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後來,一個叫薛陽的人帶著一支農民自衛軍從遂溪退避到斜陽島,才逐漸被他們感化,並被收編為自衛軍的一個營。周鐵海當了營長,譚癲仔當了副營長。在那場驚天動地的大血戰中,農民自衛軍全軍覆滅,絕大多數農軍戰死疆場,血染海灣:周鐵海、譚癲仔、薛陽等領導人也先後壯烈犧牲……

戰鬥進入白熱化階段時,總指揮薛陽決定分批撤走婦女兒童。第一批安排了鐵海妻子珍珠妹和他們年僅八歲的兒子峻凱, 以及譚癲仔的妻子和年僅七歲的鴻橋等十多個人。斜陽是個孤島,離海岸約三、四十裏水路。船駛不到十裏,就中了敵人的炮彈,木船被炸沉了。小鴻橋被一位農軍叔叔抱住跳到海裏,珍珠妹也拖著峻凱在水中漂浮。他們仰頭看看天空,辨認了一下方向,便一起往大陸遊去。但天黑浪大,他們很快就失散了。峻凱從小就生活在海島,雖隻有八、九歲,但水性已象小海豚似的嫻熟自如了。他不需要阿媽托扶,隻由阿媽頂住他的屁股輕輕往前推。遇到敵人的探照燈,他們就潛到水裏,等探照燈過了才浮出來繼續往前遊。他們根據天上的星鬥,往東向遂溪縣的江洪遊去。這裏離斜陽島最近。遊到江洪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們在野地裏躲了一夭,餓得雙眼發花。天黑了,珍珠妹才背起峻凱,到一戶農家討了頓飯吃。他們不敢久留,連夜往北逃走,半個月後他們回到了合浦縣境內的南流江,在與博白縣交界的一個叫江邊村的偏僻小村子裏居住下來。將近半年後,母子倆才從放木排到總江口的水客那裏知道,周鐵海、譚癲仔、薛陽等人己經死了,大多數農軍弟兄也已經遇難。母子倆在家設了無字靈位,遙祭死在斜陽島上的那些英烈們!

最使珍珠妹難過的是小鴻橋至今生死不明。離開斜陽島時,鴻橋的母親把自己唯一的兒子托付給了她,但她沒能保護好鴻橋,感到愧對故人,悲痛不已……

珍珠妹失去丈夫後。別無他望,隻是一心一意地將自己的武功全部傳授給兒子,希望他長大後為父報仇。她含辛茹苦,省吃儉用,送峻凱到附近的太平墟念了五年私墊,使他有了相當文墨。峻凱長到十四歲那一年,便不讀私塾了,回來和母親一起種地,分擔母親的憂愁。一天,偶然遇到一位隱姓埋名而又武功卓絕的跋腳奇人。此人行為如癡如狂,形骸放浪。經母親同意,他帶峻凱上了橫亙於兩廣交界的雲開大山,終日在雲霧繚繞的大山中苦修了兩年。下山時,他已把這位奇人傳授的“五毒斷魂手”修練得出神入化。通常人練成這種武林奇功非得五、七年不可,隻因峻凱已有相當功力,而且他從母親那裏所學的“紫印血心掌”與“五毒斷魂手”竟有許多相通之處。他有意識地把這兩種功法結合起來修練,發現兩者之間不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而且產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神奇功力。跋腳奇人也感到十分驚奇,要他按此路子堅持練下去。峻凱學成下山時,跋腳奇人說:“‘紫印血心掌’和‘五毒斷魂手’兩者得一,即可橫行江湖。如今你兩者兼得,將來在兩廣交界稱霸武林的就隻有你了。”他忽然仰天狂笑:“長江後浪推前浪,世間今人勝古人。我幾十年的五毒斷魂手傳得其人!”說罷一聲長嘯,沒入山中,此後峻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位癲狂奇人,不知其所終……

峻凱下山第二年,粵桂邊有一支號稱“抗日自衛軍”的雜牌軍招兵,他便投到了這支隊伍裏。在這裏,他成為了一名秘密共產黨員。稍後不久,他又和闊別十多年的童年夥伴鴻橋重逢了,這對烈士的遺孤又雙雙走上了父輩的道路……

在木頭田激戰中,張世聰派他和“小半仙”天保突圍出來搬救兵。他怕遇到敵人誤了事,便和天保分頭從兩條路去找山伯, 即使有一人出了事,也不會耽誤搬救兵。途中,峻凱發現一騎白馬正往木頭田方向急馳而去。他認得是賀伯鈞的大徒弟、 自衛隊中隊長金貓。他斷定金貓是帶兵去增援的,隻是士兵們都沒有馬,他又急不可耐,便一個人先騎馬往前馳去。峻凱瞅準時機,從拐彎處突然閃出,疾如電光火石,沒等金貓看清人影,便將他一掌打下馬來。那匹白馬見主人落地,一聲嘶叫,撤開四蹄往前狂奔。峻凱從金貓腰間摘下那支亮錚錚的勃朗寧手槍和子彈,然後飛快地來到勒竹村找到山伯。 山伯已召集兒百人等候了。他叫紫稔盡快去通知熊武也帶人去木頭田解圍時,便把這支勃朗寧小手槍送給她了……’

十二、代 價

所有的人都被峻凱那非同尋常的身世和傳奇般的經曆感動並迷住了。初冬冷唆唆的夜霧打濕了他們的頭發都全然不覺。峻凱講述完了,大家還在凝望著他,靜默著,慨歎著。忽然山甲趨向前來,抱拳行了個禮,對峻凱說:“周大哥!我山甲服你了!你是一條真正的好漢!”

峻凱正要說什麼,突然有人叫道:“張二叔回去了。二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都不吭一聲?”眾人回頭一看,。果然是張世聰。他早就回來了,為了不打攪大家,便靜靜地坐在後麵聽峻凱講述自己的身世和經曆,他也被深深的吸引住了,好些事情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他見眾人發現並圍住了自己,笑道:“你們想聽,我也想聽呀!”

有人說:“二叔,你也講講你的經曆給我們聽吧。”

他說:“我的經曆沒有峻凱的曲折。而且我不講大家也知道了。”

大家一齊笑起來。他突然問道:“你們知道我們為什麼叫做團練嗎?”

眾人對視了一下,許多人都說:“不知道。”真的,誰也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有人約略知道一些,卻不好意思說;有的則俏皮地說:“反正就象人一祥,隨便叫個名字吧。就象你,可以叫張世聰,也可以叫張二叔,還可以叫

‘匪首’、‘賊頭’……”他的話還沒完,已惹得一陣歡笑。

張世聰笑道:“人的名字可以不那麼講究,我們這支隊伍叫‘團練’可是有講究的。你們剛才不是聽峻凱說了嗎。早在清朝光緒年間,老將馮子材就在我們合浦搞團練了。這團練原是保衛地方的武裝。後來才整編成‘萃軍’開赴鎮南關打番鬼的。我們的隊伍叫團練,是要表明我們是一支保家衛國的武裝力量,是要繼承我們合浦優秀子弟的鬥爭清統,並不是什麼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的土匪;還有在合浦境內,我們是在共產黨領導下的唯一一支武裝隊伍,雖然敵人一早就懷疑我們是共產黨,但在群眾還不太了解我們黨,姚文光他們又想利用共產黨的借口來消滅我們的時候,我們還不能早早地亮出黨的旗號, 因此沿用曆史上早就有過的團練名稱,可以堵一堵敵人的口,群眾也更容易接受和支持我們,等群眾看到我們是真心實意保衛我們的家鄉,是真心實意為窮苦人辦事,了解我們,相信我們,就會堅定不移地跟著我們的黨走了。”

聽完張世聰的話,大家這才恍然大悟,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團練是一支多麼了不起的隊伍。我們的團練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不是殺人放火的“山賊”,也不是打冤家的“宗族幫”,而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

張世聰看看夜色已深,便叫大家上棚架去休息。他把峻凱、熊武兩位隊長留下。等大家走完了才緩慢低沉地洗:“這次縣委開會,省委專門派了一位組織聯絡員來,特委組織部長也來了。他們傳達了省委的指示:現在是國共兩覺聯合抗戰時期,為了不影響國共合作,要我們自動放下武器,就地解散團練隊伍……”

峻凱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連聲問:“什麼?你說什麼?”待弄清是怎麼回事後,一下子蹦起來,叫道:“兩黨合作!兩黨合作也不能隻解散我們呀!而且國民黨哪象個合作的樣子,姚文光他們不是千方百計想消滅我們嗎?這叫什麼合作?”

熊武也“呼”地跳起來,粗聲吼道;“不解散!不解散!好不容易有了今天, 為什麼要解散?這是什麼卵指示!讓那個什麼特派員和部長來和我們說,問問弟兄們願不願意?”

張世聰忙製止他:“小聲點!現在是黨內會議,先不要讓大家知道。”

熊武重新蹲下來, 悶聲說道:“反正誰要解散誰解散,我熊武決不解散!”

張世聰也露了底,說:“我和縣委書記鍾炳儒也不同意解散,但聯絡員說這是省委決定的,是黨的紀律,必須執行。我們是黨員,是下級,就不好說什麼了。”

熊武接著說:“我們照樣幹我們的,管他個卵!”

峻凱理解世聰的難處,想了想說:“我看先不和大家說,暫時拖著,看看上麵怎麼樣,如果上麵不再壓,就繼續幹下去。”

張世聰想了一會兒,說:“看來也隻好先這樣了。”

這天晚上,世聰怎麼也睡不著。在這靜謐而空曠的深山裏,風冷露重,寒氣襲人。他坐在高高的棚架上,斜靠著樹幹,微閉著眼睛,腦海裏翻騰不息,往事前塵,人世滄桑,象皮影戲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重現……

在他還不太懂事的時候,父親就病死了,兄弟三人是由母親一手撫養大的。在眾兄弟中,大人們都誇他安分,誇他有禮貌,誇他是個不給大人惹麻煩的好孩子。但他心裏明白,他一點也不安分。他家有田租收入,生活頗為寬裕,他無憂無慮,但偏要自討苦吃。私塾先生一轉身,他就跑去油坊,跟長工們一起舉錘榨油,或幫拿插板,一塊塊放到壓鬆的油槽裏去。有一次,他跟村裏的幾個小孩上山捅馬蜂窩。聽說馬蜂怕煙,他便帶了一把線香,點燃後伸到蜂窩下麵,。想熏走馬蜂後把蜂窩摘下來,掏出蜂蛹燒得香噴噴的來吃。馬蜂聞到煙味,“嗡”的一聲飛起來,黑壓壓的一大片,對著他的頭、臉、背和手腳亂鼇一通。拿著樹枝準備助戰的小夥伴們一個個都嚇傻了眼,忽然發一聲喊,全都撒腿跑開了。他抱著頭往山下滾去,直滾到一條水溝裏,才甩掉了馬蜂。他被人背了回來,全身腫得象個大冬爪,在床上躺了十多天才漸漸好轉過來。

省立廉州中學,是間曆史悠久而又聲譽卓著的學校,能進入這裏就讀的,都是些優秀子弟,畢業後即便不再上大學,也足以成為當地的體麵人物了。世聰進入這裏讀書後,也還是不安分。王金白將軍的五十一路軍進駐合、靈一帶期間,一個在北海開藥房的日本人被人暗殺了。外間早有傳聞,說他是個日本間諜,是以開藥房為掩護收集情報的,他的被殺震驚了國內外, 引起了外交爭端。 日本軍艦開進了北部灣,揚言要炸平北海,五十一路軍則嚴陣以待,形勢猶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中國最高當局慌了,忙電令外交部駐兩)“特派員到北海調查。張世聰聞知此事,和幾十位熱血青年,從廉州趕赴北海,參加聲勢盛大的示威遊行,抗議最高當局的屈辱行徑。為這事,長著高鼻梁、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的訓導主任要立即開除他的學籍,並送警察機關處置。頭發花白的老校長卻認為不必小題大作,年青人表示一點愛國愛鄉之心,也不是什麼錯事。於是硬把張世聰等人保了下來。訓導主任憤憤不。平地對校長說:“他不走,我走!”第二天,把一份辭呈遞給校長,拂袖而去,跑到省教育廳告狀去了。老校長坦然地接過辭呈,連看也不看,便丟到抽屜裏。張世聰這才有機會讀完高中學業。

當地最有名的風水先生說:張家有一座祖墳,背靠高山,左右山脈相扶,宛如一把巨大的太師椅:右前方有一圓頂小丘,酷似筆硯:小丘旁一陡峭小孤山拔地而起,形同侍立於旁的研墨書童。遠遠望去,祖墳的山勢地形就象主人坐在太師椅上蘸墨作文。因此風水先生斷言:張家必出狀元!

風水先生的預言不知是否應在張世聰身上,反正他二十多歲便成了廣州中山大學文學院的學生。能進入這所名牌學府深造的人,都是些百裏挑一、千裏挑一的精英人物。展現在他麵前的,是如錦的前程,是鮮花般的生活。他沉毅的性格和橫溢的才華,博得一位教古典文學的白教授的喜愛,也贏得了白教授大女兒的好感和鍾情。但這位年輕的地下黨員並不安心於當個令人羨慕的“狀元”,對男女私情也沒放到心裏去。他沒等拿到畢業文憑,便肩負著神聖的使命,不辭而別, 回到偏僻閉塞的故鄉。他曾感到愧對白教授,愧對白小姐,但他不能不這樣做。回來後,他兼任了五間小學的校長,成為當地一位受人尊敬的頭麵人物。但他又一次放棄了這個優越的地位。他脫下了西裝革履,戴上竹笠,穿上草鞋積土布衣服,有時還穿一件女人的大襟衫。他的穿著完全農民化了,他縮短了與農民的距離,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員。他挎著手槍,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在深山老林裏……

當他還是個公子哥兒的時候,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住到這個荒無人煙的麻風麓裏來,過著野人般的生活:他自幼的倔強和不安分,又似乎注定著他終究要離開安逸的生活,到深山裏來與虎狼為伴!

“又濃道,這是命運對我的懲罰嗎?”他曾這樣想。

坐在高高的棚架上,麵對著一輪昏黃而清冷的山月,遙望著故鄉的方間,一腔撩人的愁緒,一股按捺不住的愧疚之情, 又開始折磨著他。他拉起團練上山後,家鄉勾刀水村被李管清和姚文光一把火燒光了,昔日生氣勃勃的村子變成了一片廢墟!兒十戶好鄉親受了連累,無家可歸。最令他掛心的是隔壁的四叔公。他兒子死了,兒媳改嫁,膝下隻有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孫女,一貧如洗,孤苦無依,沒有了家,他們將如何去找活命的路嗬!他記得,小時候,村頭的半瞎老阿婆經常親切地叫著他的小名:“雲生,過來,阿婆給你算個命。”他順從地坐在她麵前,伸出小手,讓老阿婆半摸半看。她總是說:“雲生,你是個福相,將來一定大富大貴!”要不就是說:“你是文曲星下世,將來一定中狀元!”達些話,在雲生幼小的心靈裏, 引起了多少美好的遐想。但是,這位慈祥親切的老阿婆也無家可歸了。牛骨頭進村的時候,她跟大家一起躲到了山裏,聽說牛骨頭燒了村子,她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一頭栽下了深不見底的懸崖……鄰裏鄉親,我這個不肖子弟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嗬!

大哥,大嫂,我也對不起你們。大嫂快生養了,卻沒有了自己的家。別人怕產婦給自己家帶來血災,都不肯收留,你也不願去連累人家,就跑到破磚窯裏生下了孩子。大哥跑失散了,不在你身邊。你身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件孩子的衣服,沒有一粒可以下肚的米飯,也沒有一口可以喝的水!在寒風呼嘯的夜晚,你抱著剛剛生下的侄兒,僵曲著身體,淒慘地死去了。大哥,你找到他們母子倆的屍體,悲痛得呼天搶地,捶胸頓足,你哭瘋了。牛骨頭又把你抓去,毒打你,逼迫你,要你說出我躲在什麼地方。你也死得好慘嗬,你是被牛骨頭一刀一刀割死的,你身上沒有了一塊完好的地方……禍不單行,家裏的兩頭牛又跌到磚窯裏燒死了。牛是農家的命根呀,沒有了牛, 以後可怎麼耕田!母親受不了這接二連三的打擊,一病不起,沒幾天也離開了人世。母親年輕守寡,是一個人含辛茹苦把我們三兄弟拉扯大的,她辛勞了一輩子,操心了一輩子,最後卻死不歎目!……小弟世柏跟著我上了山。聽說村子被燒了,大哥大嫂和母親死了,哭喊著要報仇,要殺李管清,殺姚文光,殺所有的牛骨頭!戰鬥中,他打紅了眼,一個人奮不顧身地衝了上去。他胸膛連中了牛骨頭兩顆子彈,倒下了,今生今世再也沒有起來。小弟,你才十七歲呀,你的日子還很長很長,可你卻在我前頭先走了。你是白石水地區犧牲的第一個共產黨員,你是一條鐵骨錚錚的硬漢。你是白石水人的好子弟……

哦,月成,原諒我吧!你嫁給我,我沒能和你在一起,好好過上一天安靜的日子。你總是叫我忙我自己的事,不要掛念家裏和孩子。你出生在一個不算很窮的人家,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家碧玉,是父母疼愛得恨不得日夜抱在懷裏的掌上明珠。可是到了我家,你卻象農婦似的整日勞勞碌碌,幾年間,你變得蒼老多了,皺紋已經開始爬上了你的眼角。剛到我家的時候,你長得多俏呀,頭上挽著個媳婦髻,手上戴著白玉鐲,臉上總是紅紅的,潤潤的,羞羞答答,叫人恨不得把你捧在手上,捂在心窩。你的嘴真好看,小小的,甜甜的,輕輕一抿,微微一笑,我盡管有多少煩惱,全都給你趕跑了。你象一口藏在深山裏的碧幽幽的小潭,清純、深沉、寧靜,讓人永遠看個不夠,愛個不夠,陶醉個不夠竺可是,你這個溫柔賢淑的嬌嬌女,卻嫁給了一個不能盡責任的丈夫。你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從沒責怪過我,從沒埋怨過我。村子被燒之後,我們的家產全部化成灰了,身上分文不存,你帶著最小的孩子上山來找我,含著淚, 問我怎麼辦?我呐呐的回答不出來……月成,我害苦了你,害苦了孩於,害苦了全村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把孩子送到外婆家吧,能養就養,不能養就送給人家。哦,不行了,外婆家也受了連累,不知逃到哪裏去了。月成,我真對不起你們,我無臉見你們!你低著頭,站在我麵前,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你也沒有再問我該怎麼辦?抱起孩子,擦了擦眼淚,望了我一眼,默默地轉身離開了。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麼, 回轉身來,掏出幾個藥丸子,塞到我手上。還是默默地,不說話。我已經記不起自己有胃病了,我很久沒有吃過藥了。月成,你抱著孩子,一步步地離開了,走了,掩沒在樹林裏了,看不見了。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呢?你們怎麼過活呢?你們可千萬要保重啊,你們可千萬要活下去啊,千萬,千萬……

一滴滾燙的熱淚,流下了他削瘦的臉腮,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思緒才回到了現在。抬頭看了看東邊天際。天已快亮了。他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腦海裏還是在翻騰不息。他不明白,為什麼國共合作,就一定要解散我們的武裝。我們這點點力量,得來容易嗎?費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頭,付出了多大代價。可是,現在一個命令,又將化為烏有!那些好不容易聚集在一起的好弟兄又得散夥,又得整天提心吊膽,又得東藏西躲,又得過著非人非鬼的生活!他們能理解嗎?他們會同意嗎?我能忍心看著他們走向死路嗎?峻凱說得對,要解散就一起解散,為什麼隻解散我們的團練,為什麼不解散姚文光的自衛隊?在縣委會議上,他也提出了這個問題,可是特派員和組織部長說。這是省委的決定,省委看得比我們遠,考慮的事情比我們全麵,我們是黨員,就要無條件服從黨的決定!他無話可說,他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可是,一想到共同戰鬥了將近一年的團練兄弟,他的心頭就一陣陣絞痛……他又一次閉上了眼睛。他矛盾極了,也痛苦極了。

十三、鐵網“清剿”

這是姚英精心布置的一間書房。一張鏡麵書桌,一把轉椅,一盞帶罩台的燈:牆壁上是一張詳盡的合浦縣地形圖,地圖對麵是一幅清雋高遠的《竹石圖》,茶幾上是一盆秀逸脫俗的文竹。書櫃上擺滿了各國名人傳記, 以及曆史、軍事、政治和文學等方麵的典籍,不少還是德文版和英文版圖書。整個書房的情調顯得十分清爽、高雅和寧靜。公務之餘,姚英就煮上一杯咖啡或泡上一杯清茶,在這裏享受著書本的樂趣。他非常崇拜拿破侖,這位世界上偉大的軍事家和政治家, 曾統率著他的大軍踏遍整個歐州大陸,使法蘭西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但拿破侖皇帝也是一個愛書成癖的人,一有空就孜孜不倦地讀書。他在遠征莫斯科的時候,還隨身帶去上千冊書,讀完一本就掉丟一本,退出莫斯科時,帶去的書競所剩無幾了,可見這位法國皇帝讀書之勤和速度之快。姚英始終堅信這樣的信條:“一個無心讀書、知識饋乏的人,決不可能成就大氣候。”這是他總結許多名人成功經驗後得出的結論。他不敢奢望成為拿破侖式的人物,那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但他也不是隻守著幾畝地不求發展的土財主式的人物,他不想做李管清那樣的庸官。三十多歲已是上校軍階,一縣之長,一般人也許已經心滿意足,甚至飄飄然,可他不,對他來說,這隻是開始。少年得誌固然可喜,誌得而意滿則等於宣告自己前程的結束。 目光遠大,可使人心清目明,胸襟開闊,不致囿於區區小利。誌大才疏,華而不實又是不可取的,隻有踏踏實實地磨礪才幹,顯露頭角,幹出實績,才是晉升的最可靠最堅定的基礎。他看到過不少人一夜之間飛騰達,但往往因為缺乏才幹而漸漸受到冷遇,甚至解職歸家。無情的政治是不承認弱者和蠢才的。另一方麵他深知,在官場上的機遇和後台是成功的必備條件,他現在已有了機遇,也有了後台,他需要的是實績,是讓老板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才幹,認識自己的價值。早就傳聞美國人有意讓軍統局老板出任海軍總司令,若真的成為現實,老板手下就需要大批獨擋一麵的幹才。他慶幸自己生逢其時,任得其所了。北部灣是中國南海的天然港灣,大西南的重要門戶,是通往外國的海上交通要道。它麵對越南,背靠大陸。進退自如,供應便利:東有海南島和雷州半島作屏障。 內有潿洲、斜陽兩島作軍事基地,這對海軍來說,其戰略泣置太重要了。毫無疑問,老板一旦入主海軍,必然要加強這裏的海軍力量,建立牢固的海軍基地。而早已在這裏建立了根基的軍統上校姚英, 自然會成為老板優先考慮的出任這一地區海軍指揮職務的人選,那時,身居海軍要職的姚英就不隻是區區一縣之長,而是可以在更大的舞台上大展雄才了。為著這個目標,掃除合浦乃至整個南路境內的一切障礙和隱患,不僅必要,而且非常迫切了。民國以來的曆史證明,打家劫舍的土匪,抗租暴動的賤民, 甚而獨霸一方的軍閥,都並不可怕,蔣委員長有足夠的力量和謀略對付和控製他們:可怕、的是有政治綱領而又極易鼓蠱人心的共產黨。隻要哪裏一出現共產黨,哪裏就會象瘟疫一樣被傳染。這是一種可怕的毒病,若不及時撲滅,就會漫延開來,不可收拾。現在,曆史把他推上了合浦縣的政治舞台,他就要負起曆史的責任,把合浦建設成為名副其實的珍珠之鄉、魚米之鄉,營造一塊領袖信得過的政治“淨土”。就他本人來說,他還想在後人中留下一個好名聲。合浦曆史上曾出現過一個千古流芳的清官孟嚐,他也要做一個起碼與孟嚐齊名的縣官……

他不自覺地走到了那幅合浦縣地形圖前。他的目光從南部藍色的海洋,移到中部綠色的南流江衝積小平原,再移到黃色的北部山區,然後久久地停留在這裏。那顏色由淡黃而暗黃,斑斑駁駁,參差錯落,標明這裏群山連綿,峰巒起伏,地勢十分複雜險峻。這是三縣交界的邊緣地帶,是一個眾人矚目的神秘而恐怖的危險區域。這裏所以令他特別牽腸掛肚,還因為他的家鄉白石水就座落在這裏。 白石水,一個多美的名字,可是,這個名字卻被一群敗類站汙了,她的頭頂上籠罩著令人寒心的刀光劍影,她身上散發出了一股嗆人的血腥氣。他必須把白石水身上的這股血腥氣衝洗掉,還她清白美麗的麵目!而要去掉這股血腥氣,就得再來一次血腥,這叫以毒攻毒,就象動手術,不流一次血,就不可能把毒瘤割掉……他下意識地來回踱著步,一會兒又緩緩地佇立在窗前, 向窗外眺望著。

窗外是一裸蓬蓬勃勃的龍眼樹,這種堪與荔枝媲美的鮮果,曾勾起他多少故鄉的思念和童年生活的回憶。他平生最喜歡吃荔枝和龍眼。而這兩種東西,又是嶺南地區產得最多,在他家鄉白石水,漫山遍野都是……他腦子裏,油然閃現出他的少年朋友張世聰。他們的交往,除了在學校,更多的是在龍眼樹林裏。他們都出身於有錢人家, 自有許多共同的愛好。都喜歡到野外去遊玩。特別是到野地裏去爬龍眼樹,偷吃酸澀的未成熟的果子……他們的友誼,一直保持到高中,直到一個進了中山大學,一個到了保定軍校,才中斷了來往。數年後,他們都走上了社會,又相聚在故鄉,但昔日的同窗好友,如今已變成了冤家對頭。他又想起了在白石水一個搬空的小村子裏的那次曆史性的會麵,那是一次實際意義上的談判……“看來,父親的判斷是對的。他堅持認為,張世聰不會接受自己提出的條件,並極力阻止自己去冒這樣的風險。我原來的判斷錯了。我所認識的張世聰,基本上是少年時代的張世聰;父親認識的張世聰,則是一個久經世事而又有了堅定信念的張世聰了。他認識得比我深刻,我要重新認識這個少年時代的好朋友了。”他這樣想。前兒天,父親氣哼哼地跑來告訴他:銅貓譚鴻橋劫槍上山了。 已失身的妹妹姚環也跑了出去,下落不明。他真正感到了張世聰的誘惑力和鼓動性。“這是一個真正的對手。”他隱隱感到了一種威脅。父親對著他吼道:“你如果還是個國民黨的縣長,如果還是姚家的子弟,就趕快發兵去剿滅他,殺他個雞犬不留!”姚文光的判斷往往是憑他的感情和直覺。姚英的判斷則是靠他的理智和冷靜的分析。但這一次,父子倆的想法元是如此的一致!他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端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然後轉過身去,拉開門,徑直朝他的辦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