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上初中,一位由民辦轉為公辦的語文老師在一次作文課上,異想天開地讓大家寫一首詩,這使我興奮異常,因為我早己在家偷偷把一本《唐詩宋詞精選》、四大古典名著翻爛了,暗自創作的“大作”就裝訂了厚厚一本。於是當堂賦詩三首,其中一首題為《少年詠誌》:
少小月半寒,
無奈耕旱源。
書山覓大鋤,
他日破長安。
詩盡管有些清湯寡水,但是在十四歲的山村少年的筆下,還是有點小小意思的,結果卻讓我蒙羞一場。老師先是講評了幾位同學的詩作,然後話鋒一轉,說:“全班最好的詩,當屬秦嶺的《少年詠誌》,可惜!肯定不是他寫的。……”
所有的目光“喇”地集中到了我身上。老師後麵說了些什麼,我實在聽不下去了。記得當時各班的語文老師把我當作反麵典型,一講到抄襲,就拿我開測,以傲效尤。直到我上初三時,作文屢屢在報刊閃亮登場,才開始對我“平反”
這些苦澀的記憶碎片,我沒有寫進我的小說,畢竟,民辦教師沒有把我教成中國最大的蠢才,他們畢竟是中國偏遠山區教育的苦苦支撐者,這也許是我悲憫情懷的淵源。
有朋自故鄉來
漂居津沽多年,早已習慣了在異鄉謀事的柳暗花明,一顆本屬西北高原人的心已平實如大運河畔的一粒石子。然有朋自故鄉來,委實怠慢不得,朋友抵津,好套用一句秦腔中語“鄉黨呢!”,說得我熱血沸騰,必設家宴一敘,吃美喝美唱美,方才醉歸賓館。
鄉黨這個久違的字眼,自定居異鄉,方咀嚼出個中份量和內涵。
在津門的日子裏,身心和意識完全被都市特有的節奏和氛圍格式化了,難得有雅興騰出腦子回味天水的雲和風,得空呆在家裏用電腦寫作便成為我營造精神家園的一大亮色,宛如沙漠旅人享受著一片水草豐茂的所在。而天水來朋,猛然間感到黃土地的清爽和厚重撲麵而來,情感的閘門被重重地撞開,仿佛舌尖尖嚐到了醉醉的漿水麵的感覺,淳樸得可以,實在得可以。吃漿水麵長大的人自然離不開漿水麵,為此我常乘船去大連的天水老鄉那裏討得幾碗漿水麵吃。接待天水的朋友多了,我始覺得鄉黨就是我精神家園中的漿水麵,使我超越時空迅速切換了角色,由夾生的天津衛搖身一變回歸成正宗的天水人了,這不能不說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
朋友練、周、劉、張諸君,皆天水好友,情份甚篤,每來津門我家中造訪,席間便溢散著“天河春”、甘穀辣椒、“金奔馬”的奇香,整個身心被溶解在朋友營造的天水氛圍之中,似乎不像置身於津門的燈紅酒綠,倒像鑽進了天水的火火燕亂飛的洋槐林子中了。“鄉酒易醉”,而我一聽“敖的、牛的、曹的”“阿達裏、連該些、啥依該”,即感醉意。微醉中,思緒像上網一樣飛躍千萬裏長江黃河,分明看見故鄉西坡裏的墓子紅了一遍又一遍,大坪的首稽綠了一茬又一茬,隴南書院我曾經的住所門前的燕子飛來飛去,南大橋的兒子娃女子娃花花綠綠……久違的鄉音鄉情、鄉黨鄉事,仿佛穿著張川的皮衣就著武山的陳醋吃秦安的大蒜,再配以清水的充國酒,越品越是個味!鄉黨來訪,多忙的接待我都認為是難得的休閑日,因為這是個全身心無比放鬆、心情像小鳥一樣的時光,在這嘈雜的社會,還有什麼比休閑更愉快的事呢?我慶幸我在這渤海之濱給天水的旅人提供了一方小憩的港灣,而我遠航的心像一隻大雁停泊在天水的橋頭,感受著旅程的希冀和愜意。
天水來朋,我最在乎的當屬曾經風雨兼程的同行者,使我一次次感受著青春年華的壯美和流金歲月的盈實,領悟著生活的真實和跋涉的詩意。那天我居住的康橋小區喜鵲“嘎嘎”叫,接到電話,原是天水人唐、郝二位女士伎臨。我讓妻以海蟹款之。唐是我師範求學時的知交,郝是多年的好友。遙想十二年前我在一個叫西口的地方執鞭三尺講台,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她倆披著一身潔白的雪花長途跋涉帶來誠摯的問候。在我的陋室裏,隴南春酒難以啟唇。其時腳下的路都沒走穩,酒,何以醉人?唐歎:“何為路!”我說:“那位姓魯的紹興文人已說了,世上本來就沒有路。”後來唐扔掉鐵飯碗隻身闖深圳,郝躋身中央電視台播新聞,在人生的風雨飄搖和百炯爭流中,我們沒忘相互打氣。當如今她們款款步出北京寓所,拎著手機,以京城成熟女人的麵孔出現在我家客廳時,我感受到了一種超越鄉情的東西。昔日西口相聚是在刺骨的冬季,而今津門重逢己是碩果累累的中秋。我再回味著大家走過的路,這路曲折而漫長,這路平實而亮麗,這些年該幹的都幹了,該做的都做了,如果沒有當年跨出的第一步,十多年的閱曆或許連十天的意義都不如。這麼想來,得到的總是比失去的要多得多。人的一生,如果缺少來自生命的、精神的多重體驗,生存還有什麼味道?路,還得多走!
京津兩地,打的也就五十分鍾,命運使我們這些天水人在京華福地又成為鄰居。我們讓施特勞斯的音樂裝點彼此家中做客的空間,或者是在網上聊聊有意思的事情,這是我們的另一種生活方式,鄉情在這裏已不是濃烈的“天河春”,而是溫馨的碧口龍井,一如天水氣候中緩緩的小南風。
有朋自天水來,我常邀津門的朋友共聚,於是每位天水人就成為津門人了解天水的窗口。津門的朋友便知道了人首蛇身的先人,知道了清蓮居士、飛將軍和忠烈侯。天津音樂學院的一位朋友戲言:“甘肅有隴東道情,臨夏花兒,河州大令,卻沒聽說天水有什麼來著。”我佯怒,遂三兩筆以五線譜形式表現出天水著名民歌《打櫻桃》的旋律:
人人試唱一二,滿座一片啼噓。有朋笑:“早知有天水,當年不如去那裏插隊。”皆樂。我像旅居歐美的華人好談起成吉思汗、長城一樣,心中平添了八分底氣和自豪。那剩下的二分呢?不好意思!是心虛。這份心虛有時讓人喘不過氣來。甘肅衛視好不容易在全國開通了,卻因品位太次被天津衛戲稱西北洋芋,除了河西的節目就是瞎廣告,鮮有天水的內容上鏡。在京津接觸最多的西部隴人多是張掖、武威、金昌的生意精和文化客,祁連商戰,皇台雄風,濱河情韻,鎳都美譽令多少京津產業人為之頗首,而天水除了步履匆匆的各界行者,沒見留得什麼產品在這裏獨領風騷,心中不免有些沉重,這沉重並不意味著自己多麼高尚,隻能自己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沉重所感動。
今春天水來朋,酒過三旬,朋以滿腹經綸的宏偉氣派對津門友人闊談天水深奧如魔方似的史前文明,津門友人笑曰:“此司馬遷老頭己告我,何不談談現在!”朋臉紅如爐中炭。津門友人歎:“天水這個地方呀!”呀什麼呀?!這一呀,讓大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以然不知其然。隻是其然也罷,其所以然也罷,倒弄得眾親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有朋自天水來,樂乎哉?不亦樂乎!
遊海河暢想
聽到一句戲言:作為生存在900萬天津衛中的一員,你大概是九百萬分之一個沒下海河遊過泳的。
我啞然,我再次悟出海河和天津人是怎麼回事?!
自隴原始,縱橫大半個中國,熱衷文史地的我習慣於對所有親曆的城市進行社會學思考,駐足天津手搭涼蓬一望,蜿蜒如龍潛渤海邊緣的海河厚重如來自亙古的鼓糙之聲,蕩滌著人的心魄。無論從世紀的、風水的、地象的角度感受,海河乃天津政治、經濟、文化活動之脈、之魂、之韻。
海河是充滿魅力的,它的魅力不僅是物質的,更是一種文化。
我是抱著嚐試和挑戰的複雜心態從望海樓附近擁入海河的。可以說,一周前屈從於遊泳池遊泳,本身就是奔海河而來的。如果說學會遊泳是我遊泳史的序曲,暢遊海河則是第一個壯美樂章。
我居然是那麼輕鬆地、自如地遊到了河心,宛如一匹掙脫絆羈的馬撲向了廣闊無垠的草原。我對海河的適應之快和海河對我的熱情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蓄滿大堤的河水顯得殷實、沉穩而厚重,像不經意便越過幾千年曆史滄桑似的緩緩流動。天高而泛著純澈的藍色,河麵上的倒影隨波變換,清新的空氣中彌漫著一抹大海才有的鹹味。在這曆史和文化的巨大載體上,我兩臂鄭重其事地把水向後攬去,仿佛在揭開天津近代史夜與晝、衰與榮的章節,腳下分明踩的是曆史的車輪,每前進一米都能感受到破舊曆史的回音和嶄新時代的號角。巨大的海河托舉著我的身體。她是第一次接待二十世紀末從黃土高原走來的我感知她的個性和特質,於是以極其平和、溫柔、嫻靜的性格包容了我,使我不能不綻開漣漪一樣的情感和思想。
我張開雙臂盡情遊著,一種渴望與希冀使我忘記了疲勞,我想起五年前一次去青海出差,在那高高的青藏高原上碰上了一支前往長江和黃海源頭考察的水利工作者。我是多麼想去長江和黃河的源頭看一眼啊!那是每個中國人生命的源頭和華夏文明的源頭,然而源頭太遠我的能力又實在太小了,我隻能在流經大西北、大西南的黃河、長江邊上走啊走,當時的感悟是很有限的,因為我的身心沒有容入她的肌膚、血液和情感裏,而我卻感悟到了海河,在她的溫床上,我的現實和夢幻都在咀爵著,咀爵著。
咀爵海河,並不下象咀嚼口香搪那樣一嚼一吹一個大大的泡,但得有咀嚼口香糖的堅韌和精到,歲月和曆史都是人們咀嚼出來的。咀嚼海河,你得全身心置身其中,遊啊遊啊,遊啊遊啊,看她的滄桑,捕她的回音,診她的氣脈,聽她的呼吸。她在上遊廣納柒鶩不馴的五大支流即南運河、北運河、子牙河、大清河、永定河於一身,胸襟越發變得開闊而博大,脾性反而柔順、熱情地象世間最嬌好的女人。海河既然衷情於天津,那麼注定她的近代史是災難性的,就象長江、黃河的近代史更多的是和恥辱聯係在一起一樣。列強的鐵蹄隨波遁去,戰火的硝煙泯滅河底。金湯橋和金鋼橋之所以對比分明,不僅僅因為分屬兩個不同時期的藝術表現形式,更重要的是前者體現曆史,後者昭示未來。側耳聽,望海樓把義和團、紅燈照的精神、氣概、悲壯、輝煌娓娓道來。朝前望,標著“全球通”字樣的電信大樓矗立河邊,把時代的氣質和風度彙入滔滔細浪,奔向知識和文明的彼岸。兩岸獨具特色的“萬國之國”失去往日的高貴、奢華和媚俗,已變成純物質形態的客觀存在,和綠樹掩映下匆匆急駛的小車組合成富有深意的風景線。
經過浩劫的曆史往往是最璀璨的,就像懂得憂傷的女人是最迷人的一樣。沒有人喜歡淡泊、浮躁、波瀾不驚的曆史,就像沒有人衷情於一個簡單、蒼白的女人一樣。
暢遊海河,置身的是曆史進程,文化狀態和精神家園,這大概是千湖萬沽中難以尋覓到的,那是一種攝人心魄的風采、風韻、風情。
思想是人類思維的極致,凡事敞開思想不易。在海河中遊泳,你不能不在曆史的投影和時代的鼓點上敞開思想,咀嚼個中滋味。海河的確是美的,她盈實得像熟透了的秋天,溢滿五穀雜糧的芳香。
暢遊海河是大自然洗禮思想和靈魂的過程。
天津人愛給海河冠以“明珠”這個稱謂。
明珠永遠是人類的眷戀。
遊泳的感覺真不錯
遊泳的感覺真不錯!
文友問及初居津門的感覺,我答,津門唯海河壯美!在海河遊泳,感覺真不錯。文友便建議寫幾組散文抒抒情。
寫了。發了。也許是太抒情了,都說看把你這個幹酥(甘肅)人美的。
金秋十月,萬類霜天競自由。殷實亮麗的海河與曆盡滄桑的津門相濡以沫,有一種現實與曆史、自然與藝術、運動與靜止的協調美。每
日正午,扔掉沉重的公文包,撲向海河,一如沙漠苦旅的駱駝覓到了綠洲。海河遊泳能感受到自己是大自然的精靈。就其實海河的色彩和情調是津門最具大自然特征的所在。脫光衣服,換上窄小的泳褲,讓陽光普照全身每一寸肌膚。躍進漣漪蕩漾的河麵。遊吧!頭頂是藍天和白雲,岸邊有鳥兒啁啾,秋天的行道樹從罅隙裏送來樓頂上空來自遠方莊稼地裏五穀雜糧的味道。這裏已不僅是水生物的世界,這己是我們的精神家園。
朝著大海的方向。左右都是泳友。把臂膀揮舞成翅膀,把雙腿操作成雙槳,以高貴的頭做帆,身子是永不沉的小船。 目標:彼岸。
這是生命的體驗,你可以盡情地想點什麼,也可以不想。想也好,不想也好,隨便。
可以隨便說說。愛說什麼就說什麼,黑格爾、門采爾、安棋爾……說知識經濟浪潮和《白鹿原》中泡棗的小娥也行,也可以說說西門慶給潘金蓮講驢轉世成人的故事。請放心,天空、河水和我們一樣明淨。哥們目光閃閃,心兒燦燦。
也可以不說,扣了嘴,鼓圓腮幫,或張了嘴,做最標準的深呼吸,你會覺得河水也在呼吸,她也是生命體。她信仰生命不息,奔流不止,回歸自然是她的美麗。不說便使勁往前遊,岸邊所有物理意義上的參照物一閃而過。你覺得你在隨著天體運動,你在擁有宇宙。塵世間的喧囂和浮躁沉澱成淤泥。激情和勇氣從遙遠的亙古回歸。你認識到你的生命鮮活得像剛撈出的黃花魚。
還可以唱。吼也行。有些唱其實就是吼,譬如川江號子,譬如信天遊,譬如老家的秦腔。用不著多吼,吼一句就醉了,吼兩句就夠了。你會明白馬何以長嘶,雞何以長啼,虎何以長嘯,狼何以長啤。你如不明白,你他媽的就不是喝共產黨的奶水長大的,你父親或你爺爺當年血液和骨髓裏那種“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的感覺,你就沒法當歌唱了。你如醉心脂粉,迷戀香花,你就成了臭草。你別來河裏湊熱鬧,還是窩在機關裝模作樣幹革命去吧!
當然更可以笑。有事沒事的笑。沒事偷著樂也沒人在意。哈哈,嘿嘿,嘻嘻。迎著正午的粼粼波光,讓柔波細浪和水花流珠撓癢癢。笑,笑什麼呢?笑天下可笑之人,笑天下可笑之事。不愛笑就別笑。笑裝不出來。裝出來的笑比哭還難看,一張馬猴臉,皮笑肉不笑,把這張臉捧給你的上級去欣賞吧!興許能討個表揚什麼的。遊泳之人沒這張臉譜,這臉經不得風浪。
累了。翻過身仰躺水麵。白雲作錦被,河麵作溫床,扯過一把小南風當扇子。眯一會兒,做個夢,夢見自己原本是玉皇大帝老兒,剛要組織眾大仙開個會,冷不丁放一響屁,有人準備興師動眾去調查,我說是寡人的禦屁,太白金星說您這屁真香啊!赤腳大仙說您這屁連南天門都金碧輝煌了。有秘書拿鼻子使勁聞了聞,很快寫好關於我這個屁的曆史意義的理論文章請我禦批。我說眾愛卿沒事就退朝吧寡人要去河裏遊泳呢,突然一激靈,醒了,魚兒蝦兒故意撓我腳板,似在說,小公務員你不正在遊嗎?
遊泳還真占便宜。曾為一百六十八斤的體重發愁得夜不能寐,而今大量脂肪隨波逐流而去,辦公桌似的屁股數月間變的玲玲瓏瓏。近來照鏡子,不照嘴臉照屁股,隻覺玲瓏得好看。摸摸,不硬不軟,工藝品似的。
遊泳的感覺真不錯!盡管為此已經寫了幾組東西,然而每遊少不了新感覺,還得寫,沒治。
冬泳
遊過秋天,再遊,就是冬泳了。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描繪這樣一個場景:冬日津門,穿城而過的托著浮冰的海河把巨大的冬天的信息向渤海灣報送。在冰水之間,幾個光著身子的鮮活的生命手舞之,足蹈之,這就是我們冬泳人,那位愛吼幾聲秦腔的便就是我了。不能不說冬泳是神奇而瑰麗的,一如冰山上的雪蓮,我真正感受到了她的風情萬種與光華的撩人。
冬泳使我們視覺中的自然與生命多了些許藝術的感受。冬天是清貧、單調、蒼白的季節,湧動的海河便成為激發城市生機的惟一活體,一如貫穿人體的大動脈,傳導著生命的聲音。如果說海河是津城的生命,冬泳人則是海河的生命,冬泳使海河依然如故地體現著她的寬容與博大,使嚴寒中的她無比靈性和激越了起來,顯示著一種與春的騷動、夏的熱情、秋的盈實截然不同的生機,這與兩岸冷酷的世界形成鮮明對比。因了冬泳,海河生動了,這城市的一隅與眾不同地生動了。
在冬泳人中,數我泳史最短,初秋剛學會,整個秋天便紮紮實實地在海河裏遊過來了。那天天氣驟冷,河水的柔性與奔放被寒流一掃而光,沉默一如冷卻的鐵水。泳友說:“今天是冬至,我們已遊進冬天了。”我聽了突然很激動,這個季節一般情況意味著一年中的泳事將告一段落,而遊泳的魅力帶給我生命的激越,卻像行空的天馬一樣無法羈收。―寒冷,寒冷算什麼呢?寒冷不就是為襯托安逸而存在的嘛!話是這麼說,但人畢竟是肉眼凡胎。這是一種令人興奮的嚐試和滿足,遊完一九遊二九,遊完三九遊……天晴天陰,雪飄雪停,風起風收,岸邊常有裹著棉衣、壓著棉帽的老少爺們烯啼噓噓的看我們冰雪中的泳姿,更有南方來的連雪都沒見過的旅人利用小站候車的一瞬,驚訝訝地搶到河邊飽看幾眼。冬泳原來對每個人都是有吸引力的,無論是會遊泳的還是不會遊泳的,冬泳是一道風景,就像雨後突然出現的一彎彩虹,更像冬雪中傲放的紅梅,那是意誌和決心被物化了的美。
看有看的回味,那看,更多的是欣賞;遊有遊的理念,那遊,更多的是體驗。我發現拋卻概念意義,冬泳和遊泳在性質、內涵上根本就不是一會事,就像長相極似的貓和老虎根本就不是一會事一樣,冬泳使人在空靈的狀態中,比常人更多的接納了彎隆、大地、太陽、氣脈的恩澤。冬泳的每一刻,精神領地幹幹淨淨,所有的意識和精力都高度集中起來,你不得不拿出顛簸的人生路上麵對挫折、逆境的態度,全身心地迎接冰水對每塊肌肉、每個細胞的挑戰和進攻,你得義無反顧的發奮向前,披荊斬棘,不屑地把來自岸邊的媚俗、偽善使勁踩進淤泥。遊!使勁遊,慢一點都不行。稍慢,寒冷會瞬間侵入骨髓,捆縛手腳,你的生命就會成為不值幾個錢的什麼玩意了。遊吧!這是生命與自然的較量,也是自己與自己的較量。某先者言:“人生就是一場較量。”較量,就首先得征服自己,這是狀態,也是姿態。
遊完就上岸,跑一圈兩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逼出渾身的寒氣,這時你會明白什麼叫勇士,你等於摘到了唐古拉山上的雪蓮,等於後界射落了九個太陽。
得感謝上帝給大自然賦予了嚴寒,才使我們冬泳人感受到了較量的亢奮。嚴寒是對生命和人生的警示,你不得不拿它去衡量意誌和決心,去評判迎接挑戰的態度和責任。
冬泳。遊過冬天,再遊,就進人春天。
學生時期的兩篇作文
一、甘穀辣椒
同甘穀人談話,他們往往愛把話題引到辣椒上來,仿佛不談辣椒,就不足以炫示自家的富有,不能滿足他們的自豪感。有道是:隴上辣椒甘穀紅。甘穀人卻有自己的說法:隴上辣椒在甘穀,中國的辣椒也在甘穀。
今年秋(筆者注:1987年)去甘穀李叔家作客,一腳踏進甘穀,瞧見車窗外渭河沿岸一閃而過的村舍,幾乎被厚厚一層火紅所籠罩。開初以為是柿樹,便問同車一老農,老農哈哈一笑:“咋?在甘穀,‘秋裏辣椒樹梢紅’你也不曉得?”我這才恍然大悟,眼下正是甘穀辣椒上樹的時候呀!一位來自大上海的乘客琢磨半晌,真切地開了腔:“辣椒樹那樣大呀!遮房蓋脊的,我生來首次看到呢!”一句話惹得滿車乘客開懷大笑。
火車進了甘穀磐安鎮站,我與前來接我的李叔一起往鎮裏走,隻見巷道兩邊,家家戶戶各種高出牆的落葉樹上,都掛滿了兩米左右的辣椒串,垂垂累累,像燒炭渾身盡赤,似火鐮紅焰融融,勝殘陽殷血生輝……有些樹冠被辣椒串裹得不見分枝,厚實得遇著強風也難見得擺一擺。部分人家院中辣椒掛滿了,邊設法把辣椒串一頭掛在自家樹枝上,另一頭橫過巷道,接在那家樹枝頭。仰頭看,像條條橫空沉睡的紅蟒,使人擔心會滴下熱辣辣的辣椒油來。身置於此,滿街流動的濃鬱的辣椒芳香,沁人心脾,回腸蕩氣,大有張口欲嗆之勢。
我問李叔:“這裏每家能掛多少辣椒?”
李叔說:“好五六百串哩,也有掛千串以上的。”
我一聽,舌先乍了,好半晌我愣聲問:“辣椒伸手可及,不怕人偷?”
李叔璞嗤一笑:“偷?甘穀人辣椒發的財。滿樹辣椒滿樹錢,家家有,誰偷?”一聽,我才為如此發問感到耳燒了。
“秋到甘穀溝,滿地辣椒油。”這並非過譽的農家常言,我才遲遲領略到其真蘊。
也難怪,兒時來甘穀,恰逢春夏兩季,未曾覽得“辣椒上樹”的景致,但對甘穀辣椒有了了解。記得有次磨著李叔上山玩,偶然回首,隻見山下渭河兩岸,披著絨繡樣一層層深綠,茫無際涯。原以為是豌豆什麼的,待下得山來,不覺啞然失笑―是辣椒。迅即又膛目結舌,辣椒,這麼多啊!山那邊的故鄉也是有辣椒的,僅在房前屋後,承包地頭種一角也就夠了,就這樣還往往能賣一些的,跟甘穀辣椒相比,簡直就無影無蹤了。甘穀辣椒還有許多土名堂,什麼描尾紅、辣七寸……每一種辣椒都有細微的區分,每區分一種都冠有耐人尋味的名稱。甘穀人會種辣椒,吃辣椒也挺講究,頭伏辣椒剛吐青,便有人摘來醃上,不久便可零取零吃了。這種醃辣椒,鮮而不辣,脆而不膩,別有一番風味。同時隨著辣椒長勢,醃法就更有花樣了。甘穀人出門作客,遠足旅遊,也隨身帶著加工過的辣椒,或請客,或自食,往往撩撥得外路人涎水欲滴。每逢秋耕秋收,辣椒吃法更有趣,揀那燙皮兒的蛇背辣椒,灶膛裏一塞,砰然一聲爆響;抽出來,切開,撒縷細鹽,攜至田間地頭,勞罷小憩,一口饅頭,半口辣椒,那個美!
正如李叔笑言,他對甘穀辣椒的了解,絕不亞於對老婆的了解。從李叔嘴裏知道,甘穀辣椒原產南美洲,明代傳入我國,由於甘穀水力資源豐足,日照時間長,土質多酸,故辣椒在這裏長出了自己的風格。甘穀辣椒質肥肉厚,味香色正,營養價值極高,維生素C的含量是西紅柿的14倍,蛋白質是西紅柿的3倍,它還可以祛熱祛風除熱,健脾強胃,大冷天,一碗辣椒湯下肚,賽過三伏天……
在李叔家,吃著姨專為我接風趕做的“甘穀辣子麵”,真是睹物話開,我問李叔:“聽說甘穀辣椒在港澳等地也有市場?”
李叔笑了:“那算啥!年初我在蘭州省勞模大會上了解到,甘穀辣椒在世界各地挺時髦哩,上麵統計過,年出口量為26萬斤。”
我驚住了,呆呆地盯視著李叔那洋溢滿臉的自信和喜悅,心底不由一陣激動。我敢肯定,隻有莊稼能手,隻有親自收獲過上等辣椒的勞動者,才會有這種自信和喜悅。這麼想著,眼前的李叔仿佛變成了許多個,大腦屏幕中印現出滿世界都是紅彤彤的甘穀辣椒了……
這次甘穀歸來,不像前次大包小包鼓滿了辣椒串,讓親友美滋滋嚐了個鮮,而是帶了一本李叔與人合編的科普讀物《甘穀辣椒》,我覺得,它己超越了甘穀辣椒的意義。
二、瓜鄉品鮮
鄰鄉姚莊盛產西瓜,瓜事年年不衰,己是久聞。那地方是個大川口,據縣誌載:“城西,有川盛瓜,名百裏。”遺憾的是我長年遠讀異鄉,竟未曾品過它的異采。
暑假回故鄉,途徑姚莊,正是‘舊高人渴漫思茶”的當口,喜見公路兩旁,碧沉沉的片片瓜田恍如靜態的湖麵,偶有焦黃炸芒的麥攏間於期中,冷暖色調對比煞是分明。綠色殿堂式的瓜棚一架架兀立地頭。路旁瓜砌如山,形色可人,時有兩三農客在那品瓜笑談。我一時涎水欲滴,腳下便不自覺地挪向一家瓜棚。“汪——”一隻被栓的狼狗朝棚內得意地喚了一聲,俄頃,從裏探出一位眼睛有點浮腫的精瘦小夥,剛邀我至棚內納涼,倏忽間已操刀在手,虛步輕入蔓網瓜海之中。我已熱極,暗幸蒸籠樣的天地間有這麼一潭難得醉人的清涼,便索性寬衣敞領,打坐棚口一捆青草上,愜意地觀賞起棚外這喜人的瓜勢。
主人的瓜田很大,約有七、八畝的樣子。綠色海洋的盡頭,兀立著一塊鳥形的丈餘巨石,我愣了一下,難道這就是四鄉皆知的那隻“仙鳥?”相傳很久很久以前,玉帝大設瓜宴,這仙鳥同情凡人遭早災之苦,偷銜瓜籽拋下,恰好落在了姚莊,一夜之間遍地熟瓜。這可觸怒了玉帝,他命人把仙鳥綁了雙翅點化成石,拋到這大川口以示懲罰……老人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臉上無不流露出對仙鳥由衷的敬意和執拗的虔誠,仿佛若不是托仙鳥的洪福,這大川口上黃土地的子孫們早成渴死鬼了。據說每逢瓜熟蒂落之際,仍有老瓜農拜倒在它腳下焚香燃紙,以求仙鳥賜他瓜事興旺……
“瓜哄——”主人一聲招呼性的提醒把我從不盡縫蜷的遐思中喚醒,看時,隻見小夥子牙銜刀片懷攬一青紋灰皮草藍般大瓜,樂顛顛朝瓜棚而來。我再也按捺不住,忙起身迎往。小夥一手按瓜至板上,牙鬆刀落,另一手輕輕撈住。尚未著刀,瓜己“璞”地炸開,濺起兩三碎紅瓤,幾星瓊漿液,刀複幾下,數角青皮紅瓤一字兒擺開。吞一口,陡覺滿口生津,甜涼撤骨,手指竟被汁液粘住難以靈動。元人方夔昔日品瓜後曾留有“縷縷花衫粘唾碧,痕痕丹血掐膚紅,香浮笑語牙生水,涼入衣襟骨有風”的名句,我真驚詫於這精妙絕倫的描寫是何等貼切和準確了。鯨吞以畢,神清,目爽,細細品來,似乎蟠桃的甜香,甘蔗的清涼,青梨的鮮嫩,都集姚莊西瓜於一身了。
主人告訴我,過去姚莊西瓜並沒什麼名堂,隻是沾了大川口風大、沙厚、水多、日照長的光罷了。真正好勢頭始於近年,自從興開了“書本種田”,姚莊的西瓜都開始了地膜覆蓋,勤試品種,測溫護理,質量和產量這才年年翻,翻年年,往西雖不敢跟哈密瓜試高低,往東可是八百裏秦川敢過了。我這才注意到那鈍鋸形的青白葉子和大大小小的瓜下,熠熠地閃亮著一層奪目的透明,那就是地膜,主人行家似的給我解釋著:地膜,能延緩地層水分蒸發,箍死雜草,更有利於試配瓜種……
“瞧,那些上了號的瓜,是我和鄉瓜果研究站的同誌共同培育的,如果成功了,明春便可大麵積推廣。”我順著他的指向踞進瓜壟,果見時有一瓜旁邊插一木牌,標著“某某一號”“某某二號”等字樣,我愈看愈傻眼,瓜果研究本該是相關研究人員的份內事兒,一個農家毛頭小夥居然也有能耐幹這個,我不由再次帶著難解的疑惑和驚詫大量起他來。
他的確跟一般農家小夥別無二同,黝黑的皮膚,蓬亂的頭發,憨厚的情態……無論如何我的直覺是難以把他與書生味兒十足的研究人員們拉扯到一塊的,許是我臉上否定的意味刺傷了他的自尊,他挑釁似的開腔了。
“咋?不像?”他嘴角朝靠棚壁的簡易木質床頭一努,臉上頓時洋溢著幾分得意。我這才注意到床頭堆著一堆書本之類的東西,翻了翻,多是些瓜果研究方麵的書籍,另外還有幾家鄉鎮瓜果研究站寄來的特邀研究員證、合同書和一遝來自天南地北的瓜農來信。一支禿筆未曾套帽,橫睡在厚厚一本信箋上,顯然在我來這之前,他正在奮筆疾書著,倒是我的到來把他打攪了。我忽然想起當前農民們興起的搶“財神”熱來。農民們把有業務水平和專業農技的回鄉青年尊稱“財神”,曾使我一度陷入迷惘,想那“財神”定然有“三頭六臂”之長了,萬沒想到眼前就立著這麼一尊。
我問他:“你研究瓜果,定有啥老底子哄?”
他自嘲地一笑:“哪達的話!說來臉紅,掀了兩年大學的門,沒閃一絲縫,一想罷了,好幾天盯著敵敵畏罐子估摸著閉眼算了。後來自己抽了自己兩巴掌,咋?這年頭,哪達活不了人,活不好人,咽口唾沫,發個狠,就幹起這行來了。”
細細咀嚼著這樸樸實實的感慨,定了半晌,心中突然一陣激動,放開眼去,目光落到遠處的“仙鳥”身上,我覺得它那籠罩著一層神秘和強烈誘惑的神采頓然曉霧般散盡,想必圍繞在它周圍的殘香紙灰也該散盡了吧。倒是眼前這實實在在的農家小夥給人一種超乎普通之外的感覺了。
到得家中,跟故鄉人談起姚莊西瓜和那位小夥,才知小夥乃全縣聞名的“神瓜王”,他的鼎鼎大名早把“仙鳥”在人們心目中趕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