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說到“男孩兒”時,所以要特別強調,大概是為了讓我這個吃足了苦頭的小母親,好好地尚興一場。
其實,我倒不在乎是男是女。
我抬起身來看我的兒子,但隻看了一眼,便吃驚得差點大叫起來。他太醜了!皺巴巴的額頭,肉泡泡的眼;塌鼻頭,嘴巴卻很大,隻顧一歪一歪地在啼哭,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但沒容一絲失望揚起,一股暖流已流遍了我的全身。我感到我的心在異樣地顫動,異樣地發疼。
一種從未有過的溫茱在我整個心房彌
漫開來。
這就是我的兒子,這就是我十月懷胎:又經過長達十個小時的痛苦分娩,才作為獨立的人來到我身邊的兒子。
“哇一哇一”兒子還在使勁兒地啼哭。
他為什麼哭?是因為高興?他像我那樣急切地盼望著這一刻嗎?哭聲有時表達的是
滿心的歡喜。
他為什麼哭?是因為生氣?我用了這麼長的時間,才讓他得以落地,所以,他心裏充
滿了委屈。
他為什麼哭?是因為自豪?從今後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小小的男子漢,他用哭聲來宣告他的存在……
哦,我的寶貝,他這麼小,哭的聲音卻這麼大,他急著要對我講些什麼呢?
我的心裏充滿了對他的愛憐。
我造就了兒子,其實兒子也造就了我。因為他的出生,世界上才多了一個母親。
我被推出產房時,已是晚上七點多了。聽老公說,我當時的形象別提有多狼狽了:頭發早叫汗水、淚水泡透,一縷一縷地搭在頭皮上,眼睛血紅……
我一進病房,幾張床上的人幾乎同時叫了起來:“是二十三床!”
她們有幾個是那些比我晚上產床,又早下產床的產婦,都親眼目睹過我在產床上的慘象。一個胖大姐甚至還會惟妙惟肖地學說當時大夫訓斥我的話:“一知半解,就不想自力更生!”
出了產房後,自然不會再回待產時住過的病房,我重新安排的病房內,產婦們也多不是我待產時的同室,我後來住的病床號也不再是二十三。人們之所以要把我和“二十三床”緊緊地聯係在一起,還是因為我在產床上賴了十個小時的這段經曆。
我在產房裏待了十個小時,我老公自然也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醫院走廊裏不吃不喝地等了十個小時。
其實.我們相隔隻不過幾十米,真是咫尺天涯。
這十個小時裏,他雖然沒有領受肉體上的痛苦,但心靈上受的熬煎一點兒也不亞於
我。
那一撥撥焦慮地候在產房外等訊兒的男人們,同樣的境遇使他們一拍即合,很容易便處成了“哥兒們”。他們總見我老公一遍遍地追著大夫問:“二十三床生了嗎?二十三床生了嗎?”所以,當他們喜滋滋地護送自己勝利完成使命的女人去病房時,總會不無關切地問一句:“看見二十三床了嗎?她現在怎麼樣了?”那些剛從苦海裏爬上岸來的女人便會不無同情地說:“哦,那個二十三床呀,還在那兒躺著呢。”
我還沒下產床,就已經成了一個“名
人”。
整個住院期間,“二十三床”幾乎成了我的代名詞,後來影響得連大夫、護士都這麼叫。
我這個“二十三床”在眾人眼裏確實也夠神的,每當護士把捆紮得一模一樣的嬰兒用小車推出嬰兒室,挨病房分發時,我總等不及她把他們送進我們病房便強忍著刀口的疼痛,毅然下地,趔趔趄趄地走向走廊,並且完全不需要對號,就能準確無誤地從中抱出我的“小老頭”。
在以後的日子裏,兒子一天一個樣兒,自然是越來越漂亮。他的麵部輪廓開始清晰:額頭漸漸舒展開來,光潔得像小緞子一般;眼睛也睜開了,茫茫然的眼珠又黑又大;隻是嘴巴還不那麼雅觀,隻要醒著,總是歪
來歪去的,不是在哭,就是在尋找奶頭……但不管他怎麼變,我從來也沒有抱錯過。
我在醫院住了八天,當我像每一個幸福的母親那樣,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在眾人的簇擁下,抱著我的小寶貝坐車準備回家時,旁邊那輛汽車裏傳出了一聲走了,二十三床?”
那是我的一個同室,她也正帶著她的新生兒要回家。
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聲“二十三床”,以後再也沒有人這麼叫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