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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八、血染斜陽

譚鴻橋等五個人由副官領著走進了客廳,肅立在姚英麵前。姚英一個一個地招呼他們坐下。他們一身塵土,看到椅子那麼幹淨,都不敢坐下來。走了一天多路,鞋子也髒得不成樣子了,踩在屍塵不染的地板上,感到渾身不自在,腳步也不敢挪動。姚英似乎看出了他們的窘態,和氣地笑道:

“沒關係,隨便坐吧。”見大家都坐下了,才又問道:“你們一路辛苦了。路上沒遇到什麼麻煩吧?”“沒有。”鴻橋見這位縣長說話很隨和,心裏輕鬆了幾分,“我們昨天天未亮就動身上路,走了一天,到城外已經天黑了,哨兵不讓進城,就在外麵住了一夜,今早才進來。”他沒有說,他們是被自衛隊押到縣政府門口,交給縣長的衛隊的。他突然想起來, 從身上摸出一封信,站起身,雙手遞給姚英:‘。這是老太爺給長官您的信。”

姚英接過信, 又讓他坐卜,看完信後,他望著鴻橋問道:’‘你就是賀大隊長的徒弟銅貓?”

“是!長官!”

“聽說你和三小姐是結義兄妹,你教她學功夫嗎?”姚英又笑向道。他離開家的時候,姚環還小。他十分喜愛這個妹妹,這次回來,給她帶了不少衣報和首飾,好些還是外國的。

“不敢!結拜兄妹是老太爺的主意,我教二小姐學功夫。其實我自己還沒出師。”

’。二小姐學得怎樣了?”

“地很聰明,可我沒有多少東西可教她。”

“她很任性, 沒欺負你這個師父吧?”

“沒有。她不敢欺負我。”

姚英笑起來了: “好,象個師丈灼樣子。她敢欺負你,你就教訓她。”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他又說, “我也喜歡功夫,但一直沒學好。”其實他的拳擊和擒拿術在軍統中已小有名氣,並在特訓班中講授過這門課程。

譚鴻橋尊敬地說道:“我聽師父說沙,姚縣長是文武全才!”

“你師父?我也聽說過他的功夫不凡,,未得你師祖鋼爪羅漢的真傳。 一仃空我一定拜他為師。”

大家見姚英毫無官架子,談笑隨和,平易近人,不知不覺的已不感到拘束了。

姚英又問道:“你們知道這次來是幹什麼的嗎?”

“知道,老太爺交代過。”

“這就行了。這批東西很重要,你們五個人有把握運回去吧?”

“請長官放心!隻要我們活著,這批東西就不會丟掉!”

姚英笑道:“好!有氣魄!你們來過廉州嗎?哦,他來過,你們沒來過。那好,你們先在縣城這裏玩兩夭,轉轉廉州街,後天再回去。”他向門外叫道:“勤務兵竺你先帶他們去吃飯,然後再叫個士兵帶他們去玩一玩。”

“是!”勤務兵答應一聲,轉向鴻橋他們說:“請跟我來吧。”

五個人中,隻有鴻橋到過縣城,第一次是小時候跟父親來的, 已有十多年了。那時他父親是斜陽島上的二頭領,有事進城來。鴻橋死賴頑纏,父親隻好帶上他。他們駕著一隻小船,橫過海峽,在黨江上了岸,又走了十多裏才到縣城。父親帶著他穿過大街,到了漁行旁邊的一間小屋裏。父親不給他出去,他就在門口看賣魚和買魚的人。因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這間魚行了。他長大後,他原來的“私熟先生”陳中泰又專門帶著他和他的一位好兄弟到“古海角亭”看過。陳先生滿腹經綸,指著亭中詩文滔滔不絕地給他們講個不停……這次舊地重遊,別有一番感慨!

縣城不算很大,各種各樣的米粉攤、補鞋鋪、 肉鋪、 當鋪、鎖店、煙莊、 口雜往菜市等都集中在一兩條主要街道上。行人也不很多,但景象畢競不同於鄉下,熱鬧多了。他們東張西望, 目不暇接。

那四個人沒到過縣城,又沒看過演戲,一致要去看街頭的戲班子唱粵劇。其實他們也不完全聽得懂戲文,隻不過是想去看看那些打扮得妖妖豔豔,聲音嬌滴滴的女戲子。

鴻橋則想去剃個頭,於是便分開,衛兵帶他們幾個去街頭看戲,鴻橋一個人走。

鴻橋來到一間剃頭店,主人很熱情地招呼他坐到座位上。麵前有一麵鏡子,對著照了照,頭發很長,人也顯得瘦了。剃頭師傅手法很熟練,三下五除二便給他剃了個光頭,他一看,情神多了。付了錢,他便立即朝魚行走去。他惦記著魚行,想去看看有什麼變化。他是在海島長大的,對海有著特殊的感情,也特別愛吃海魚。河魚太淡,沒有味, 比不上海魚鮮甜。在白石水,有人從海邊販幹鹹魚去賣,他總要買上兒斤,用花生油炸得酥黃酥黃的, 用它來送飯,香極了。他很久沒吃上海魚了,嘴很饞。到了魚行,他細細地看著,從這一頭看到那一頭。魚行上的東西比不上過去的多。他記得跟父親來的時候, 格個魚行裏擺得滿滿的,魷魚、袱魚、墨魚、蒲魚、沙蟲、青蟹、海螺、龍蝦、蛇肉……應有盡有。現在可少得多了。 自從日本人占領了潿洲島和斜陽島,炮艇整天在海麵上遊弋,做海人肯定都不敢出深海,隻在淺海裏零零星星的打撈一點。世道真的變了,變得那麼陌生和落寞。

鴻橋有點傷感,隻好翁動著鼻翼,盡情地吸聞著魚行裏的一股股鹹腥味,這使他感到十分暢快和滿足。這股鹹鹹的、腥腥的、甜絲絲的味兒, 勾起了他多少往事的回憶和懷念。在四周波濤洶湧的斜陽島上,黃昏落日,彩霞滿天,海雞斜飛,漁船揚起白帆,從海天相連的天邊徐徐歸來。他和小夥伴們光著身子,奔到船上,幫著大人把魚一條一條的裝到筐裏去,讓大人們抬到岸上。他們常常滑倒在魚堆上,弄得一身魚鱗片兒。裝完魚,就一個跟頭栽到大海裏, 象小美人魚似的上下翻滾。玩夠了,才渾身濕淋淋的回到家中。到少灘上翻大海龜,撿拳頭般大的海龜蛋,也是一件愜意的事。一個大海龜上百斤,三四個小夥伴拚盡全身力氣才翻得它四腳朝天。島上的人不愛吃海龜肉,他們就用沙子把海龜奄埋起來,象一個小。幻丘。等到潮水漲上來的時候。它便有出頭之日。不過,最快活的,莫過於大人們帶他們出海了。木板船在波峰浪穀中顛簸起伏,既緊張、驚險,又無比舒心和痛快!那一聲聲悠長有力的漁號子,叫得人真想跳到海裏去奮力搏擊一番。有時一陣陣似悲似喜的漁歌順著海麵傳來,又叫人聽得如癡如醉……可是,這一切都過去了,成了遙遠的回憶,成了記憶中的曆史。一回到現實,他心裏就感到鬱悶和壓抑。他又想到臨來縣城的前夜,二小姐姚環那張溢滿了憧憬和幸福神彩的臉。他將做出對不起這張美麗的臉的事情,他將使她的夢想變為泡影。一想到她將如晴天霹靂、痛恨交加的情景,一想到自己在她腹中留下了小生命,他的心就一陣陣發痛。他將欠下她一筆永遠無法還得清的感情上的債,他將懷著一種深深的負罪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突然對魚行失去了興趣,踩著帶鹹腥味的積水,想離開魚行,到街頭去找那幾個人回去。驀一抬頭,他突然怔住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從“海味飯館”裏走出來的人,此人賊頭賊腦、身材高大,把鍋蓋形的海笠拉得低低的,罩過了眉頭,但鴻橋還是看清了他額頭上那塊凹凸不平的傷疤。

“黑頭宜!”他心裏叫道,牙關緊緊地咬在了一起。這個流氓、惡棍、魔鬼,殺害了我多少無辜的親人:周大伯死在你們槍下,我阿爸阿媽被你們逼得跳進了大海,連屍骨都找不到:薛大叔是被你們捉住活活折磨死的:還有那三、 四百農軍叔叔阿姨和島上居民,他們的血流滿了斜陽島,染紅了北部灣……

除了峻凱和張世聰等少數幾個人,沒有誰懂得鴻橋的真實身份。池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一個叛逆首領的兒子。其時,他父親“潭癲仔”是斜陽島上的二首領, 大首領是峻凱的父親周鐵海,外號“鐵飛魚”。他們嘯聚著上百人,盤踞在四周環海的斜陽孤島上,奔襲富商船隊,懲治大奸巨惡,劫富濟貧,扶持弱小,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天,有三艘帆船頂著風浪駛到了島上,載來了一百多名自稱為“農民自衛軍”的人,為首的叫薛陽。他們是在大陸被打敗後退到這裏來的。“鐵飛魚”周鐵海和“譚癲仔”譚桂清經過一番緊張的磋商後,對薛陽說:“你們上來可以,但我們立下君子協定,你搞你的革命,我撈我的世界,井水不犯河水。”薛陽一口答應了他們,在料陽島上安了身。開始。真的各幹各的,互不幹涉,互不騷擾。漸漸地,“農民自衛軍”懂事理、講仁義、從不傷害窮家子弟的行動,感動了兩位頭領。終於有一天,兩支武裝合在了一起,仍稱為農民自衛軍,總指揮是薛陽。 自衛軍編為兩個營。周鐵海當了一營營長,譚桂清當了副營長:從大陸來的自衛軍編為第二營。他們站到了革命的大旗下,不再是劫取船隻、殺人放火的澎盜。在薛總指揮的帶領下,他們幾次奔襲大陸上的反動武裝,捕殺貪官汙吏,每次都是滿載而歸裏一次他們襲擊了與合浦緊鄰的遂溪縣,嚇跑了縣長,放出了幾百犯人,還帶回了大批槍支彈藥和糧食布匹等。有不少青年人自願參加到自衛軍裏頭,壯大了自衛軍隊伍,人馬由二百多人迅速發展到三百多人。他們的聲威震動了整個北部灣!

農民自衛軍的行動,惹惱了廣東省軍政當局,“南天王”嚴令南路綏靖委員、師長林之鶩迅速加以“清剿”!於是沿海加築了炮台,設立了稽查站,各鄉村建立了民團武裝,附近的北部灣第一大島潿洲島也駐滿了軍隊。敵人的大批汽艇日夜在海麵上巡查。農民自衛軍被重兵圍困在料陽島上。凶惡的敵人展開了猛烈的進攻。師長林之鴛親自登上戰船督戰。一時間北部灣海麵戰火紛飛,硝煙彌沒,農民自衛軍麵臨著一場空前慘酷的生死存亡的大劫難!

斜陽是個小孤島,方圓隻有四、五裏,距大陸最近的遂溪江洪有三十海裏,離北海港四十多海裏,離最近的潿洲島也有九海裏。島上沒有淡水, 以往人畜飲用水都是到潿洲島上運來的。隻有三、五十畝坡地,隻能種些包穀、高粱、番薯等早地作物。 由於缺水。撤下種子後,是不敢指望有什麼好收成的。除了農軍, 島上還有二十多戶從沿海逃難到這裏的漁民,主要以捕魚為生。敵人一封鎖,魚也捕不成了。島上四百多口人呐,一天就要吃掉兒百斤糧食。沒多久,儲存的糧食吃光了,包穀糠、番薯苗、雞冠菜做成的“飯冤”等等,便成了大人和小孩的主糧。淡水也聽剩無幾了。‘災民自衛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但是,農軍中沒有軟骨頭。他們憑借著險峻的地勢,頑強地抗擊著來勢洶洶的敵人。斜陽島四周都是懸崖峭壁,崖壁上發瘋似的長滿了帶刺的仙人掌,長滿了利鋸般的黃茅草和縱橫交錯的雜樹。小島隻有北麵的三條柴和東埠各有一條小港漢,從那裏可沿著一條狹窄、彎曲、傾斜的小石徑攀緣而上。島上有座離海麵四、五十丈高的羊哮嶺,登上嶺,可俯瞰如一輪斜陽臥於海麵的小島全貌,。斜雨島”就是因此而得名的。羊哮嶺下有個羊哮洞,可容納二百多人。農軍就憑片著這些有利的地形地勢,擊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瘋狂的巡羅。

敵人惱羞成怒,突熱出動了飛譏、炮艇,天天幽雙,發現有樹拐草勸就狂轟濫炸。房是全被炸毀了, 島上成了 聲片焦土。一次,年僅七歲的小鴻橋抱起一個南瓜數了數,竟被子彈打了十八個洞眼,象篩眼似的。農軍的子彈越來越少,死傷人數也不斷增加。薛陽和幾位營長商量決定,不能再這樣硬頂下去,要分批逃出去,保存有生力量。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但好一點的船卻被敵人打爛了,隻有港漢裏藏著的兩隻小木船,便由精壯的農軍戰士帶著部分婦女孩子先走。年僅八歲的峻凱和七歲的鴻橋及他們倆的母親被安排在第一批。但鴻橋的母親不肯離開,堅決要留下來。她對峻凱’的母親說:“大嫂,我把鴻橋托給你了。如果能衝得出去。就請你把他撫養成人,要他永遠記住斜陽島,記住他的父母和這麼多的農軍叔叔是怎麼死的。”兩位年輕的母親抱頭痛哭,灑淚而別。鴻橋的母親一直把他們送到三條柴港漢, 目送他們上了船並駛離港漢。為了防止孩子們哭喊,母親們就把他們的嘴巴用布條勒住。他們悄然地離開海島隱沒在槍聲不斷的黑沉沉的海麵上……。天快亮的時候,突然有個弟兄筋疲力盡地遊了回來,他含著眼淚說:兩隻木船都被打沉了,所有的人都落了水……

眾人一聽,腦袋都“轟”的一聲漲大了,心裏象垂上了千斤巨石。周鐵海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這個頂天立地的鐵漢子一生中經曆了多少驚濤駭浪,多少次險遭不測,多少次死裏逃生,但從沒感到過如此悲哀和絕望!兩天前,三歲多的小女兒、峻凱的妹妹被飛機炸死了,他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現在,聽說峻凱母子雙雙遇難,他的精神崩潰了,絕望了。人們要扶他去歇息,他摔開了他們的手,爬起來,抱過島上的那挺唯一的輕機槍,往彈盤裏填滿子彈,一步步地來到了三條柴最前沿的隘口。這是最後一梭子彈,他眼勾勾地怒視著開始往島上爬的敵人。當敵人相距隻有十多丈遠的時候,他的機槍響了,憤怒的子彈暴風雨般射向敵群。子彈打完了,他舉起輕機槍,往石頭上狠狠地砸下去,機槍立即變成一堆廢鐵。他命令一營的農軍弟兄把沒有子彈的槍支統統砸爛,操起大刀,等敵人上來後進行肉搏。敵人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湧上了海島。其中叫喊得最凶的一個人,就是

“黑頭賀”。他原是個流氓地痞,被林之鴛重金收買來當了敢死隊。周鐵海的一把鬼頭大刀,把他們逼在狹窄的隘口裏,進退不得。黑頭鱉上來了,仗著他高強的武功揮刀搶了進來,但不到三個回合, 已被周鐵海在臉上劃了一刀。他驚叫一聲,倒退了幾步。周鐵海正要追上前去時,一顆子彈射進了他的頭部,威震北部灣十多年的“鐵飛魚”就這樣倒下了。

鴻橋的父親譚桂清也負了傷。他帶領剩下的弟兄邊打邊退到羊徉嶺。他的衣服碎成了條條,全被鮮血染紅了。妻子緊緊跟隨在他身邊,用身子護衛著他。他們的兩個小兒子前幾天也被打死了。夫妻倆抱頭痛哭了一場。從那時起,他們就不打算再離開斜陽島,他們要留在這裏,和兩個可愛的小兒子在一起。一營隻剩下十幾個人,而且每個人都受了傷。譚桂清把一支手槍交給妻子:“裏麵還有隻發子彈,你留著最後用吧。”

敵人瘋狂地撲了上來。譚桂清和十幾位負傷的戰士退到了懸崖邊上。他喊道:“弟兄們!我們已經拚盡了力氣,千萬不能讓牛骨頭捉住!等來世我們一定要報這個血海深仇竺 ”說罷縱身跳下了懸崖,緊接著十幾個弟兄也都跟著跳了下去,波濤洶湧的藍色大海吞沒了壯士們英雄的軀休!

譚桂清的妻子看見了這壯烈的一幕。她舉起手槍,射出了最後三顆複仇的子彈,三個敢死隊員應聲栽倒在地上。她疾速地轉身奔向懸崖,也從丈夫站過的地方縱身跳了下去……

總指揮薛陽帶領二營堅守的東埠陣地也被敵人突破了,大多數戰士已壯烈犧牲。他原先已把島上的漁民和老幼婦孺安排到羊哮洞躲了起來。他發現三條柴陣地已經失守,一營的農軍全部戰死,二營農軍也已犧牲大半,便把剩下的人帶到了羊哮洞裏。

羊徉洞在島上的西北麵,洞口約四五丈寬,十多丈深,從洞底可望見藍天的一角。羊哮洞隻有一條羊哮才能行走的小路通進去,人卻很難走,進洞都是用繩子吊下去的。下了洞,往裏麵是一個方圓十幾丈的岩洞,可藏二百多人;往外是一道幾尺寬的石縫,可望見墨綠色的大海。石縫離海麵約有三十多丈高,洞裏的人出不去,海裏的人也上不來。洞底見光的地方,長有嫩綠的青草和低矮的小樹,往常羊咋常下來覓食青草,因此島上漁民便叫它“羊樣洞”。糧食已經全部吃光,孩子們餓得哇哇直哭。夜裏,薛陽帶著幾個人悄悄地爬出洞,到地裏去找番薯。但地麵已被炮彈翻了一遍,找了半夜,還裝不滿兩個人的口袋。第二晚,他們幹脆摸到敵人的營地,去偷敵人的飯菜。頭兩次還算順利,第三次被敵人發覺了,結果有兩個農軍弟兄死在了敵人的夥房前。

敵人逐山逐溝搜查,封鎖道路,加強夜巡,把大小岩洞統統包圍起采,隻要看到一點黑影就開槍掃射。他們還天天向洞裏打槍,投手榴彈,喊話。最惡毒的是,他們用麻絨和棉花沾上煤油,點燃成一個一個火球丟進洞裏。煙熏火燎,躲在羊哮洞裏的人涕淚交流,卻又不敢咳嗽,憋得胸口發悶,幾欲窒息。孩子們不懂事,哇哇大哭,母親怕敵人發現,趕忙用衣服把他們的嘴巴堵住。等到敵人走開,掀開衣服時,有的嬰兒已經斷氣了,母親頓時暈死過去……煙霧散去之後,饑渴又襲擊著洞裏的人,令人不堪忍受,隻好在更深人靜的時候,在洞邊摘一些假龍眼、勤古子、仙人掌果和酸味子來充饑解渴。但這些東西少得可憐,一人還分不上一個。最後,連洞中的青草和小樹葉都吃光了。孩子的哭喊,傷員的呻吟,老人的喘息,其情其景,慘不忍睹!情況越來越嚴重了。每天都有傷員死去,每天都有老人斷氣,每天都有小孩夭折,每天都有婦女昏倒。有人拿出了隨身帶來的信石,說:“出又出不去, 當俘虜又不甘心,不如死在一塊吧,有這個羊徉洞葬身,也不冤枉了。”人們的眼睛都望著薛陽。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包毒藥,不點頭,也不搖頭。他沒有說話。他還能說什麼呢?他是黨員,是自衛軍的總指揮,有多少好子弟死了,他卻不死不活地躲在洞子裏。有人把信石吃下去了,因為大家都想死,搶著吃,結果藥量不夠,斷不了氣,但一個個肚裏象火燒火燎般地疼痛,喉嚨幹渴得冒了煙,腦殼也象要炸裂開來。有個叫五嬸的年輕婦女,她剛六個月的孩子已經被衣服悶死了。她沒有吃信石,看到大家痛苦得在地上打滾、掙紮,她把死去的孩子小心地橫放在膝蓋上,找來個瓦盅,撩起衣服,露出兩隻豐滿的乳房,把潔白的奶汁一滴一滴地擠到盅裏,擠了半天,隻擠得了半盅。她默默地遞給總指揮,讓每個人喝一點。她的這一舉動,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有幾個年輕婦女也學她的樣子,撩起衣服把奶汁擠到一個瓦盅裏,但總共也隻是湊得多半盅。薛陽首先把瓦盅遞給了身邊一個受傷的弟兄。這個弟兄懦動了一下嘴唇,表示不喝了,遞給了第二個人,那個人看了看,伸嘴巴到盅裏喝了一口。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輪了下去,每人都喝了一口,但輪了一百多人,這兩半盅奶竟然沒有喝完,最後,還是給幾個最小的孩子喝了。原來,輪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隻是做了個樣子,把瓦盅晃了晃,就傳下去了,他們的嘴唇連瓦盅都沒有碰到。

奶盅在大家的手中傳來傳去的時候,薛陽俯伏在地上,用嘴啃著有點潮濕的泥土,許多人見了,也趴下身去,從泥土裏吸吮著那一絲微弱的濕氣。薛陽忽然抬起頭來,說:

“困在這裏也是死, 出去也是死, 出去了,或許還有一部分人得救。敵人要抓的主要是自衛軍,和牛骨頭講好, 出去了不得傷害島上的居民,牛骨頭要殺,也不會殺完的。 自衛軍的同誌盡量混在群眾中間,活得一個是一個。我是總指揮,牛骨頭認得我,一切由我來擔當。”大家一聽,都嘶啞著嗓子反對,發誓要死就一塊死。但薛陽決斷地說:“隻能這樣了。”

次日中午,敵人又開始喊話,洞口布滿了荷槍實彈的正規軍和各色各樣的雜牌軍,還架了好幾挺輕重機槍。薛陽以不得傷害群眾作為條件,答應出洞。於是男女老少一百多人被一個個吊出了羊嘩洞。黑頭鱉和他的那幫亡命之徒站在洞口,上來一個就捆住一個,連婦女兒童和老人也不放過。 五嬸抱著斷了氣的孩子被吊上洞口時,剛鬆開繩子,還沒來得及把她捆住,又突然回過身,縱身跳進了十幾丈深的羊詳洞……

堅持了二十多天浴血奮戰的最後一批軍民,被敵人分別押到五隻大木船上,送往附近的大島潿洲島。為防備有人跳海,敵人用繩子把眾人連在一起。他們認得薛陽是總指揮,把他單獨捆在桅杆上。到了潿洲島,敵人命令居民出來指認哪些是老百姓,哪些是自衛軍。在押的群眾被指認出來了,有一部分自衛軍也被指認為群眾。這部分人,被訓了一通話後, 當場釋放了。剩下薛陽和二十多名自衛軍,被一字兒捆在木樁上。

腰掛指揮刀的少將師長林之鶩在大批衛兵護衛下,親自上島來了。一個上校團長嘰哩咕嚕的對他說了些什麼,他點點頭。敵團長高聲叫道:“林總指揮有令,將匪首就地正法!”他一招手,黑頭鱉和幾個匪徒拿出一大捆線香,每十來根分紮成一束,點燃後,一下一下的往薛陽的身上、臉上、手上戳去,香火一接觸到皮肉,便絲絲的冒起一股難聞的白煙。黑頭鱉最為惡毒,他專揀鼻孔、耳朵、眼睛和陰部這些最險要的部位來燒。每燒一下,薛陽都痛不可忍地慘叫一聲。在場的群眾目不忍睹,一個個掩過臉去,有的人當場暈厥在地上。敵人又用滾燙的開水潑到他身上,燎起一個個大水泡,有的泡泡爛開了,血水不停地往下流。他們似乎不過癮,又找來鹽巴,一把一把的撒到他身上的潰爛處,薛陽辣極痛極,整副臉都扭歪了,眼睛快突了出來。圍觀的敵人則發出豺狼般的狂笑。林之鴛象欣賞一出精采的戲劇,邊喝、酒,邊露出滿足的獰笑。薛陽原已極度虛弱,哪裏經得住如此折磨?很快就昏死過去。他們還不罷休,又用冷水潑醒他,繼續變著花樣來折磨他,直到他斷氣為止一那二十兒個自衛軍也都是這樣被活活折磨而死的!潿洲島有史以來,還沒有過如此殘忍的屠殺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