,一定要成為一名畫家的,至少也要成為畢加索那種。初中時,信手寫了一篇題為《假如我在齊白石時代》的作文,大致內容是齊白石學畫起步很晚,我完全可以當他早期的啟蒙老師。所謂初生牛犢,昭然如我是也。

初中二年級以後,迫於學業壓力,隻好把筆墨紙硯束之高閣,卻時時偷窺,圖謀卷土重來。沒成想,這一擱筆,滄桑顛沛二十餘載,至今未能東山再起。現在看來,以一名優秀畫家立於塵世,竟成為南柯一夢。

備感痛惜的是,大部分連環畫都在親友、同學的爭相傳看中失散了!如今念起,竟如鋸子拉骨,苦不堪言。記得十五歲那年繪製的多達八十幅的連環畫《抬大鼓》,由於畫麵生動,比例準確,人物栩栩如生,當為代表之作,被一親戚推薦到市群藝館進行了展覽,參展已畢,竟不翼而飛,至今成為我心頭之痛。2004年回老家,偶然從舊櫃後麵的夾縫中發現了繪製於1981年的連環畫《沙浪河的濤聲》,真是喜極而泣,如獲至寶。天哪!得感謝23年前的某次不經意的丟失和那個塵封的夾縫,竟使我們在大浪淘沙之後,終得重逢。那年,我把這本顯得拙撲、幼稚的寶貝小心翼翼地帶回了天津,存放在我收藏的近千本連環畫的最高處,時時觀之,恍如和少年的我對眼眼,說話話,拉手手。

而此刻,自己儼然翩翩少年,眼中的世界,頓添不盡色彩。

再說老照片

不久前應約寫了一篇關於老照片的小文,發表也就發表了,並沒引起朋友的注意。這與我之前連同一些老照片貼在博客上的反應正好相反,當時文稿初成,就隨意貼在自己的博客上,曾好生引起過許多新老朋友的興趣,一度成為我們電話和短信中離不開的話題,話題深了,思緒變得粘稠,陷入一種對歲月的追溯、檢索和留戀,那種蠶絲般柔長的、光澤熠熠的情懷,醉如遙遠的記憶中哪個冬天掛在房簷上的冰棒兒,在每個朋友的眸子中閃耀著一抹晶瑩。

那晶瑩的光,其實是通過老照片折射出來的歲月的痕跡。

我頓悟,影像就是影像,它就是用來看的,而不是通過文字來表現的。有關老照片的文字再精彩,畢竟脫離不開生硬線條和枯燥筆畫的屬性和栓桔;老照片再陳舊、再磨損、即便有不堪的色澤和難以剔除的汙漬,但它對歲月的光輝、人生的履曆那鬼斧神工般的驚人的、直觀的再現,卻是任何文字都難以企及的。麵對老照片,所有的文字寧可蜷縮在鋼筆的膠管裏化為烏有,也不該通過筆尖釋放表達的欲望。我還有個執拗的偏見:即便天才的畫家,也畫不出照片的效果。

所幸,我那篇關於老照片的文字,畢竟起到了引玉拋磚之功效。

可不,大家至今仍在通過博客、電子郵件交換著彼此的老照片。我想,女士們在欣賞老照片的時候,目光肯定是專注而深情的,是心領神會而心有靈犀的,嘴角和眉頭上興許還掛著返樸歸真的、童貞般的笑容。那笑臉,定如好久、好好久、好好好久以前媽媽年輕的時候串起來的紅辣椒。那麼,男士們呢,既然都己老大不小,其情其景,應該更像一頭陽光下的滄桑老牛,美美地安臥在柴堆旁,悠然地、恬淡地反自著,細細順品歲月的味道。一旁,即便有母雞在歌唱中下蛋,貓咪嬉鬧著線團子,土牆上懸掛的臘肉閃耀著誘人的暗紅,似乎毫不會影響反當和回味的快感和愜意。此刻,隻有老牛知道,所有的酸甜苦辣,都通過敏感的神經末梢傳遞到心尖尖上,你能感覺到心不是在跳,也不是在顫,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的感覺,那麼,就隻好吼一聲:“眸——”並非莫名其妙,一切盡在其中。

萬千流星劃過無垠的蒼彎,它的痕跡瞬間就無影無蹤。而老照片卻使我們歲月的痕跡成為鐵打石壘亙古不變的軌跡。盡管每個人的生活軌跡各不相同,但大家彼此珍惜的是每個鮮活的生命在共同擁有的時空中曾經的經曆和過程。關於歲月之痕,某人許是五彩斑斕,某人許是蒼白暗淡;某人許是值得自豪,某人許是不堪回首,不管怎樣,踩在腳下的今天是實實在在的,目光盯的未來是指日可待的。如果渴望人生的完整,那麼就沒有理由忽視或者唾棄己逝的歲月。沒有過去,就沒有今天和未來,就沒有完整的人生。這似乎不是簡單的邏輯,更像真理。

保存好自己的老照片,等於在珍惜今天,等於對未來一個完整的交代。

今天對於明天來說,雞叫三遍就成為曆史,對未來來說就是歲月了。那麼,未來的痕跡在哪裏?有位詩人朋友曾答:“在你我的手裏捏著。”此言抽象得毫無道理,要我說,今天和未來的痕跡統統在你我照相機的鏡頭裏。“哢嚓”,那就是昨天、今天和明天碰撞的聲音。

我的第一張照片

我喜歡老照片,它不僅是過去信息的反饋,而且折射的是一個人曆史的瞬間和某階段濃縮的人生圖畫。老照片使我在旅途回眸的刹那,恍如側耳聽到從曆史縫隙裏傳來的民謠。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第一張照片,很難想像在政治複雜、社會動蕩、時有餓4的1969年的西部鄉村,僅有一歲的我是個什麼樣子。照片上的我竟享受著當時新潮的的確良寬邊遮陽帽,係著圍裙,穿著花色好看的短褲,左手抱著一個當時已經算得上時尚的布娃娃,右手緊緊地搖著鮮紅的語錄本,像一個有著小資產階級情調的無產階級戰士,憨態可掬地表達著誓把革命進行到底、解放全人類的意思。記憶中,老家天水有兩家著名的國營照相館:一曰風華,一曰明星。我大多數的老照片都是在那裏曝的光。幾乎每一張老照片都記載著一段足夠咀嚼的亦鹹亦甜的插曲和故事。母親對所有老照片的愛護一如愛護自己的眼睛,極少給我們一張兩張,直到10多年前我遠走天津謀事,才死磨硬纏爭取了幾張,而第一張理所當然是必保的。

如果說我的照相史是一個劇目,那麼作為序幕的第一張照片的拍攝過程堪稱驚心動魄。據母親講,拍攝前,好動調皮的我站在椅子上,麵對鏡頭盡情狂歡,像紅衛兵一樣無視一切,急得攝影師抓耳撓腮,——當時我右手還沒有語錄本,母親靈機一動,說:“林(小名)喜歡語錄本呢,也許能安靜下來。”趕忙從綠挎包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鮮紅的語錄本。沒想到我一抓到語錄本,就像西班牙的牛見到了鬥牛士手上的紅布,更添亢奮,揮舞著語錄本,有節奏地高喊:“毛席,毛席,打倒……打倒……”現場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仿佛全中國最大的政治事件就要在這個來自偏遠地區農村的低幼兒身上發生。好在“毛席”兩個字位列“打倒”之前,這就使之間的關聯意味尚未上升到極端。話說回來,如果“毛席”位列“打倒”之後,那麼就理所當然地構成了一個簡單而恐怖的陳述句,這個陳述句的性質首先是反動的,反動者理所當然就是反革命的。一歲的孩子固然僧懂,但按照當時通行的邏輯,孩子簡單的思想和行為必然有著不簡單的根源和背景,階級敵人往往躲在幕後。

母親說,當時人們的臉色都有些煞白,大家最擔心的是我的口號出現循環,假設在“打倒”之後再重複“毛席”,那就不關聯也得關聯了,就像在環形跑道上比賽長跑,如果不是記圈數,也許會把倒數第一名誤當成第一名。於是,人們用近乎虔誠的心情盯著我沒牙的小嘴。所有的人都在刹那間定格,仿佛靈魂出竅:攝影師舉起的手久久在空中凝固,燈光師額頭的汗珠顧不上擦掉,陪同母親的教師緊緊地櫻著我的奶瓶,而母親能感覺到手心裏的汗,即將把一方手帕浸透……

——照片最終還是拍攝成功了。(就是腿稍稍有點歪,據說當時還在椅子上手舞足蹈。)

“打倒劉奇——”我最終喊出的是時代的最強音。

掌聲驟然四起,如此開心的掌聲是可以被形容成春雷或者早天雷的。人人長出了一口氣。隻有我沒長氣可出,不僅因為沒有那麼大的肺活量。

滑稽的是,毛主席和劉少奇的名字我都沒有喊全,喊全不喊全似乎可以不牽就,而我這個一歲的共和國小公民的政治信息才是最關鍵最要命的。母親17歲在農村入黨,曾經是全地區的優秀園丁,還經常在樣板戲中扮演鐵梅和阿慶嫂,她生性要強、命運多釁,深諳政治這個怪物的脾性。母親說,我一來到這個世上,學的說的最多最基本的詞彙就是萬歲和打倒,萬歲必須是毛主席萬歲,最大的打倒對象是劉少奇。母親有時候開玩笑:“那次,你還算清醒,給足了我們麵子。”

我就說:“我都一歲的人了,好歹也來到這個世界上三百多天,世事也曉得了一些,能不清醒嘛!”

“但是你當時把大家都嚇著了。”

我說:“幸虧隻有一歲,如果長大,就和大人一樣不清醒了。”

這是段讓人忍俊不禁的值得回味的對白,也為我的第一張照片籠罩了某種神秘和傳奇。母親心細如發,她幾乎要利用一切進城學習、交流的機會,千方百計領我和弟弟照一次相。難以忘懷的是多個風雪交加的早晨,母親親自給我理發,抹護膚品,然後緊緊得著我的小手,一步一滑,從山路到大路,然後與許多農村教師代表一起乘大卡車進城,於是就有了我的第二張、第三張、第N張照片。據母親講,有時沒有車,為了給我照一張相,她就領我步行幾十裏……但是沒有任何一張照片的故事,像我的第一張照片那樣更像故事。序幕既然己經拉開,劇情就由著它吧。

人生是一個過程。咀嚼今天也好,憧憬明天也罷,都不如回顧過去有味道,盤點舊照,覺悟不盡。

駿笛是我娃

在幼兒園,阿姨喜歡把我娃駿笛叫大毛毛眼兒,小朋友則直呼我娃為帥哥。帥哥不言自明,那是長得俊偉;所謂大毛毛眼兒,蓋因我娃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上,長著兩排又黑又長又密的睫毛,一眨,如湖波映月;一閃,似春風拂柳:一扣,像銀蟬歇翼,如果一眨、一閃、一扣連貫起來,那分明就是森林裏的百靈在唱歌了。和我娃在一起,恍惚間,整個世界被我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