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姚英一走進那間縣長公務室,便下令把所有的舊門窗都拆下,換上新玻璃,把多餘的桌椅全部搬走,牆壁也粉刷成了柔和的乳白色,配上兒幅複製的歐州古典名畫,並請一位著名書法家寫了《中國國民黨黨員守則》,整個房間頓時顯得寬敞、明亮、古樸、典雅,一掃原來的那種擁擠、晦暗、陳舊和俗氣。他看到李管清的第一眼,就很瞧不起這位前任的理瑣和庸俗:一撮焦黃卷曲的胡子,兩隻浮腫的眼睛,一件印花絲長袍,一枝油黑錚亮的龍頭手杖,活脫脫一個俗不可耐的土財主形象!這種人整天想的就是敲竹杠,刮地皮,揩油水,讓他來治理一個大縣,哪有不搞得亂七八糟的道理?以他那樣的才幹,隻能勉強做個鄉長,而讓他負一縣的責任,做個管兒十萬人口的父母官,就勢必力不從心了。

姚英瞧不起他的這位前任,也並非毫無緣由。這不僅僅因為他少年得誌,三十來歲就當上縣長,最主要的是他的學識、才幹和閱曆,都是李管清所無法望其項背的。這位姚家大公子, 當年曾和張世聰同時就讀於省立廉州高中,是白石水一帶僅出的兩位大秀才。畢業後,張世聰考取了廣州中山大學文學院,他則懷著建立軍功的雄心壯誌走進了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大門。從此兩人便天各一方,斷絕了音訊。當時正紅得發紫而又野心勃勃的蔣介石為加強自己的勢力,決定從保定軍校中選派一批優才生到德國、意大利、美國等歐美國家學習警務和特工專業。姚英便成為這批幸運的佼佼者中的一個。在德國,他對後來臭名昭著的蓋世太保的機構、職能、任務和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特工手段等仔細揣摩,心領神會。他還獲準參加一些諸如綁架、暗殺、偵破、刑訊等實踐活動,大大地鍛煉了他的才幹。當他學成回國時,不僅成了一位出色的特工人員,還帶回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太太,這使他在同行中令人刮目相看。這時正值軍統在湖南臨澄舉辦大規模的特別訓練班,他便成了這個上千人的大型特訓班的少校教官,為國民黨培訓了大批特務,深得軍統老板的賞識。這個班結束後,他又先後到過貴州的息烽、浙江杭州等地特訓班擔任教官,他的軍階也從少校晉升為中校了。不久,他被調到特種政治問題研究室,專門研究對付共產黨的辦法。隨著日本軍隊的節節進逼,老板深感北部灣沿海地區戰略地位的重要性,決定在合浦建立軍統特別工作組。組長的最合適人選, 當然就是姚英了。但總得有個公開職務作掩護,這是軍統不成文的慣例,於是,上校組長姚英又成了合浦縣的縣長。試想想,有如此經曆和來頭的姚英,怎麼會看得起滿身腐氣和土氣的李管清呢?!

他一到任,就把自己的心腹親信安排到各個要害部門,做到令行禁止,一呼百應。他還把幾個引起公憤的貪官和運米資敵的奸商判了刑,一下子在公眾中樹起了廉潔奉公的清官形象。這一步很重要,為他對付共產黨打下了良好的民眾基礎。憑他多年對共產黨的研究和養成的敏感,他知道張世聰絕不隻是個打家劫舍、謀人錢財的草寇,這位團練首領雖然沒打出共產黨的旗號,但從張的種種言論和行動中, 已斷他必定是共產黨無疑。在特種政治研究室任職期間,他接觸過不少被捕的共產黨人,深知共產黨人的狡猾、頑固和死心塌地。對心理學頗有研究的他並不想一開始就訴諸武力,而是試圖通過老同學和同鄉的特殊關道去感化和軟化張世聰,讓他放下武器,到縣政府來任職或外出讀書、考察,這樣團練就會不打而散,用不著興師動眾,這比武力解決要高明得多。但當他宣布要親自去和團練首領張世聰進行和平談判時,所有的心腹部下都為他捏了一把汗,勸他打消這個念頭。專員兼保安司令林之鶯也要他三思而行,不可輕率從事,共產黨最不講信用和最無情無義,什麼事都會做得出來的。唯一讚成他去和張世聰會談的,是他的愛妻白素荷:

“你去吧,決定的事就不要猶豫。”

“你不怕張世聰殺了我嗎?”他問道。

“我有一種預感,他不會殺你的。”

“可是預感並不等於現實。”

“會成為現實的,我的預感從來都是很靈的。”她說得平靜而又自信。

“你當年嫁給我就是憑預感嗎?”

“是的, 當然,也不僅僅是憑預感。”

“還憑什麼呢?”姚英笑問道。

“還憑命運,憑一種機遇!”素荷微笑著說。

姚英望著太太的眼睛說:“你是唯一支持我這樣做的人。有你當我的賢內助,我會成功的。”素荷嬌柔地笑著,輕輕靠在丈夫的懷裏,任由他撫弄自己的一頭燙過的秀發。

他帶著妻子和小公子敏敏在大隊人馬的護衛下。順路回了一趟闊別多年的姚家灣,讓白素荷參拜了從未見過麵的公公和婆婆大人。姚英的得意之情,不亞於當年唱著“大風歌”衣錦還鄉的漢高祖劉邦。姚家喜慶得象過節一樣,上上下下祭祀祖先,大擺筵席,隆重地慶賀了一番,燃放鞭炮積下的紙屑足有半尺厚竺但當姚文光聽說姚英要親自去見張世聰時,馬上變了臉:“你要找死。辦法多得是,為什麼偏要去找那個雜種!”但父親的發火並沒有改變他的主意,他認準要幹的事情,任何人都無法勸阻他。

在一位德高望重的地方紳士的引導下,他帶著五個隨行人員來到一條已搬空的偏僻的小村子,和事先等在這裏的張世聰見麵了。張世聰也是帶來五個人。不出他所料,張世聰並沒有設什麼陷井。深秋夜冷,雙方的隨行人員和地方紳士都到隔壁烤火去了,屋裏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麵對麵的圍坐在火堆旁,開始了他們這次曆史性的會談。他發現這位喝過大學墨水的臉型略長的老同學,雖然皮膚已被曬黑,衣服也已是百分之百的農民化,但談吐舉止仍不失儒雅之氣。會談是心平氣靜的。但同樣不出他的所料,張世聰拒絕了他所提出的一切條件和要求,這位團練頭領提出的先決條件是極為苛刻的,令人無法接受的……但雙方都沒有發火。告別時,兩人都伸出了手,都象老朋友似的說:“後會有期!”……

這次會麵雖然沒達到任何具體目的,但他並不枉此一行,他對張世聰的為人品性,對他的想法的進一步了解,為以後更好地對付他,不會是毫無用處的。更主要的是,他通過這次不同凡響的行動,讓所有的人都看到他為了合浦縣的安寧和公眾利益而甘冒危險的精神,看到他吞吐風雲的大智大勇。在部下的心目中,他的威望至少提高了十倍;在民眾的眼裏,他也成了個仁厚的父母官。對他個人來說,這樣的勝利,並不亞於把張世聰拉出來做官和瓦解武裝團練……

但他還不至於愚蠢到隻是拉關係和搞分化瓦解工作。與此同時,這位上校特工組長已呈請得專員兼保安司令林之鶩批準,並上報省總部同意,正著手組建合浦縣保安團,擴大武裝隊伍:又打算分批密送槍支彈藥回去給父親姚文光,讓他充實區、 鄉自衛隊。一麵張著血盆大口的鋼鐵巨網正在悄悄地罩向白石水地區,罩向張世聰和他的武裝團練……

這天下午四點多鍾,海風輕輕吹拂著,氣候涼爽而宜人。廉州鎮大街上,車馬聲和叫賣聲不斷傳來,錯雜而紛亂,顯現出一派熱鬧繁華的商賈氣氛。這時在一隊精悍衛兵的簇擁下,兩頂華麗的轎子穿過大街,行人紛紛避開街心,駐足觀看。轎子來到廣東省第八行政區督察專員公署威嚴的大門前,輕輕地停了下來,神采奕奕的姚英步下轎子,走到前麵的轎子前,把太太白素荷攙扶下來。這位素手纖纖、聘婷嫋娜的年輕太太,施著薄粉,抹著淡淡的口紅,著一件碎花緊身旗袍,更顯得風姿綽約,光彩照人。她被譽為廉州第一美人,看來並非是溢美之詞,而是名副其實, 當之無愧!她跟隨丈夫拋頭露麵,又使得孤陋寡聞的人們大開眼界, 當作一件新鮮而又不可理解的稀奇事。在合浦,雖然軍政要人眾多,年輕美貌的太太更不在少數,但幾乎都是金屋藏嬌,誰也不肯讓自己的太太拋頭露麵而讓別人盯著看。姚英此舉,在合浦守舊的社交場合中,帶來了一股全新的氣息!但開通的白素荷決不是那種嬌媚和風騷的女人,她那端莊而落落大方的儀態舉止,既讓人感到親切、隨和,又能拒人於千裏之外。她的貞潔, 正如她的名字一樣。姚英為有這樣一位內秀外美的太太而驕傲!在臨澄特訓班裏,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女學生,教官們和她們眉來眼去、打打鬧鬧已是家常便飯,一些派駐外地的大特務,還可在這些女生中選一位“工作太太”。但是,姚英從來不沽這些漂亮女生的邊。有的女生傾慕於他的才華和風度,頻頻向他暗送秋波,甚至直截了當地向他表達愛慕,甘願做他的小老婆,他對此一概視若無睹,有時被纏得煩了,就正色地嗬斥一頓, 以斷她們的癡想。他曾聽說過,老板也經常被一些年輕貌美的女特務糾纏不休。一次,他被一個吃了迷魂藥似的女特務纏得火了,幹脆命令把她關押起來,一關就是好幾年。這個女特務放出來後,還不死心,發誓給老板做小老婆或貼身丫環都甘心情願。其時老板正和一位迷人的女電影明星嬌居,見這個女特務這麼不要臉,幹脆把她送進牢房,而且再也不放她出來。但是少校教官姚英還沒有這個權力,他隻能對那些不知趣的女學生嗬斥一番:再就是公務之餘把豔壓群芳的太太白素荷形影不離地帶在身邊, 以斷絕那些癡心女孩子的夢想!池常被同行取笑開心,說他是修練得道的正人君子,他對此也隻是笑笑了之。在這種環境裏,他真算得上是出汙泥而不染了。 白素荷曾開他的玩笑說: “軍統裏象你這樣的人,哪個不是明裏暗裏有幾個女人的,你怎麼這樣老實呢?”他反問道:“你也願意我有兒個女人嗎?”她頑皮地說:“你在外麵偷偷地搞一兩個,我怎麼知道!”他盯著她的眼睛道:“你也太老實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外麵沒有呢?”她自信地道:“你沒有,我有預感。”兩人會心地相視而笑。

今天是林之鶩專員的六十大壽。六十甲子輪回頭,過了六十, 便是人的生命的重新開始。因此,六十歲生日,是人生最隆重的一個壽辰。專員公署裏的頭麵人物、各縣縣長、黨部書記長、參議長、商會會長、各中學校長、地方報紙主筆以及社會各界名流賢達均接到金字請帖,各具大禮前來賀壽。身著紅袍大褂的林之鴛今天心情格外開朗,滿麵笑容地把客人一一迎進寬大明亮的客廳。

正當客廳裏寒喧聲此起彼伏,熙熙攘攘的時候,突然傳來了禮賓官一聲拖得長長的傳呼:“姚縣長偕夫人到―!”容光煥發的姚英挽著笑意迎人的太太出現在門前,亂哄哄的聲音頓時靜了下來,整個大廳裏幾乎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都一齊轉向了他們。姚英笑容可掬地向各位拱手行禮,粉麵含春的白素荷也頻頻向大家額首微笑。有不認識姚英的人,都低聲問身邊的人:“他是誰?”得到“他是新任合浦縣長”的回答後,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更多的人則為白素荷的美貌驚呆了, 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姚英夫婦被林之鶩熱情地迎到主賓席上。不少人見姚英這麼年輕,又不過是區區一縣之長,卻得到如此殊榮,很不服氣,眼裏閃射出羨慕而又嫉妒的光,有人甚至竊竊私語起來。

拜壽開始了,眾人在司儀官的主持下鞠躬叩拜!叩過頭後,司儀官大聲宣布:“下一項, 由姚縣長代表最高統帥給專員大人授劍!”話音剛落。 大廳裏又轟動了,姚英何許人,竟代表最高統帥授劍?!人人都驚疑地注視著下一幕。

姚英站起身來,莊重地走到林之鴛身邊,對眾人說:

“諸位前輩,諸位先生,諸位賢達!最高統帥為嘉獎林專員之鴛先生為國家建立的卓著功勳,特垂諭授予他金佩劍一把!最高統帥本要派人專程來主持授劍儀式,剛好卑職回合浦來,便受命代理把金佩劍授給林專員之鴛先生!”說完把一柄刻有最高統帥名字的閃著金光的短劍授給笑逐顏開的林之鴛。林之鶩雙手把短劍平舉齊眉,頻頻向客人們展示炫耀。暴風雨般的掌聲隨即卷地而起,如浪如濤,震耳欲聾!

選擇六十大壽的時刻授劍,是經過精心安排的,效果之好,果然不出所料。其實,這樣的金佩劍,最高統帥何止成千上萬,他所授予過的人,又何止成千上萬!但對於與最高統帥有過間隙而又非其嫡係的林之鴛來說,則不僅是一種無上的榮耀,更是最高統帥對他的釋怨和信賴,這是一把穩居專員寶座的尚方寶劍, 比金山銀山不知要貴重多少萬倍!

林之鴛得到最高統帥的重視,也不是平白無故的。他也是個富於傳奇色彩的非凡人物。他出身貧寒, 由一個普通士兵而一步步升任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團長,直至師長和省城衛戌司令,這本身就有力地說明了他有著超人的勇敢和才幹。他的恩師和上級、抗日名將王金白將軍等在某省成立與最高統帥分庭抗禮的“人民政府”時,他被提拔為五十一路軍中將副總指揮兼參謀長,成為權傾一時的人物。不久,最高統帥大兵壓境,五十一路軍寡不敵眾,一敗塗地,他隻好逃回家鄉合浦, 以圖東山再起。經過一段時間的隱蔽和暗中活動,他得到了一紙廣東省抗日自衛隊第三統率區委員會主任委員的空銜。他不滿足於這頂徒有虛名的烏紗帽,而是看上了第八行政區專員兼保安司令這一實力位置。他開始密令心腹收集該區專員兼保安司令白富海的種種劣跡。這位白專員是文官出身,剛上任時為人做事謹小慎微。他四方脅笑,八麵討好。不求再有升遷,隻求保住既得的顯赫職位。 曾經風雲一時而現在又擔任著統率區主任委員的林之鴛也是他討好的顯要人物。漸漸地,他覺得根基已穩,環視左右已無人奪得他的寶座,膽子也變大了,貪汙、宿娟、縱恿煙土幫、強搶民女、與土匪勾結等等, 已成為半公開的秘密。林之鶩又幫助他製造更多的“劣跡”:讓自己的心腹手下化裝成專員公署衛隊的人,黑夜潛入一些社會名流的內房,侮辱他們的妻子女兒,使他們恨得咬牙切齒,紛紛向省主席和中央監察院寫控告信。林之鴛受命進行調查,這正中他的下懷。結果長達二十多頁的調查報告分別送到省主席手裏和中央監察院後, 白專員撿起行李滾蛋了。統率區主任委員林之鶩如願以償地成為第八行政區專員兼保安司令,集軍政大權於一身。那些不服氣或想和他作對的人,一個個都成了他的刀下之鬼或階下囚。從此他成了獨霸一方的土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