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海日子

引子

赴洛杉磯參加中美作家會議,之後並應邀訪問美國的中國作家代表團組成了:團長馮牧,副團長吳強,團員有李準、李瑛、張潔和我,還有一名翻譯和一名秘書,共計八人。

當我們離開北京的時候,中國作家協會的幾位負責人到機場送行。有位老詩人在同我握手告別的時候,見我的頭發沒有認真梳理,有幾根還豎了起來,便從口袋裏掏出小梳子,替我攏了幾下頭發,說:“三十多年來,你們是第一個正式訪問美國的中國作家代表團,一行八人,正好是:八仙過海,……”

詩人的聯想果然是豐富而又奇特,經香港赴美,可不是又過海,又跨洋嘛!我何不借他的戲言,就把訪美期間信筆記下的一些感想,稱之謂《過海日記》吧!

九月十八日

飛機向東飛,最後卻到了西方

中午一時二十分,泛美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脫離了跑道,斜刺裏向東北方向的高空鑽去。透過舷窗,我突然感到香港城也在傾斜、旋轉,一座座高大的建築物像一隻隻斜伸的手臂,是對我們挽留,還是為我們送行?

乘飛機告別是最痛快的了!感情還來不及表達,失重的感覺剛一消失,身子覺得平穩了,香港也不見了。機翼下是一團團的白雲,如汽如霧。

空中小姐送來了飯菜,簡單民味道不佳,啤酒收費,一美元一聽,同中國民航上對乘客的招待相比差遠了。從現在起,我們開始接觸美國人的作風:一切以錢為軸心,講求實際。禮貌有助於賺錢就要,妨礙盈利就不要。

五點半鍾,在一片輝煌的燈火之中飛機降落在東京成田機場,我們要在這裏下機休息一下。日本以經濟大國自詡,在世界上的形象如同一個暴發戶。但成田機場內的設備和裝飾並不講究,甚至遜於北京機場和香港機場。候機廳裏的沙發靠背極矮,像我這樣的大個子隻能拿它當板凳坐,斷不能往後依靠。坐這樣的椅子有個好處,隻能昂頭挺胸,可以練功,不會駝背。可憐那些疲憊不堪的乘客,將身子東歪西倒、怎樣也坐不舒服。

大廳裏擺著三台彩色電視機,正播放電影《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我在國內看過這部電影,仍然認真地坐在“練功椅”上觀看。因為我關心這部電影的命運,這個候機廳裏哪個國家的

人都有,我想觀察一下他們的反應。《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是中日合拍,關於它的報導和文章太多了,盛名和效果能否相符?我看過一份美國的材料,中美合拍的連續劇《馬可?波羅》在美國放映後反應一般,隻有北京的演員英若誠獲得了很大成功。許多製片商想留他拍片,斷言他若留在美國一定能轟動,賺大錢。但英若誠拒絕了。有位批評家說,《馬可?波羅》所以沒有引起轟動,是因為關於它的廣告太轟動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廣告對藝術事業往往幫倒忙,在商業上卻不可缺少。藝術和金錢難道真是那麼水火不相容?

七時四十五分我們繼續登機向東飛行,告別了東京的燈火,飛機鑽進了無邊的茫茫黑暗之中。機艙裏放映電影《星球大戰》,看得我頭昏腦脹。十點鍾,我眼皮發沉,想睡一會兒。閉上眼剛剛打了個盹兒,窗外已是陽光燦爛。這是我經曆的最短的一個夜晚。我們連續飛行了十一個多小時,明明覺得是過了一個夜晚,到達洛杉磯卻仍然是九月十八日,當地時間下午三時三十分。地球和太陽開了我們一個玩笑,人類的科學再發達,恐怕也難於打亂宇宙的布局。

九月十九日

金錢、藝術和永存

洛杉磯的街道垂直交叉,城市布局呈方塊狀,像棋盤一樣整齊。我們下榻的“假日旅館”離豪華的好萊塢住宅區不遠,環境幽靜,樹木繁茂,綠草如茵。有土的地方就有花、有草、有樹,難得看見一塊地皮。因此空中有煙霧,地麵上卻沒有塵土。

氣候溫曖,但身上並不發粘,穿短袖汗衫正適宜。

由於從地球的那一麵來到了這一麵,陰陽顛倒,黑夜白天混亂,昨天晚上我吞了一枚被稱做“炸彈”的特效安眠藥,才維持了四個小時的睡眠。吃過早飯,頭還有些昏昏沉沉。根據我個人的經驗,治療時差反應最有效的辦法:不是躺在旅館裏休息,越想睡覺就越睡不著;也不是用安眠藥轟炸神經;而是用疲勞轟炸肉體,把“節目”安排得又緊又滿,越精彩越好。負責為我們安排“節目”的是任教加州大學的梅纘月博士,她精明練達,能文能武。曾接待過眾多的政府代表團、體育代表團和演出團體等等,了解美國,也了解中國,經驗豐富。她靈機一動,決定帶領我們去參觀亨丁頓公園。還一再鼓勵我們說:“你們去了以後決不會感到後悔的,作家不可不看這個亨丁頓公園。”

其實,這位才氣縱橫的年輕女士隻要不照顧我們在旅館休息,我就不會後悔的。節目一確定,我立刻長了精神,頭也不感到發沉了。

梅纘月是哈佛的曆史學博士,對曆史有驚人的記憶力,講起過去的故事臉上的表情充滿快樂和自信,如同敘述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清楚。她高效率地利用時間,在汽車上除去介紹沿途景物,還抽空講解了亨丁頓公園的曆史。

老亨丁頓以修建橫貫美國東西部的大鐵路而發財〗老伴死後又娶了一位年輕的太太,沒有兒女,死後將全部財產傳給了侄子。這位侄子和他的後嬸娘不僅年歲相當,而且都酷愛藝術,於是兩人又結為夫妻,一直白頭到老。就是這兩個人修建了亨丁頓公園,這公園其實是一座藝術博物館。在它的藏書樓裏,珍藏著許多偉大的哲學家、科學家和作家的成名作的手稿,如:但丁、牛頓、莎士比亞、羅曼?羅蘭等人的事跡,還有一些世界名著最早的版本。圖書館裏專門收藏著世人很難見到的絕版書和珍本,而且藏書極其豐富,參觀者要看什麼書都可以,但那些價值連城的珍本不許借走。現在公園裏還有一批學者,仍舊在整理亨丁頓的藏書。樓上幾十間小展廳裏擺著自文藝複興以來著名的美術作品,有雕塑,也有繪畫,有許多都是偉大畫家的真筆。

至於珍奇的金器、銀器和陶器,點綴在美術作品中間,相映成趣。使整個大樓變成了一座奇妙的藝術之宮,你站在任[何一個地方,朝任何一個方向看,都會見到一件藝術品,沒有空白的角落。唯一和這濃鬱的藝術氣氛不相諧調的,就是每個展廳裏都站著一位身體高大的保衛人員。

我在驚歎之餘,心裏又升起許多疑問,問身邊的梅博士:“這裏有許多是無價之寶,亨丁頓又是怎樣搞來的呢?”

“花重金收買。隻要被他知道了哪兒有好東西,是真貨,有藝術價值,他千方百計一定要把它買到手。請你注意每個廳的糊牆布都不一樣,都不是現代貨。他要買一件藝術品,包括周圍陪襯這件藝術品的東西,如:鏡框、托架、裝飾,連同糊牆布一塊都買走。這個大廳裏的糊牆布是花高價從英國的王宮裏揭來的,因為這幅畫原來就在那間王宮的牆上掛著。”

我插了一句:“一個資本家不用錢生錢、利滾利的辦法去賺更大的錢,卻用來收藏和購買這些藝術品,倒也難能可貴。”

梅纘月點點頭:“亨丁頓和他妻子都喜歡文學藝術,這是最根本的。而且他們的趣味高雅,藝術修養很深,識貨,知道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你看完他收藏的這些東西,以及大樓裏麵的布置、裝飾,你就會相信這一點。沒有俗氣,不覺得他是在附庸風雅。如果以後有時間我還可以領你去看凱蒂博物館,也是一個大富翁修建的,那就有點沽名釣譽、附庸風雅了,有錢不識貨,買不到藝術珍品,搞得不倫不類。從另一方麵說,亨丁頓是個聰明人,金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而藝術是永存的。正是由於他的名字和這樣一座公園連在了一起,才受到了後人的紀念和尊敬。否則,有誰會知道曆史上還有個亨丁頓呢?世界上有錢的人很多,要想有名就得學諾貝爾、亨丁頓……亨丁頓像他叔父一樣,無兒無女,把家產變成了一個藝術博物館,化腐朽為神奇,你能說他不是一個深思熟慮的聰明人?”

“亨丁頓其人當時是怎麼想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確實辦了一件有功德的事情,集中保護了一大批珍貴的藝術品。否則,近百年來歐洲戰事繁多,這些寶貝的命運並不全是樂觀的我讚成梅博士的觀點。

“亨丁頓公園免費向全世界開放,任何人都可以來參觀,自由出入,不收門票。因此,美國政府也不征收這個公園的地皮稅。”

“這未嚐不是又一件聰明的措施。”我很喜歡邊參觀邊和梅纘月交談,這使我了解更多的東西,她的許多觀點也能提高我的參觀興趣。

走出圖書館,梅纘月提醒我們:“大家應該快一點走出這個迷人的藝術之宮,若是這樣留連忘返,後邊的東西就要看不完了。下麵要看的才名副其實是亨丁頓的公園,有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怪樹和不同風味的獨特景致。大公園裏又分十幾個小公園,有葡萄園、桔子園、玫瑰園、歐洲公園、日本公園、非洲公園等等,大家要跟緊,否則會很容易漏掉一個公園。”

歐洲公園和日本公園沒有什麼好看的,亨丁頓還是用老辦

法,到日本去相中了一個公園,花錢買下來,把花萆樹木、假山木橋和房屋陳設,全部裝船運到他的公園裏。人工雕琢的痕跡太重,破壞了自然的協調的美。

桔子園裏有世界各地不同品種的桔子,葡萄園裏有各式各樣的葡萄,大的如核桃,小的如珍珠;玫瑰園裏正盛開著一百多種不同品種的玫瑰花……這一切都沒有使我太感到驚奇。

隻有當穿過熱帶植物林的時候,心頭才為之一震,那密不透風的植物牆,那如關羽手中青龍偃月一般寬大的樹葉,使人一下子忘記了時代,遠離了塵世。仿佛回到了幾萬年以前的原始年代,刀耕火種,與野獸為伍。

而兩個公園的連接處長著一些花草和樹木,難住了我們所有的人,誰也叫不出它的名稱,我隻好用一句古詩安慰他們:“花不知名分外嬌”。有一棵怪樹,一條根上長出十幾條樹幹,扭在一起,我們三個人伸開胳膊不能抱過來。

但是,當我走進非洲公園,立刻耳目一新,眼前是一片新奇的植物世界。使我想象不出、想象不到。可謂大飽眼福!我沒有去過非洲,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腦子裏卻有了一個關於非洲的想象。一提起這塊土地就覺得和沙漠、荒涼、落後分不開,祜燥的氣候,幹裂的光禿禿的原野……

當然,亨丁頓的非洲公園不等於就是非洲,但它卻徹底改變了我對非洲的看法和對花草的看法。“花兒裏為王的數牡丹”,菊花和梅花也被人們千古詠唱,令人折服。而那些仙人掌、仙人球、仙人鞭之類的球球蛋蛋,不過是花中的醜類,黑不溜秋,剌兒蕻蕻,不能登大雅之堂。有誰見過莊嚴肅穆的會場上、優雅豪華的殿堂裏、喜慶熱烈的大廳中間擺著這些東西呢?然而,這也許是人們的偏見。在亨丁頓的十幾個小花園裏數非洲公園最精采,使許多參觀者大聲叫絕,為之傾倒。

在非洲公園裏有幾條彎彎曲曲的沙土小路,小路兩邊滾滿了各種各樣的仙人球,使你像走進了豐收的西瓜地,一不小心就會踩上一串。一個挨一個,一個擠一個,大的如西瓜,小的似紅棗,奇大的直徑猶如磨盤。品種繁多,奇形怪狀,有的靜如一塊塊岩石,有的像不倒翁一樣東晃西歪,有的幾百個、幾千個球在一起,組成一個奇特的造型一一仙人球山。在這樣的“山頂”上或“山縫”裏突然鑽出一朵花,很像岩頭的靈芝。比靈芝更高傲,更清雅。仙人掌、仙人鞭之類的名稱在這裏是不合適的,應該叫仙人樹、仙人塔、仙人褸。還有更多的、成千上萬種非洲植物我叫不出名字,看得我眼花繚亂,驚歎不已。

它們之所以給人印象這樣強烈,就在於每種植物都有自己突出的個性特征,才使人覺得又奇又怪又可愛。決不嬌柔,決不嫵媚,不迎合任何人,你隻可觀看,隻可讚賞,倘若不小心碰了它一下,那可夠你受的。卻又自有一種帶原始味道的熱烈而粗獷的美!別看它們每一個都渾身是剌兒,但並不傷害同類,喜歡抱大團、紮大堆,你擠我壓,成千上萬,以多取勝。一般的風風雨雨、天敵侵犯是奈何它們不得的。

還要感謝太平洋給了洛杉磯一個得天獨厚的氣候條件,各種各樣的植物都能在這裏養活。

直到走出了亨丁頓公園坐進汽車,我的眼前仿佛還晃動著這樣一幅情景:清晨,黃昏,也許是任何一個情緒煩悶或者情緒歡愉的時候,皓首銀霜的亨丁頓陪著他年老的夫人漫步在這個人工的小世界裏,是立刻變得心情怡悅呢,還是愈加神情鬱鬱?他們的生活是令人欽羨,還是招人憐憫?

“不管怎麼說,他還是花錢辦了一件好事。”我不覺喃喃出聲。

梅纘月笑了:“如果你有興趣,我們稍微繞一下路,去看一個富翁是怎樣有錢沒處花,糟蹋藝術的。”

我立刻響應:“這樣的事例不可不看。”

梅纘月講了下麵一個故事:一個阿拉伯石油王的兒子到美國來上學,花一百多萬美元在好萊塢的豪華住宅區買了一幢十分漂亮的房子,主樓是乳白色。樓前有一個很大的方形前廊,四周有白色大理石雕成的欄杆,欄杆上立著十個和正常人一般大小的白色大理石雕像,雖不是出自大家之手,但這些傳說中的女神、女傑,個個都線條細膩,神態生動,纖巧靈秀。周圍還有一片屬於自己的花園。石油王的兒子買了這所房子之後,先是忙於找女朋友,女朋友找到後沒有怏樂幾天,兩個人就開始好好壞壞,以後又鬧離婚打官司。有一天他忽然發現這幢房子清雅的色調不合他的口味,請來工人對房屋進行了一番改造。

“究竟他把房子塗抹成什麼樣子,一會兒你們就看到了。”梅女士賣了個關子。

汽車駛進了所謂的高級住宅區,馬路筆直,街道都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每一個像棋格似的方塊中間,有一幢房子,四周是花園和草地。每幢房子的結構、外形和顏色都不一樣,各式各樣,千奇百怪。但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其美妙動人之處。這片地方果然優美安靜,空氣濕潤,草地碧綠而又茂密,比地氈更叫人賞心悅目。房屋周圍和馬路兩旁長滿高大的樹木,這些樹木也和房子一樣不是清一色和統一規格的,有熱帶的闊葉樹,有椰子樹、苦瓜樹,有溫帶的火焰鬆,寒帶的樺樹,最像羊群出胳駝、高出一大截的是桄榔樹,它身高五丈,從地麵到四丈半的地方都是光禿禿的樹幹,隻在頂部有十幾片又長又寬的大樹葉,活像一把把掃天的大撣子。

“停車,就這兒

一點不錯,這所房子被糟踏得夠可以了房子染成綠色,欄杆和雕像塗上了黃油漆,花園和草地顯得荒蕪而敗亂。色彩不協調,大黃大綠,俗不可耐,格外刺眼,而且也破壞了周圍這一片住宅區整個的格調。

“所以鄰居們意見很大,紛紛抗議,甚至告到了法院。”梅纘月解釋說。

“他自己的房子,有權隨心所欲,告他什麼?”我問。

“破壞環境的美,汙染人們的視覺,攪亂自然的平衡,影響市容……”

“這還能構成犯罪?”

“他認罰嗎?”

“他不認罰,他爸爸認罰。你沒見門上貼著封條嗎?前不久他被壞人綁架了,那些人割下他一隻耳朵寄給了他的父親。倘若他父親不拿出一筆巨款,下次收到的將是他兒子的人頭。”

聽完石油王兒子的故事,我感到不大舒服,在回來的路上再也提不起精神。說不出這是為什麼,仿佛自己的心情也受到了汙染。梅博士似乎在望著我偷偷地笑,一定是我的神情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笑什麼呢?她也許是很得意給作家們出了一道有意思的思考題。

九月二十日

超級市場和唐人街

為了有個比較,更好地了解唐人街在美國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先看了一下洛杉磯較繁華的地區,瀏覽了一個規格相當高的超級市場。可歎美國的經濟正處於蕭條期,超級市場裏東西很多,有些商品也確實夠“高級”,但光顧的人很少,樓上樓下難得看見有人買東西。可是有一個特點,你不管從什麼地方惹了氣,就去進商場,售貨員笑臉相迎,主動問候,也可以說是十問不厭,十拿不煩。我為什麼不用“百問不厭,百拿不煩”呢?事不過三,挑撿一百次的說法太過分誇大,不真實,因而也做不到。如果是故意刁難,又當別論。倘是領導來檢查工作,故意考核售貨員,輪上我也可以做到百問不厭,千拿不煩的。美國的售貨員不是鐵飯碗。小心翼冀還唯恐砸了飯碗,尤其怕顧客到老板那裏告發,老板為了多賺錢是不願得罪買主的。當然,勢利眼的售貨員還是有的。但不敢過分表現出來,假笑也得笑!一般都能做到對顧客有禮貌,服務熱情而周到。你如果不是故意去找氣生,在別處惹的氣或許一逛市場能消掉一部分。

其實,這家超級市場給我印象最強烈的、真正夠得上“超級”水平的,不是它的商品,而是不出售的鮮花、盆栽樹木、假山、噴泉以及裝飾商場的鳥魚蟲獸的標本和各種工藝品。幾乎每一個售貨廳裏都種有花木,綠油油,沒有一點黃葉和枯枝。美國人善於製造人工小自然,把大自然濃縮搬到房子裏來。雖然難免造作,卻很好地調節了商場的氣氛。這叫:會做買賣,千方百計吸引顧客。

超級市場的底層是飯館,設有正餐和快餐。美國不叫快餐,叫“自助餐”,顧客端著盤子自己去拿,想吃多少拿多少,想吃什麼拿什麼,售貨台多是圓形和長條,各種菜、麵包和點心、各式飲料,都按順序放好了,你按順序一路走去,自由選擇,計算機算帳,節省時間。美國人不光愛花草,還愛吃,商店裏設飯館,機關裏帶飯館,大學裏飯館更多,劇院裏也有飯館。有點像中國的單位食堂,不同的是我們的單位食堂收專用飯票,他們的飯館隻要有錢就可以進。說公道話‘,他們的飯館很講究,衛生條件、服務設施也很好。但吃得水平實在不怎麼樣,較中國至少落後幾十年。他們的飯菜就是那兩下子,頂多變變花樣,大同小異,注重營養價值,不太考究色香味美。現在有些美國人已經認識到,營養過剩對身體並無太大的好處。這個道理我們的老祖宗在一千多年前就知道了。我這番議論獲得了美國朋友的讚同,倒是有一兩個中國人很不以為然,他們認為西餐比中餐先進。超級市場的老板,賺錢的技術確實很高明,樓上的東西沒人買,樓下吃飯的人卻不少,有人不餓也買一杯酒或咖啡坐在天井的噴泉旁邊休息。這叫歪打正著,你隻要走進了商場,不丟下點錢是出不了門的。尤其是帶小孩的顧客,門口有木馬、汽車等玩具,一角錢坐五分鍾。還有托狗所,狗不許進商店,因此帶狗的人是不能不花錢的。

走出超級市場,我卻意外地遇見了兩個怪客。形容美國人的裝束打扮是不應該使用這個“怪”字的,他們每個人的衣著幾乎都不重樣,沒有人覺得奇怪,隻要你本人願意,不管穿什麼,都不會被視做是“奇裝異服”。更不覺得這四個字是貶義詞。相厭,穿和別人一樣的衣服,倒覺得臉上掛不住。即使是我們這些外國人,來到這塊土地上,也很快就習慣了他們的眼裝。覺得大多數美國人穿戴都很隨便,很自然,各取所好。生活似乎應該讓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特點。我在好萊塢大街見過嬉皮士和牛仔,他們不管把自己打扮成什麼模樣,別人也不會感到驚奇。

我所以稱那兩個人為“怪客”,可見他們在美國也是十分突出的。走在前麵的是位瘦小祜幹的婦人,胸前卻塞了兩個足球,即便不是足球,也是類似足球的形狀和大小的東西,不會是人門都知道的普通的假乳房。後麵是一位老者,穿了一件肥大的珍珠衫——用五彩斑斕的貝殼串成的一件沒有袖子的袍子。一抬腳動步,嘩啦啦四處亂響,可謂是有伴奏的散步。重要的是他的神色,用中國話說,叫“自我感覺良好”!我不便過久的對他行注目禮。因為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注意他們,更不要說圍觀了。怪事太多了,大家就會見怪不怪,隻有我這個外來人才“少見多怪”。

我想起昨天晚上一位美國朋友給我講的一條消息,一個男孩長到十四歲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根據自己的性情和愛好,應該是個女人,、不應該成為一個男人。於是到醫院動手術把自己變成了姑娘。他(也許應該用“她”)現在是美國很有名的女模特兒,當然是獨身。盡管他表麵上是女人,卻不能當妻子或做母親。個性自由到可以隨意改變性別,豈不等於取消個性了。如果不是有根有據,有名有姓,真令人難以相信。其實這隻是外表和形式的改變,內容是變不了的。美國社會喜歡吹捧用各種方式一鳴驚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