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的一個好娃!我娃尚在她溫暖的肚子裏自鳴得意的時候,我惴惴地問她:“你說我娃出來以後,像你還是像我呢?”她說:“你的意思,是希望像你?”我反複對著鏡子打量一番,就怯了三分,說:“還是像你為好。”她自信地樂了。娃生出來,哇!漂亮,幸虧隨她。我娃不愧是男子漢,性子倒是隨我,一從母體裏蹦出來,未曾睜眼,先一聲大吼,把接生護士的胸牌和圓珠筆槽了下來,緊緊搖在手裏不放。皆驚,都說接生寶寶何止千百,此等壯景,堪為首例。朋友就樂:“一到這個世界上就抓筆,將來準是個搞大學問的。”我聽了,心裏好美!回首自己三十多年光陰虛度,無甚建樹,抱愧日月。娃啊!將來,就看我娃你了。我娃兩歲時就愛背唐詩,三歲時就學會唱許多兒歌和民歌,竟大多是從電視裏學來的。年初我去歐洲,被西洋文化熏染得五迷三道,回國前在德國南部風景城市巴特基辛根給娃買了個文具盒,在巴黎給娃買了艾菲爾鐵塔模型,在布魯塞爾給娃買了尿童像,我娃高興得一蹦三跳。我對娃說:“將來把你送到德國、法國那裏去學習,好嗎?”我和她都以為娃會高興,沒想到我娃童顏立變,倒豎眉頭,“啪。”把文具盒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四歲半的男子漢兩手叉腰,頂天立地地站在沙發一端,宣言:“我哪裏都不去,就在中國。”我大賅,她大賅,我們都大賅。天也!小小年紀,竟知道腳下這片土地叫中國。
我娃出生不久,因我和她都被繁忙的工作禁錮了手腳,隻好忍痛把娃托給旁人看護。在那段漫長而揪心的日子裏,我娃像一隻飄離我們視線的風箏,隻有精道細長的絲線,生硬地綁紮在我的心尖上。風箏本身是在風中的,而風,除了順風,還有大風,咫風,逆風,狂風啊。我能感覺到我這顆男人的心,一會兒疼一下,一會兒又疼一下,分明是那根絲線牽的、扯的。此刻,我娃是餓了呢飽了呢?睡了呢醒了呢?尿了呢拉了呢?哭了呢笑了呢?趴著呢站著呢……一切,均不得而知,心裏隻是默默祈禱:娃,我的隻有幾個月的寶貝蛋兒!你必須過早地學會堅強啊我的娃,你是好樣兒的我的娃,在見不到爸爸媽媽的日子裏,但願我娃你吃得別太硬了,喝得別太少了,拉得別太稀了,尿得別太黃了,玩得別太累了,哭得別太悲了……啥都好,好好的,好好的!我的娃。等你三歲了,我和媽媽領你去幼兒園。你是馬年生的,爸爸又喜歡音樂,所以才叫你駿笛的,意思是小駿馬在悠揚的笛聲中馳騁。你可是匹小馬駒啊我的娃,一定得渡過這段難關。爸爸最愛馬了,未來的你,一定能一馬當先。想是這麼想著,而淚水,早已迷蒙了兩眼,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哪裏還是我的世界。此等念想,斷不能告訴她的,一個女人家,聞之豈不寸斷肝腸,大放悲聲。
終於上幼兒園了,我娃這個大毛毛眼兒很快贏得了阿姨們的偏愛。我娃偶爾感冒呆在家裏,就有阿姨和家長詢問:“幾天不見大毛毛眼兒,真想那小子啊。”聽得我心裏暖烘烘的。我娃喜歡追根問底,善於表達爭辯,一張小嘴巴總是卿卿喳喳叫個不停,不久被評為最佳“巧嘴寶寶”。在家裏,他更是和我們爭辯的“高手”,有些問題讓我和她難以招架,根本找不到足以應對的好詞兒。某次正餐,我娃稍頓,抬頭,麵條尚掛在嘴邊,問:“爸爸,是不是白天比黑天白,黑天比白天黑?”我說:“是。”“那太陽如果晚上出來,還算晚上嗎?太陽如果早上沒有了,還算白天嗎?”……啊?!我和她當場僧了。最有意思的是一次關於人稱的爭論,那時他剛剛三歲,突然說:“我是我,你是你,對吧!”我答:“當然。”他突然就來勁了,理直氣壯地說:“那你為什麼把我說成你,把你說成我?”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說:“我從來沒有把你說成我,把我說成你啊。”他說:“你耍賴,你現在就在說。”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不禁膛目結舌,且不無汗顏。在認識事物的本質和規律上,大人的思維習慣往往沉淪或者浮遊在既定模式之中,很難有新的發現,而孩子的思考竟是如此恰如其分地貼近事物的本相和本源,那怕是一丁點的思想火花,都足以刺痛大人思想的軟肋,使我輩早已不再童真的臉添上羞澀和絆紅。
我曾經是個驢脾氣,屬於上槽時柔順,推磨時撂撅子的那種。在管護和教育娃的問題上缺乏耐心,更多的擔子就推誘到她那裏,加之她本教書匠,就有了一百二十個放心。後來我成為天津市的簽約作家,更是把部分精力牽扯到了閱讀和創作之中。我娃在旁邊跳來蹦去,難免幹擾,就無由地產生煩惱。我娃本有自己的兒童房,配有電腦,卻偏要到樓上我的書房來玩我的筆記本電腦,每如此,我腦子立即進水,狠狠地打我娃兩下、三下,有時打肩,有時打屁股。每次打完,痛悔不已,腦子裏的水也蒸發了,但是我娃的肩啊屁股啊,肯定還……還疼著。最難忘的是去年那個灰色之夏,她去超市購物,我陪娃在家吃午飯,娃邊吃邊玩,我突然來氣,猛拽了一下他的椅子,隻聽“嘔”地一聲,娃一頭撞到桌沿上,鮮血頓時漫了半邊臉,眼角處的傷口齊刷刷外翻。“天哪!怎麼是眼睛?”我大吃一驚,如遭雷擊,心髒像要從胸膛裏蹦出來……醫生給他縫合傷口的時候,隻有三歲的我娃發出了令人恐懼的悲憤和責問,瘋狂的喊叫表達著一種讓我感到無地自容的話題:“爸爸,我再也不打擾你了,你和醫生到底要幹什麼?”我緊緊地把我娃壓在手術台上,強製著他拚命扭動的身子,我不敢看手術過程,我隻感覺我的心和我娃的心一起劇烈地跳動,跳動,跳動。在我娃瘋狂的喊叫聲中,我的汗和娃的汗像潮水一樣融彙在一起,浸泡著兩個喘息的生命。回到家,她一看到娃的眼部用紗布包著,頓時臉色煞白,語調發顫:“咋……咋了?”我早已想好了托詞,說:“他淘氣的。”我娃一聽,像是犯了大錯,驚懼地、無助地站在那裏,紅腫的眼睛又湧出淚水,哀求著:“爸爸媽媽,你們原諒我一次吧!”我一聽,胸腔裏“砰”然一聲,心髒仿佛碎裂成一片,一片,又一片,隻好硬著頭皮全部坦白。結果可想而知,第一次,溫柔如水的她變成了咆哮的山洪,我那被汗水浸透了的肩背,挨了她百十冷拳,萬千冰掌。我隻能乖乖地、默默地挨著,感謝上帝!也感謝造物主!骨質的眼眶,像天然屏障,使我娃的眼睛沒有受到損傷,隻是在眼角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疤痕,至今猶在。這疤痕,使我時刻警醒,體味著嗬護幼小生命的全部意義,具體講,就是更加認識到生命的寶貴和為父的責任。
我娃當然不懂得原諒乃何物,卻經常乞求大人原諒,常常讓我羞愧難當。人啊人!折騰一輩子,當官的即便官居要津,為文的即便著作等身,做商的即便堆金藏銀,務農的即便良田萬頃,我想歸根到底,圖的是家道安平,子女有望。忽略了子女而談成就,成就之色豈不銳減?如果把所有的成就比做作品,那麼,自己的娃應該是最重要的作品。
所有的作品是需要起草、修改並反複打磨的,就像育兒,從穿開檔褲到把開檔褲縫起來,從你要拉他的手到他堅定地甩開你的手自己走,本身就是一首浪漫的詩。後來我更加主動地承擔起了接送我娃上學放學的任務,每天晚上十一點前,我都要按照娃的要求編講許多他喜歡聽的故事,每當此時,我和我娃都高興得像是在童話的王國裏遨遊,沉浸在一種巨大的幸福和快樂之中,此刻,我愛盯著我娃的眼睛,叫著我的小名。我分明看到,我娃,那就是三十多年前的我啊!在第二個童年裏浪漫
當我設身處地的感受到童年的樂趣和浪漫時,才發現,童年並不是可以一去不複返。我指的是我的第二個童年,娃給的。
我用鼻子抵著娃的鼻子,認真地說:“小駿馬,謝謝你給了我童年。”我娃樂了,拖著純正的津腔,說:“客氣嘛啊你,誰讓你是我哥哥呢。”
刹那間,我領到了童年的通行證,心兒像插了雙翼,臃腫的身子變戲法似的陡然輕盈了,輕盈了,更輕盈了,像兔子似的在長滿蒲公英的田野裏撒歡兒。隨風而來一支歌:“小鳥在前麵帶路,風兒吹著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湖麵上,一層又一層的漣漪,跳蕩著一曲久違的旋律:“讓我們蕩起雙漿,小船兒推開波浪……”我一支槳,娃一支槳,我們一起在童年的湖麵上蕩啊蕩……我驚喜地發現,年年來這裏的小燕子,真是穿著花衣的,好好看的花花衣呢。
這就是童年的感覺:常常在草長鶯飛的時令,領著娃去海河邊玩,在藍天上飄飛的風箏,把我的童心掛起老高老高;小區的傍晚,繁星滿天,我和娃一起數,我都數到100了,娃卻注視著皎潔的月亮,說:“嫦娥一個人,餓了吃嘛呢?”我說:“放心吧,過些日子中國人能登月了,一定帶些天津大麻花上去。”;樓台上細軟的沙灘是我專門為我倆做的,夏日午後,我和娃常踩出一串串兒的腳印。有次,我在前麵踩,他在後麵跟,腳印卻隻有我留下的一串,他“咯咯”樂了,原來他把小腳丫故意踩在我的腳印裏,我故意急轉身,我們一起滾在沙灘上,沙礫像流水一樣在身上滑落:我和娃都喜歡冬天的雪,我們在花園裏堆雪人,在廣場上打雪仗。娃說:“雪就像灑了一地的鹽。”我說:“是啊!哪天帶你去漢沽海邊,你一定會說,鹽就像灑了一地的雪。”娃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真的?”我說:“真的。”“一定帶我去啊。”我認真地說:“一定。”我在娃漆黑的眸子裏,看到了透明的希冀、憧憬和一顆童心的閃亮。我想,我們在彼此的眸子裏,肯定都找到了自己,眸子裏的自己都很小,籠罩著金色,24K純金的那種,那是童年的顏色。
和娃在一起,我愛用我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輕輕地呼喚我的小名,娃會開心地答應,眉宇和酒窩裏流溢著掩飾不住的默契。那一刻,我不像是在歲月中尋覓,倒像是圓一個遙遠的夢。我每天必須抽出至少兩小時與娃一起度過,而每天晚上7時的電腦遊戲和10時的“每晚故事”幾乎是雷打不動。整10點,他會踢手踢腳地把我的枕頭從主臥室裏扛出來,抱到“兒童房”的小床上。我們並排躺在被子裏,相依相偎。我繪聲繪色地講,他睜大眼睛聽,完全進入了我即興編創的童話、神話世界。從他記事起,我都記不得講了幾百個故事了,講過的,大都忘記,他卻不僅記得,而且成全了在同學們心目中“故事大王”的地位。他自豪地對她說:“媽媽,我爸爸的故事比老師講的好聽極了。”她樂了:“給你講故事的,可是一個堂堂的中國作協會員、文聯主席呢,能講不好嗎?他的讀者隻能看他的書,就你一個人有機會聽他講。”娃似懂非懂,卻不忘損我兩句:“哥們,你一個做鞋的,和蚊子聯在一起啊。”我駭然,他倒樂得不知東西南北中。
文聯當然不是把蚊子聯在一起,但是蚊子在我眼裏是侵犯我娃的頭號賊子卻是真的。某夏正午,我一邊看畫報,一邊欣賞娃可愛的睡姿。有隻蚊子居然道貌岸然地撲飛到娃袒露的胳膊上,隻一口,肚兒就滾圓。我氣急,一掌下去,娃驚醒,呼地爬起來:“爸,你打我幹嘛?”我說:“爸是在打蚊子。”娃迷迷糊糊地爭辯:“蚊子咬我,不疼,但是你打我,疼了。”娃當然不理解,爸爸的巴掌,帶著一股呼嘯的風而去,卻是為了少一個蚊子叮的疤。疼就疼吧,爸爸的巴掌,永遠不會留下疤的。
生活的愜意和浪漫,真的不必刻意去尋找。在繁忙的工作、創作之餘,我時刻能體味到和娃在一起的詩情畫意。今年“五一”長假,其中有三天就是陪娃在博物館、兒童樂園度過。6號那天,我和她領著娃去天津大劇院看中國兒藝在新啟動的“假日經典”小劇場為孩子們推出紀念安徒生誕辰200周年的演出《安徒生之旅》,我娃高興得像個丹麥王子,他比我更準確地牢牢地記住了劇中的兩個主要人物:“呼嚕”和“哈欠”。“呼嚕”和“哈欠”在夢中走進了安徒生的童話世界,在尋找夜鶯的路上遇見了可愛的醜小鴨、漂亮的美人魚和善良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他們在幫助醜小鴨、美人魚和賣火柴的小女孩的過程中,在安徒生爺爺的引領下,他們滿懷希望的找到了美麗的夜鶯。看到醜小鴨在“呼嚕”、“哈欠”的幫助下變成美麗的天鵝,看到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呼嚕”和“哈欠”的幫助下與奶奶團聚,我們和娃高興地歡呼雀躍……我娃說:“明天不是還有一天假嗎,我們去塘沽劇院看《馬蘭花》吧,票才800元,不貴。”然後用狡M的目光看著我的反應,我從容地說:“是的,你說得有道理。”我明白小老弟的意思,一百個道理,他隻用一個理由就已經足夠:童年無價。
在娃看來,我們走進童年,全沾了他的光。
可不是嗎?趁娃熟睡的時候,我偷親他的胳肢窩、屁股蛋和腳'r子,以為享受,但是在娃看來,則是給予我的最高待遇和恩施。我特別喜歡他摟著我脖子的感覺,那種美妙的肌膚之親如詩似夢,兩隻小手像鳥兒的翅膀似的在我的胸前拍打,又像是初春垂柳的輕撫、輕佛,耳邊能感受到他自由如風、清新如露的氣息,恍如沐浴在明快的山澗小溪之中……
每當此時,我的遐思很容易像鴿子一樣飛遠,飛到三千裏外的西部,飛到30年前我的第一個童年。我能感覺到遐思帶著悠悠的哨音,記憶像洋芋燴豆腐一樣,該薪稠時私稠,該清亮處清亮。第一個童年是什麼樣子呢?是開滿山丹丹花兒的黃土高坡上那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嗎?是鋪滿山梁梁的綠油油的首楷地和跳動著螞蚌的麥茬地嗎?是疼我惜我的外婆家那個依山傍水的村子嗎?是油燈下聽母親捧著繁體古書講《羅通掃北》《薛仁貴征東》嗎?是拎著小板凳翻山越嶺去看電影《洪湖赤衛隊》和古裝皮影戲嗎?是把兩山夾一川的小城當作大上海嗎?……好了好了,通通是。9歲時就如饑似渴地想媳婦了,心中的偶像是京劇電影《三打白骨精》中的白骨精。吱吱呀呀的京劇聽著煩,卻辯得白骨精的聰明和美麗。唐僧真是活該讓她吃,隻是孫悟空這潑猴老是想著法兒要打死她,親愛的白骨精最終閉上了美麗的大眼睛,天底下最心疼、最最心疼的人兒恐怕就是我了。
《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我早就給娃講過了。我小心翼翼地問娃:“白骨精該不該打死。”娃義無返顧地、咬牙切齒地蹦出一個字兒:“該!”
我的心顫了一下。其實是該啊,但我的心為什麼還要顫呢!難道真的童心未泯嗎?難道我的兩個童年在30多年的時空中在對接、在交流、在呼應、在默契嗎?
鄉村的童年和童年的鄉村一樣,單調一些,卻有感受不完的濃墨重彩;而直轄市的童年和童年的直轄市一樣,多了一些喧鬧,卻失去了許多本該屬於生命的光澤。真慶幸自己擁有兩個童年,得以感受到生命的豐滿和亮度,體味到人生的內涵和意義。一直有個計劃,在秋高氣爽、瓜熟蒂落的時令,帶上娃,去周邊白洋澱、團泊窪的鄉村,讓娃感受一番大自然中陽光和禾苗輕吻的圖景,聆聽來自蘆葦蕩裏各種水鳥的呢哦。
有一種聲音叫“喳啦”
“喳啦”是個象聲詞,一種聲音,是用莊稼中一種叫茬子的莖做的
玩具發出的普通的聲音。“喳啦”同時是這種玩具的名稱,大概相當
於撥浪鼓。“喳啦”和玉米杆做的步槍一樣是我記憶中的早期玩具之一。茬子和玉米都是農作物,注定了童年的所有夢想與土地的必然關聯。
隴原是塊厚土,這是個樹根和石頭都能記載神話和傳說的地方,我記不清“喳啦”與農人的圖騰崇拜或者遺風大俗有無聯係,反正這個原始而又持久的東西延續到我們這代人的童年時仍然那麼地“喳啦”著。有老人說:“讓‘喳啦’吧,這苦年頭,得讓孩子們高興。”我當時並不理解這句話,並不懂得為什麼夥伴們能吃得滾瓜溜圓,而大人們卻心甘情願地餓著,他們潮濕的眼眶裏跳動的,是夥伴們撒歡的身影。一代人,又一代人,大概都是在這潮濕的眼眶裏泡大的。
那時對於山鄉的感受,可謂色彩斑斕,那是一種真正源於生活的色彩,體現的是生存的本色,和莊稼與土地的色彩一樣真實。生產隊有幾隻騾子、幾隻驢子、多少隻綿羊,全烙進大腦的顯示屏裏,村頭那塊用土坯做的一位毛姓爺爺的語錄牆,記憶猶為深刻。但是最具濃墨重彩的、最能使幼小的心靈得到滿足的,就是來自聽覺的“喳啦”了。我得到“喳啦”比同齡的夥伴要晚一些。記憶中,我常看見夥伴們每人拿著一個“喳啦”,用手搓出“喳啦”的聲音在山溝裏鑽出鑽進。“喳啦”仿佛使他們擁有了整個世界,便羨慕得要命,纏著讓當教師的媽媽給我也做一個。記得媽媽當時猶豫了許久,因為我是有玩具的,而且是從城裏買來的,有布娃娃,連環畫,還有漂亮的手槍……這些奢侈品對於眾夥伴來說是不公的,融入夥伴最主要的前提就是公平,於是媽媽從柴堆裏抽出一束茬子,截杆留叉,叉上橫加一個小棍,手搓杆而棍轉,棍轉而擊叉發出“喳啦”聲,於是一個生命裏激動人心的東西在我手中了。在我的印象裏,“喳啦”發出的聲音比高音喇叭裏的樂曲還要動聽,還有玉米杆做的槍,使從小喜歡當個軍人的夢想變得不再遙遠。軍人是要打仗的,操起玉米杆,首先要學會堅強,像潘冬子小哥哥那樣。於是,童年因為“喳啦”而沒有寂寞過,沒有惶恐過,沒有失望過,農人的饑餓感和滿臉的青菜色離我們很近又似乎很遠,背語錄的聲音我們可是一句也沒聽進去,既使聽了也發現並沒有“喳啦”好聽,我們發現背了語錄的人臉上的青菜色並沒怎麼退去,一個個眼光如死灰,倒是我們這些聽慣了“喳啦”的人,眸子閃亮,天上有可愛的小鳥飛過,山裏小河歡快地流淌。
一個秋收的季節,“喳啦”伴隨我在羊腸小道上走,我的“喳啦”最響、最隙亮,夥伴們跟著我聽那悅耳的聲音,就象沙漠中的人聽到了水的叮咚聲,渴望生活的人聽到了歌聲,熱愛自然的人聽到了鳥兒的呢味。這時,有位日子推得像黃連水似的叔伯利用割草的間隙,要過我的“喳啦”說:“我也來一段。”“喳啦”聲便從他的手指間流淌出來,叔伯的笑很開心,仿佛減去了十歲,額頭的皺紋迅速地舒展開來。我猜想,他大概做了個夢吧,什麼夢呢?大概隻有他自己才知道。有位夥伴說:“你咋笑得像個碎娃娃呢?”他怔了半晌,才說:“當碎娃娃,好啊!”言罷,竟然淚如雨下。第一次,我們才發現,長大了,並不是件好事情。
山鄉的日子發生變化,那是後來的事情,那時我們已經不再是娃娃。在另一撥娃娃們一片又一片“喳啦”聲中,坡上的高粱熟了,穀穗沉甸甸的搖頭晃腦,麻雀三五成群地在房前屋後奔來奔去,家家戶戶房簷下的辣椒串火紅火紅的。這時的我已經出門求學了!十幾年後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聽鋼琴曲、吉他曲的時候,我似乎發現“喳啦”也作為一種和弦揉在其中,因為這種感覺和兒時聽“喳啦”的感覺極其神似。溶入生命中的東西,是根本沒有貧賤、高低之分的。鋼琴曲和“喳啦”,一樣的美。
經得住貧痔的“喳啦”,經不住富有。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夢,沒有人能夠重溫舊夢。“喳啦”早就退出孩子們的生活了。當莊戶人家的炊煙裏已經有了雞蛋炒肉片的味道,當逢年過節時連肥碩的豬哼出來的都是類似於酒歌的調兒時,孩童手裏就都有各種各樣的科技含量很高的玩具了。然而,當我從孩子們目光中想尋找兒時才有過的某種希冀和渴望的時候,結果往往很失望,他們目光的純真無邪是真的,但蒼白也是真的。我親眼見過,一個小孩為了得到一個時髦玩具,一把揪住了父親的衣領,那恐怖的場麵,像極了英雄楊子榮代表人民處決栗平的特寫鏡頭―最終,那個孩子的父親還是乖乖當了架平,滿足了孩子的願望。
“喳啦”其實是一種生活,一種屬於孩子才有的生活。不是一定要讓如今的孩子們都學會“喳啦”,而是要讓他們品嚐到生活的基本味道。我懷疑他們將來是否也會領悟鋼琴曲,“喳啦”和鋼琴演奏的都是對生活和生命的理解。我想我這種認識並不主觀,每個人,如果自小不知道生活的底色是什麼樣子,那麼必然就被生活懸空了。我留戀“喳啦”伴隨的年代,饋贈了我一份難得的咀嚼生活的機會。
“喳啦”隻能繚繞在我的記憶中了,尤其是秋收的季節,我讓“喳啦”響著在羊腸小道上行走,心情像山上盛開的山丹。
情係駿馬
在我的感覺中,駿馬以它獨特的形象和魅力而存在著,這種獨特是芸芸動物界令人難以置信的一種神奇而瑰麗的現象。看到或是想到馬,內心便升騰起難以遏止的激動和興奮。我隱隱覺得,這是來自血液、骨髓和五髒六腑的一種情感躁動。
我無法表達對駿馬的愛戀。從小我就常被那人和馬在無比和諧的默契中,從靜止到運動,從運動到靜止,再從靜止到更為壯觀的運動所陶醉。我很想體驗那種生命能量的釋放是怎樣一種享受,可惜自己生來讓讀書、教書、當公務員奪去了所有時光,根本與騎馬無緣。兒時幾次偷試騎馬都被摔的青皮腫臉。後來學畫畫,有次速寫馬的造型,讓它毫不認賬地踢了一回,這反而更增添了我對馬的神秘和至愛。故鄉毗鄰有個鹽關鎮,緊靠當年諸葛亮六出祁山的祁山堡,是西北最大的騾馬市場之一。幾年前下鄉辦事,我常繞道去那裏走走。那裏雲集了來自新疆、青海、四川和甘肅本土的成千上萬的馬匹。那靜候在河床中的大自然的精靈,站如鬆,臥如石,徜徉起來也落落大方。那簡直象一個個尚未爆發的活火山,給人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和敬畏。我愛把自己置身到馬群中去,這時的心境已和兒時與馬的雙眼皮大眼“對眼”的心境大不一樣。馬的突兀的眼睛,如緞的皮毛,緊繃的肌肉和強健的骨骼,使我心裏湧起萬般柔情。初中時發表了一篇作文叫《做學習中的千裏馬》,二十歲前又發表了幾篇關於馬的散文,我才發現馬在我內心深處烙上了怎樣的印記,在我人生追求和奮鬥中給予了怎樣的勇氣和自信,激發我在廣襲的黃土地上與命運抗爭。
縱橫馳騁應該是駿馬生命形式最動人的景致。這使我很難忘記曆史或傳說中馬的佼佼者,如赤兔馬、呼雷豹、火焰駒……那可能算是馬中的代表了。我發現,上下幾前年,曆代輩出的英雄好漢幾乎直接得益於馬的映襯,李廣戰涼州,關羽出五關,秦瓊舞雙銅,無不是馬背上殺出的一世英名。我曾思考過這樣一個問題,自古英雄愛寶馬良駒,我想不僅僅因為坐騎有日行千裏,夜行八百的絕活,更重要的是想從馬身上得到某種東西,那應該是什麼東西呢?這個答案後來我終於自己找到了。五年前從天水赴河西走廊辦事,當巡洋艦轎車奔馳進千裏戈壁,剛剛爬出曾出土過中國旅遊業的標誌―銅奔馬的古涼州大地時,我的心被一個波瀾壯闊的場景攫住了。一群無羈的奔馬從一片山坳和斷垣中破空而出,像咆哮的洪峰傾泄在遠處的荒漠上。嘶鳴聲和馬蹄聲像沉悶的炸雷搖撼著腳下顫抖的地球。衝天的塵沙和土霧中,黑黝黝的馬背的巨浪排山倒海地奔湧著、翻滾著―巨浪沒有卷到我們這邊來,否則大漠中會多一灘肉泥和廢鐵。那時思想上開始成熟的我對馬有了一種全新的理解,馬簡直是精氣神的化身,崇尚馬和崇尚一種無畏的精神、巨大的氣魄和飄逸的神采簡直是一致的。我由此真正領悟到了老祖宗所謂一馬當先、馬到成功的真正內涵。一個民族的崛起,一個人的奮鬥,一個戰爭的較量大概都能從馬身上尋到答案,這大概也是千古英雄們真正需要得到的東西吧!
我常想,本應萊鶩不馴的駿馬服務於人類,這肯定是造物主有意的神奇安排。馬由於種類的不同而分別服務於人類角逐拚殺的戰場、春種秋收的葉陌、拉貨送物的漫道。人類一直認為馴服和使用馬是一種生產力的解放,而我覺得這首先取決於馬的良好的秉性和品格。馬和老虎、豹子都是龐然大物,但馬是無比善良的,它那很大很明亮的眸子裏沒有一絲的邪惡和私欲。我常為馬的靈性而感動。它可以長久等待主人的歸期,甚至為主人的死去而流出真實的眼淚。它祖孫萬代就認定了跟隨同樣是一種動物的人類,用自己獨有的生存方式填補了人類的許多缺憾和空白,使人類曆史顯得那麼壯懷激烈、生動酣暢,這實在是人類的福份。
愛馬之切,使我對關於表現馬的不同藝術形式的審美和鑒賞有些苛刻。至今我也就對徐悲鴻的個別奔馬圖情有獨衷,對中國傳統民樂二胡曲《賽馬》較為偏愛,對古典小說中的八大名馬的形象有所動情。除此之外,留給我深刻印象的藝術精品實在太少。我更多的是對現實中馬的理解和感受,現實中的馬,本身就是生命的詩,流動的畫,奮進的歌。一匹馬就是一件藝術珍品,一群馬就是一道壯麗風景。有了這種感受,所有的關於馬的藝術都黯然失色了。
愛馬到這份上,我再也不知道能說什麼,大腦的屏幕上,己是萬馬奔騰。
尋尋覓覓漿水麵
身為西北人,在津門過日子,怎一個漿水麵了得。
在京津冀是見不到漿水麵的,漿水麵便成為我牽腸掛肚的精神誘惑。偶爾舌根一酸,有口水嗆了嗓子,就知道是想漿水麵了,其時所有的生猛海鮮南北大菜均食之無味,棄之不惜。那年剛到天津,我在市場尋尋覓覓漿水麵,其情其景可謂癡癡切切。怎奈津城老鄉少,吃上漿水麵純屬奢望。妻子疼我,便常做廣東酸菜魚、東北酸菜炒蟹肉讓我解讒,其味固然可口,但漿水麵畢竟是漿水麵啊!
初時我驚訝自己鍾情漿水麵是否有些瘋了魔了,怕被京津地區的朋友傳為笑談,後來數次在往來東西部的飛機、火車上見有西裝革履的先生、風姿綽約的小姐用雪碧瓶子盛著作為“引子”用的漿水,才知鍾情漿水麵的西北人,有比我更甚者。究其實我到現在都沒弄明白,在京津的西北老鄉家中,誰家的酸菜缸見了底想重新做一缸,非來此西北的正宗“引子”而不酸,不香,不爽,可見這漿水實在是神奇得可以。
天津是華北著名的美食城,京津近在咫尺, 因此許多北京人把晚宴安排在天津,而我為了吃上漿水麵,反而不得不常去北京和大連,那裏的西北老鄉多,無論商界富豪、文化驕子還是官場雅士,家中一年四季都有漿水。京津本地的朋友不知漿水麵為何物,每在星級酒店品美食佳肴,必問我:“此桌菜值千元,比漿水麵何如?”我答:“差矣!”滿座皆驚,便吵吵著非要一嚐方休。於是今年盛夏,我們乘船赴大連。那天我在大連老鄉那裏大顯身手,以蒜片、幹椒、精鹽、茬油為餌,以臥缸半月的莽菜漿水為料,以嫩韭為“澆頭”,小火嗆鍋,蠻力揉麵,做了一頓酸幾幾、爽乎乎、滑溜溜、五色四射、味貫屋脊的漿水麵。朋友食之,大駭失聲:“此,漿水麵?”我答:“然也。”言訖,我已“支溜支溜”連麵帶湯鯨吞四碗,頓覺蕩氣回腸,周身通泰,若神仙一般。誰知當晚船過渤海灣時,有兩位天津人因食漿水麵而上吐下泄,拉得浩浩蕩蕩,倒應了一泄千裏奔大海的名句。始知漿水麵並不是人人都可以享用,沒有沐浴過西北高原日月光華,沒有咀嚼過西部蒼涼和厚重的人,是服不下漿水麵的。服不下,何談享用?
對我等這些難得休閑的人來說,吃漿水麵,已不僅是解決食欲的問題了,更多的包含著對純樸鄉情的分享,對磋蹌歲月的回味,對西部事物的咀嚼。這漿水麵就像濃縮了黃河水、黃土地、西北風中最具靈氣的部分,早就溶解在每個人的骨頭和血肉之中了,怎能讓眾老鄉害d舍得下。沒有漿水麵的日子裏,老鄉偶爾見麵,哼哼哈哈哦哦,與“京油子”、“衛嘴子”沒什麼兩樣:而漿水麵端上桌,氣氛立馬大變,仿佛回到了西北的某棵老槐樹下,所有人的意誌和心緒,都定格在關於故鄉的話題上了,於是,話題越扯越遠,這漿水麵就越吃越不一般,置身這種氛圍,隻有我們自己才能咀嚼出其中酸酸鹹鹹的味道。得感謝漿水麵,使大家難得有機會把目光投向遙遠的故鄉。
在電腦前敲鍵至此,舌根已呈泉湧狀。妻笑曰:“漿水麵?”我點頭。妻即通過電話與北京那邊聯係:“下個雙休日。北京。漿水麵。”而我早已進入漿水麵的感覺中了,這篇小文反而遲遲敲不上句號。
苦澀的悲憫
偶接東北某作家來信,說是從我筆下看出對民辦教師有一種悲憫情懷。最讓我感動的是,他把我的小說《不娶你娶誰》《燒水做飯的女人》《繡花鞋墊》《鄉村教師》中的民辦教師全部進行了分析,得出的結論是:西部地區的民辦教師太人性了。這說明我對這些人物是注入了感情的。其實,在感情的背後,許多經曆我害怕去咀嚼,因為它是苦澀的。
24年前,我這個甘肅天水的山裏娃上小學四年級,天生酷愛音樂。教音樂的民辦教師是個複員軍人,吹拉彈唱都有一手,簡直是我心中的偶像了。有次他給我們教唱電影《怒潮》中的插曲《送別》時,把“我持梭鏢望君還”中的“梭”唱成了“俊”,同學們都鸚鵡學舌地唱,而我像發現一窩野雞蛋似的,興奮地舉了手,有些膽怯地幫老師糾正了一下,民辦當場就火了。“啪。”給我後脖子狠狠地來了一教鞭。我忍痛辯解:“老師,我從收音機裏聽來的一首歌中有句‘工農齊武裝,梭鏢亮堂堂’,我知道這個字的,他確實不念俊。”辯解再次換來了鞭撻,而且還罰站一節課。從那以後每到音樂課,我都要被罰站到門口去。從此,音樂成了我破碎的夢幻,經常闖入我不堪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