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春的恩典(3 / 3)

黃鶴樓,我確實攀登過不止一次。我不知道別人登高臨遠,是否帶著和我一樣的心備。他們都是興高釆烈的樣子,竊喜於終於征服了一處風景。而風景所包容的曆史卻是無法征服的,注定了我輩不過是旋樓間的匆匆過客。

黃鶴樓幾經毀壞修複(據說有一次還緣於火災),有一段時間甚至蕩然無存。那美好的傳說並未因之而泯滅,它在空白與充實之間持續著。像藕斷絲連的殘夢。在舊址上重建的黃鶴樓,不過是其往日的替身,設若黃鶴迷途知返,可否辨認出兩者的區別?

至於黃鶴具體什麼模樣,我不知道,也從釆沒去想過。

醉裏挑燈看劍

身為困守鬥室的書生,偏僱愛讀描寫江湖英雄縱橫天下的小說,仿佛從中能挪借幾分魄力與膽識。金庸、梁羽生、古龍等的新派武俠走紅大陸的時候,普天下似乎都流傳著雲海玉弓、雪山射離、天龍弄影、鹿鼎問津之類的傳說,一位位紅裝素裹的豪男俠女聯袂而行、栩栩如生,大大突破了時空迢迤,真可謂情天恨海,滔滔不絕,也使雅嗜此好的我輩泡嚐了挑燈夜戰、醉裏看劍的樂趣。雖然手無縛雞之力,讀到刀光劍影、柳暗花明處照樣熱血沸騰,恨不得揭竿而起,一路張牙舞爪地加入進去。跳出書外,我還是我,還得拎著公文包夾著飯盒去上班,以守護一席之地風雨無阻,無暇癡想那些驚天動地又雲裏霧裏的豪行偉業。書啊真是極可怕也極可愛的掌上圍城,有限的篇幅裏濃縮了無限的人生道理,令你能暫時超然物外,獲得置身桃源的鍺覺。雖然短促但畢竟算得上超脫。

於是便欽佩筆走龍蛇、激揚文字的高手,視天下為殘局,星羅棋布,塑造出眾多白玉無瑕的英雄人物,或熊腰虎背、力能扛鼎,或羽扇綸巾、笑傲江湖……在這些披荊斬棘之輩麵前,真不知世上有何難事?而能夠謀篇布局、調遣千軍萬馬的撰書者,更應該仙風道骨、點石成金。至少我是這樣想象的。後來搜羅到有關資料和照片,發現金庸其實是大名鼎鼎的報界老板,梁羽生曾經是為稻粱謀的刀筆小吏,而呼風喚雨的古龍居然是窮途而哭的落魄酒徒。神秘感一打破,不禁有光環摘去的淡淡惆悵。

武俠說到底是一種經過誇張的精神,是對超凡脫俗的硬派人格的高度褒揚,也可作為帶有超現實傾向的半神文化。在北歐的古代史詩中,把所有傳說的英雄叫做半神。而武俠小說的迷人之處,在於它對現實中單薄、平淡的心靈所作的必要誇張。

早在新派武俠興起之前,少年時代我便對《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等古典文學名著愛不釋手,它們都帶有武俠小說最初的痕跡。我一向認為,性格孤獨的人恐怕偏愛《水滸》,因其筆墨注重敘述個體英雄從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的創業過程;而好熱鬧的人更喜讀《三國》,因其較多渲染群雄逐鹿、萬馬奔騰的派別之爭;至於《西遊記》,可視若魔幻色彩的遊俠傳奇、行吟詩篇……

我對《水滸》的前半部分百讀不厭。它仿佛在為天性迥異的武林豪傑逐一作傳,而他們在相逢會合之前,大多作為孤獨的英雄走南闖北。讀者也就可以設身處地把自己想象成正在描寫的具體人物。黑旋風李逵打虎下山,赤膊上陣,如璞石未琢般愚頑可愛;風雪山神廟的彈鋏而歌,烘托出欲哭無淚的林衝槍尖上斜挑的酒葫蘆,而野豬林裏半路殺出的花和尚一聲怒吼如雷貫耳……最不忍舍棄血濺鴛鴦樓那一段,仿佛如影隨形地陪伴武鬆躡手躡足爬上一級級樓梯,我也緊張得屛息靜氣,生怕驚動了屛風後麵熟睡的敵人。讀書讀到這種境界還有什麼話說?刀刃見血之後,武都頭蘸舊斑斑血跡在牆上信手寫下“殺人者,打虎武鬆也!”鐵骨錚錚,頂天立地。人活到這種境界還有什麼話說?

同樣,瀆《三國》,也習慣將特定英雄的經曆從全書中剔出來單獨讀,最仰慕手提青龍偃月刀的美髯關公,過五關,斬六將,千裏走單騎,勢如破竹。至於敗走麥城一段,日月無光,英雄的悲劇令人不忍卒讀……看來武俠精神隻能通過具體人物的一言一行來展現,好的武俠小說僅僅靠打鬥場麵不行,而重在寫人,是一種虛構的英雄人物傳記。不信則無信則有。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摒卻塵事,獨處一隅時讀優質名脾的武俠,魅力無窮!靑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書生與狐仙

讀書人的麵貌古今無變大都浦風滿袖、才高位卑。蒲鬆除的《聊齋誌異》,可謂當年書生境遇的全景畫。門戶破落的公子,屢屢落榜的考生,一概布衣方巾,神病寂寥地漂泊於荒村野嶺,暮色降臨即投奔杳無人跡的蓬門破廟作為棲身之所。月光如水,苒燈黃卷,渲染出異鄉羈旅淡淡的憂傷與美麗。命運不濟,於是隻能寄幻想於愛桶了,雲裏霧裏烘托出成群結隊美侖美奐的狐仙,以作對傷痕累累的心靈的仆償與慰藉。在市聲塵囂、紙醉金迷之外,亦有落伍者的桃源,空中樓閣,門扉虛掩,宋無影去無蹤的是一個個傷感的憜節這實際上是相對於物質世界而每在的審美空間,主人公身份不明,背景砷秘莫測,唯一可感觸的是洋溢不程的滿貧的歡樂、淒涼的溫柔,悠然如靑山不老綠水長流。忠貞、善良、友愛、正直……凡是世俗社會裏的稀有金屬,在聊齋輕描淡彩的布景裏都不缺乏,如同一出轟轟烈烈上演的提倡完美的欲劇燈火通明,反襯出觀眾席上的荒蕪沉寂。

這種海枯石爛的愛病故事,已經近似於神話了。這些棄絕塵埃、淩波微步的絕色女子,更是隻可作畫中人釆看待。但是,它畢竟是不甘凡俗的書生們的理想,腯造出的悲歡離合可能比現實中的更可歃可泣一因為至少,它更趨近於完美。在弱不禁風的書生們(包括蒲鬆鈴身上,幻想就是一種戰鬥,就是泡經磨雉的生命力的體現。尤其是對於善與美的幻想。憑借著一燈如豆,憔悴淒楚的書生們便能泅渡厄運般的漫漫長夜,並不由自主流霪出釋然的微笑。可見充滿激情的幻想具有解釋自我的功能,在內心的丘陵開辟一獲滿足的田畝。

西方欲劇《貨郎與小姐》,其中的貨郎,當屬勞動人民無疑。一部《聊齋》,充斥著書生與狐仙的傳說,書生屬於怎樣的社會階層,不言自明。手無寸鐵,積薔的零碎銀兩皆在趕考路上花費殆盡;手無縛雞之力,不知何從謀取稻粱,滿腹經卷反倒成為精神上的負擔,造就其愚頑淳樸的原始人格;在他們身上,唯一的生存能力就是幻想了,幻想幫助他們艱難地抵—外界的壓力,彷佛從石縫下麵掙紮出一星半點的野草莖……

聊齋中的狐仙千姿百態大大美化了人間的女性。靑鳳、紅玉、嬰寧、胭脂、翩翮、梅女……僅這一係廁呼之欲出的芳名就令人垂憐,溫香軟玉,栩栩如生。落魄於瓜棚豆架的蒲老夫子,肯定是帶著名士填詞的心糖,高雅而又伶惜地為筆下的狐仙斟酌出一個個甜潤親切―的乳名。荊釵布裙,拈花自簪,姿容品質皆浦超空靈而不沾染一絲人間煙火味,這樣的狐仙確實隻能由工筆勾勒出釆的燈紅酒綠的都市街頭注定尋覓不到其蹤跡。她們無視權貴財富,偏偏愛慕貧寒滴高的書生,如影隨形,在被世界遺忘的無名野村滋生出人鐫味濃鬱的魔幻故事。這恰是愛病中最具審美化的一種。

沒必要考證其是非虛實,僅僅相信它在書生們的幻想中發生過就可以。浪美麗地產生,又很美麗地消失,餘音嫋嫋。

當往事成為合訂本的時候

當往事成為合訂本的時侯,連簏累牘的是紙上煙雲一我的記憶該如何承載這積壓多年的沉重與緘默?然而你的姓氏畢竟燦爛過我生命中每一個白天、黑夜,哦,那麼新鮮的露珠,那麼驕傲的星宿!

即使邀清再強烈的風,也無法動搖我內心這棵疼痛的樹。日積冃累,它收容著流離失所的蒼老的浮雲,同時把根須深紮進大燭上靜達下宋的塵土、哦,請相信一棵樹的記憶,和岩石同樣深刻而富於忍耐。

你再也不會踮著腳涉及那條雨後的小路了,淺濕的泥淖,記得你雲遊的舞鞋的形狀。我嗬著氣用凍疆的手指,在失泯筠窗玻璃上畫出梅花,一朵,兩朵……無人過問的幽穀,便暸亮起出走的小鹿的蹄聲。哦,當內心脆弱的器皿像熟稔的果實砰然墜地,並且化作星星點點的碎片,我該俯拾這時光的鱗甲、讓它裝飾你周、圍的黑暗?

當往事邊緣泛黃、嚴終成為合訂本的時侯,我簡直不敢輕易翻開它的封皮,深柏它包裹舊一個剪輯鍺了的故事。你是我唯一的女主人公。謝謝你,謝謝你的愛一一為我的回憶提供了最洋實的資料……

當往事成合訂本的時候,我總是從最後一頁開始,一直翻回第一頁一一你又恢複為那位紮辮子的小姑娘,在新月般皎潔的窗口吟詩或者繡花,你一點也沒想象到,從此就成為我記憶中燈火通明的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