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不知為什麼,隻有在那夢中遇險的一瞬間,我才作為旁觀者最清晰地看見了自己。我目睹著自己像一位背著雙肩挎書包的犯鍺誤的學生一樣,充滿滑稽意味地扛著一副無用的降落傘,在藍天白雲之間閃電般掠過。我體驗到一個人在厄運麵前的恐懼與無助。我甚至窺視到自己臉上浮現的尷尬,在命運的惡作劇麵前束手無策所表現的尷尬……
降落傘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已經不是一般的玩具了,它近似於賭博的骰子。如果一個人身逢險境,在恐怖之餘還能體會到遊戲失敗般的尷尬,也算得上是小小的勇敢了。
我曾經把這段假設的冒險向一位朋友描述過。他善意地嘲笑:如果你是真的一步踩空,就來不及想這麼多了。
是嗎?我的想法卻是這樣的:每個人遲早都要麵臨死亡與危險,當我某一天真與死神麵麵相覷之時,危險於我已平淡如水,死亡的麵容也早已熟悉。因為這一切,我在夢中已體驗了無數遍。不新鮮了。
作為一名尷尬的傘兵,在夢想與事實的衝突中,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安全著陸。
男人沒有狂歡節
賈寶玉說過: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至理名言。由此可見,女人是感性的,勇人是理性的。而一位理性的男人,可以在圖紙上畫出精密的規劃、可以使衛星上天,但他達觀的心靈無法享有真正的狂歡。青梅煮酒似乎是男性世界裏的專利,但男人潛意識裏是怕醉的,正如在行動中畏懼失敗。男人是驕傲且勇敢的,這便構成對周圍對手的藐視;但他依然對可能的失敗誠惶誠恐,因為失敗本身才是他惟一的天敵。一位連慶功酒都不敢提前痛飲、對歡樂都不敢預支的男人,是謹慎的,也是悲哀的。我為男人的理智而遺憾,從他成熟的那一瞬間開始。
其實男人天生並不是這樣的。那陶醉於青悔竹馬遊戲的拖鼻涕的小小新郎官,正舉行著最早的關於愛情的狂歡節,毫無疑問他是節日的主人。而一位小心翼翼用火繩引燃爆竹的頑皮孩子,他雙手掩耳所感應到的快樂,不亞於火箭專家試放一顆新衛星的成功感。可見歡樂本身是沒有衡量標準的,歡樂就是歡樂。為什麼摸著石頭過河的審慎的男人,隻相信路標而不相信內心的羅盤呢,隻追逐勝利而不敢擁抱失敗,隻注重結果卻偏廢了屬於本質的過程呢?為什麼不敢在勝負未卜之際就挽起褲腿、提著鞋子盡情地投身於激流之中,把盲目的衝動也視若一次洗禮、一次物我皆忘的潑水節呢?
男人啊男人,全副武裝,卻從釆不敢給自己放假。即使在法定的禮拜天,他也枕戈待旦。這注定了男人與節日無緣,解甲歸田的節日,遙遙無期。男人啊男人,活得累。最終不知輕鬆為何物了。
所謂的狂歡節,是人類生活中帶有烏托邦性質的精神解放,是阡陌交錯中的小小憩園。很明顯在這美酒飄香、笙歌處處的日子裏,歡樂作為手段,而又構成目的本身。酒神的節日:葡萄與星辰的節日,不以成敗論英雄。夜光杯的節日:泡沬的節日,把人類從崗位上解放出釆,把心靈從敎條裏麵解放出來,把時間從鍾表的桎梏裏解放出來……
可惜的是,這個世界上的男人,活得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明白了。
所以我要說,男人沒有真正的狂歡節。郎使有的話,他也是邀請來的客人,而不是節日的主人。
世道發展到如今的地步真不容易:物質不滅,而精神老朽。昔日以繆斯使者自許的詩人,也演變為一種帶有喜劇色彩的頭銜,在市聲塵囂中更顯得蒼白虛弱。交際場上介紹誰是詩人,就跟誇誰是勞模似的,公然揭露他是眾人中的異類,酒席之間便多了一份善意的笑料。每逢此情此景,我便下意識地擺手推辭,聲明自己年少時雖曾給繆斯拎過行李,但業已退役。仿佛光榮過一回的樣子。免得圓桌上的同僚們紛紛敬酒,興高釆烈地請求你即席賦詩什麼的,其實滿腹生意經的他們,恐柏還鬧不清詩和對聯的區別。在作協舉辦的聯誼活動中,確曾有某位企業家謙遜地向我提過類似的問題。
舊社會好男不當兵,為幾個銅板的軍餉不值得扛槍當炮灰,水火無情。新時代好男不寫詩,沒那個閑工夫風花雪月、斟詞酌句,手機一響,準保把雲裏霧裏的繆斯女神嚇一激靈。現代社會衡置男人偉大與否的標準很簡單:渾身名牌、有房有車、言必鋼材石油……騎驢吟詩、青燈黃卷的時代早已過去了。寫詩是女人的事,讓女人去寫詩吧,任重道遠的男人要賺錢。遺憾的是現在的女人比男入更實際,纖纖玉指不愛捉筆。眉筆除外。全中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李清照來。在珠光寶氣的富翁富婆想象中,寫詩是那些窮男人或灰姑娘做的事情。
我是男人,我寫詩,很多時侯是寫給自己看的,這一切都符合上麵的推理。我白天上班,刻意隱蔽身份,拋棄書生氣,與三敎九流打交道;晩上我關起門來寫詩,像印製《挺進報》的地下工作者。詩是與我生命同在的秘密。不知李白若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會有怎樣的感觸,還能放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嗎?他注定出入不了星級飯店,而躲在街頭巷尾的末流小酒館裏彈鋏當歌:食無魚,出無車,不如歸去兮……哦,華麗的家族,孤獨的詩人。
“您是位詩人!”|
“別這樣。你這不是變著法子罵我嗎?你才寫詩呢!”
王朔小說裏可能出現過類似的笑話。在飲食男女心目中,詩人是指那種瘋瘋顛顛、麵對祖國大好河山啊一聲的人,那種隻喝得起黃酒、逮誰敎誰茴香豆的茴字怎麼寫的人,那種永遠在十米以外愛一位女孩、寫情書卻不敢寄的人,那種不會辦公司、卻組織文學社的人。落伍的那種人。
和我在一幢樓裏上班的詩評家唐曉渡,寫過一篇《快樂的恐龍》來比喻詩人在現代社會裏的命運。恐龍,一種無法適應環境變遷而被淘汰的史前動物。一種心地善良、步伐遲緩而缺乏攻擊性的食草動物,一種在自我的境地裏至死保持樂觀的動物。在物競天擇的大自然麵前究竟是堅強還是脆弱的呢?曉渡是深沉且睿智的,他自畫像似的描述令我感悟到詩人在這個時代裏的悲壯與委屈,以及詩人人格力量的偉大。我和所有尚困守圍城的詩人們一起虔誠祈禱:給我頂住!願詩人這個美好的代稱,不至於像恐龍一樣從這座星球上絕跡……
虎皮短襖
少年時逼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極漠楊榮的那身裝扮:套一件虎皮短襖,腰係生牛皮帶,手提三尺長的馬鞭,雄赳赳氣昂昂地登台亮相……於是想象古典工義的英雄便垓是獵人模樣,甚而至於想到:一位男人身披的虎皮短襖,若是他親手獵取的一而不是重金購買的,才不失為真好漢!否則,還不如老老實實銬灰布長衫或索性西裝革履宋得本份。虎皮窄襖墨若泰山,隻有力扛九鼎的鐵腕英雄才配穿。試想談虎色變的怯懦哲即使麵對懸之高壁的虎皮,也會做杯弓蛇影的惡夢的。虎皮若罩在衣架上,它還是死的;隻有披掛在英雄身上,它才能長嘯一聲活過末。
這就是我少年時萌發的最初的英雄主義思想。在那八宣秘可上九天欖月、可下五洋捉鱉的時代,一位中國勇孩所做的這個夢並不顯得誇張。我並不真的臆想成年後去深山老林與毒蛇猛獸相搏,以傷痕累累換取一件耀武揚威的虎皮短襖,然後以炮經滄桑的姿態返回燈紅酒綠的城市,羸取頜帶紳士租長裙淑女們的掌聲。茲隻是希望自己鶺神上能擁有這麼二件,一件無形的虎皮短襖,它的名字叫:勇敢。
披一件遮風蔽雨的虎皮短襖,我會熱血沸騰,鋼筋鐵骨。而擁有了勇敢,我也就擁有了男人的尊嚴,這是一件足以抵禦全世界任何攻擊的耩神防彈背心,千金不換。困難的阻撓,名利的誘惑,逋言的包圍,都會在這樣的精神工事麵前疲軟如強弩之末的。勇敢是一份難以言唸的幹糧,是一位在重複的厄運中跌倒又爬起的男人內心的力量之源。
做一位勇敢的男人,從此成為我對自己一生的要求。
山中無老虎,英雄會產生失去對手的悲哀。而人群中若沒有英雄,則是世界的悲哀。
人類最初是與高深叵測的大自然相抗爭的,老虎作為百獸之王,便鴨成人類最原始的勁敵。更確切地說,這個意象代表世界的險惡的那一麵,打虎英雄的誕生,則象征著世界的美好所取得的勝利。而鳳毛麟角的虎皮短襖,則和屈指可數的打虎英雄的名字一樣,是為紀念這種勝利所製訂的標本。
推而廣之,就個人而言,風雲莫測的命運,不也是一隻四處徘徊的老虎嗎?隻有強者才餡憑藉血肉之軀打虎上山,在這場考驗智慧、勇敢與意誌的決鬥中,蠃得標誌著赫赫戰果的虎皮短襖,便足以笑傲江湖、告慰平生了。
《水滸傳》最膾炙人口的莫過於武鬆打虎的故事。明知三碗不過崗的戒律,卻半醉半匿偏向虎山行;唯一的武器哨棒折斷,隻能赤手空拳生死一搏一武行者險勝了一局,評書劇場裏的聽眾卻暗捏了一把冷汗。景陽崗是武鬆的戰場。而逆境對於每個人宋說,都是他的景陽崗,該怎樣麵對厄運的眈眈虎視呢?該怎樣力挽狂瀾,化險為夷呢?
英雄並不天生就是英雄,他總是通過勢均力敵的戰鬥才成其為英雄。每一件虎皮短襖一一榮窘、成就、功勳,都來之不易,它華貴的光環掩飾著一個個可歌可泣的事跡。那如影隨形的虎皮,正是英雄對往事的祭奠,是炙手可熱的回憶一其意義大大區別於一般的戰利品。
想到古老的英雄,我便無法不杯念橫掃千軍如卷席的西楚霸王。當年秦始皇渡江,車水馬龍,劍拔弩張,旌旗招展,一派帝王恩威,平民的少年項羽夾雜在人群中作岸上觀。觀眾皆驚懾於秦始皇的通人皇氣,獨項羽出語不凡:彼可取而代也若幹年後,果然是他將阿房宮焚之一炬。頂羽與如日中天的秦始皇遭遇,可謂遇見了自己的老虎,自己的敵手,但最後他將這隻老虎製夠了標本,他將一個被推翻的朝代鋪墊在虎皮交椅上。不能說英雄是為對手而活著,但沒有對手的英雄,注定是孤獨且短暫的;有多麼強大的對手,也就有多麼強大的英雄。
虎皮短襖,應該是一位男人的精神獵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