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老胡的兩眼已經濕潤潤的。“梁書記,聽了你的這番話,老實說我感到很慚愧,而且我覺得感到這種慚愧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應該有相當多的人。不說了不說了,處理崔良娟的事,你給我安任務吧,我請求參加。”
梁雨潤欣慰地笑了。“行,你算一個。另外我想這件事可能比較複雜,解決起來難度大,所以紀委再派一名常委帶隊,會同法院同誌一起去。你們下午就到上董村去,這事不能再讓百姓等了,一天也不能等了!”
“是。”
工作組進駐崔良娟居住的上董村後,果然發現這件拖了32年的宅基地事件解決起來難度不小,根本的原因是與崔良娟宅基相連的三家鄰居中那位張某,當過幾任村幹部,現在又在鎮上工作,所以崔良娟告了幾十年,法院也判了三四次,但沒有一次可以付諸實施。張某當著村幹部的麵不止一次揚言:領導批示法院裁決能頂啥用?就是皇帝下聖旨他也管不了我腳跟底下的事。 梁雨潤派去的工作組找到張某談話,張某百般狡辯,無理強占三分,依然一副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他的架式。
張某也算是個“官”,太知現今官道上的奧妙了。你說一個省長縣長管得了天塌地裂的事,管得了千萬人的苦與樂大家都相信,至於能否管得了幾戶農家發生的宅基地糾紛?好,你管行啊,你法院判也行啊,中央發文件我都不怕哩!我早晨拎著褲子一泡尿撒他家牆根裏,晚上睡覺前一泡屎拉在鄰居的院中央,你是派警察還是讓軍隊來天天看著我?哼,老子啥不怕,你省長部長,這個“批示”,那個“速辦”,到我這兒呀,啥都得聽我的!老子想咋辦就咋辦!看你們能怎麼辦!
工作組成員氣得說找你們村長、鎮長來跟你談。
張某更得意地說:行啊。這兒的村長、鎮長哪一個上台沒有我的推薦?你們把他叫來,看誰聽誰的。
工作組成員說,這次你別再想拖著不還崔良娟的宅基,否則我們就進駐你家一直到你退出為止。 張某一聽哈哈大笑:那我巴不得呢,熱烈歡迎你們進駐我的家來,我正愁著蓋了那麼多房子不能像城裏人一樣出租呢!嘻嘻。
看著工作組成員氣呼呼地像所有曾經來過的無數個工作組一樣雙手空空地返城時,張某的臉上堆滿了得意的陰笑。
“呸!你告,再告100年也沒用!”張某路過崔良娟家時,操起一根樹枝,“唷唷唷”地將幾頭豬崽往崔良娟家的院子內趕著。熟門熟路的豬崽在主人的吆喝下,擺著尾巴,晃晃悠悠地遛進他人的院子。
“難道就真的沒法讓這樣的無賴就範了?”梁雨潤聽完工作組的彙報,思忖著對付張某這種人的辦法。
“那張某什麼也不在乎,該占人家的地照樣占著,而且可能會變本加厲。”工作組的同誌說。 “法律也治不了?”梁雨潤又問。
“嘿,法院已經先後判過三四次了,到他那兒等於一紙空文,啥都不頂。” 梁雨潤點點頭,說:“張某這個人可能還懂點法,所以他這麼多年一直膽大妄為。不過他再聰明也還是差了一點知識。”
“啥知識?”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法規定,凡拒不執行法院判決的,可以對其采取強製執行措施,對仍然拒不執行者,可以采取拘留等強製手段……”梁雨潤手裏捧著的一本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法通則》。
“太好了,這麼說我們是可以通過法院手續,對張某進行強製拘留處理?!”
“立即行動!”。
當日下午,法院和工作組的成員,持著拘留張某的手續,再次來到上董村。當著眾村民的麵,向張某宣讀了法律“拘留文書”。
“你們不能抓我,我兒子還在北京當武警呢!我要讓他回來告你們——!”這回張某急眼了。在臨上警車時大吵大鬧起來,但一副冰冷的鐵銬已緊戴在他的手上……
在拘留所裏,張某依然心存一絲希望:隻要等兒子從北京回來,看你們放不放我出去。一出去,啥事就是我說了算。哼!
果真,在張某被拘留的第三天,身著武警服裝的兒子從北京回來後,立即怒氣衝衝地找到紀委,責問憑什麼抓他父親,並指責紀委這是“蓄意打擊現役軍人家屬”,如果紀委不從速放人,他要上北京找某某人告梁雨潤他們。
梁雨潤得知後不動聲色地讓人將張某的兒子叫來,然後嚴肅地對他說:你身為現役軍人,又是武警,應該更懂得所有公民都必須遵守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你父親多年拒不執行法院的判決,擅自占據他人宅基不還,對這種嚴重違法行為,你無論作為他的兒子,還是作為一名現役軍人,都有責任幫助他好好認錯,並立即服從法院判決,而不是助紂為虐,是不是這樣? 張某的兒子帶著一腔怒氣進的紀委,出門的時候已經心平氣和了,他整整警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了。
“兒子!你總算回來啦!太好了,怎麼樣,他們得把我放出來吧?什麼時候放呀?”在拘留所的張某一看兒子,欣喜若狂。
兒子說:“爸,是你不對,幹嘛一定要占崔嬸嬸家的宅基嘛!”
張某一聽兒子這話,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頭癱在水泥地板上,逞了32年的威風蕩然無存。“你這個傻兒子,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嗎?唉,我這幾十年折騰啥嘛!”
在拘留所呆到第六天,張某終於痛哭流涕地要找梁雨潤書記當麵認錯。
“不是向我,而是應該向為了從你這兒重新獲得尊重的崔良娟一家認錯賠罪。俗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應當比我更清楚,她崔良娟從當年的一個小媳婦,一直上訪成滿頭白發的老太太,我們是不是心裏應該感到罪過啊!”梁雨潤語重心長地對張某說。
“我理虧。我不是。我回去馬上把建在她家宅基地上的三間房子拆了,退回多占的地。梁書記我向您保證:今後我假如再敢把腳朝崔良娟她家多伸出一寸,我願受天打雷劈!”
“哎——這你就說錯了。你們是鄰居,應該友好相處,相互信任和幫助。隻是不要再搶占屬於人家的地盤和財物便是。”
在張某的帶頭下,其他多占崔良娟家宅基地的另兩戶鄰居也隨後向崔良娟家賠禮認錯,歸還了多占之地。就這樣,這起讓一位農家婦女走了32年上訪路的民事糾紛,終於宣告處理完畢。 那天,崔良娟一聽說我是從北京來的,還不無感慨地拉著我的手,走到那垛耗去了她32年精力的新牆前,熱淚盈眶地說:“32年啦!兄弟啊,第一次出門上訪時我比你還年輕不少哩!你看看我現在……”
我有些不忍地看看她那張布滿刀痕般皺紋的臉和縷縷銀絲飄動的頭顱,心頭不覺陣陣發痛。當老人聽說我要寫梁雨潤書記的事跡時,她便拉我坐在炕頭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你可一定要寫好他。一定啊!”那天臨別時的一幕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當帶我前往上董村采訪的車子已經發動並走出幾十米了,我從反光鏡中突然見她朝我揮著手,我趕緊讓司機停下,以為出了什麼事。
崔大媽邁著顫巍巍的步子,奔跑著過來,伏在車窗前氣喘籲籲地雙手再一次拉住我的手,說:“梁書記是個好書記,你千萬要寫好他,啊!”
我默默地點點頭,淚水噙在眼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但心裏在向老人保證:我一定會的。
回城的路上,汽車飛馳在田野上。我的思緒一直被崔良娟老人的話和她在過去30多年的風雨中喊屈叫冤的身影牽扯著,長思不解地想著一件事:如果有幹部在32年前就能像梁雨潤這樣認認真真把事情解決了,那這個崔良娟將是怎麼的一個形象?如果今天夏縣沒有梁雨潤書記的出現,那崔良娟這位農家婦女的命運又將是什麼樣呢?
汽車還在田野上飛馳,我的問題沒有答案。
這使得我更想從梁雨潤身上尋找更多的東西。
很巧,那天從崔良娟家回城的路上,遇見了另一位得到梁雨潤幫助的農民。他叫李衛國,是個殘疾人。因為殘疾和家貧,天資很高的李衛國沒能在高中畢業後繼續上大學,他開始自學醫書,並獲得了一個行醫執照,在自己家所在的小鎮上行醫。李衛國十分注重自己的行醫道德,從來一絲不苟。可偏偏有一次出了問題。那是1998年年末的一天,他在給一位農民看病時,開了一副從縣醫藥公司水頭批發站買回的藥。患者服用後,突然感到不適,副作用極其嚴重。仔細一看,原來那藥已經變質,藥丸的外殼出現了裂縫,他便找到李衛國。受害者家屬當時說的話很難聽,李衛國感到無地自容。其實李衛國也是一肚子冤屈,因為他並不知從縣醫藥公司進的貨會出現質量問題。第二天他便拄著拐棍,先到縣藥檢所化驗,結果證明確實那藥有質量問題,於是他便找到縣醫藥公司索賠——既為經濟損失更為名譽傷害。哪知人家並不把他當回事,愛理不理的。李衛國急了,坐在經理辦公室不走。藥材公司經理惱怒起來,從街頭找來兩個人,威脅李衛國說,你要再賴在這兒,老子再把你的兩隻胳膊也廢了!雙腿殘疾的李衛國打小自尊心特強,哪受得了如此屈辱!
從此這位青年農民,拖著一雙殘疾的腿踏上了尋求伸張正義的上訪之路。他到過縣上,也到過運城市委,見的領導和幹部不下三五十個,但都令李衛國無比傷心和失望。那些領導的門是很難進的,因為他們通常十分注意“形象”,所以一見有人拖著殘腿一拐一跛地在自己的門口晃來晃去,就會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好的聽你三分鍾話;膩的幹脆搪塞說“有事”便讓秘書一類的人“接待接待”。這一接待事情就常常變了味。好點的會說:“你把相關的材料留下,人先回去等消息。”惡劣的就不用多說,什麼“製造不安定因素”,“閑著沒事跑出來想榨油水”雲雲。開始李衛國還很當回事,對那些所謂的“好點的”,他幾次感動得直流淚,甚至在人家已經趕他出了門後,他還傻裏傻氣地跑到街上買條煙什麼的回頭再給人家送去。而對那些不把他當回事的“惡劣行為”,李衛國也氣得直落淚。可時間一長,見慣了,聽慣了,也見怪不怪。然而不管是“好點的”還是惡劣的,最終結果都是一個樣:對他要求解決的事,總是石沉大海,有去無回。
有一次印象最為深刻。那是他到縣委辦公大樓裏發生的事。李衛國打聽到某某領導正在二樓的辦公室,便想求得一見。可根據以往的經驗教訓,像他這樣的殘疾人,想直接進領導辦公室,結果總是被轟出去。所以這回他等候在一樓樓梯口邊的那間廁所內——這裏既不會被人轟出去,又便於一眼看到從樓上下來人的模樣。從早上8點進廁所,一直等到中午時分,李衛國仍沒有見到那位領導。熏人的臭味和饑餓的肚子,讓他不得不再次闖一闖領導的辦公室。當他拖著殘腿一步步艱難地爬著樓梯時——因為水泥地滑,他的一雙拐棍不能用,所以隻能靠雙手和膝蓋骨的力量一步一挪往上爬行。你想縣委辦公大樓是個什麼地方?人來人往,忽見樓梯上出現這麼個殘疾人上氣不接下氣地爬行,誰見了都會驚訝的。
“怎麼搞的,堂堂縣委辦公大樓怎麼成乞丐爬來爬去的地方啦?保衛科的人幹什麼吃的?”突然,李衛國的耳邊響起一個異常憤怒的聲音,當他抬起頭時,這位殘疾青年農民的臉凝固了:這不就是某某領導嗎?是他,一副夏縣百姓許多人都認得的麵孔!!
“……”這就是李衛國盼望了多少個日子渴求見一麵的領導嗎?然而就在這凝固的時間裏,心中裝著千言萬語的李衛國卻說不出半句話來他呆呆地仰著頭,眼巴巴地看著那領導從自己身邊走過。
“嗚——”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李衛國伏在樓梯的水泥台階上,哭得雙肩像拉動的風箱。 “我要是早知道人家領導是這樣兒,我根本不會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屈辱,像狗似地用四肢伏在地上爬著樓梯去見他。真的,打那次看到人家領導這麼對待自己的老百姓,我的心徹底地死了,從此再也不想為自己的冤屈尋求一個說話的地方了。你想,人家當領導的都這個樣,你還能期望那些普通的幹部和辦事員能為你一個小農民服務辦事?更何況我這樣一個不招人待見的殘疾農民!”李衛國告訴我,那次傷心經曆後,他曾有過一個念頭:尋找機會,到坑害他的縣藥材公司,放一把火,“燒他媽的精光,連同我自己一起燒為灰燼!反正我這樣的人不值錢。可我想光自己死太虧了,怎麼也該把那些不為咱農民辦事說話的人一起拉著去見閻王!可就在我準備實施‘計劃’時,梁書記出現了,他不僅妥善解決了我與藥材公司的糾紛,而且拯救了我的靈魂,喚回了我對咱們黨的信念……”
李衛國的話並沒有誇張,因為要不是那天正在縣委信訪室值班的梁雨潤,無意間知道了李衛國的事,並且在短短幾天時間內幫助李衛國重新贏回了他視為生命一樣寶貴的“信譽”——縣藥材公司當麵向他承認所批發的那批藥材有質量問題,並公開賠禮道歉,也許夏縣又多了一起震驚省內外的惡性事件。
“其實根本不是我梁雨潤有什麼特別能力,隻是我覺得像李衛國這樣極其需要幫助的農民,我們當幹部的隻要主動彎一下腰,去傾聽他們的呼聲,再費些時間和精力去為他們做些本屬於我們份內的事,那就會化解一切天大的問題。關鍵是要看我們對百姓有沒有真正的感情和能否將心比心。”其實,梁雨潤得民心的“法寶”就這麼簡單。而這簡單的“法寶”,在實際工作中一旦用上,就這麼靈驗。
殘疾青年農民李衛國原先連殺人的念頭都有了,可經梁雨潤親自出馬做工作,他不僅連當初向縣藥材公司要求索賠的5000元都一分不要了,而且特意雇了一輛車,敲鑼打鼓到縣城,給梁雨潤送去了一麵寫著“人民好公仆”五個大字的錦旗。
我見到李衛國時,他給我說了一句發人深思的話:“我們農民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了,別人總不該再騎在我們頭上張牙舞爪吧?”
當下我們的一些幹部和領導,他們不僅對農民和百姓缺少關心,而且真的常常是騎在人民的頭上張牙舞爪,為所欲為,這樣的幹部和領導者,人民不恨他才怪.
什麼事在農民的心目中最神聖?什麼是農民的命根子?
毫無疑問,當然是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