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春的恩典
青春的恩典
該如何讚美青春呢,這太陽般具備原始的神聖的詞彙,這擁有無窮盡的光和熱的生命本質的源泉,使豁達的天空、使躁動不安的海洋、使全世界各種版本的辭典黯然失色。
青春的涵義,遠遠不是一條格言、一首詩抑或一門理智的哲學所能概括。不需要用任何聖潔、美麗、熱烈的詞藻來修飾,因為它就是聖潔、美麗、熱烈本身。它也是這一切的總和,對於心靈而言。
太陽每天升起,紅暈並不僅僅浮現在我們果實般鮮嫩的麵龐,它穿透街道、樓房乃至整個太陽的象征,就像穿透花朵與樹葉一樣簡單,在它的勢力範圍中,沒有牆壁更沒有紅綠燈。我們在路上輕鬆地行走著,但內心裏消費不盡的是愛,以及愛所帶來的幸福。世界,在我們眼中從沒有這麼美好過,也不可能再有更美好的時刻了。這一切,全都屬於青春的恩典。
一位樹一樣挺拔的男孩,一位鳥一樣活潑的女孩,帶著陽光的膚色出現在有泉水的地方。於是風景便肅穆如一幅關於伊甸園的油畫,鑲嵌著令人暈眩的金邊。他和她。沒有誰借給他和她漂亮的衣裳,但同樣也沒有誰,能剝奪他們那天生的美麗以及美麗的權利。他們走在世界上,他們的本色就足以令世界轟動。確切地說,他們不僅獲得了命中注定的美麗,而且美麗了周圍的一切,水麵的倒影就是證明。青春,一生中唯一不需要包裝的年齡,就像真理無法包裝一樣,與化妝品、形容詞以及物質的外套無關。
我的清貧的青春啊,我的華麗的青春啊,有一燈如豆就足夠喚醒光明,有嫵媚的一瞥就使一生感動,甚至,有一首詩就理所當然成為世界的富翁。即使在層出不窮的挫折與失敗中間艱難地突圍,誰也無法否認我們勝利者的姿態,因為我們畢竟還有與失敗較量的資格。在我們的履曆表上,隻有青春的失敗,沒有失敗的青春。這還不足夠驕傲的嗎?
青春,寫下這兩個字我就容光煥發。你、我、他——我們的黑發像旗幟一樣在空中飄揚。我們不需要尋找財富,我們自身就是財富;我們沒必要接受讚美,我們幸福美好的容顏本身就是對世界的讚美,即使無法判斷我們是否使世界變得年輕,至少肯定我們阻止了世界的衰老。
這簡直是生命中的神話、牧歌、史詩,這簡直是生命中全部魅力的集中體現。水與火,力與美,溫柔與剛強,花前月下的散步以及誇父逐日的競走,思想與行動,崇拜與批判……恰恰構成這枚豐碩的金幣兩麵的浮雕。我們憑借手指的觸摸,就感悟到它那深奧的花紋一如樸素的真理。節儉是一種選擇,浪費是另一種選擇,青春因我們的節儉而日趨圓滿,但又不至於因浪費而蕩然無存。這爭分奪秒的勤勉的年齡!
這一擲千金的慷慨的年齡!
我們有向世界提出任何要求的勇氣,又敢於宣布自己的歡樂與滿足。淚水,澆灌的是麥穗,而微笑,簡直是對鮮花的比喻。
生命的赤道。愛情的故鄉。美的啟蒙者。四季的魔術師。平原上的舞蹈。天堂的音樂。人間消息。該怎樣讚美青春呢?怎樣的讚美才不至於辜負青春所施予我們的恩澤?這一瞬間我意識到語言的蒼白無力,就像騎士時代陷入了熱戀的少年,甚至無法對心目中的偶像唱出哪怕一首平靜的情歌。我耳畔回響著浮士德那張開雙臂、語無倫次的呼喚:“美啊,請停留一下!”如果沒有愛,就不會關注於它的持續或消失。如果沒有讚美的對象,讚美本身就類似於虛無。這是一顆果樹對果園的心情,一隻小鳥對天空的心情。這是——我的心情。
青春從來不是為傾聽讚美而存在。但是,我又怎能不讚美它呢?
即使我僅僅是青春的過客,青春卻永遠是我的主人!
騎士風度
幾乎每一個女人,潛意識裏都希望她們周圍的男人具備騎士風度。正如男人在漫漫長旅中,無不夢寐以求著窈窕淑女的出現。騎士與淑女,是兩性世界相互的要求與審美標準。
在中世紀的騎士製度蕩然無存的今天,想象一番騎士是怎樣的種族,確實不無困難。我們隻知道,他們是一群半軍事化的男人,金盔銀甲,橫槍躍馬,然而他們沒有軍銜;沒有等級觀念。他們在榮譽麵前是獨立且平等的。這使他們區別於那些政治的動物、戰爭的機器,他們可以為臆想中的愛情遠走天涯、毫不吝惜地放棄世襲的城堡與領地,也可以僅僅因一句人格的汙辱而怒發沖冠,拋擲象征著決鬥的白手套。這至少說明在他們心目中,有一些東西是遠遠高於生命的。譬如名譽,譬如氣節,譬如男入如影隨形的尊嚴。這注定他們成不了勾心鬥角的官僚,俗不可耐的世儈,精打細算的商賈。那擲地有聲的山盟海誓、揮金如土的遊俠傳奇,隨風而逝,不過是歲月走廊飄忽來去的過客的影子。星轉鬥移,曾經燈火通明的舞台逐漸被世俗的齒輪蠶食,騎士們以熱血與激情建立的功勳喚起的是暍倒彩的掌聲,於是,這樣的男入越來越少了,或喬裝打扮,或隱跡鬧市,或解甲歸田。哦,騎士,男人中的少數民族,平民社會的破落貴族。
堂吉訶德是騎士們的一麵哈哈鏡。塞萬提斯授予他一個憂傷的勳號:愁容騎士。在沒有巨人、隻有風車的時代,理想主義者的誕生無疑是個悲劇。或者說,在追求崇高道德、完美人格的騎士們紛紛退役的時代,堅持自己的夢幻鎧甲而與現實格格不入的,隻能走向滾鞍落馬的結局。堂吉河德,我們這座星球的最後一位騎士,浪漫主義的最後一員義務兵,臂挎紙糊的眉牌、肩扛遲鈍的長槍,就要悲壯地出巡了。一會兒表演英雄救美人,一會兒置生死於度外、除暴安良,一會兒沉思冥想、修行布道,直到在現實的堡壘前撞得舞青瞼腫、遍體鱗傷,熱血才一點點冷卻下來。這時他是否明白:正如在鬼哭狼嚎的亂世,英雄是孤獨的,在平庸麻木的世俗社會,豪情萬丈的騎士同樣是多餘的人,拔劍四顧心茫然,眾人皆醉我獨醒。紅塵滾滾,浮生若夢,並不需要如此偏激如此徹悟的守望者……
當堂吉訶德被物質世界的風車拋向空中之時,很多的男人,開始放棄浪漫,向世俗繳械投降。他們甚至發現:和堅持自我、困守精神高地相比,追名釣利、隨波逐流反倒是更輕鬆的事。在他們與現實達成妥協的瞬間,騎士的榮耀黯然失色,超凡脫俗的空中樓閣瓦礫遍地,嫉惡如仇的精神武裝潰不成軍,潔身自好的象牙之塔玉碎宮傾……
於是我們說起騎士,說起騎士的風度,就像傾聽一闋古典的歌劇,就像追懷人類的往事,追懷黑暗中的唱詩班一張張模糊難辨的麵孔。曾經以為它是衡量男人最基本的尺度,是一種值得永遠仿效的時尚,驀然回首,才發覺騎士的規範已像曲終人散即打掃入倉庫的戲裝,千瘡百孔,在記憶的冷宮中蒙上好幾個世紀的塵埃。
然而,他們天生是受女人歡迎的。每一個女人都渴望擁有自己的護花使者,甜言蜜語,殷勤嗬護,浪漫多情,文武雙全,而區別於那些機械地使用噴壺與利剪的園丁。按照騎士的慣例,除了名馬,還要選個意中人。於是堂吉訶德便把鄰村的村姑阿爾東沙羅任索,列為自己柏拉圖式的精神偶像,並杷她易名為杜爾西內妮,意思是甜蜜溫柔。然後便縱橫四海建功立業去了,每做一件善事,都希望美名能通過路人之口傳入故鄉戀人的耳中。他認為杜爾西內妮是自己力量的源泉:“要不是杜爾西內妮把力量灌轍到我這條胳膊上,我連捏死一個跳蚤的勁兒都沒有。”全世界的女人都可能成為騎士的杜爾西內妮。全世界又有哪一個女人,不期望青春的影子永遠投映在躍馬揚威的騎士的護心明鏡中——那簡直堪稱愛情的經典。哦,甜蜜溫柔,難道不是愛情的最高定義?懷揣著一個芳名就遠征天涯的騎士,就像懷揣溫情脈脈的手爐,簡直不再需要其它行李;為愛而向世界宣戰的騎士,在任何國度與時代都是最稱職的行吟詩人。
很長時間了,淑女們的百葉窗下,不再有六弦琴的回光返照,不再有渾厚深沉的男中音吟唱刻骨銘心的小夜曲了。淑女們會寂寞嗎?會過早衰老嗎?她們即使坐進大歌劇院的豪華包廂,用老式望遠鏡尋尋覓覓,也無法從茫茫人海探測出騎士們打馬而去的背影。女性的花朵,可以不見陽光,可以舍棄富貴,但天生就需要愛情的養料澆灌。女人長一雙耳朵,生來就是為傾聽讚美詩、傾聽綿綿情話而準備的。又有哪一個女人不需要一襲虔敬的黑色燕禮服給她拉開敞篷馬車或豪華轎車的車門,向她彎腰致意並且讓座?又有哪一個女人不需要一雙堅強的手把她像迷路孩童般牽引進星光燦爛的樂池,使她的高跟鞋在流水的舞曲中留下斑駁苔痕?又有哪一個女人不希望換上水晶鞋,然後被王子抱在馬背上送回家?又有哪一個女人,不夢想卷發的普希金坐在壁爐前給她朗誦寫在羊皮紙上的情詩,不夢想肖邦纖長的手指撫遍自己層層遞進的年齡,不夢想蒙麵的基度山伯爵在危難關頭作為一領俠義的披風出現,遮擋七層樓那麼高的電閃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