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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六、情癡情更怯

小隊長譚鴻橋從姚文光的會客廳出來,天已黑了好一會兒。天上沒有月亮,隻有數不清的星星點綴在無限的蒼彎上。秋風輕拂,涼意絲絲。主人們和管家師爺已吃過晚飯回房了,隻有長工、使媽、丫環、兵丁等還在忙碌著。他穿過二進中廳,往左繞過假山,拐進了東邊的廂房。二小姐姚環的奶媽張媽正在收拾碗筷,貼身丫環小碧則在大木盆裏搓洗小姐換下來的衣服。

“快進去吧,小姐等著你呢。”張媽笑道。她服侍姚家二小姐已經十多年,姚環待她如自己的親媽,姚家人也把她當成了半個家庭成員。

譚鴻橋看了看裏屋, 門虛掩著,又回頭膘了一眼, 見小碧在門口洗衣服,便把張媽拉到她的房間裏,湊近她的耳邊,嘰嘰咕咕地說了一陣。張媽開始隻是點著頭,聽著聽著突然瞪大了眼睛,正要說什麼,卻被鴻橋阻止了。他提高聲音說:“我餓扁了,張媽,請把飯端到小姐房裏來吧。”

他推開裏屋的門進去,二小姐姚環正坐在梳妝台前,對著一尊瓷塑彌勒佛出神。 七八個栩栩如生的童子爬在眉開眼笑的彌勒背上、 肩上、頭上、腿上嬉戲玩耍,別有一番情趣。這是她托張媽從墟上買回來的,她特別喜愛那一群淘氣的頑童。她挪動一下身子,無意中一回頭,突然發現有人站在身後,嚇了一跳,待看清是鴻橋,才慎怒道:“你是啞巴,進來也不吭一聲,嚇我一跳!”

鴻橋在靠牆的。太師椅上坐下,誕著臉笑道:“我餓了。”

“你就知道餓了才來找我!”姚環站起身,正要出去盼咐張媽弄東西給他吃,張媽已把飯菜端進來了。

鴻橋連飯帶菜往嘴裏送,嘴巴嘖嘖地響,那副饞相,就是麵前放的是石頭看來他也會大口大口吞下去。姚環笑罵道:“真象一頭饞豬!不能吃慢點,誰和你搶吃!”

鴻橋膘了她一眼,仍舊埋頭大幹,聲音還是那麼響。吃完飯,張媽把碗筷收出去後,順手帶上了門。鴻橋打了個飽嗝,雙腿一伸,斜靠在椅子上。

“老爺叫我去了。”他說,“我剛從他那裏出采。”

“又有什麼事?”姚環隨便問道,她對此已習以為常了。

“當然有事才叫我,而且不是一般的事!”鴻橋故意加重語氣說。

“是不是又要去清剿?”姚環真的引起點重視了,望著他的眼睛問道。

“如果是去清剿還好!”鴻橋滿臉沮喪地道。

姚環有點急了:“到底什麼事?”

“他……”

“他什麼?”

“他教訓了我一頓,還說……”

“說什麼?說呀,啞巴!”

“還說以後不準我再來找你。”

“為什麼?”姚環心裏一震。

“他說你是千金小姐,我隻是個比狗值錢一點的兵丁,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二小姐去當尼姑也不嫁給你!

姚環這一驚非同小可,緊張地問: “他還說什麼?”

“他要我明天就離開這裏。”

“到什麼地方去?”

“去縣城,到你那縣長大哥那裏當兵,而且永遠不許再回來。”

姚環臉色由紅而變白,渾身開始微微戰抖,打著圈圈的淚水也終於奪眶而出,她大聲喊道:“不行!鴻橋,你不能走!”

她是姚文光的二小姐,從小就被當成掌上明珠,倔強任性。她不象姐姐那樣文靜,倒象個男孩子那樣愛舞刀弄棍。她想學功夫,但又不願父親教她:去找賀伯鈞,但沒幾夭。見賀伯鈞的舉止十分粗野,心裏反感,就不再跟他學了。一天,她看見一個年輕英俊的瘦高個年輕人正在草地上練功,心裏先是有了兒分喜歡,躲在樹後看了一會兒,見他身手不凡,又萌發了要跟他練武的念頭,她想上前去打招呼,但一想不能太莽撞。她回來一打聽,知道他是賀伯鈞的第三個徒弟“銅貓”,大名叫譚鴻橋,是剛派來護衛大院的。她高興極了,心想,管他是誰的徒弟,什麼銅貓鐵貓,隻要他願意教我功夫就成。第二天一早,她一身短打裝扮,看見譚鴻橋又在草地上練功時,就走近前去,調皮地問道:“譚隊長,可以教我學功夫嗎?”譚鴻橋認得她是任性潑辣的姚二小姐,一下子窘住了,呐呐地說:“二小姐,你開我的玩笑。”

姚環收起笑容,認真地說:“我姚環什麼時候開過這種玩笑,我是真心來拜你為師的。”

“你原來不是跟我師父學嗎?怎麼突然又不學了。”譚鴻橋鎮定下來了。

“哼,你師父!我才不願跟他學呢。”

“為什麼?他的功夫比我好十倍,你不跟他學,卻來跟我學?”

姚環秀眉一擰,又使出了她的潑辣性子:“你到底願不願意教我?男子漢大丈夫哪來那麼多羅嗦!”

“你不講清楚我就不教你。”譚鴻橋也不示弱。

“說清楚什麼?”

“說清楚為什麼不跟我師父學。”

“是不是他叫你來審問我的?”

“不是。”

“那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我是他徒弟呀!”

姚環撲嗤笑了,說:“跟你師父學,我就是你的師妹,和你平輩;跟你學,我就是你的徒弟,是你的下輩,這不更好嗎?我可以叫你師父了。”

譚鴻橋也忍不住笑了。他早聽人說過姚二小姐潑辣任性,這回他算是領教了。

姚環又說:“真的,我看見你練功,就想跟你學。”

鴻橋見她也頗為爽直真誠,很有點喜歡她,但想到自己是個年輕男子,怕和她在一起會引起風言風語,特別是怕姚文光怪罪他, 因而他無論如何不能答應:”小姐!我剛投師不久,實在沒本事教得了你。”

“你別哄我了。我已經偷偷看過,你的功夫比金貓銀貓還好!你肯定是帶藝投師的。”

經她這一說,鴻橋先是一驚,旋即又恢複了鎮靜,冷冷地說:“你既然知道得這麼多,肯定是個行家裏手,又何必要我教呢。”

“我是見過一些, 卻從來沒認真練過。”姚環急了,趕快分辯道,“算我信口胡說好不好?”

“那現在又為什麼想起要練呢?”

“不知道!我一看見你,就想跟你學。”

“老爺會準許嗎?”

姚環突然吃吃地笑起來:“他還想教我呢,可我不想跟他學。”

“那我也不能教你!”說完轉身走了。姚環氣得直跺腳。可第二天,她又來了,鴻橋還是不答應,一連來了三、四次,鴻橋幹脆避而不見。一天,他去搜查回來,姚文光傳話叫他去一趟。

鴻橋心裏有點打鼓,不知姚文光叫他去有什麼事。到了後堂客廳,見姚文光和大太太並排坐在太師椅上,姚環微笑著站在他們身後,秀美的雙眼露出一絲得意。他想退出回避,可姚文光叫住了他。他隻好垂手肅立著,膽怯地問道:“老爺找我有什麼盼咐?”

姚文光呷了一口茶,說:“二小姐想學點功夫,她不願跟我學,也不願跟你師父學,交給其他人我不放心,你來帶她吧。”

“老爺……”鴻橋急了,盡力想推脫,可姚文光打斷了他的話:“你別推托了。鴻橋,你無父無母,既然不願當阿環的師父,就結拜成兄妹吧,你教她,既是教你妹妹,也是代師傳藝!”

大太太也笑著說:“是呀,鴻橋!你就和阿環做個兄妹吧。她從小就愛舞槍弄棍,野得象個男仔,你好好管教管教她!”

沒待鴻橋再說話,姚環已滿心歡喜的轉出來,笑吟吟地躬身下拜:“哥哥,受妹妹一拜!”

鴻橋也來不及再推辭,趕忙還了一禮。姚文光和大太太高興地相視一笑……

此後,這對“兄妹”幾乎天天廝混在一起,進出二小姐的閨房也成為家常便飯。張媽和小碧知道他們的關係,更是給他們提供了種種方便。隻要是二小姐喜歡的,她們什麼事都願意幹。久而久之,“兄妹”倆由疏而近, 由近而親, 由親而愛,再由愛而私訂終身,在一個花好月圓之夜,他們終於越過界限,初試雲雨了……現在,老爺突然要鴻橋離開,姚環怎能不感到有如晴夭霹靂呢? 裏她擦了把眼淚,衝出門去,說:“我找阿爸去!”

鴻橋見她急成這樣子,趕緊跳過去攔住她,撲嗤地笑道:“看你嚇得!我是唬你玩的呢。”

姚環愣在原地,見鴻橋滿臉笑容,知道他又在捉弄自己,又氣又惱,對著鴻橋狠狠地踢了一腳, 罵道:“斷頭鬼!叫你出門吃張世聰的花生米!”還不解恨,又撲上去,雙手捏住他的嘴角,用力往兩邊扯,直扯得鴻橋故牙裂嘴點頭求饒才鬆了手,然後趁勢推他倒在床上。

注:①花生米, 即子彈。

鴻橋挺身坐起,捂著嘴說:“你扯爛了我的嘴, 以後生個兔嘴仔你莫哭!”

姚環笑道:“兔嘴仔也是你的。”

鴻橋拉她坐下,捏住她的手,撫摸著,把她的手指一個一個彎曲回來,又一個一個板直,認真地說:“剛才是和你說著玩的,不過明天我要去縣城可是真的。”

“做什麼去?”

鴻橋低聲說道:“去秘密帶一批槍支回來。”

“你自己去?”

“不,五個人去。”

“什麼時候回來?”

“很難說,也許三五天就回來,也許永遠回不來了。”

“你胡說!你可要快點回來。鴻橋,我真怕離開你。”姚環柔聲說道,眼睛閃出亮光,拉鴻橋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俏笑著說:“你摸摸。”

“什麼也沒有。”鴻橋搖搖頭說。

“我有了。”姚環說著,臉上泛起一陣紅潮,顯得異常溫柔美麗!

“有了什麼?”鴻橋一時反應不過來。

“傻瓜!有了你兒子!”-

“阿環!你怎麼不早說!”這回輪到鴻橋吃驚了,臉色刷地變得慘白裏

姚環不明白他為什麼驚嚇成這樣子,小心翼翼地道:

“我現在不是說了嗎?”

“多久了?”

“一個多月。”

“能不能打掉?”

“我不打,為什麼要打他!”姚環挪身離開一點,怕鴻橋真的馬上動手似的。

鴻橋強力鎮靜一下,叉腳站在屋中間,雙手不停地搓著:“你真是個孩子!叫我怎麼辦才好!老爺是不會讓你嫁給我的,你是千金小姐,我什麼也沒有,無父無母,沒有親人,我是個孤兒。是個下賤的兵丁!阿環……”

姚環也有點緊張,但她並不顯得驚慌,顯然,她早有思想準備,她安慰說:“你別害怕。阿爸很疼愛我,他也喜歡你。等你回來,我就讓張媽去說媒。若真的不讓我嫁給你,我就和你逃走,逃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我已經攢了很多錢,夠我們養孩子了。”

鴻橋象發了呆,怔怔地望著她。他心裏亂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地說道:“阿環!萬一我回不來,你怎麼辦?”

“說廢話!怎麼會回不來?”

“我是說‘萬一’。現在兵荒馬亂的,路上很不平靜,我又帶著那麼多槍支,什麼意外的事都會發生的。”

“我去跟阿爸說,讓他換別的人去。”

鴻橋搖了搖頭:“老爺是找不到更合適的人才叫我去的。阿環,說實話,萬一我回不來,你怎麼辦?”

“如果你被人捉去了,我就等著你:如果你死了,我就去死!不,不,我要把孩子養大,替你報仇!―該死,怎麼盡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阿橋哥,不說這些了, 你會回來的,會回來的。我們談談你回來後怎麼辦吧!”她摟著鴻橋的脖子,柔情地說,“等你回來了,我就讓張媽去說媒,讓張媽去和阿爸說,請阿爸答應讓我們成親。”

鴻橋眼眶一熱,淚水撲簌簌的湧流出來,呐呐地說,

“阿環,等著我!我會回來的,會回來的!”

七、新縣長與老專員

在森嚴的縣府裏, 由縣長大人專用的那張抽木辦公桌,二十年來第一次換了新主人。

一天,縣長李管清坐在大辦公桌前處理公務,突然被請到行政督察專員公署,專員林之鷙把他讓到沙發上,客氣地對他說:“台理兄,你竭心盡力辛苦了二十年,該享享清福了。”他一聽,心口象突然捂上了冰塊,黯然神傷地離開了專員公署。他沒有懇求,也沒有辯解。他深知自己沒有能力平息奸匪作亂。他曾親自帶兵到白石水清剿,但文官出身的他直到出發前還不知道該如何指揮他的軍隊。他完全是靠人海戰術和並村、燒村、連坐、殺人等殘忍手段把團練武裝趕跑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匪亂已被平息,隻是把他們趕上山去而已,木頭田一仗就說明了這一點。因此,被革職隻是個時間的問題了。他不懇求和辯解的另一個原因,就是林之鶯當年趕跑專員, 自己取而代之的時候,幾乎把所有的縣長都撤換了,唯獨留用了他李管清,而且一直沒有把他調離物產豐饒而戰略地位又十分重要的合浦縣。該縣北靠六萬大山,南臨北部灣,有遼闊的漁場和眾多的港灣,又有盛產糧食的海濱平原和豐富的山林資源,素有“珍珠之鄉”和“魚米之鄉”的美譽,在第八行政區內是首屈一指的大縣和富縣。專員公署就設在廉州鎮,也可見合浦在第八行政區乃至廣東省的重要地位了。他為此對林之鶩感激涕零,忠心耿耿。現在,林之鴛認為他已沒什麼用了,他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隻有悄然地回到南流江畔那座大莊園裏安度晚年, 了此殘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