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十四、假扮夫妻掀起的感情波淆

在合浦縣北部往東的官道上, 出現了兩頂過山轎。轎上分別坐著一位西裝革履的富商和一位盛裝的年輕太太。這位富商就是張世聰,那位太太則是金街小學的年輕女教師柳水雲裝扮的。

張世聰從縣委開會回來沒幾天,就接到了省委特派員和南路特委的緊急指示,大意是:縣委已被破壞,鍾炳儒被捕。為繼續加強國共合作,營救被捕同誌,請立即解散團練武裝,所有武器彈藥就地掩埋。張世聰、周峻凱、熊武、譚鴻橋等四同誌即刻離開白石水,到特委另行安排工作。

張世聰終於無條件地服從了組織的決定。但他沒能也沒認真去說服峻凱、熊武和鴻橋離開白石水。 當天晚上,知道局勢已不可挽回的熊武就帶著他的中隊悄悄離開麻風麓,不知轉移到哪裏去了。峻凱和鴻橋也不願離開,他們中隊的弟兄,都是最早一批上山的,許多人已無家可歸,或有家不能歸,讓大家解散,不等子讓他們到牛骨頭那裏去送死嗎?“二叔,你是團練的頭,上級堅決要你走,你就一個人走吧,我們留下,保存一點種子,等你回來……”

張世聰流淚了,他沒有再堅持,也不想再堅持。他懷著沉重的心情,告別了莽莽蒼蒼的白石水群山,告別了他戰鬥了一年多的土地,告別了同生共死的團練弟兄,踏上了悠悠東去的路程。

臨走前,他多想見一見自己的妻子月成和三個年幼的孩子。但到哪裏去找他們呢?這一年多來,妻子無家可歸,帶著孩子東躲西藏,流浪乞討,時時提防著姚文光的爪牙,這是怎樣一種提心吊膽而又悲慘的生活!他永遠忘不了村子被燒後, 月成帶著三個孩子到山上找他的情景,一別已經一年多,再也沒見過他們母子四人……

四更時分,他們快要離開白石水地區了。姚文光的“撕匪委員會”下令並村後,雞犬之聲稀落了,遠遠近近沒聽到幾聲雞鳴狗叫,夜空十分冷清和空寂。來到一處山坳,在夜色朦朧中,世聰隱約看見了幾間土屋茅房,心裏不禁一震。那是他與姚英會麵的地方。 當時的情景,仍曆曆在目。

姚英的確比李管清高明。……合作?怎樣合作呢?―停止暴動,解散武裝團練,交出部分槍文,寫一份悔過書。當然,交出一兩支破槍也算;不寫悔過書也行,找個有威望的地方紳士寫個證明,證明我不是壞人就可以了。你可以保證我的自由,哦,還有個副縣長的空缺,還可以向林之鶩保薦我到別的縣當縣長。若不願到政府中任職,外出考察和留學也可以。好寬容,好慷慨!這就是老同學的見麵禮,這就是同窗之情!可是那些被害死的親人呢?那些沒有了父母的孤兒呢?那些被衝天大火燒毀了的村莊呢?那大片荒蕪了的稻田呢?……就這樣一筆勾銷了嗎?該死!我怎麼激動起來了,別激動,縣委書記鍾炳儒千叮萬囑,要我冷靜點,別發怒!好,老同學,我可以接受你的條件,你也接受我的條件嗎?什麼條件?很簡單:一、停止圍剿,撤銷剿匪委員會:二、懲辦李管清、姚文光、賀伯鈞等罪魁禍首;三、賠償群眾的損失,如燒毀的房屋,搶走的豬、牛、羊和糧食等;四、撫恤被害群眾的家屬;五、不許逮捕群眾;六、保證當地民眾的民主自由和抗日權利。就這些,你們能接受嗎?太苛刻?不,一點也不苛刻,夠寬大了。我知道,要懲辦你的父親姚文光,你做不到協但做不到也要做;沒有你父親,李管清進不了白石水,進來了也寸步難行;李管清撤走後,你父親又是什麼“剿匪委員會”主任委員,一直沒有放鬆過對團練和群眾的清剿和迫害,不懲辦他能平民憤嗎?你作不了主?我早就猜到你作不了這個主,作不了主你就別作。你回去請示林之鶩好了,但我敢斷定,林之鶩也不會作這個主……姚英雖覺得尷尬,但並沒有生氣,他仍然微笑著,好寬的胸懷,好深的涵養!他站起來告辭了,彬彬有禮地伸過手來。哦,再見,後會有期,人走情誼在,隨時歡迎你出來合作。老同學的真誠,外交家的風度。再見吧,老同學,我們後會有期……土茅房慢慢往後退去了,模糊了,世聰也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柳水雲此時也是心潮翻滾,激動不已。她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有一天裝扮成張世聰的太太。 自從她逃出家門,投身到秘密工作中來,就被一種全新的生活吸引住了。到白石水後,那些純樸而堅強的年輕人更使她感受到生命的充實和熱烈,尤其是張世聰那張線條分明的臉,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那股堅韌不拔的男子漢意誌,使她這顆少女的心二十一年來第一次感受到一種無法遏止的焦灼和惶恐的喜悅。她上課的時候,每當看見他從窗外走過,她就往往走了神,講起課來前言不搭後語,握粉筆的手也會抖動起來。一次,世聰突然走進教室來聽她上課,她緊張得似乎心髒都停止了跳動,那張伶俐的小嘴念起《楓橋夜伯》來竟然結結巴巴,語不成句。她心裏直罵自己笨,不爭氣,在張世聰麵前出了洋相。下課後,她低著頭站在張世聰麵前,等待著他的責備。他望著她,隻是笑笑說:“是不是見了我有點緊張?你平時不是講得很好嗎?”語氣裏毫無責備之意,說完就抬腿走了。她臉上發著燒,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裏撲撲的激跳著。她很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卻又怕單獨和他在一起,一站在他麵前,往往就說不出話來,隻顧臉紅紅的低著頭,顯得手足無措。但到了他的家就變得活躍了。張世聰兼任著五間學校的校長,又秘密從事黨的工作,整天忙得兩腳不沾地, 自然就顧不上家。家裏的事,全都是二叔婆(盡管她還很年輕,大家卻喜歡這樣叫她,水雲也喜歡這樣叫她)一個人包攬了。她經常到他家去,幫助二叔婆料理家務,照顧孩子。在兩個大孩子眼裏,這位年輕好看的姑姑比父親更感到親切,隻要她一到家,就纏著她玩。他們平時最愛聽她講故事。她是在海風中長大的,對大海是太熟悉了,那白白的沙灘,那滔天的巨浪,那張著風帆從天邊歸來的漁船,那在海空中飛翔的沙鷗,還有那五顏六色的貝殼和千姿百態的魚類……她講起來十分真切細膩,生動引人,孩子們常常聽得入了迷,有時講完了,他們還歪著個小腦袋,眼睛定定的望著遠處,沉浸在那遙遠而美麗的幻想中。她還用茅杆教他們做小轎轎,做水鴨子漸漸,地已成了他們家庭中的一個成員。二叔婆一個人在家,沒個講知心話的人,也常常感到寂寞。她很喜歡水雲的到來,和她講講話,向她訴說心中的委屈和歡愉:她把她當成親妹妹一樣看待,有好吃的更是忘不了她。二叔婆是個深明大義而又格守婦道的好妻子,對丈夫的事情從不幹涉過問。她能幹,能吃苦,最擔心的是丈夫在外麵受苦受累,“他從小到大都沒做過重工,病了又不去吃藥。我真怕他累壞了身子!”她常常對水雲這樣說。逢年過節,張世聰回來了,全家團圓, 自然少不了水雲。她是從家裏叛逃出來的,當然就不可能回家去過年。但這時的水雲拘謹得象一個怕見生人的小孩,隻顧低頭吃飯,頭都不敢多抬!

張世聰拉起團練上山後,李管清親自帶著一千多自衛隊來清剿掃蕩,她和幾個老師被自衛隊圍困在金街小學做人質,要張世聰下山來繳槍投降,否則就押到廉州去槍決。 困了兩天兩夜,張世聰突然帶領團練把自衛隊包圍了,別的自衛隊又遠在別的地方,一下子來不及解救自己的同夥。敵人被圍困在山坡上,沒有水,沒有糧,一個個叫苦連天。張世聰派了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去送信,要自衛隊放出人質,才讓開路給他們走。水雲從教室裏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機靈的小男孩脫得一絲不掛,赤條條的,拿著根竹杆,竹杆上綁著信,一路喊著衝到自衛隊陣前。 自衛隊長看到信,知道僵持下去一定吃虧,答應了張世聰的要求。水雲和老師們被放出來了,這是團練公開上山後,她第一次見到張世聰,她激動得哭了。

她雖然是以張世聰表妹的身份應聘到金街小學做教師的,但因深得學生和當地群眾的歡迎和愛護, 因而牛骨頭也不怎麼為難她,留她繼續教書。但她已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張世聰上山後,他的村子被燒成了白地,二叔婆又帶著孩子出走了。她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空虛與孤獨!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又聽不到張世聰和團練的消息,心裏更是焦灼得如同鹽搓火燎!那次,她聽說張世聰被敵人圍在木頭田,心頭都快蹦出胸口了,她差點一個人跑到槍響的地方去看個究竟,隻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特殊身份,才轉到山伯那裏探聽情況的。她和紫稔是好姐妹,經常在一起玩。她見紫稔暴怒得如一頭受傷的花豹,她本來繃得緊緊的心弦,這下繃得更緊了,隻是不象紫稔那樣喜怒溢於言表,她的心內雖然如翻江倒海,表麵上仍然是沉稔的, 以致於紫稔誤以為她無動於衷呢……

天快亮了,為掩人耳目,她和張世聰坐上轎子。她回頭膘了一眼麵色凝重的張世聰,又看了看自己的裝束,心裏湧起了一股隱秘而羞澀的喜悅。前天晚上。 當她接到通知,決定由她裝扮成張世聰的太太,一起轉移到特委所在地廣州灣

(湛江)時,她激動得徹夜難眠。她對著鏡子,細細地端詳著自己的容貌:一張鵝蛋型的臉,有點蒼白,卻十分美麗;兩隻水汪汪的眼睛,似憂似喜,楚楚動人;眉毛許久沒修整了,旁邊長出了密密的茸毛, 自有一種天然的風韻:嘴巴不大,配上一個挺直的鼻子,平添了幾分玲瓏與秀氣……忽然, 白晰的臉上漫上了一片紅霞,她伏在桌上,羞澀地笑了。她仔細地整理自己的行李,能不要的都盡量不要了。她從抽屜裏拿起一支黑色自來水筆,撫摸了一會兒,小心地放到了包裹裏。這是世聰上山前送給她的,她一直珍藏著舍不得用。她又從箱底翻出了一雙小布鞋,這是給世聰的孩子縫的,但還沒來得及送去,二叔婆就帶他們逃走了。她放在手裏掂了掂,眼前又出現了那幾個小淘氣可愛的身影,以及叔婆那張憔悴而又端莊的臉。她心裏湧起了一陣悲涼。把小布鞋放進行李後,她最後穿上了一件放置多時的旗袍,將長辮子斜斜地挽成個媳婦髻。突然,她由一個衣著簡樸的鄉村女教師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年輕少婦。她在鏡子前轉了兩圈,滿意地笑了……

“如果這是真的……”她坐在轎子裏,春心蕩漾地想道,一種做“新嫁娘”的羞澀與喜悅,使她雙頰飛起了一片美麗的紅霞。 自從父親把她許配給那個不男不女的大煙鬼,她的心就冷卻了,並失去了少女們那種幸福的憧憬和美好的幻想:逃出來到了白石水後,才又重新燃起了感情的火花,喚起了對家庭生活的向往,但她的這股熾烈的感情,又注定隻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使之成為一個無人知曉的永遠的秘密

晌午時分,兩頂轎子來到了位於南流江中遊的太平墟渡口附近。峻凱的母親珍珠嬸早已等候在這裏了。這是事先安排好的。 自從在斜陽島上死裏逃生以後,她一直隱居在南流江中部,母子倆開荒種地,深居簡出,極少接觸外人。唯一的兒子峻凱跟跋腳奇人上雲開大山學藝歸來,沒多久就參加了一支在兩廣交界活動的雜牌軍,這支隊伍被打散後,又到白石水參加了張世聰的團練。她一個人在家,早晚躬拚於野,淡伯度日。峻凱是個孝子, 曾回來看過她兩次,但每次都隻住了一個晚上,她就催他走了。她一心惦記著斜陽島上的血海深仇,她讓峻凱跟著張世聰,就是要他尋找機會更好地報仇。但她知道峻凱是黨內的人,知道黨有黨的規矩, 因此從不強求峻凱單槍匹馬去刺殺仇人。前幾天,她接到峻凱的信,要她護送張世聰去廣州灣,她馬上對來人說:“你回去告訴阿凱,我在太平墟附近的路口等他們。”她對鄰居們說,她有個遠房親戚從香港回小江墟探親,過幾天路過這裏回香港,她有點事要和他一起去辦,十天八天就回來。她所隱居的江邊村的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一直以為如她所說的,是海邊一家破落財主的媳婦,來這裏避難的。她為人誠懇,人緣又好, 因此大家對她的話深信不疑。

在太平墟吃過午飯後,一行人來到了渡口。這裏是合浦與博白兩縣交界的地方,也是兩廣的分界線,一水相隔,地分兩屬,保安隊搜查得也特別嚴密。張世聰的轎子停下來後。 幾個保安隊上來便要搜查。珍珠嬸上前攔住道:

“慢點!我要找你們的隊長!”一個斜眼的小頭目喝道:

“你是哪來的叫化婆,有什麼資格找我們隊長!”珍珠嬸說:“我們要過渡,我有事找他!”說罷就徑自往保安隊部走去。斜眼小頭目想攔住她,她用手輕輕一撥,他倒退了幾尺遠,正想發作時,隊長聞聲出來了,見是珍珠嬸,顯得很高興地招呼道:“大嬸!你要去哪裏呀?”珍珠嬸走上前去,下一又聲地說了些什麼,隊長點點頭,對斜眼小頭目揮揮手說:“比開,送陳老板過渡!”他又走到張世聰前,恭敬地敬個禮,說:“不知陳老板光臨。有失遠迎!”張世聰淡淡地笑道:“不必客氣!承蒙您關照,多謝了!”隨手從轎子裏拿出一錠銀子,丟了過去。隊長接過後,歡喜得連連道謝,井親自送他們上了渡船,陪他們到了對岸。

原來這個隊長是珍珠嬸鄰居的一個親戚,和珍珠嬸常見麵, 彼此早就熟悉。他聽說陳老板是從香港回來省親的,又是珍珠嬸的親戚,哪敢怠慢,特別是見到朱世聰氣宇軒昂,出手闊綽,更是討好唯恐不及!

過了渡口,便是博自縣境內。一行人繼續往東走去。珍珠嬸裝扮成“陳太太”的傭人,緊隨在柳水雲轎子後麵。太陽西斜的時候,他們到了一個狹窄偏僻的隘口。這裏設有一個關卡,他們又被博白方麵的保安隊攔住了。這些蠻橫的家夥把張世聰和轎佚們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又把過山轎翻了個底朝天,沒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這時一個流裏流氣的家夥涎著臉,要過來搜柳水雲的身。水雲十分害怕,一個姑娘家,被一個陌生男人在身上摸來摸去多難為情,何況又是個死皮賴臉的家夥!她正要退到張世聰身邊去時,珍珠嬸早護在她身邊喝道:“太太是正派人家的金枝玉葉,不準動她!”

“上司有令,從這個隘口過的人,不管是皇帝老子公大臣,是男是女,死人活人,一律搜身!特別是從合浦方向來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那家夥氣勢洶洶地吼道,

“我們不違反你們的命令,但她是個太太,要查,你們就找個女長官來!”珍珠嬸也不示弱,強硬地道。

敵人沒想到這一著,愣了一下,但旋即惱羞成怒,大吼道:“什麼太太不太太,就是黃花閨女我也要搜!連你也要剝開衣服來看一看!”他推了珍珠嬸一把,喝道:“老豬婆,想活就靠邊點!”誰知手剛觸到珍珠嬸身上,就感到周身一麻,踉踉蹌蹌地退到一邊,他吃了一驚,大叫道:“好你個老豬婆,你反了!弟兄們,把她的衣服剝個精光,看看她有兒個奶,敢在老子麵前耍橫!”

七、八個保安隊一聽,端著槍,呼啦啦地圍了上來,水雲害怕得緊緊靠在世聰身邊,雙手抓住他的衣服。世聰用身體護著她,平靜地說:“不要怕!”

那七、八個健壯如牛的轎俠都是不悅產的團練,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不動聲色地靠了過去。

這裏駐守著保安隊一個班,十三、四個人,那個流裏流氣的家夥是個班長。他指揮四、五個人去對付珍珠嬸, 自己則嘻皮笑臉的要來拉柳水雲。張世聰攔到水雲前麵,冷冷地道:“長官,她是我太太,請你手腳放幹淨點竺 ”那家夥笑嘻嘻地說:“我剛洗過手,夠幹淨了。我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太太,今天我可要開開眼界了。”話剛說完,突然臉上挨了火辣辣的一記耳光。這個女人的力氣還真不小。他大吼一聲,丟襖拳搶了上去。

珍珠嬸見那幾個不知死活的牛骨頭倒背著槍,一齊上來,動手就要剝她的衣服。她勃然大怒,雙掌連環打出,這幾個家夥連看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就全身軟塌塌的倒在地上 口吐白沫,呻吟不止。她的紫印血心掌何等厲害!想當年她還是個青春少女的時候,名貫武林的碧霄靈猴喬金鼎尚且被她重傷致死,何況今日的珍珠嬸又磨煉了二十多年,這幾個隻有一股蠻勇的毛頭小子,又哪裏是她的對手?若不是隻用了三分力氣,這幾個牛骨頭恐怕連“哎喲”都不能喊,就到閻王哪裏登記去了。

張世聰見那個不知廉恥的家夥衝了上來,敏捷地往旁邊一閃。雙手斜刺裏一推,那家夥頓失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就勢滾過去, 凶狠地伸手抓起槍,“嘩啦!”一聲就要推彈上膛,但還沒有來得及扣動板機,腦門早已被人拍了一掌,頓時雙眼一黑, 血氣上衝,頭一垂,掉進黑沉沉的無底深淵裏去了。

珍珠嬸拉著水雲,關切地問: “水雲妹,你沒事吧?”水雲感激地搖搖頭。珍珠嬸說:“我先去收拾那幾個牛骨頭再趕路!”

那七、八個“轎俠”早就出手上陣,一人扭著一個牛骨頭滾打在一起,一時間打得難解難分。珍珠嬸躍過來,形勢隨即發生急劇的變化。她瞅準空子,這個拍一掌,那個踢一腳,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七、八個牛骨頭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隻有叫喚的份兒了。

珍珠嬸想一個個結果他們的性命,張世聰說: “留他們一條狗命吧,把他們捆上,堵住嘴,扔到那條水溝裏去。”

“轎佚”們七手八腳剝下他們身上的衣服,把他們的手腳捆了,用沾滿塵土的髒衣服塞進嘴巴,拖到一條幹水溝丟了進去,又用腳撥了一些幹樹葉蓋在他們身上。

這時天已黑了下來,群山籠罩在一片蒼蒼茫茫的褐色之中,在老林子裏, 已傳來了貓頭鷹淒厲的叫聲和野狼的尖嘯。 他們一行人加快腳步。一直往東南方向走去。

十五、二十四歲,有個桃色的夢

沒有不透風的牆。峻凱盡管想瞞著天保,不讓他知道他母親水磨三嬸失蹤的事,但他還是很快知道了這個有如睛天霹靂的不幸消息。他痛哭了一場。世聰和峻凱都來安慰他。並通知山下的熟人幫助尋找。但他還是沉不住氣,一天半夜,他往腰裏插上三四顆手榴彈,趁著大家睡著的時候,又躲過哨兵,偷偷地離開團練的秘密駐地麻風麓,獨自一個人下山尋找母親去了。

他白天躲,晚上出來,發誓找不到母親決不回山!兩個多月過去了,他探訪遍了所有的親戚熟人,都沒打聽到母親的任何消息。他並不就此罷休,繼續一個人尋找著。他不能不找母親。母親年輕時就守寡,是守著祖上留下來的小磨房,靠著微薄的收入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的。母親省吃儉用,要供他讀書,但他夭生不是讀書的料,兒乎每天都給先生打手心。母親撫摸著他紅腫的手掌,哭得象個淚人似的。自古道:“棍頭打出聰明仔。”但夭保並不因為打而有聽長進一半年後他幹脆退學了。他跟世聰上山後,母親更是日夜提心吊陰,辛腸掛肚,天天為他燒香祈禱,祈求觀音菩薩深佑他平安無事!有什麼好吃的,總托人帶到山上來給自己吃,土怕自己俄壞了身休,家裏的餘糧並不多, 但團練缺鎖, 到家裏去挑米時母親總是毫不吝惜地給挑走……他也曾隱隱約約地知道母親年輕時候的一些風流韻事,長到十多歲時,還常有一些男人到家裏來。他感到非常難受,但他不能說母親,他是母親的獨生兒子,不好意思說,也沒有資格說,這是大人們的事。於是他就到山上去挖竹筍,采蘑菇。摘木耳,曬幹了托人拿到墟上去賣。母親大概也覺察出了兒子的隱衷和苦心,慢慢的收斂了。長大後,他本來完全可以在家裏幫母親看水磨,但他不願老呆在家裏,不願看見那些不忘舊情的男人望著母親的那副神態,不願看見母親低頭不語的兩難處境,於是便到表哥家幫做工。世聰拉團練時,他便成了第一批骨幹……

他從母親那裏秉承了迷信的品性,又愛遇事卜個卦什麼的,大家都叫他“小半仙”。秋收時,張一世聰帶著二十多人到木頭田去搶收自己家裏的稻穀,作為團練的糧食,不意被自衛大隊長賀伯鈞帶領大隊人馬包圍在村子裏。他們退守八角樓,堅持了兩天兩夜,牛骨頭攻不進來,他們也衝不出去。張世聰覺得這樣假持下去不是辦法,敵人援兵多了還有可能吃大虧,便決定由峻凱和天保等五個身強體壯,手腳靈活的人突出去搬救兵。夜深了,響了一天的槍聲也漸漸沉寂下來。竣凱已看好了地形,村子四周圍牆外而,有三麵是開闊地。其中一麵是曬穀場,一麵是草坡。一麵是稻田,隻有村後北麵靠山約十多丈遠的地方有密林,地形對突圍較為有利,但牛骨頭封鎖嚴密,如果一輪火衝得出去就好,衝不出去就有被消滅的危險。峻凱他們五個人,每人帶一把短柄小鋤頭,若被敵人發現了就一邊打一邊挖掩體抵抗。準備妥當後,峻凱說:“這次衝出去很危險。如果誰受傷了, 大家要背走,不能給牛骨頭捉去,如果死了就算了。”天保一聽,嘴巴暇起老高:“還沒衝就講死傷,不吉利!”

大家一聽,都笑了,一個叫大劉的弟兄問他:“小半仙,我們現在衝出去是不是良辰吉時呀?”

“天保,你是神仙,念動咒語,使出法力,牛骨頭的子彈就碰不著我們了。”

天保被眾人一笑,生起氣來:“好! 你們能,你們去,我不去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激烈,峻凱火了: “吵什麼!誰怕死就不去,沒有人我就自己出去!”

張世聰聞聲走了過來,弄清了爭吵的緣由後,笑道:

“天保說得也是,沒衝鋒就講死傷,是有點不吉利。不過峻凱事先交代一下也是應該的,打仗嘛,就得什麼事情都想到。”

天保見表哥護著他,得了麵子,不吭聲了,悄悄地撿起小鋤頭。其他人見二叔說得在理,也打住了話頭。

他們來到八角樓唯一的大門邊,打算從這裏偷偷摸摸出去。他們小心地拉開圓木拖攏,輕輕打開厚木板大門,剛要跨出去時,突然,“噠噠噠”、“噠噠噠”,一串串火舌對著大門射來。原來狡猾的敵人借著夜色,早已悄悄潛到圍牆附近,用機槍把這個唯一的大門封鎖住了。他們隻好退回來,重新把大門關好。這個大門有兩層,裏麵一層是碗口粗的圓木條拖攏,十分牢固;外麵一層是兩三寸厚的荔枝木板做成的,槍彈打不進,成串的子彈打在門板上,隻發出“啪啪啪‘,的響聲, 留下一個個淺淺的彈痕。這座堅固的八角樓若無鋼炮,任你輕重機槍一齊掃射,隻能打出一個個淺淺的彈洞。

第一次突圍沒有成功,他們沒有灰心,兒個人繼續在圍牆內轉來轉去,尋找突破口。峻凱走到東麵的圍牆時,聽到牆外好象有人說話,便對著槍眼往外瞄,隻見三個牛骨頭正彎腰挖牆,看來是想挖個缺口衝進來。他悄悄地叫來天保,把三個廣西造的麻尾手榴彈捆成一紮,看準牛骨頭就往下扔,正好落在他們身邊,“轟隆”一聲,三個牛骨頭當場見閻王去了,有個牛骨頭的胳膊被炸斷飛到五六尺遠的地方。敵人再也不敢來挖牆腳了。可直到天亮,峻凱他們也沒有找到突圍的機會。

天亮後,牛骨頭又陸陸續續地發起進攻,但火力沒有昨天那祥猛烈了。世聰他們依著堅固的圍牆和八角樓,頑強地抗擊著牛骨頭。牛骨頭進不來,團練也突不出去,就這樣僵持著。

又一天過去了,夜幕又把小村子和群山籠罩起來。夭上多雲,月色朦朦朧朧的,看人不太清楚,這對突圍很有利。但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天剛黑,牛骨頭便在村子周圍點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晝。原來賀伯鈞接受昨晚的教訓,怕團練趁夜晚突圍,便想出了一個惡毒的計策,命令從山上砍來大批毛竹筒,裝滿水火油,隔三五步就點上一個;他還加派了崗哨和流動哨,嚴密監視村子的一舉一動。

這一晚又無法突圍。村子裏所儲的水和糧食都快吃完了,子彈也已剩得不多,情況越來越危急。世聰和峻凱商量說:“白天牛骨頭麻痹大意,防守鬆懈,可趁他們吃飯的時候突出去。”正在這時,天保走過來,漲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表哥,周大哥!我說句話,你們別笑話我。”世聰和顏悅色地說:“說吧,不笑你。”“我、我就說了。明天是觀音誕,觀音菩薩返回南海,大約明天午時經過這裏上空,可保佑我們突圍順利。”世聰和峻凱相視一笑,說:

“好!天保,就按你說的做,明天就想盡辦法衝出去。”天保臉漲得更紅了,他的話第一次被人如此看重並采納,樂得他一個勁地直搓手:“那我下去了。”

中午十一點多鍾,他們登上三樓,從槍眼裏往外一看,發現牛骨頭正往後山走去,再仔細看時,每人手裏都拿著個飯碗,牛骨頭開午飯了。隻有少數崗哨監視著村子。

“二叔,可以出去了。”峻凱說。

“好!突出去後,馬上去找山伯。”世聰說。

從樓上下到大門旁,峻凱說:“我打頭陣,天保等隻。你們三個跟上。”

世聰和七八個人在門樓上作火力掩護。

峻凱和天保拉開拖攏和大門便貓著腰衝了出去。另外三個人剛跨出大門,就被敵人哨兵發現了,對著大門就開槍。門樓上的張世聰他們也開了火。但附近的敵人已聞聲趕來了,三人隻好退了回去。

峻凱和天保出了大門,跳下就跳到一條兩旁長滿雜草的齊胸深的小水溝裏,敵人哨兵隻看見後麵的三個人。沒有發現他們倆。這是一條半幹潿的水溝,約有百來丈長,隻有些低窪的地方有水。他們順著水溝往外走。眼看快到溝口了,忽然有個敵人的夥佚拿著飯籮。邊敲邊向水溝走來,看樣子是要來洗飯籮的,離水溝隻有一多步遠了。峻凱舉起手槍就要打,但轉念一想,這個夥俠還沒發覺我們,不能開槍,就和天保貓著腰往前衝過去。這一衝,撥動了溝邊的雜草,夥伏發現他們了。他丟開飯籮撒腿就往回跑,一邊跑一邊破鑼似的大聲喊道:“黃隊長呀,跑出兩個啦!”緊接著後麵的兩邊山上都響起了炮竹似的槍聲。這條水溝是在兩山夾峙的山口通過的,也是進入村子的主要通道。子彈象蝗蟲似的在他們前後左右尖叫紛飛,他們借著水溝的掩護,拚命地往前衝,轉眼間便到了溝口,往前躍了兒步,鑽到左側山上的密林中了,任憑牛骨頭的輕機槍和步槍在後麵嚼嚼啪啪的打,他們頭也不回,直往勒竹村山伯家奔去……

這次成功的突圍,使大家一下子對天保刮目相看,叫他“小半仙”不僅僅是戲謔,還有點尊敬的味道了。

但母親的失蹤,他在團練裏再也呆不住了。雖然張世聰已通知熟人幫尋找,但他還是偷偷的下了山。

這夭下午,他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金街小學附近。正好在這間學校做教師的柳水雲去一個學生家長那裏回來,看見了他,驚喜地叫道:“天保藝 ”

夭保驟聽到有人喊自己,嚇了一大跳,待看清是柳水雲時,才放下心來,高興地道:“大姐!”

“你到哪裏去?”柳水雲走過來,親切地問道。

“不知道。”天保茫然地回答。是呀,他要到哪裏去呢?他自己確實也不清楚。

柳水雲很詫異,又見他神色很不好,猜想大概發生了什麼事情,便道:“天快黑了,先到我那裏煮飯吃吧。”

天保也不推辭,身不由己地跟著她到了學校。這裏原是一間官字,叫金街宙。傳說這裏曾經遍地是黃燦燦的金子,但這些金子是不能用的。後來有個貪財的人拿這裏的金子建了一座大房子,結果全部金子都變成了石頭,那座大房子也塌了下來,把那個貪財的人壓死了。後人便在這裏建了一座廟。張世聰從中山大學回來當校長前,金街廟早已改成了學校。如今在原來的大雄寶殿裏,還保留有一尊觀音菩薩塑像。在學校裏,除了柳水雲,別的老師都是當地人,晚上都回家去住,隻有她一個人住校。

“你先坐一會兒,我馬上去放米煮飯。” 說罷卷起袖子,到後麵廚房弄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