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三床
自打我懷孕那刻起,在那漫長的日曰夜夜,我撫摸著自己日漸隆起的腹部,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這個小生命的存在。雖然我還不知道我的寶貝是男還是女,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我用我喜歡的模樣來勾畫他。十月懷胎,也給了我足夠多的時間,用身邊所有好孩子由表及裏的優點和美德來塑造他。懷孕的最後兩個月,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期盼著他的出世。然而,當我們母子倆真的要麵對麵時,他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卻是痛苦與絕望。
記得我是上午八點鍾被推進產房的,那時,離我老公用自行車把我從家送到醫院還不到兩個小時。在我隻作了短暫停留的那間大病房裏,有的待產的產婦已經住了一個多星期了還沒見動靜。我的床號為二十三,所以,當護士推著我走出病房時,大夫和待產的產婦們都說:“這二十三床,夠利索的”
然而,躺上產床後,快馬卻成了慢牛,整整十個小時,痛得叫人死去活來,可我的孩子就是不肯與我分離。
我無法用文字來描繪那種疼痛,我想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永遠也無法想象那種疼痛。宮縮發作時,腹部如有利刀在絞。但最難受的還是腰部,像被兩隻無形的手,擰麻花似地的擰著……
時過境遷,我總在想: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大概是沒有什麼苦不能吃的了。
中國自古就有這樣的說法,女人生孩子猶如過鬼門關,西方則習慣把孩子的生辰稱為母親的受難日。
我從小就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就在那一刻,我也緊咬牙關,不讓自己像有的產婦那樣大聲地嚎哭與咒罵,但眼淚卻像決了堤的河水,伴著我無法抑止的抽泣,不停地流淌。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由於我長時間沒有進食進水,造成肌肉鬆弛,根本無法運力所至。那時,我曾絕望地認為,我肯定過不了這一關了。
我異常清晰地想到了死。奇怪的是,那一刻,我想著死時,不僅一點兒也不害怕,反倒有些渴望。
那痛苦的每一分鍾都長得猶如一個世紀,我實在熬不住了,我隻想早點兒解脫。
產房裏,並排放著三張產床。另兩張產床上,產婦上上下下,上去時是一個人,下來後便成一雙。每張產床上都上上下下地換過四五個人了,我卻像是被釘子釘在了床上。
負責為我接生的是兩個女大夫,都有四十多歲。她們一直守著我,鼓勵我,安慰我,也沒少罵我。因為她們認為,根據我的情況,完全有能力自產。她們嫌我不配合,怪我不努力……我幾次建議能不能為我開一刀,她們連聽也不要聽。
剖腹產在現在是一種極為平常的手術,但倒退二十年,在人們心目中還是個了不得的事情。不到萬不得已,醫院一般不采用這個手異。所以,她們壓根兒不想為我剖辟子。/她們想了許多辦法來幫助我,結果隻增加了我的痛苦。
上中班的大夫已經來了,那兩個大夫為了我都自動留了下來,沒有回家。她們找來了一個很老很老的大夫,總算弄清了我難產的關節。老大夫拿出了一個方案:側切加產鉗。於是,她們像哄小孩兒似的,一邊哄著我強忍著惡心喝糖水,一邊柔聲地與我商量。
她們告訴我,用產鉗去夾孩子的腦瓜,可能會影響孩子的智力,有的當時看不出什麼,時間一長就顯露出來了。
她們說:“我們把刀口切大一點,你再好好使把勁兒……”
於是,我集中起全部的意誌與力量……
終於,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那強烈的疼痛感頓時雲消霧散。我的整個身子舒坦得就像飄浮在雲朵裏……
我欠起身,大聲問:“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屋裏的人都笑了。
那一刻,我還滿臉是淚。
這是個細長的粉紅色的小東西。他攥緊了拳頭,扭動著身體,不斷地發出響亮的“哇——哇——”
大夫把他放上磅秤稱過分量後,雙手捧
到了我麵前。
“看好了,是個男孩兒!”
她特別向我展示了一下顯示他性別的
部位。
中國人的重男輕女真是根深蒂固。就在一個鍾頭前,我旁邊的那張產床上,一個已有了一個女孩的婦女,當得知自己又生了一個女孩兒後,便纏著大夫,讓設法幫著換一
個。
她說她實在“不好交待”。
她的要求當然被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