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閑情逸致(1 / 3)

第九章 閑情逸致

山水知音

經天緯地,曆史與地理一一這兩門對初中學生即開始設置的古老的課程,在文學這塊千秋燦爛的錦繡中息息相通。因而古今文人,幾乎沒有誰不將周遊列國、遍訪天南海北的名勝古跡視若生命中賞心悅目的必修課,並虔信那飽經滄桑的秦磚漢瓦、明月鬆濤延續著民族文化的精髓。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至少在李白以前,文學即與旅行結下不解之緣。多少代文人,屐痕相接,持權馭風,投石問路,在大自然的露天課堂中前呼後擁,恢複了求賢若渴的隱士情杯和嬉笑怒罵的頑童本性,這是他們在遠方燈紅酒綠的重重圍城中被長期束縛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在他們眼中,大自然無愧為一座沒有圍牆、公布於世的圖書館,隨風漫卷的名山大川,是陳列於歲月的靑玉案頭的一部部無字天書,百讀不厭,甚至一草一木都可能潛伏著濃鬱的典故,構成夾寄在萬古經卷中的精致書簽。這注定他們與一般爭奇欖勝的旅遊觀光客存在本質區別,他們簡直帶著久未梳洗、渴望照鏡子的心態,蓬頭垢麵地投身於大自然雲蒸霞蔚的懷抱,一覽無餘地剔除市聲塵囂中無法不沾染的精神雜質。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風景,是文人照耀自我的一麵鏡子,而且是一麵以浮雲以浪花、或以折戟沉沙鑲嵌邊緣的古典主義的銅鏡。壁立千仞的懸崖陡石,水天一色的大江東去,便與據守世界一隅望斷南飛雁的文人衣袂飄然的身影,相映成趣。

一般的觀光客,攜帶食物、酒囊、美人以及沉甸甸的錢包,乘坐香車寶馬,道聽途說而來,仿佛要在大自然的台階上舉辦人間盛宴似的。他們實則是來度假或野炊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固然也是文人對世俗生活所寄托的理想,但他們即使兩袖滿風,那隻象征著超凡脫俗、天外來音的浪漫主義之鶴,也不會拒絕成為承載一顆灼灼詩心穿雲渡月的坐騎。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霓為衣兮風為馬,夢遊天姥吟留別的李白,不正是這樣纖塵不染地一夜飛渡鏡湖月的?同樣,一般的觀光客縱然在每一處雕欄畫棟、綠樹影壁刻寫到此一遊的字樣以企望自己的名字深入人心,但—陣風吹過,不動聲色的風景就忘掉了他們。麵胸有城廓的文人從畫山繡水的長廊走過,信手寫下的文字卻可能點石成金,與日星辰同輝。這是他們貢獻給人間風景的昂貴無價的禮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湖北武昌的黃鶴樓,在千年的江濤楓影中與一首唐詩唇齒相依。我甚至無法判斷一座建築與一首詩,誰更有名。隻是這在水一方的燈火樓台,幾經兵荒戰亂毀壞修複,已非真身;人去樓空,那塗寫在靑雲之上的古詩卻眾口相傳,一字未改。據說李白登斯樓,都不得不按捺住技癢: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這更使後來者明白什麼叫做登峰造極。高山流水,如一架安置於悠悠歲月膝頭的古琴,寂寞地回想失傳的謠曲;做山水的知音,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亦成為曆朝曆代文人不惜踏破鐵鞋而追尋的一種幸福。

且放白鹿靑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泱泱五千年曆史,我幾乎找不出還有比李白更飄逸灑脫的旅行家。他與注釋山川物貌的徐霞客不同,徐霞客以拘謹的腳印測繪一張忠實於原著的地圖,而叱吒風雲的李白,簡直是借山為樽,掬水為酒,舉案齊眉,誓邀大自然與己同醉。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這位以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自詡的精神富翁,揣著一顆拳拳赤子之心就像揣著一份所向披靡的通行證,信手往白紙上寫半闋絕句,就足夠向茫茫月夜兌現出仗劍遠遊的盤纏。李白25歲以後,即出蜀,曆夔汶,登廬山,東至金陵、揚州,複折回湖北,又先後北上洛陽、太原,東遊齊魯,南巡安徽、江蘇、浙江,遊蹤所及,幾半中國。直到他42歲應唐玄宗征詔赴長安,整個青春,都零沽為在山水之間托缽化緣的遊資,千金散盡還複來。這是怎樣一種奢侈,五湖四海,三山五嶽,是其慷概解囊的對象。而根據他沿途留下的詩篇,即足夠編小半本地理書了。

這些年我也陸續遊覽了各省的一些名勝古跡,地圖上凡是李白來過的泉點,都使我加倍敬仰,不僅眷戀山水之美,更追懷人事之情。李白的時代是行路難的時代,路途迢逋,交通簡陋,沒有飛機,沒有火車與汽車,連渡船都得依靠人力劃動,我無數次設想著他蜷縮在拖遝的敞篷馬車裏,為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而心焦如焚的情景,不由得對這位古老的行吟詩人充滿同倩。幸好沿途有挑花潭,有杏花村,有數不清的酒肆驛站,作為大自然在現實中的替身,以鼓舞的酒旗撫慰、報答這位在山水之間且走且歌的高貴的過客。李白的腳板,被半壁江山,被半個中國的版圖磨出了銅錢厚的繭子,但又有多少地名、多少山川河流,因為在李白的夜光杯裏浮現過而燦若晨星。難怪他在皇氣逼人的長安市上,也能視天子呼喚如風吹過耳呢,潛意識裏他已是不受人間禮儀製約的酒中神仙,是名山大川擁戴的無冕之王。僅僅取出半座泰山相比,一朝天子又算得了什麼?在詩歌的天平上,半座泰山作為砝碼,就足夠使帝王將相、榮華富資失去了重量。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繁華若夢雨打風吹去,隻有江山不朽,九萬裏銅牆鐵壁不朽,玉壺冰心不朽。

伴君如伴虎,李白在長安城裏度日如年,很快便拂袖而去,恢複了中斷三載的浪遊生涯,重新與山水為伍。在他心目中,低眉折腰事權貴是莫大的恥唇,在一隅城池中勾心鬥角是對生命的浪費;與之相比,同慈眉善目的山水共處則簡單得多、平等得多,同大自然琴瑟相伴、詩酒唱酬,是無上的光榮。李白背叛了長安,這是中國文化史上極其美麗的一次背叛。他在洛陽遇見社甫,在汴州又邂逅高適,三位詩人結伴暢遊開封、濟南等地。醉眼秋共被,攜手日同行,這是唐朝著名的一闋三人行。接著他又南遊江浙,北涉燕趙,往來齊魯間,直至為避安史之亂而隱居剡中。這期間的遊曆,估計很多山川城廓都已是第二次探訪了,之所以如此安排,肯定由於李白在風吹草動的長安城裏,對舊時結識的山水思之愈切。莫非人與自然之間,存在小別勝新婚的痛快?我不知道那些星羅棋布的名山大川,是以怎樣的心情接待這位淚流滿麵、披發而來的久別重逢的詩人。

我無意在這篇文章中,詳盡地描述李白一生的履曆,但李白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詩化的長篇遊記,一部堂吉訶德般悲壯的遊俠傳奇。

我之所以展開文人與山水的話題,並不是為了強調:旅行家的先驅是周遊列國的文人(譬如孔子),而文人才是最稱職、最浪漫的旅行家(譬如李白)。我隻是認為,大自然本身確實是沒有圍牆的;但它有一道看不見的山門。這道深鎖的山門並不是塵世中的誰都能推開的。隻有富於詩情畫意的人,才能獲得那柄深藏不露的萬能鑰匙。它肯定是未曾受世俗名利磨損的心的形狀,是千錘百煉的真理的原型。美的感悟與開釆是有秘訣的。因為美本身就是大自然最寶貴的秘密。阿裏巴巴一聲芝麻開門的輕喚,就使重巒疊嶂迎刃而解,珠光寶氣撲麵而來。而五十大盜的刀砍斧劈,甚至無法使一草一木屈膝。有一種美是不受威脅與利誘的,而這種美的發現者與頌揚者,肯定擁有一顆千金不換的赤子之心。對大自然的讚美,是一首詩;而讚美者本身,同樣是一首詩。書生微笑,頑石點頭。今天我在北京,在長安街上,突然想起李白,想起醉眠長安、一言不發的李白,想起踏遍靑山、鬥酒詩百篇的李白,我熱血沸騰。靑山綠水,疏遠我已久矣。市聲塵囂,已使我忍無可忍。歸去來兮,田畝將蕪?

刺繡花鳥

周作人的時代早已過去了。那個時代的文人,吸煙、飲酒、品茶,都遠別於衣食男女,刻意追求某種超凡脫俗的境界,仿佛不是在滿足肉體淺顯的欲望,而是為了實現心靈對閑適的渴念。這就是人生了。所以,周作人路過西四牌樓以南的異馥齋,這義和團之前的老店獨木招牌上模糊陰暗的字跡,會使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油然而生;然過其門而不入,生怕那古典的香盒上已放著花露水與日光皂了。他甚至對北京區區的茶食念念不忘,並振振有詞: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這,簡直把個人任性率真的休閑行為上升為頗具說服力的理論。

琴棋書畫自然是文人的專利,但煙酒茶食、花鳥蟲魚,則不妨雅俗共賞。你說它俗,它也俗到極點,但所謂的大俗就是大雅了。不在乎於誰賞玩,比賞玩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動機與心態了。隻是,周作人的時代、有閑階級的時代,畢竟已過去了。有錢才能有聞:而且有錢不一定有閑,閑無處可買賣。要在燈紅酒綠的都市做個隱士,比敬總統還難。

北京這座城市不尋常。本地人常掛在嘴邊的大白話有一句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藏龍臥虎的北京就是這麼隻大鳥籠子。在這兒呆久了,仆麼都不新鮮。朝陽區腹地有個水碓子,怪怪的地名,水碓子有個全城皆知的花鳥市場。露天市場其實僅一條街,街兩邊擺滿了兜售花木魚鳥的板車、玻璃缸和帶篷布的簡易櫃台。花街緊鄰著一條河,河道彎彎的,街也就彎彎的。我翻閱過舊地圖,沒查出河的名字;向路人打聽,居然有好幾種說法,索性不刨根問底了。畢竟,水碓子是因其而得名的,就足夠了。第一次來水碓子,我驚呆了,以為《清明上河圖》在現實中恢複了:垂柳、橋、水邊的矮樓、紙糊的招牌、服飾各異的行人,什麼都有。在擁擠的人流中緩緩挪動,走馬觀花,確實能體會到大千世界摩肩接踵的樂趣,問貨、侃價、遞煙、聊天,全北京城的閑人仿佛都集中到這兒了。惟獨我不諳此道,隻是個乏味的過客。

若拍愛鳥周的廣告,真該到水碓子的鳥市來。有新手來買鳥的,更多的則是拎著精致的絲籠來遛鳥的(讓它感受大家庭的氣氛?或是攜鳥來選購飼料的。你會聯想到戴瓜皮帽、套府綢馬褂的八旗子弟提籠架鳥的遺風一這種景觀恐怕非老北京沒有。一位穿舊牛仔服的工人模樣的漢子擦肩而過,你仔細一瞧,籠中關著的是極昂貴的虎皮鸚鵡,不禁刮目相看,歎聲:舊時王榭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當然,人還是北京人,鳥卻不是清朝的鳥了。據說在水碓子,拎一隻讓同道眼饞的畫眉招搖過市,不亞於商人手上提大哥大的八麵威風。人家的貨色好唄!

在展覽名貴金魚的大玻璃櫃台旁邊,卻蹲坐一位守著洋鐵皮水桶的通縣漁夫一正叫賣剛從運河釣上來的草魚。一邊明碼標價三千元現大洋一尾,一邊卻用天平論斤稱,一邊是讓人當掌上明珠養的,一邊是供作中餐吃的一鮮明的對比,卻相安無事地成為鄰居,這是水碓子集貿市場特有的怪現狀。或許這正是老北京的風格:即出玩主,又出美食家與名廚;既擁抱物質,又擅長享受精神。活得多滋潤呀!想通了之後,再往前碰見花攤與菜擔為鄰,鬱金香與新上市的空心菜為鄰,我已見怪不怪了。

據說除了文革冷清過一陣子,水碓子的花鳥市場一直這麼熱鬧,一輪主顧老了,又一輪冒出來了。生意越來越旺盛,人情味也越來越濃。就像下圍棋評段位似的,花鳥的玩家也分檔次,叫誰比誰懂行,懂行就是能耐——土話很能說明問題。據說北京的花鳥市場不隻水碓子一處,連最靠近故宮的北河沿、皇城根兒都有,那可是天子腳下的花鳥市場啊。據說養花鳥有養癡的、上癮的一據說不是癮君子那隻能算鬧著玩的。但我覺得一臉癡迷地吹著口哨遛鳥,比貴婦人牽一匹戴項圈的哈叭狗過街要清高得多,前者是愛物,後者是寵物一一字麵的意思差不多,可似乎是兩種境界。前者是養氣修性,後者是養心肝寶貝。種花、飼鳥、養魚,難度大點,要有種做學問的功夫。貴婦人養狗、大款養小蜜,一般的感情投資就可以了。

我來北京,賣文為生。花鳥市場盡頭即水碓子郵局,我的稿費一般都寄到那兒。隔三差五去取彙款,總行色匆匆,心事重重,花香鳥語如風吹過耳、稍縱即逝。有時站在郵局的水泥台階上,觀察那一張張癡迷或悠閑的麵孔,觀察鶯歌燕舞、花團錦簇中的眾生相,也會臨淵羨魚,卻舍不得把幹癟衣袋裏新換來的血汗錢花去,做一回浪漫主義生活的買主。即使買得起也養不起呀,主人尚且要為稻糧謀一隻能閉門謝客。閑適對於忙人是奢侈品,夢想對於窮人是易碎品,花鳥對於流浪的詩人僅僅是遙遠的裝飾品一回到租借的小屋我更認真地寫詩,以繡花的心情。

前生修行得不夠,我與花鳥市場的緣分,僅此而已了。熟識的文人中卻還真有愛物成癖的。鄒靜之對鳥情有獨鍾,在臥佛寺開青春詩會,靜之通宵談的都是鳥經,我們反倒聽出無盡的詩意來。他至少有兩篇隨筆是寫鳥的。一篇《墨環》追憶少年時養的鴿子,還拉梅蘭芳做大旗:讀《京劇談往錄》,許多文章提到梅蘭芳早年近視,後來養了鴿子,每每那雙眼睛被鴿翅帶至藍天白雲。後來眼睛就好了,上台亮相,目光叩人心扉……另一篇《留下地獄》則斬釘截鐵:看見有人拿槍打鳥,我就在心裏把他打死一千次,一萬次。我曾阻止過一個少年。他當時走了,但是到離我遠的樹下去放槍。我馬上產生了想法:我們不能把地獄毀了,天堂可以不要,但地獄該留下來,用來懲罰做壞事的人。他還提供了一條建議,但估計上帝不會采納:天堂確實可以不要,我想沒有幾個人能到那兒生活。如果人真有前世,可以輪回的話,讓打鳥為樂的人,來世變成被追殺的鳥。

鳥是有福的,有這麼愛它的人。我也是有福的一讀到過一篇這麼愛鳥、愛美的文章。

文人菜譜

吃,我是很喜歡的。談論吃,也是很讓人陶醉的。尤其在想做美食家而缺乏必要條件(譬如金錢)的時候,紙上談兵,腦海裏烘托出無數的玉盤珍饈,仍不失為一項樂事。文人好吃,天經地義一用老話說這叫雅好。據說金聖歎被砍頭前,留給兒子的遺言是:記住,花生米與豆腐幹一起吃,能嚼出火腿的味道。如果放在日常閑議,並無扣人心弦之處,關鍵是置身於劊子手的鬼頭刀下,仍能對火腿的滋味念念不忘,並像護送傳家寶般揭示花生米與豆腐幹搭配的秘方,這就叫癡了。但一個文人如果既沒有癖,又沒有癡,似乎活得太清潔了,反倒不正常了似的。金聖歎怎麼批注的《水滸傳》並不重要,我一直在想:花生米與豆腐幹,怎麼能吃出火腿的味呢?也曾在家中偷偷嚐試過一番,並無同感。想來這已不是清朝的花生米了,也不是清朝的豆腐幹了。

梁實秋在台灣回憶上海大馬路邊零售的切成薄片的天福市熟火腿,用了這樣兩句話:佐酒下飯為無上妙品。至今思之猶有餘香。他得到一隻貨真價實的金華火腿(瘦小堅硬,估計收藏有年),持往熟識商肆請老板代為操刀劈開。火腿在砧板上被斬為兩截,老板怔住了,鼻孔翕張,好像嗅到了異味,驚叫:這是道地的金華火腿,數十年不聞此味矣!嗅了又嗅不忍釋手,並要求把爪尖送給他。梁實秋在市井中總算遇見同好了,讚賞老板識、貨,索性連蹄帶爪一並相贈。喜出望外的老板連稱回家後好好燉一鍋湯喝。

這就是真正的金華火腿,連邊角料都使人如獲至寶。這才是真正的美食家,一鍋火腿蹄爪煮的湯就使他欣喜若狂,暢飲之後沒準三月不知肉味。回過頭來再想想金聖歎的遺囑,便不覺得離奇了。地獄裏若有火腿供應,金聖歎會視死如歸的。

活著的文人,老一輩中如汪曾祺,是諳熟食之五味的。而且每每在文字中津津樂道,仿佛為了借助回味無窮再過把癮,這樣的老人注定要長壽的。他談故鄉的野菜,什麼薺菜、馬齒莧、蓴菜、蔞蒿、枸杞頭,如數家珍,那絲絲縷縷微苦的清香仿佛逗留在唇邊。談拚死吃河豚所需要的勇氣,我在江陰讀書兩年,竟未吃過河豚,至今引為憾事。看來美食家不僅要有好胃口,還要有好膽量。我和汪曾祺同桌吃過飯,在座的賓客都把他視若一部毛邊紙印刷的木刻菜譜,昕其用不緊不慢的江浙腔調講解每一道名菜的做法與典故,這比聽他講小說的做法還要有意思。好吃的不見得擅長烹調,但會做的必定好吃一汪曾祺先生兩者俱佳。蒲黃榆的汪宅我去過兩回,每回汪曾祺都是挎著菜籃送我下電梯,他順道去自由市場。汪老的菜籃子工程,重若泰山。某台灣女作家來北京,慕名要汪老親手做一頓飯請她吃,其中一道菜是燒小蘿卜,吃了讚不絕口。汪老解釋:那當然是不難吃的:那兩天正是小蘿卜最好吃的時候,都長足了,但還很嫩,不糠;而且我是用幹貝燒的。她說台灣沒有這種水蘿卜。這話我怎麼聽都像菜農或正宗廚師的口吻。

從汪曾祺之口我才知曉,長沙火宮殹的臭豆腐因為一位大人物年輕時常吃而出了名,這位大人物後來還去吃過,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以至文化大革命中火宮殹的影壁出現兩行大字:最高指示: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偉人的語氣如此敦樸,我們這些文人在談吃的時候,也沒必要羞羞答答。

在北京,我周圍的朋友中,古清生是最喜歡燒菜的。他在一次散文座談會上透露的。他說:這和寫文章類似,都講究色香味,好文章要原汁原味一一我不喜歡在街上餐館吃飯,那些菜味精的氣息太濃,我自己做菜從不擱味精,但絕對好吃。《北京文學》編輯部是帶廚房的套間,古清生拿到稿費後請客,就是親自下廚做了一桌湖北風味的酒席。並不是為了省錢,而是顯露自己的手藝與心意。係著圍裙的老古在煙熏火燎中說燒菜有特殊的快感。有一天晚上,老古和我不談文學了,而麵色微紅地追憶自然災害年間在家鄉野地裏埋鍋烤的叫化雞。他說出了幾本散文集沒啥意思,真想編一部菜譜。我說書名就叫《文人菜譜》吧,說不定每一篇都是好散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