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國醫院——可怕的樂園!

愛荷華醫院是美國的一所一級醫院,它不僅為愛荷華州的人看病,每年還要接待近五千名從美國其他州來的病人。醫院院長卡拉敦先生向我們做介紹的時候說,美國有些重要的人物和某些外國的國家元首,也到這個醫院治過病。

愛荷華醫院有兩幢連接在一起的九層大樓,外觀華美,呈乳白色。西樓是老樓,東樓是新樓,連在一塊,變為一體,難分新舊。從醫院的創辦人一打基礎時就為將來的發展留下餘地,現在的醫院主樓也未“封頂”。樓頂的材料分四層,水泥板上麵是泡沫塑料,再上麵是膠,表層是石子。什麼時候醫院再擴大,掀掉石子就可以接著往上蓋。樓頂上可以起落直升飛機,以便遇到緊急情況時接送病人和藥物。

醫院周圍有水池、噴泉、草地、花木,幽靜而秀麗,醫院內真稱得上是一塵不染,窗明幾亮。為了節約能源,門和窗都是三層玻璃',全樓密封,用調節機調節空氣和溫度,室內沒有任何不良味道,光線充足,空氣新鮮。樓內的結構很像個“而”字:前麵的“丁”是掛號處、小賣部、會客室、遊藝室以及醫生們的活動區域。在醫生們的活動區域裏有無數間漂亮的小房子,是個像蜂窩一樣的迷魂陣,有寫作室,休息室,研究病曆進行學術爻流的房子,有喝咖啡聽音樂的地方,有給學生和實習醫生講課的教室。在東摟的第一層有一個非常漂亮的三角形休息廳,廳裏擺著盆景和藝術品,十分考究。休息廳的麵積本不很大,由於三麵牆都從地板到樓頂鑲上了大鏡子,一下子使大廳變得寬暢又亮堂。東樓是卡拉敦蓋的,他經營醫院有方,使醫院不斷發展,賺了很多錢。因此醫院把那個豪華的三角形休息廳命名為“卡拉敦大廳”。後麵的“叨”就是治療區。每一豎兒都代表一條又長又寬闊的樓道,樓道兩旁是診室或者病房。褸道不是筒子形,隔不遠就有一個圓形小廣場,這叫“中心控製室”。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就在廣場旁邊的房子裏,廣場周圍有四五間病房,多的有七八間病房或者診室,這就算一個治療單元。

這個小廣場用處很大,病人活動,醫生會診,給'學生講課,坐在中心控製室裏可以觀察每個病室的情況,搶救急病人時這個小廣場還便於醫生護士奔跑,有充分的回旋餘地和使用空間。第一趟樓道,有好幾個這樣的治療單元。整個治療區裏用不同顏色的地毯區分出門診區、住院區和教學區。

美國的醫院不是害怕病人、討厭病人,也不應付病人,見了病人不是恨不得快一點把他對付走。而是千方百計吸引病人來治病,來住院。醫療設備自不必說,我看到的愛荷華醫院的每個內科病房裏隻有一個病人,旁邊有一張陪伴者的床,病房裏有輸液的、輸氧的、測心電圖的、量血壓的等種種先進器械,有平時用的,有應急用的。那些為病人的生活服務的東西,或者說沒有什麼用處、純粹是講形式講排場的東西就更多了,每個病房都有電視機、急呼機、電話機、自動調節病床、冰箱,衛生間裏帶澡盆等等。

兒童住院區乍一看就像進了兒童遊樂園、各式各樣的玩具在病房裏擺著,在病床上空吊著,小病人往任何一個方向看,都會看到適合他們心理特征的圖畫或有意思的小玩藝兒。連摟道裏和中心控製室的窗前都畫滿適合兒童看的裝飾畫。13——17歲青春期病人的住院處,專門設肴遊藝室,遊藝室裏有彈子球、組合音箱、電唱機、圖書、畫報、畫色的紙筆等。

愛荷華醫院裏還設有一個特殊的職務——“藝術調節員”。愛荷華州的州政府規定,一切部門必須把建築費用中的百分之零點五用在藝術上。如卡拉敦大廳共花費二百四十萬美元,其中拿出十二萬美元買各種藝術品裝飾大廳。這一條規定實在不錯,愛荷華醫院共有雕塑、繪畫等藝術品九百件,每年還要花一萬五千美元購買新的和維護原有的藝術品。醫院內的牆壁上、走道裏、房間內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藝術品。醫生的家屬和病人的家屬也時常讚助一些錢給醫院添置藝術品。在一樓的走道裏,擺著一百多雙嚇人的、同真人的手一模一樣的手模型,這些都是名人的手,有艾森豪威爾等幾位美國總統的手。有愛因斯坦等大科學家的手,還有著名音樂家、運動員的手。這是本醫院一個骨科醫生做的,他有這種業餘爰好。“藝術調節員”還負責每星期為全院職工和病人安排一次藝術表演,或者開音樂會,或者請外地的劇團、樂團來表演。醫院的生活也算是豐富多采,頗為藝術化了。

我問在愛荷華醫院進修的中國醫生美國人為什麼要搞許多華而不實的東西,把醫院辦成一個遊樂園呢?”

“這是個可怕的樂園,是個誰都不願意來的樂園!”

“嗯?”

“我們轉了這一大圈兒,你難道沒有感覺嗎?醫院條件很好,醫療器械很先進,病房很多都空著,病人不多。”

“這是為什麼?”

“美國人最怕生病,醫療費太貴!”他有一回牙疼,到牙科檢查了一下,拿點藥,就花了三十美元。平常頭疼腦熱,一進醫院的門沒有四五十美元出不來。要是得了該住院的病,甚至需要做點小手術,那至少也得一千多美元。如果是大病,需住較長時間的醫院治療或者動大手術,那就不可想象了,幾萬、乃至十幾萬都是它!

原來羊毛出在羊身上,醫院的規格的確夠高,醫療費也高得出格了!

所以美國人大多數都買醫療保臉,買了保險再看病就由保險公司花錢。保險分兩種,大病的保險和小病的保險,小病的保險不管治大病,大病的保險也不管治小病。我們一到洛杉磯,聽說梅纘月就替我們買了短期醫療保險,這也是未雨綢繆。美國的保險真是五花八門,演員保臉,運動員保腿,農民保房子、保地,等等。

美國用於醫療和保健的費用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都高,根據他們聯邦政府公布的數字,1981年全國醫療費是2870億美元,比國防費用開支還高,平均每個美國人一年要付醫療費1225美元。

因此,在美國行醫收入是很高的,普通醫生年工資約為十萬美元左右,醫學專家或出名的外科權威,年工資可達三十萬美元左右,遠遠高於美國總統的工資。如果是私人開業的醫生,收入就會更高,美國約有七千家醫院,百分之九十五是私人醫院。

隨之而來的是醫學界劇烈的競爭。據說美國的醫藥協會掌握在精明的猶太人手裏,猶太人當醫生的很多,在各地掌握著醫療大權和培養醫生的權力。他們讓每年從醫學院畢業的新醫生的數量永遠小於美國實際所需要的醫生的數量,物以稀為貴。這樣就可以保持醫生的高收入。美國的大學裏有規定,不許外國的學生學醫和法律。猶太人是抱團的,影響力很大。愛荷華醫院裏收入最高的是教學醫生,一般都是副教授。美國的醫學院學製為七年,畢業後還要經過七至八年的特殊技能的訓練,才能成為真正能獨擋一麵的主治醫生。愛荷華醫院的護士,也都上了四年護士學院,一個個年輕而漂亮,工資很高。從上學一直到工作,都是在激烈的競爭中求得自己的生存和發展。

美國有十家教學醫院,愛荷華醫院算一個,它的旁邊就是愛荷華大學的醫學院。參觀完畢,我坐在“卡拉敦大廳”裏等候落在後麵的人,頗有興趣地打量著稀稀落落進來掛號看病的人,他們是按照自己姓氏的第一個字母在掛號處領取一張卡片,不到一分鍾就辦好了看病的手續,如果是老患者,當他坐在醫生麵前的時候,他的病曆已經在醫生身邊的電視屏幕上顯示出來了。人越少,自動化程度越高,效率越高。

我等得心急,看見沙發旁邊的茶幾上擺著一摞硬紙的印刷品,我以為是廣告之類的東西,拿起來一看,是醫院為方便病人和家屬自.己印的“日報”。“日報”隻有十六開大小的一張硬紙,可以折迭,兩麵印刷,上麵有當天的天氣、氣溫、重大新聞和本醫院的重要活動。他們真是把點子都想絕了,怎樣方便病人就怎樣幹。醫院的“藝術調節員”遞給我一杯冰鎮桔子水,我這才發現掛號處的旁邊就是一個小賣部,出售各種食品和飲料。透過玻璃還可以看見醫院後邊的花園裏擺著幾十張潔白的餐桌,那是醫院開辦的露天飯館。醫院裏開飯館,使我禁不住笑了,因為想起了一句老俗話——

“為人多病,因在貪吃”。

政治家談“政治”

晚上愛荷華州的議員金女士請我們吃飯,在座的還有另外一男一女兩位議員,他們年紀在五十歲上下,都是民主黨黨員。飯前飯後大家向三位議員提出了不少問題,他們也用政治家那種特有的半似直率半似狡猾的口吻做了回答。我把這場談話的要點整理如下:

問:來到愛荷華看見的盡是玉米地,你們隻種玉米嗎?

答:爰荷華的玉米是世界第一的。

問:像您這樣一位太太怎麼會想起要去參加競選呢?

答:當我們決定了要去競選,就像作家一樣進行虛構,說是朋友們讓我競選的。政治是自發的運動。我們也許是想為群眾做點好事,誰知道呢?辦成以後也許是壞事。

問:議員的主要工作是什麼呢?

議員的主要任務就是影響自己的選民。

問:《愛荷華日報》今天的頭版頭條的位置登了一張狗的照片,而許多重要的新聞卻放在了並不重要的位置上,這應該怎麼解釋?

答:我最關心的是新的稅收法,我正為此而努力。而這些事情是很難登上報紙的,兩人打架就可以立刻發消息。生理上的問題是很容易上報紙的,思想上的東西就很難上報紙。美國新聞關心的是個人,花邊新聞,趣聞,醜聞;中國的新聞關心的是社會,是集體,是國家。

問:您能用最簡單的語言解釋什麼叫政治嗎?

答:我們周圍都是政治,就像魚被水包圍著一樣。什麼是政治呢?打個比方——你要撿我的東西,我就撿你的。美國人不是不關心政治,而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辦,隻是抱怨。

問:這又是為什麼呢?

答:對政治失望,失去信心。

他們說話簡練含蓄,有時一針見血,有時說出的話則像繞圈子。

九月二十九日

“附廟風雅”辯

“附庸風雅”是個貶詞,按中國人的解釋就是一有錢人為了裝點門麵,故做斯文,談詩論古,購書買畫,以示炫耀。美國的闊佬不少,附庸風雅者甚多。有人不太闊,有時也打腫臉充胖子,附庸風雅一番。有的是一個單位,集體附庸風雅。我想為這股風說點公道話。

比如,洛杉磯的亨丁頓公園、凱蒂博物館,也許就是附庸風雅的產物。但確實保存了一部分文化遺產,這有什麼不好?愛荷華醫院設“藝術調節員”,樓上樓下掛著不少他們自己認為是藝術品的東西,也許這些藝術品在真正內行的藝術家眼裏並沒有什麼藝術價值,也值不了幾個錢,但這些東西確實調劑了醫院職工和病人的精神生活。這難道不是一件有益的事?

昨天晚上,在愛荷華音樂中心看芝加哥交響樂團的演出,指揮是意大利人,是含蓄的、內向型的指揮,最後演奏了《貝多芬第六交響曲》,聶華苓說這是全美最好的樂團。我卻覺得不及小澤征爾指揮的波士頓交響樂團。小澤征爾的指揮風度是外向‘的,奔放有力的,也許他對每一首曲子的主題稍稍做了一些誇張,但塔樣更便於聽眾感受和理解,更容易煽起聽眾的熱情。

小澤征爾善於先聲奪人,一下子就抓住聽眾,在很高的起點上掀起更高的熱潮。而芝加哥樂團的指揮卻似乎是用自己的低潮一點點鋪墊自己的高潮,用自己的平庸襯托逐漸顯露出來的才華,先叫觀眾失望,最後再叫觀眾覺得還不錯。然而這和附庸風雅有什麼關係呢?我在今天的日記裏想要說的還不是對芝加哥樂團的印象,給我感受最深的是台下的觀眾。看一場交響樂團演出的票價,幾乎等於看一場電影的十倍〈我們的座位在後邊,一張票還要二十五美元在美國看電影從來用不著提前買票,或者站在門口等退票,隨到隨看,有時電影院裏隻有幾個人。而看交響樂需提前預訂座位,劇場裏沒有虛席,有人甚至開著汽車跑四五個小時來看這場演出。演出原定晚上八點鍾開始,在八點鍾之前觀眾全部坐好了,走道裏無人走動,沒有晚來的人在黑暗中尋找座位,或者讓其他的人都站起來容他擠進去等等。大廳裏一片安靜,靜靜地等待著台上的大幕拉幵。

十分鍾過去了,二十分鍾過去了,半個小時過去了,大幕還沒有拉開。美國人是講實際、講效率的,一般地講時間觀念都很強,性格比較直率,是敢怒敢笑敢說敢罵的,這樣沒頭沒腦、不明不白地空坐了半個小時,沒有人大聲喊叫,沒有人吹口哨、鼓掌和起哄,大廳裏仍然沒有人走動。就這樣默默地又等了十五分鍾,到八點四十五分鍾的時候,大幕掀開一條縫,鑽出來一個人,他解釋說樂團的汽車走到半路上車胎放氣,故而遲到了。這實在不算個理由,即使如此也應該早報告一聲,不能讓大家傻等。盡管這樣,觀眾席上隻有人發出一陣輕輕的笑聲,沒有人叫嚷,沒有人抗議。差五分九點鍾的時候演出才算開始,而且前麵演奏的幾個小曲子也實在稀鬆平常。但是觀眾表現得很有教養,很懂禮貌,每一支曲子演奏結束後都報以熱情的掌聲,萆少要讓指揮和首席小提琴手謝幕兩次。我感動了,到美國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發現了美國的社會生活中毋庸置疑的好的一麵。

演員身著黑色燕尾服,顯得高雅不俗,舞台上有一種古典的莊重的氣氛。能夠配欣賞這樣的演出的人,似乎也應該是高雅的、風度不同的。節目好不好都要鼓掌,不是為了演員,而是為了自己,顯得自己懂音樂,有修養。為了形式,為了禮貌,不惜到做作的、虛假的程度。這算附庸風雅嗎?如果算的話,劇場裏多一點這樣的附庸風雅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壞事!

今天參觀的迪爾公司,可以說附庸風雅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它的總部大樓其建築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樣式古怪,結構奇特,全部用經過防鏽處理的鋼和玻璃建成。從外表看黑糊糊,呈“隻”形,並不漂亮。到裏麵去卻別有洞天,富麗堂皇,光線明朗,地板上鋪著黑色大理石,幽幽發亮,踏上去如同在鏡子麵上行走一般。辦公大樓的中間,人工地造出了一片“小自然”,有假山假石,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各種開放得正燦爛的奇花異卉。

主人告訴我,這兒的鮮花一年四季永遠開放,春天有春天的花,冬天有冬天的花,春夏秋冬花色不同。“小自然”裏並不栽培花卉,當鮮花要凋謝的時候就把它起走,從別處把含苞欲放的鮮花再移植過來。站在這裏有一種置身山野的感覺,四周陽光燦爛。其實這裏同大樓的其他房間是一樣的,全部密封,春夏秋冬保持恒溫,隻不過頭頂上多了一個人造小太陽。這一切也許造得太漂亮了,反而使人感到有些美得過分,不自然,不舒適,人工雕琢的痕跡太重。禮堂和餐廳更是豪華到近似奢侈的地步,而且一切都要講究別出心裁,與眾不同。餐廳裏的飯桌上不像其他飯店一樣擺鮮花,而是在花瓶裏插一束黃色的幹花,幹淨優雅,別有一番情趣。餐廳的房頂是平平的,沒有一件東西,像一片藍色的天空。

每張飯桌的中央有一個用不鏽鋼做成的類似火鍋一樣的東西,實際裏麵是個小探照燈,把燈光打到屋頂再反射下來,白天使人好像站在陽光裏,晚上則顯得燈火輝煌,光怪陸離。

樓裏樓外,裝飾著許多現代派,抽象派的繪畫和雕塑。迪爾公司接待來訪者、參觀者,或者請人來談買賣,先讓人家參觀它的總部大樓和樓內外陳設的各種藝術品。向人們贈送公司產品的說明書,還要隨贈兩冊印刷十分精美的畫冊,上麵印著迪爾公司收藏的各種藝術品的彩色照片。這些藝術品替迪爾公司裝璜門麵,成了他們炫耀自己的一種很“藝術的手段”,證明該公司文明先進,殷實可靠。更重要的是讓它的職員熱愛自己的公司,喜歡自己工作的環境,為公司感到自豪,進而把身家性命和公司的命運連在一起。職員們走進辦公大樓,如同跨進一個令人心情愉快的藝術博物館,對他們的氣質、心情和工作效率都會有好的影響。這樣的附庸風雅有何不可!

有人向迪爾公司的董事長兼總負責人威廉?休伊特先生推薦一幅中國畫,他叫人把畫先送來,一個人關在房子裏對著這幅畫看了一個晚上,琢磨來琢磨去,第二天決定買下這幅畫。但談判的時候卻討價還價,最後隻花了一萬多美元就成交了。普通的中國畫目前就掛在迪爾公司的大樓裏,主人卻很得意,喜歡向客人們介紹這幅畫。在二樓樓道的顯眼處,還掛著一條用毛筆寫成的中國字,內容我記不準了,是類似順口溜的幾句詩。這是中國農業方麵的一個代表團,訪問迪爾公司,想購買他們的農業機械,團裏偏巧有位能寫兩筆大字的人,於是在迪爾公司的大樓裏,便出現了一件中國書法的藝術品,不過隻是三四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