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筆跡鑒定專家為什麼不到紐約的地鐵裏考證一番呢?倘若他們對紐約地鐵裏,已經對人們的視覺和心靈造成災害的亂塗亂抹,做出正確分析的話,那該怎樣解釋美國人的性格呢?晚上,我們在百老彙一家劇場,看百老彙歌劇院演出的歌劇《安妮》。據白莉娟小姐講,這個戲上演六年多了,演了兩千三百多場,一直盛況不衰,場場滿座。美國政府和資本家都很喜歡這個戲,廣為宣傳,去年拍成了電影。這是個美國式的“全亮色”的作品,劇情很簡單。
三十年代,在一所孤兒院裏,有一個聰明又倔強的小姑娘,她叫安妮,不願忍受胖院長漢尼根太太的管束和虐待,多次想從孤兒院逃跑,都被抓了回來:有一次逃出去的時間稍微長一
點,是由於她機警地鑽進了垃圾袋,被收垃圾的工人背出了孤兒院。她寧願到處流浪,忍饑挨餓,也不願再回到孤兒院過那種安定的但是倍受摧殘的生活。安妮在流浪中和向樣也是無家可歸的狗——桑迪,交上了朋友。從此,她不管到哪兒,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桑迪。
聖誕節前夕,好像是無兒無女的老絕戶頭、億萬富翁沃伯克,派頗有貴婦人風度的秘書格雷斯太太,到孤兒院挑選一個男孩,來沃伯克家過一個星期的豪華生活。格雷斯太太卻看中7又被抓回來的安妮,把她和桑迪領回沃伯克家。安妮以她特有的機靈活潑、大膽勇敢,首先博得了仆人們的寵愛,很快也贏得了沃伯克的喜歡。他想收養安妮,並想幫助安妮找到她的生身父母。沃伯克登了廣告:安妮的生身父母如果前來認領自己的女兒,可以得到一大筆賞金。於是冒認者絡繹不絕,漢尼根太太勾結堂弟和他的女友,偽造證物。若不是安妮在孤兒院的小朋友告密,幾乎要把安妮連同賞金一塊領走。
沃伯克帶著安妮晉見了總統羅斯福,羅斯福派聯邦調查局幫助尋找章妮的父母。最後證實他們巳死,沃伯克正式收養安妮為女兒。羅斯福總統坐在輪轉椅裏也前來祝賀……
故寧並不新鮮,甚至可以說毫無引人之處。《安妮》為什麼會取得如此大的成功呢?
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它的形式,音樂喜劇在美國有它的傳統,自有獨特的引人之處,演出效果很好,觀眾經常會爆發出一陣陣哄笑,並不斷為演員鼓掌。第二個原因在那台小演員身上,各具才情,逗人喜愛。他們大的十三歲,小的九歲,演得各有性格,自然真切,活潑生動.妙趣橫生。他們的聲音裏還帶著奶味,卻能歌善舞,越發顯得天真爛漫。
這些小演員是從成千上萬個少年兒童中挑選出來的,又經過了專門的訓練。六年多以前,在音樂喜劇《安妮》中扮演孤兒的小演員們,現在已經長大了,與角色的年齡不相符。我們看到的這台小演員是新換上來的。一換演員,這個戲就又熱鬧一陣,老板吹演員,就是吹自己的戲。把小演員說得越神,對人們的吸引力就越大。老板需要明星,明星能夠賺錢。
回到旅館已接近午夜,我正想放水洗澡,同行的兩位女士打來電話,她們邀我到街上去走一走,看看百老彙的夜景。我感到詫異,剛從百老彙回來,怎麼又要去逛百老彙?她們講,在百老彙的劇院裏看戲,不等於看到了百老彙的夜景,要想真正了解紐約,就得直接到社會的底層去,甩開保鏢,我們自己隨便去逛一逛。
她們的興致很高,另外還邀了兩位上了年紀的男同誌。因為我比較年輕力壯,也希望我跟他們一同前往,增大安全係數。我實在不想去,對百老彙的夜景也沒有多大興趣,但這種時候,作為一個壯年男子,理應為同胞們“兩肋插刀”。其實真的遇上強盜,我也無濟於事。不過多一個人總會多一份力量。這就樣,我們學前人的“微服私訪”,悄悄地走進了紐約的黑夜之中。
紐約的氣溫比洛杉磯冷得多,夜晚加上了一件毛背心還覺得有些涼。在突出的摩天大樓的頂部,掛著巨型的寒暑表,電子光逐漸減少,.說明氣溫還在下降。這電子光標誌著水銀柱,在夜幕中格外刺眼。
紐約的街道成棋盤形,橫的稱街,縱的為路。當我們溜到四十二街的時候,已經淩晨一點多鍾了,卻正是百老彙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刻。
四十二街上的商店都開著門,從一家挨一家的電器商店裏,傳出流行的電子音樂,撕啞的男人的歌聲和輕飄飄的女人的歌聲,還有刺耳的搖擺音樂。我懷疑這些商店之所以開著門,就是為了播放這些音樂,給紐約人的夜生活增加點氣氛。因為買東西的人很少,售貨員閑得發膩,有的跟著唱機一塊哼哼,有的搖頭扭屁股,不知是自得其樂,還是驅趕睡神。
四十二街的另一側,是一家又一家的夜總會,門口的霓虹.燈、招貼畫、奇形怪狀的廣告,全都發出一種神秘的、朦朦朧朧的光。什麼“美豔親王”、“千麵歌後”,什麼“青春玉女”、“特別情商”……在這裏被汙染的不隻是眼睛和耳朵,還有文字!
大街上行人不少,但和白天的行人有很大變化,那些夾皮包的神氣活現的美國人不見了,多了一些遊手好閑之輩。在夜總會和商店的門前;在胡同的拐彎處,在一些黑暗的街口和角落裏,'遊蕩著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他們或三五一夥,勾肩搭背,在街頭嬉笑打鬧。或獨往獨來,故意衝撞行人。我因為要保護女士和年老的同誌,左肩被撞過兩次,他撞完人還扭頭看看我,我也看看他,要是真動拳頭,他也未必就能沾光。但為了少惹麻煩,隻好吃個啞巴虧。還有的人,像吸毒鬼,又像醉漢,站在當街,斜叼雪茄,用放肆的目光追逐行人。給燈紅酒綠的氣氛增加了一層恐怖。
白天,偶爾才能碰上一兩個黑人,他們給人的感覺是樸實和善良。一到了深夜,黑人仿佛同黑暗一塊降臨到大街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中,多是黑人。警察荷槍實彈,手裏還提著一套報話機,在馬路上來回巡邏,有的地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氛森嚴,頗有一種大敵臨頭的架式。同行的兩位女同胞,遊興全無,神情緊張,用力拉住我們的胳膊,一個勁地催促趕快回旅館。
這就是紐約的夜景,該說它什麼好呢?有色情,有無恥,有恐怖,有荒誕……還有什麼呢?
花樣當然還有很多,賭博,電子遊戲,露宿街頭的流浪漢,酒鬼收容所,販毒的巨商在夜幕的掩蓋下拍板成交,搶劫金庫的大盜正乘夜色逃之夭夭……
十月十三日
曆史和對曆史的紀念
今天吃過早飯,乘汽車去波士頓。安妮告訴我,由米德爾頓直接去波士頓本來隻有三、四個小時的路程,今天我們可能要走一天,中途將繞路參觀許多美國的曆史古跡。
作家對曆史和古跡總是有特殊的興趣。我們興致勃勃地上路了。
“這是‘老北橋’——華盛頓領導抗英鬥爭打響第一槍的地方……”
我把目光轉向窗外,一個低矮而又極其普通的石撟。
汽車在一個不甚發達的小鎮停下來,這裏有一個美國獨立戰爭的博物館,Z和安妮竟拉著我們在這幾間破舊的木房子裏看了一個多小時。
“這是1685年的房子。”
“這是魚油燈。這是當時人們食用的白糖,像白蠟一樣,吃的時候用鐵鉗子夾著放到湯裏蘸一蘸再拿出來。”
“這是美國最早的紡織品……”
“這是當時的滑雪板。”
“美國1700年就有了這種桌子,桌腿可以活動,可以拆下來。”
“這是當年的鼓風機,很像蒙古人用的手搖鼓風機……”“這是當時的時鍾。諸位先生請看,當時人們就有多麼聰明,隻用一個鐵片,畫出十二個小時的刻度,全部機器都露在外麵。一樣能掌握時間。”
“這,就,是印第安人發明的遮窗板,牆壁上留個洞,把木板臥在裏麵,備的時候把木板向外一拉。”
“美國1776年開始有糊牆紙。”
“這是19世紀的玩具……”
講解員是個漂亮的美國“奶油小生”,如數家珍,滔滔不絕。我隻是感到奇怪:這和美國的獨立戰爭有什麼關係?18世紀才發明了會活動的桌子腿和能糊牆的紙,又有什麼可值得炫耀的呢?
終於看到了和戰爭有關的“古跡”。
“先生們注意,這是美國曆史上非常有名的燈。1775年,有個叫利維爾的作家也參加了抗英戰爭,部隊和派出去的偵察員規定好一個暗號:如果英軍是騎馬來的,就點一盞燈;倘若英軍從水路坐船來,就點兩盞燈。利維爾最早發現英軍是騎馬而來,就點起這盞燈,給部隊報了信,美國軍隊打了勝仗!”
“這是當時的槍。”
“這是彈皮。”
“這是戰士穿的雪鞋,在雪地上走路不容易摔倒……”
美國總共隻有二百年的曆史,他們恨不得把曆史上發生的每一件事件,不論大小,哪怕是一草一木,隻要和曆史有點聯係,就加以宣揚,進行紀念。在美國有數不清的“博物館、“名人”、“古跡”,不論大城市還是小的村鎮,好像都有自己值得驕傲的曆史,一有機會總要誇耀一番。
中國要是像美國這樣保護“曆史古跡”,紀念“曆史名人”,等到美國作家代表團訪問中國的時候,請他們留下來參觀十年,大概也看不完!
但是,我不想嘲笑美國人的這種做法,相反倒頗為讚賞他們這樣注重和標榜自己的曆史,雖然這未免有點像打腫臉充胖子,類似窮人詐富,越窮越說自己有錢。
美國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民族,不要老傳統,不維護舊的傳統。或者幹脆說沒有老傳統,卻尊重曆史。美國人忌諱“老”字,年老的女人不願告訴別人真實的年齡。老一就意味著退休、衰老或失敗。美國人更喜歡新的嚐試,新的發展,一切從頭開始。也許正因為如此,美國人雖然酷愛炫耀曆史,卻並沒有被曆史的包袱拖住前進的手腳。紀念過去不等於懷念過去,更不等於想回到過去。
中午,我們到達了霍桑的故居。
這裏叫“協和鎮”,19世紀美國的三個有名人物:霍桑、阿爾克特、洛斯洛南都在這裏居住過。1852年,霍桑花一千美元買下了這所小木樓。樓上有霍桑的塔式書房,他自稱是“空中客廳”,裏麵擺著一個簡單而古怪的“站立寫字台”。霍桑喜歡站著寫作。這倒是一種特殊的功夫,不僅能練身體,保持脊背不駝,增加兩條腿的功夫。而且不會把小說寫得過長,過多地摻進一些不必要的水分,那樣作者自己就先吃不消了!
我們在協和鎮用午飯。飯後參觀了美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發起人索羅的故址,在《沃爾墩》裏描寫過的池塘的旁邊,有九個半截的石樁,旁邊放著一堆爛石頭。來此參觀的遊客都要帶一塊石頭來,丟在索羅的故址上。不知這是弄什麼玄虛,問誰誰也不知道。
可惜,到這兒來參觀的人很少,香火冷清,不知積了多少年,才積起那麼一小堆石頭。我寧願不來這一趟,腦子裏還保留著索羅在《沃爾墩》裏多次描寫過的池塘的景色。看過實際的池塘反而把原有的從書本裏感受到的自然氣氛給破壞了!池塘水淺,周圍樹木稀疏,地上落滿黃葉,景色荒涼。到夏天池塘裏可以遊泳,也許還能多吸引一些遊人。
突然一聲長鳴,幾隻野鳥受到驚嚇飛上天空,池塘邊駛過一列火車。這倒有些新鮮,我們還沒有坐過,甚至沒有看見過美國的火車。美國航空業和汽車交通發達,地麵的鐵路運輸幾乎要被擠垮、被淘汰了!
下午四點鍾,驅車直奔波士頓。
今天頗有點劃不來,這也是對喜歡慕名而去探勝訪古的文人的一個教訓。
一路上看到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擺了許多大南瓜,有的還把南瓜雕成各樣的人頭、鬼臉,有的做成南瓜燈,中間插上蠟燭。
安妮告訴我,快到美國的“鬼節”了。
何謂“鬼節”?真正的含義都是慶祝收獲的節日。
我告訴安妮,中國也有鬼節。但和美國鬼節的概念不一樣,對鬼的想象也不一樣。中國認為鬼是黑色的,美國認為鬼是白色的。
白種人認為鬼也應該是白色,這種對白色的偏愛真叫人哭笑不得。
沿高速公路兩旁都是半原始的樹林、莊稼和草地。樹林好
像無人管、理,對樹木不修枝打叉,因此長得不高大。但枝葉繁茂,有的、紅似一片焰火。
其實,美國真正年輕的東西是土地。它被認真地開發和利用也不過就是近二百年來的事情,尚有雄厚的肥力,種什麼長什麼,原野充滿生機。這才是美國真正的優勢。曆史短也有短的好處。倘他們的土地已經開發了幾千年,肥力用盡,土質貧瘠,縱有成千上萬億噸的化肥,有成套的先進的農業機械,又怎能讓一個農民能生產出供五十九人吃的糧食?
但土地的負擔畢竟是有限度的,正像科學和技術的進步也是有一定的限度,是一個道理。到美國人真正感到自己是“曆史悠久”的,那他們的土地就會變老了!
十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