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閑遊波士頓

波士頓是馬薩諸塞州的首府,也是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地區”六個州的中心城市。自英國人的統治時期開始,波士頓就是美國重要的政治、文化和貿易的中心。美國人最早掀起反抗英國人的殖民統治和剝削掠奪的鬥爭就爆發在這裏。

現在,波士頓仍然是美國著名的文化城市。這裏有較濃鬱的文化氣息,而少有現代工業城市的喧囂。市內有好幾所著名的高等學府,查爾斯河河麵上有點點白帆,景色宜人。波士頓大學就在河對岸,著名的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則坐落在坎布裏奇地區。

我們住在花園廣場飯店,一位當地的劉姓華裔女士告訴我

們:右麵是豪華地區,是波士頓文化、經濟的中心,各種企業的辦公大樓及高級住宅也多在這一帶。左麵是貧窮區,多小商小販和低級下流的場所。

想不到我在紐約時說過的一句戲言,竟在今天為我們贏得了半天可以由自己支配的時間。在紐約時,我對陪同我們的Z說:“美國號稱‘自由世界’,到了晚上普通人卻不敢隨便出門,更不許我們這些外國人自由活動,談何自由?!”

今天早晨,2陪我們在旅館的餐廳裏吃過早飯,然後宣布:整個上午讓我們自由活動。他一邊說,一邊衝我擠眉弄眼,似笑非笑。那意思分明是告訴我,他是聽了我的牢騷話才決定這麼做的,看我以後還能再說美國缺少自由嗎!這位Z先生能說漢語,隻有四十歲,精明幹練,有點油滑,用中國話說是個“嘎小子”!工作上能踢能打,獨擋一麵。中國作協的外事部門正缺少這樣的工作人員。

但是,天不作美,一會兒飄灑一陣小雨,一會兒又露出幾絲半陰半陽的光線,氣候反複無常,變化多端。“新英格蘭地區”的人,常喜歡有“波士頓的氣候”來比喻陰陽怪氣、生性多疑的人。我披上國產的“大地”牌風雨衣,走出旅館。沒有目的,也沒有目標,信步閑遊。

波士頓的街道和地鐵都比紐約幹淨和整齊,人們也顯得有禮貌和守秩序。這個文化城市給我第一個突出的印象是書店多。有一條街上每隔兩三個路口就有一家書店,書店的數量多於百貨店和食品店。據說許多書店都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止營業的。這些書店不論大小,設計得都十分合理,寬敞明亮,把書籍分門別類,開架排列,任顧客隨意翻閱和選購,隻在門口的服務台上有一兩個售貨員照看鋪麵。顧客走進書店很隨便,想看什麼、就拿什麼。

色情的下流書刊,多擺在書架的上麵,盡童不叫小學生伸手就能夠拿到。如果小孩子托一個大人拿下來遞給自己,售貨員也不加幹涉。文藝書分兩類,一類是裝幀十分考究,價錢也很貴,這都是一些有文學價值的書,但買的人不多。另一類是簡裝的通俗文藝讀物,紙發黑,印刷也不講究,隻有一個彩色的封麵,這個封麵也就是這本書的廣告。多數是畫著妖冶的女人做出各樣放蕩的神態,或一男一女做出各種調情的姿勢。這些書的封麵有些是和書的內容有關,也有的誇大了書中所宣揚的關於色情的那一部分,用來吸引買主。這種書在書店裏占很大一塊地方,看上去就像一幅幅黃色招貼畫,賣的也較多。美國人出差或旅行,就在車站、碼頭、機場買上一本這樣的小書,裝在口袋裏,有空就翻翻,打發寂寞。看完可以隨便一丟,不用心疼。

超級市場裏也賣書,文具店裏也賣書,旅館、飯店裏也都有售書亭。為了招徠顧客,一般的書店都希望有更多的人進店去翻閱書刊,因此,有的書店竟公然掛出牌子:“歡迎隻看不買”。

有七十五萬冊藏書的波士頓圖書館,門口則掛著這樣的牌子:“以讀書為樂,以靜修為貴”。推崇借閱者是至高無上的。這也算是波土頓這座文化城市的特點和標誌吧。

保險公司大樓一一是波士頓的又一個標誌。它不僅是全市最高的建築(六十多層八也是最奇特的一座摩天樓。波士頓的景色都可以映在這座大樓上,它像一個直立著的巨大魔鏡,人們從不同的角度望它,就可以看見與其相對的波士頓一角的景物。雖然這種反射出來的景色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也足以能引起人們的驚奇,像傳播神話一樣到處議論。

它外表近似黑色,像鏡子麵一樣發著幽幽的亮光。從外麵往樓裏望,什麼也看不見。到樓裏向外看,通明透亮,采光很好,一切都盡收眼底,清清楚楚。樓內有市場、餐廳和保險公司的職員們辦公的地方。還可以花錢乘電梯直達樓頂,鳥瞰波士頓全城。

保險公司大樓所以出名,還由於圍繞它打了一場轟動全美的官司。它的設計者是著名建築師——貝聿銘。大樓蓋好後不久,有三塊玻璃掉了下來。保險公司告了貝聿銘,貝聿銘經過檢查,認為自己的設計沒有問題,掉玻璃是施工的原因,他又告了施工單位。施工單位也認為自己沒有問題,又告了製造玻璃的工廠。玻璃工廠當然也不能認帳,又告了提供原料的單位……這是一起羅圈官司,已耗資四百萬美元,聽說還沒有結案。

中午,我們到哈佛大學和費正清教授過去創辦的燕京研究院的學者們座談。哈佛占地很多,門口也很多,從哪個方向都可以出校門,圍繞著大學有許多小商店為學生服務。以哈佛為中心,在坎布裏奇一帶形成一個獨立的大學王國。

大學的校舍多是中古時代的歐式紅磚建築,每棟樓僅三四層,樓牆上爬滿長春藤。校園不漂亮,也不及其他大學的校園清潔。但處處是草地和無數粗大的樹木,籠罩著一種老學府的沉重氣息。它已有三百多年的曆史,哈佛是在1638年獻出了自己的財產,辦了這所大學,遂以他的名字命名。哈佛園裏有他的塑像。

哈佛大學的學生分男校和女校,有學生兩萬人。還有六個研究生院。哈佛最著名的是商學院和法學院。

目前在美國沒有人否認哈佛是名牌大學,卻有許多青年人,尤其是'西部的大學生,認為哈佛是一所正統的、守舊的大學。哈佛的確對學生們管理很嚴格,一年級的大學生必須住在學校裏,由研究生院的研究生當舍監,幫助大學生製定選修課,輔導他

們學習。

座談的時候,有一兩位教授麵露狂色,仿佛名牌大學裏的教授,也一律都是名牌一樣,頗為自得。既然如此,何必還要請我們來呢?而且不管我們疲勞與否,連著安排了兩個座談會。我的幾位同行也有點不買帳,講話的時候都很簡短。害得團長不得不在他們講話之後為他們做長篇補充。這樣一來團長尷尬,大家也覺得尷尬。

哈佛的圖書館裏擺著我們的小說,完全用不著再進行自我介紹。輪到我發言時,說:“我寫過幾本小說,但喜歡和讀者交往,不大情願和學院派的研究人員接近。作家是把死的東西寫活,而某些研究者卻喜歡把活的東西搞死。我慶幸今天以一個陌生人的麵孔走進哈佛大學,但願我對哈佛永遠是陌生的。我還懇請我的團長不要再對我的介紹做任何補充。”

這就給馮牧鋪了個台階。不然他介紹了張三,不介紹王五,容易造成誤解。如果逐一由他做詳細介紹,也夠他受的。我這樣公開一講,從我開始,後邊的人就不用他再做補充介紹了。

我發言以後,Z作為同樣是被哈佛請來的客人,出人意外地到外麵為我拿來水果和飲料……

散會後,編輯《秋水》雜誌的劉女士主動對我說:“你講得好,表現出了作家的個性和辯才,對哈佛的這些人就得這樣

我也不知道“哈佛的這些人”到底怎麼樣,我說這番話沒有其他意思,隻是不願意用誰也不願意聽的客套話浪費大家的時間。

應該說劉女士是了解哈佛人的,她的丈夫也是這所名牌大學的教授。直到她送我們上飛機的時候,還在對張潔稱讚我那即興說出來的幾句話。這倒使我頗感不安了。

劉女士的稱讚並不使我高興,我高興的是似乎掌握了普通美國人的脾氣。他們喜歡機智幽默的談吐,喜歡講故事和開玩笑,喜歡聽真話。盡管這真話對他們來說也許是尖酸刻薄的。也會比聽到沒有幽默感的恭維話更覺得舒服些。

現在我想通了,《洛杉磯時報》在報道中美作家開會的情況時,除團長馮牧之外,團員中還發表了我的照片。他們選擇了我,也許跟我發言時放得開,能夠自由自在地保持自己的鋒芒、敢於嬉笑嘲諷有些關係。“美國人就吃這一套”一劉女士的話也許不無道理。

十月十五日

鹽湖城風光

紅棉花樹旅館多美的名字。

我們是昨天夜裏十二時半走下飛機,又坐了一個小時的汽車才來到這裏,看不清“紅棉花樹”周圍的景色,隻覺得這家旅館的規模不是很大,卻很舒適。夜裏極其安靜,睡了一個好

覺。

清晨,我洗漱完畢,匆匆走出旅館。這裏氣溫稍涼,我在秋衣外麵又加了一件毛背心,下身多穿了一件秋褲。

“紅棉花樹”——果然不假,旅館兩側開滿鮮花,紅火火,一片燦爛嬌豔。這種花很像中國北方的羊繡球,但枝幹高大。有半人多高,綠油油的圓葉通紅的花,確有點像棉花。也許“紅棉花樹旅館”就是因它而得名。

令我驚奇的是路旁還堆著沒有融化的積雪,幾天前這兒下了一場雪,就在雪堆的旁邊,野花依然青技綠葉,花朵正開得耀眼。旅館的後麵是一大片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地,綠茵茵含珠滴翠。如果說這片草地是由於管理好才未見枯萎,那麼道旁和山坡上的野草野花該無人管理了吧?照樣是翠青青,一片油綠,還看不出有枯黃的跡象。

雖然是積雪不化,氣候並不寒冷。既然氣候不冷,積雪為什麼又不融化呢?這真是鹽湖城獨有的奇景。

鹽湖城的西北方是著名的大鹽湖,生產湖鹽。周圍是天普山,山頭積雪終年不化,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白光,使人不敢仰視。鹽湖城就坐落在這個群山環抱的盆地中央,因而有其獨特的氣候條件。整個美國又被太平洋和大西洋環抱。太平洋是“風雨的故鄉,太陽的世界”,美國為此也沾光不少。說風就風,說雨就雨,冬天雪多,很少幹燥,再加上肥沃的土質。這就成全了美國的花草樹木。

我們就在紅棉花樹旅館的餐廳裏吃早飯。餐廳不是一間輝煌的大廳,而是分成好幾個不很大的餐室,每間餐室都不在一個水準麵上。樓梯七彎八拐,兩側野花盛開,讓人感覺是在走一條山道花徑。每拐上一個山坡,就有一間設計得獨具一格的小餐廳。泉水淙淙,水池裏養著龍蝦、活蟹和鯉魚。餐桌是按、英國古老的馬車樣式製做的,牆壁鑲砌著圓石子,每個餐廳的前麵也有一輛古式馬車,車上裝滿各色各樣的現代食物。一切都使人想起這是在荒村野店進餐。

飯後,我們沿葦羅河參觀了天普山的峽穀和瀑布。下午,真的在楊百瀚大學國際研究中心主任的山中別墅裏吃了一頓野餐。

走進山裏就可以看到這樣一些牌子:“以上是私人財產,禁止上山!”

這確有點“此路是我開,此山是我買,要想過此路,須得留下買路財”的味道。在美國的高速公路上行車,的確要不斷地交納“買路錢”。

在鹽湖城裏,每個交岔路口都有電子報聲器。每當綠燈亮了,就會發出一種布穀鳥的叫聲,通知盲人和不懂交通信號的兒童,此時可以穿過馬路了。

但是,鹽湖城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草地。

鹽湖城是猶他州的首府,在美國卻隻能算個中等城市,沒有摩天樓,也沒有嚴重的工業汙染,空氣清新,地麵潔淨,幾乎看不到塵土。因為地麵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植物被,把塵土封住了。高空有樹,中間有一叢叢灌木和鮮花,地麵上是青草。綠分三層,簡直是立體的綠!

中午,有一些老者在草地上休息,或靜坐或躺臥,或慢跑。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安閑自在地承受秋天陽光的照射,也是一件樂事。茂密的草地潔淨柔軟,像被褥一樣牢靠而溫暖。我不覺也放慢了腳步,打量這些老者的沖態,猜度這些臥草人的心境。他們有的歡悅,有的淒苦,有的安然,有的麻木。他們是退休了,還是生病了?是老而無靠,還是能夠頤養天年?他們到草地上來是健身養性,還是排遣愁煩?

不管人們懷有什麼樣的心境,躺在草地上如同倒進了大自然的懷抱,身體接受大自然的親吻和撫摩,感情接受自然界的調理和慰藉,這未嚐不是一種享受。當人生迸入晚年,漸漸失掉了其他的享受,這種由自然界賜予的快樂就更加可貴。

綠草像一把梳子,梳理著人世間各種各樣的喜怒哀怨。從這個意義上講,草地真幫了美國社會很大的忙。這個花花世界裏,一天到晚將發生多少奇奇怪怪的“感情案件”呀!當人們被現代生活折磨得精疲力盡的時候,躺在草地上接受一番青草的撫慰,至少會消除疲勞,放鬆神經。

喜歡草地的不隻是老年人。兒童喜歡在草地上踢球、打滾、做遊戲。學生喜歡在草地上讀書。

我參觀過好幾所美國的大學,每一所大學的校園裏都鋪滿了青青的草氈。我也不止一次地看到過這樣一幅美妙動人的晨讀圖:一些長得白嫩可愛、俊俏嫵媚的女學生,跪在草地上專心攻讀。鴿子在她們身邊走來走去,鬆鼠甚至拱翻了鉛筆盒,也不能讓她們分神。

青草把校園打扮得優美寧靜,在嫩綠的草氈上看書,一定是懂得快,記得牢,仿佛有一種奇特的智慧,浸入她們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