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第七章

十九、“野人”的青春

姚文光睜眼一看,天已大亮。他下半夜才從鑊廠回來,又許久睡不著,如今睡意正濃,突然被吵醒,腦袋脹痛欲裂,不禁怒喝道:“什麼事?”

推門進來的是賀伯鈞,他急急地說道:“師叔!那些弟兄們的家屬來了,正在大門外麵哭鬧。他們口口聲聲要你出去見他們!”

原來賀伯鈞自衛大隊中的隊員,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本地人。昨晚的鑊廠一戰,雖然團練死傷了十多人,但自衛隊更慘,死傷共有三十多人。天亮後,家屬們趕到鑊廠,看到戰場上屍橫遍野的慘狀,許多人當場哭得昏死過去。突然有誰一聲高喊,大家便一起奔到姚家大院來,要姚文光償還他們的兒子!

姚文光本已心情煩躁,如今又橫生枝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坐鎮姚家大院指揮清剿的姚英也被驚動了,但他並不顯得慌亂。他從容地走進父親的房裏,平靜二地說道:

“父親不必出去,我自會有辦法讓他們回去。”

姚文光此時睡意全消,聽兒子說有辦法,心中很是高興,卻又沉下臉說:“他們正悲痛得發狂,你有什麼辦法?”

“給池們講道理。他們也是吃五穀雜糧的人,不會一點也不通人情,蠻不講理。然後給每個死者買副棺材,再給家屬六十塊大洋撫恤金;傷者的家屬一律給三十塊。這對於那些連衣服都穿不上的人家, 已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更主要的,是使他們知道,我們是真心實意地體恤他們、關懷他們的。隻要他們不是木頭,就不會無動於衷。”姚英說得十分自信。

“如果他們還不回去呢?”姚文光又擔心地問道。

“就來硬的!”姚英冷酷地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既然要當兵,就必定有死傷。又想吃皇糧,又想過太平日子,哪有這樣便宜的事!若不肯退去,就按破壞清剿罪論處,送到縣城去坐監!”

姚文光反正不願出去,也就隨兒子怎麼去處置了。姚英叫父親在屋裏休息,他和賀伯鈞一起出去了。姚文光從臥室來到後堂宗祠,在雕著花鳥蟲獸的太師椅上坐下,姨太太一枝花給他泡上茶,他慢慢地吸著,焦急地等待著外麵的消息。姚英出去了大約一個鍾頭,就滿臉含笑的回來了。那些死去兒子的人,平時連鄉長、區長都難得一見,如今見堂堂一縣之長這樣和氣地對自己說話,又說得這樣入情入理,還發給這麼多的撫恤金,盡管失子的悲痛還沒有減輕,但也不好再說什麼,一個個低著頭含著淚走了。

姚文光一看兒子滿麵笑容地進來,知道事情已經辦妥,不覺鬆了一口氣。

入冬時節,在莽莽蒼蒼的南方群山裏,雖然樹木還是那麼蔥籠翠綠, 山青水秀,充滿著勃勃生機,但小北風呼呼吹著,也叫人感到刺骨般的難受。峻凱他們身上穿的還是秋天時的單衣,而且已經爛成條條了,身上的肌膚一塊塊地裸露出來,承受著小北風的襲擊。他們隻好用柔韌的藤蔓把寬大的野芭蕉葉串在一起,做成遠古時代的“衣服”,披掛在身上。蓬頭垢麵,奇裝異服,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瑟瑟抖抖地笑著,鬧著,一派樂天的勁頭!他們成了一群出沒在深山老林裏的現代“野人”。

那次奔襲鑊廠,想救出晚叔公和工友們,結果隻救出三、四個工友,晚叔公死了,二班頭死了,還死了十多個團練弟兄。突圍出來後,熊武和他的徒弟們退入六萬大山北部,至今杳無音訊,下落不明。跟峻凱在一起的,隻有鴻橋等十多個大了。

在這夥“野人”群裏,還有一個“女野人”,她就是山伯鍾愛的獨生兒阮紫稔。山伯死後,她就跟團練在一起。她一個女的,和這些男人們在一起,實在不方便,吃、拉、住、行,都得小心謹慎,而這些野性十足的男人們又往往不那麼自覺,撩起大褲筒就隨地撒尿。而且每個人的衣服越來越破爛,幾乎衣不蔽體了,那羞處隨時都可能露出來乘涼。峻凱幾次想送她下山,找個可靠的人家躲一躲,她卻死不肯去,逼得急了,她就哭道:“阿爸死了,我沒有了親人,你們又不要我,我死了算了……”大家同情她,從心底裏說也想和她在一起,無論生活如何艱苦和危險,“野人”們也多了一些樂趣和慰籍。她的土布衣服也爛成碎片了,幸好她從家裏逃出來時帶了兩張山羊皮,於是做了一條羊皮褲和一件無袖羊皮衫。在這些人中,數她穿得最華貴而富麗,簡直就象一個女皇。但她也有苦惱的事,就是每次來潮時,沒有紙,也沒有布, 自己的那件爛衣服又在一次逃跑時丟掉了。她隻好偷偷剝一些柔軟一點的吸水性較好的幹樹皮來用,可不到兩天,大腿兩側就擦破了皮。後來有一天,她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就把峻凱叫到一邊,要從他的破衣服上撕下一塊布來,峻凱問道:“要來幹什麼?”突然見她紅著臉,猜想著大概是女兒家有什麼事體,也就不追問了。這塊布條,就成了她的寶貝,用完了就悄悄地洗幹淨帶在身上,無論遇到什麼緊急的事都不敢丟失了。

圓圓的月亮似乎不怕冷,在薄雲中露出的一張皎潔的臉盤,還是那麼溫柔地笑著。“野人”們睡在一個通天洞裏,仰望著這圓圓的月亮,似乎感到了一絲融融的暖意。在洞的另一頭,紫稔緊緊靠在峻凱的身上取暖。這裏的洞頂也有一條裂縫,也可以望見那輪月兒。忽然,峻凱發現紫稔身上有點發抖,問道:“冷嗎?”紫稔點點頭。他伸開雙臂,用力地抱住她。她象一個寧靜的嬰兒,溫順地躺在他寬厚的懷裏。峻凱挪動一下姿勢,想坐得舒服一些,手指無意中觸到了她那豐滿而富有彈性的乳房,他臉上一熱,眼前又出現了初次見麵時的情景。那時,當知道她的女兒真麵目時,他不好意思地臉紅了,一直紅到了耳根……。現在,他和她貼得這麼近,挨得這麼緊,連她的呼吸都聽得清清楚楚。她身上那股特殊的氣息,刺激得他心潮蕩漾。突然,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在她的額頭、臉頰和嘴唇上狂吻起來。這是一個初涉愛河的青春男子的感情進發,帶著野性,帶著力量,帶著原始生命力的衝動!他醉了,她也醉了。她閉上了眼睛,身子戰抖著,本能地接受著暴風雨般的襲擊,整個身心都似溶化在一片光明的月色裏,又如飄浮在一片無垠的大海中……。但是,她沒能期待到那個瘋狂而神聖的時刻,一陣暴風雨般的狂吻過後,他漸漸地恢複平靜了。她有點失望,有點怨艾,顫抖著聲音喃喃地說道:“凱哥,我們做一回夫妻吧!”他心頭一熱,剛剛平息下來的感情風暴又開始奔騰翻滾,但最終還是被理智戰勝了。他沙啞著聲音說:“稔妹!還是等日子好了再做吧。”

“我怕等不到那天了。”她偎在他懷裏,眼睛裏閃著淚光,嬌柔而又激動。

“會等得到的。我們一定會成為夫妻的。”峻凱柔聲地說道,“現在這種環境,萬一有了孩子,怎麼養活呀!”

不知不覺地, 山上的野花兒已經無聲無息地開了,估黃的小草已經轉了青,泛著一層綠油油的光;脫得光禿禿的苦辣樹也吐出了嫩芽。春天已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來到了人世間。

但對“野人”們來說,春天的到來並不意味著他們運氣的好轉。敵人並沒有停止搜山,他們仍然提心吊膽地東躲西藏,有時還會發生意想不到的遭遇戰。更惱人的是春雨連綿,森林裏潮濕陰暗,沒有幹燥的藏身之處。每人身上都長滿了疥瘡,奇癢難忍,越抓越狠:有的還化了膿,一抓一手膿血。他們常常顧不得避開紫稔,就伸手到大腿根去抓, 因為那個地方終年不得見陽光,長得最多,也癢得最厲害!

一天,他們轉移到一條從半山腰流瀉而下的小溪邊,小溪下方有個清澈見底的、寬約五六丈的小水潭。他們一陣欣喜,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樹葉“衣服”一脫,赤條條的跳到水潭中,痛痛快快地擦洗起來。清冽的泉水一泡,身上的癢減輕了許多,全身頓時覺得輕鬆而舒爽。有小遊魚遊過來吃身上疥瘡的潰爛浮皮和血膿,他們也不趕走,任由他們自由自在地吃個夠。有人雙手一合,做成瓢狀,捧起一條白鱗小魚,小魚受了驚,蹦跳了兩下,又跳回水裏去了,在碧波裏歡快而又靈活地遊動著。

紫稔自然不能和他們在一起洗澡。她走到相距二三十丈遠的地方,發現也有一條從草叢中流出的小溪,小溪下麵也有個清澈的水潭。她十分高興,回頭走了十兒步,背向嬉鬧著洗澡的男人們叫道:“你們聽著,不許到這邊來!”她這一喊,大家都哄笑起來,要她過來給峻凱擦身子。她笑罵了一句,跑到那個小水潭裏去了。

峻凱也和大家一起嬉鬧著,盡情地打水仗。有人卻“身在曹營心在漢”,腦子裏轉動著,開始想象那邊洗澡的情景,想象著那一段粉雕玉琢的身子,想象著那修長而健美的四肢……。

在這群“野人”中間,笑得最少、最安靜的要數鴻橋了。他是這些人中唯一吃過禁果的“過來人”。弟兄們平時的笑談,也曾勾起他對那些夢幻般甜蜜的日子的回憶,但他牽掛得最多,最令他揪心的則是姚環的安危,是姚環腹中那個尚處在冥冥之中的小生命。 自上山以來,他曾千百次想象過姚環突然知道他“叛逃”後痛不欲生的情景,想象過冷酷無情的姚文光對她的責罵甚至毒打。他臨走前曾托咐張媽,一旦姚環受到淩辱和毒打,就設法幫助她逃出去,找一個可靠的人家躲起來。現在,他不知道姚環是否還在姚家大院裏,不知道她若逃出去後會躲在什麼地方。按時間推算,她快到生產的日子了。在這種時候,她該是如何的怨恨自己,又該是如何的想念自己;作為丈夫, 自己卻不能守在快生孩子的妻子身邊,洽地那顆緊張和惶恐的心以一絲安慰。想到此,他無時無刻不感到一股深深的自責和愧疚。他暗中發誓,今生今世若報答不了她,來世定當變牛作馬來報答……。他不參加大家的戲鬧,在靠邊的地方靜靜地擦洗著長滿疥瘡的身體。突然,他的屁股被人用力扭了一把, 回頭一看,原來是大頭張,隻見他笑嘻嘻地說:“高佬譚,你是破過身的人,給我們說說,那顛鴛倒鳳是個什麼滋味?”大家聽見,都一齊望著鴻橋,附和著,起哄著,這些話,紫稔在場時不太好出口,現在紫稔不在,就可以放肆地說了。鴻橋一直來不願談這種事,這不僅因為他把這看成是不便告人的純屬兩人之間的私事,而且主要的是他把這種事看得過於神聖,覺得說出來是對姚環的站汙和侮辱,他臉有點發紅,有點窘迫,低著頭笑而不答。但大家不肯放過他,一個勁地起哄,他被逼得急了,大聲說道:“我說不清楚,回去問你們阿爸好了!”……

紫稔把羊皮衫放在潭邊的石頭上,也跳到了清冽的水裏。她有點害躁,臉微微發燒。她站在齊胸深的水裏,又再次望了望男人們洗澡的方向,並環顧了一下周圍,確信沒有人偷看時,才慢慢地開始在身上搓洗起來。她身上長疥瘡不多,隻有零零星星的一點。她從小跟阿爸在山裏長大,適應了森林裏潮濕的氣候,因而不象男人們受那麼多的皮肉之苦。她看見峻凱他們癢起來時雙手發狠亂抓的樣子,心裏十分難受。但她愛莫能助,沒法分擔他們的痛苦。她隻能盡量和每一個人說說話,開開玩笑,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減輕一點他們的苦楚。她知道,她和大家在一起,雖然給大家帶來許多不便,但大家都非常喜歡她,不願她離開。她的心在峻凱身上,卻從來不冷落大家,象大姐姐一樣關心著每一個人。因此,戰鬥環境雖然極端艱苦惡劣,大家卻並不感到十分寂寞。這些男人們一個個生龍活虎,精力充沛,經常故意在她麵前說些挑逗性的話,要她盡快給峻凱生個兒子, 留下點火種,將來團練就後繼有人了。她不羞也不惱,有時候反而希望他們多說幾句,特別是在峻凱麵前。

池浸泡在水裏,一邊用手輕輕地搓洗,一邊自我觀賞著身沐上的各個部位。她天生一副健美而迷人的體形,雖然已半年多沒吃過一頓飽飯,甚至連大米也很少見到,但雙臂仍那麼渾圓潔潤,皮膚也還是那麼光滑細膩,富有光澤……她又油然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被峻凱無意中觸到胸脯時耳熱心跳的情景, 回憶起山洞裏月色溶溶的那個美好夜晚。她常常覺得, 自己就象一個熟透的果子,等待著人來摘取了,但有資格摘的人卻又縮手縮腳,畏頭畏尾。她有時真恨那個人沒有感情,沒有血性,沒有最起碼的人的要求,冷得象山裏的一塊大石頭。他就想著有了孩子沒法養,卻不懂得一個受熊熬的女人的心!她曾賭氣想離開這裏,離開這支小小的隊伍,但她下不了決心,她離不開那個可親而又可恨的小冤家,離不開那個不近人情的小笨蛋。他矯健的身影已深深烙印在她心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也離不開那些粗野而善良的團練弟兄,他們同生死,共患難。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險關。她和他們已成了一個不可分荊的整體。她最後恨起姚文光,恨起姚英,恨起賀伯鈞,恨起所有的牛骨頭!如果不是他們喪心病狂的掃蕩, 團練就不會被打散,阿爸就不會死去,她仍然和阿爸一起跑交通,送情報,搞聯絡。那時,她完全可以和峻凱成親,秘密的或公開的都可以。有了孩子也不打緊,他在山上打他的遊擊,我在阿爸家為他養孩子。池舔次回來看見自己的兒子,一定非常快樂,一定抱起來親個不夠,一定舍不得離開這個溫暖的小家……

她正癡癡迷迷地陶醉在幻想中,水潭那邊突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她一聽不好,趕緊爬到岸上來, 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把峻凱送給她的勃朗寧手槍提在手裏,快步向他們那邊跑過去……

二十、還珠寺的傳說

紫稔剛跑了十兒步,峻凱已帶著十多個人往這邊跑過來了, 後麵不斷響起炮竹似的槍聲。她來不及問,峻凱即衝她叫道:“往山頂上跑!

池們跑進一片鬆樹林,紫稔這才發現少了一個人,急問道:“大頭張呢?”

“他死了。”鴻橋說道,“快走吧,來不及帶他走了。”

在這支十多個人的小隊伍裏, 已經整整一個冬天沒死過人了,想不到春天已經到來,大頭張卻死了,而且連個棲息之地都沒有。紫稔心裏一陣悲槍!但她來不及多想,後麵的牛骨頭已經緊緊追上來了,人數還不少,一邊喊,一邊放滄,看他們洋洋得意的樣子,似乎他們追趕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快無處可逃的野雞,就等著手到擒來了。

翻過山頂,發現那邊也有了牛骨頭,正搜索著向山頂上包抄過來。峻凱說:“不能一起衝出去了,我把牛骨頭引開,你們衝出去,兩天內到橄欖坳會合。”

紫稔一把拉住他,叫道:“你不能去!”

鴻橋也說:“大哥!讓我去吧!我會把牛骨頭引開白勺。 ”

峻凱望著鴻橋說:“不!你一定要衝出去,無論如何要去找到姚環,你欠她的太多了。”

鴻橋心頭一熱,眼淚差點奪眶而出。確實,他欠姚環的太多了,應該活著出去找到他。但他不能眼看著情同手足的周大哥去冒這麼大的險。他堅持自己去引開敵人,掩護大家撤退。這時瘦狗衝過來說:“大哥!我去吧,我無牽無掛……”說罷轉身就走。

峻凱一把拉住他,麵色嚴峻地說:“不要爭了!就孔去! 你們快跟著鴻橋衝出去!

紫稔流著淚說:“我和你一起去,要死死在一塊!”

峻凱怒道:“為什麼要死,我還不想死!你快跟鴻橋一起走, 衝出去了就到橄欖坳等我。”想了想,又說道:“萬一大家失散了,你就去南流江找我阿媽!

敵人逼上來了,他推了紫稔一把, 催促道:“快走吧:兩天內我到不了橄欖坳,就不要等了。”說罷轉身跑出三、五十丈遠的地方,舉起二十響駁殼槍,對著敵人打了兒槍!兩邊山的敵人聽見槍聲,果然大多數嗽嗽亂叫的敵人都被吸引過來了。

鴻橋帶著十多個人悄悄來到山腳下,見敵人稀稀拉拉的滿不在乎,大概以為不會有人往這邊衝過來,於是一陣猛衝猛打,撩倒了兒個,很快就突破封鎖線衝了出去,他們快速跨過山腳下的小路,躍入一片來不及砍伐的甘蔗地,再穿過一片花開正豔的桃樹林,上了對麵山頭。牛骨頭發現跑出一大群,哪裏肯放過?一聲發喊,有兒十個人馬上聚攏在一起, 緊緊地尾隨而去。

峻凱牽著大部分敵人往北走。六萬大山是由北向南傾斜的,越往北山就越高越陡,樹林也越茂密,那些闊葉的楠木和高大的紅褪,遮夭蔽日,陰森可怖。大約跑出一二十裏,他來到了一大片紅褪樹林前,發現地上遍布著刺猾一樣周身長滿利刺的紅糙果殼。他的草鞋早磨爛了,光著腳板,不敢踩進去,想繞過這片樹林,另擇他路逃跑。他剛繞到一片較平緩的地方,發現牛骨頭已經追到了跟前,他舉手打出一梭子彈,撩到了三、四個敵人,趁敵人的頭往下一縮,趕緊矮了腰往前跑去。敵人的子彈飛蝗似的打在他身邊的石頭上,發出尖厲的嘯聲。他突然感到左胸上一熱,雙眼一黑旋即。身子不由自主地栽到陡峭的懸崖下麵去了……

生茫無邊際的冥冥深淵裏,整個身子飄飄忽忽地往下沉,他想喊,卻喊不出聲;想伸手抓東西,卻什麼也抓不著,正聽天由命的時候,忽覺有一團暗紅色的彩雲托著自己。飄飄悠悠池往天空上升起: 又象躺在一葉小舟上,在波峰浪穀中忽上忽下地漂浮。遙遠的夭際露出了一絲微弱的亮光,那是父親的眼睛?好象是,又好象不是;那是什麼呢?什麼在響?聲音那麼柔,那麼細,象恨遊絲,隱隱約約,若斷若續。一條大鯊魚張開血盆大口,遊過來了。一陣劇痛,他又墮進了無底的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彩雲又來托自己了,似乎不再那麼飄忽,不再那麼搖搖欲墜,那微光逐漸變得明亮起來,而且似乎很近,很近。他蠕動一下,覺得那團彩雲變成堅實的物體,他不再往下沉。他想伸手摸一摸,但雙手似乎被縛住了,動不了:想睜眼看一看,眼皮也象給縫住了,很沉重。池用力一掙紮,啊,手腳鬆動了,眼睛也睜開了,一點昏黃的火映進了眼簾。這是什麼地方?四周黑森森的, 火光照亮的地方,象一隻隻張牙舞爪的怪獸!一隻光光的腦袋恍了一下,故牙裂嘴的對著他,象一隻餓急的狼。他感到害怕,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

“師兄,醒了?”那隻狼在說話。師兄?狼也有師兄?狼的師兄是什麼樣的?為什麼狼不來吃我?是不是等我醒了再吃?……腦袋痛得要裂開來, 昏昏沉沉的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頭不那麼痛了,眼皮也不那麼沉重。這時天已大亮,他看清了,彎腰跪在麵前的不是狼,是一個身著襲笑的小和尚,還有一位中年和尚。他們高興地望著自己。

“我們把你從山崖下麵背到這裏, 已經三天三夜了。”中年和尚說,輕輕地舒了口氣。

山崖下?我怎麼會在山崖下呢?哦,想起來了,被牛骨頭追趕,受了傷,滾下了山崖。突然,他掙紮著要起米,胸口一陣劇痛,又使他躺了下去,臉色變得更加慘白!

“不要動!你傷得很重,子彈把你的左胸給打穿了,”中年和尚忙用手按住他。

“是師兄用秘方給你止住血的。”小和尚說。

他急切地說道:“我們約定兩天內在橄欖坳會合……”

中年和尚道:“已經過了兩天了,他們早離開了。現在山上山下全是牛骨頭,正搜查得緊呢。”

他無力再掙紮,嘴唇翁動著,喃喃地說著什麼,兩行熱淚順著眼角滾落下來……

十多天後,峻凱能坐起來了。他躲藏的地方是個小山洞,洞口長滿了小樹,很隱蔽。兩個和尚天天給他換草藥,送東西給他吃。他問清楚了。他們是還珠寺的和尚, 中年的叫絕塵,小和尚叫絕空。一天中午,絕塵和絕空正在為他換藥,突然洞口的小樹一動,一位白髯飄垂的老和尚站在三人麵前。絕塵、絕空一見,嚇得跪倒在地上,磕著頭說:“師父饒弟子之罪!我們瞞著師父救了這位施主!”

老和尚緩緩地蹲了下來,看了看峻凱的傷勢,對絕塵說:“把他背回寺裏吧!”

絕塵一聽,驚喜得一蹦而起。老和尚叫法無禪師,是還珠寺住持,戒律極嚴,不許寺中住何人介入世俗之事。絕塵、絕空師兄弟倆那天外出采藥,回來時從山崖經過,發現滿身血跡的峻凱尚有一絲氣息,就把他背到這個隱蔽的小山洞裏來。他們不敢把峻凱背回寺裏, 出來送飯也不敢讓師父知道,怕他責罰!沒想到師父今天竟跟蹤而來,而且全無責怪之意,倆人怎麼不滿心歡喜呢。

絕塵和絕空輪流把峻凱背回寺裏。老禪師把他安頓在方丈室隔壁一間十分安靜而隱蔽的小房裏。小房裏還有個秘密洞口通到地下秘室,一旦有情況即可轉移到密室躲起來。峻凱傷勢太重,隻好由他們擺布安排。

還珠寺座落在六萬大山中南部,建築雄偉,殿宇輝煌:寺內修竹搖曳,古樹參天,鬆風鶴峽,木魚聲聲,一派超兒脫俗的佛家氣象。還珠寺的修建和得名,還有一段美麗動人的傳說呢。

那是在明朝的時候,與北部灣相接的白龍海,盛產天下聞名的南珠。俗語說:“西珠不如東珠,東珠不如南珠。”可見南珠的珍奇名貴了。居住在白龍海一帶的人家,世世代代都是以捕魚采珠為生。那時候,合浦附近的楊梅海上,有一顆夜明珠,每到夜裏就放射出明亮的光來,那些迷失方向的漁船, 借著它的光亮,衝破彌漫的大霧,順利地駛回家中;碰上狂風暴雨,波浪滔天的時候,它一放出光來,立即風停雨住,波平浪靜,那些快沉沒的漁船又平安無事了。因此,沿海漁民都非常喜歡這顆寶珠,把它看作是庇護一方的奇寶,每當出海的時候,都愛唱這樣一首漁歌:

日出東方萬裏晴,

老蚌曬珠海透明,

寶珠神光照漁戶,

世代安康享太平。

後來,貪婪的皇帝聽說白龍海裏有這樣一顆寶珠,恨不得立即把它搬到皇宮裏來。他親自派了一個禦前太監率領三千鐵騎,長驅萬裏,南下廉州府,去監采珍珠。

太監到了白龍後,立即命廣東總督下令欽、廉、雷、涼四府抽派大量壯丁,動工興建白龍城。

珠城建好後,太監又命廣東總督下令四府,派來成百上千的采珠船,集中到白龍海麵大量采集珍珠,一時間白龍海麵上擠得水泄不通!太監把自己帶來的官兵,一部分調到船上,監采珍珠;一部分留在珠城,監視剖蚌取珠,鎮守珠城。那數以萬計的珠民,除留下一些年老力衰的在城裏剖蚌采珠外,都押上船出海采珠。一個多月後,各路珠船,把采到的大批珠蚌一船船地運送白龍城開剖。取出珍珠,吃過蚌肉,那剩下的蚌殼就倒在城外邊,慢慢地竟堆成了一座蚌殼城。

采到的大小珍珠已有一千多兩,但都是些凡珠。每到夜裏,那顆神奇的夜明珠仍然在海裏閃閃發光。太監大為生氣,勒令監采官兵,一定要珠民把那顆寶珠采到手,但誰也投有本事采到這顆珍珠。後來廉州府官獻了一個計策,找來十多個有經驗的老漁民一起去采這顆寶珠。但寶珠是庇佑漁民的地方奇寶,老漁民哪裏肯領這件差事?便一個個推說不知道寶珠藏在哪裏。太監大怒,厲聲喝道:“這是皇上禦旨,如果采不到寶珠,就把白龍海一帶的人統統殺光?”老漁民怕這個閹官真的下毒手,隻好答應去采寶珠。

五更時分,十多個老漁民和二十多個青壯珠民,駕起幾艘新珠船,駛進了楊梅池。押船的兒十官兵見海麵上一片金光,個個感到奇異非常,驚歎不止!楊梅珠池內海水透明,海底有什麼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隻見海底有很多紅色的大石頭, 圍成一個城廊般的大石潭,一群鱉魚圍著一團亮晶晶的東西。監采官斷定這就是寶珠,便命士兵吊老漁民和珠民們下海捕珠。老漁民哀聲懇求道:“長官開恩,海底監魚,傷人性命,不能下水捕珠。”監采官怒喝道:“皇上降旨采捕寶珠,誰敢違抗,當場斬首!”眾士兵用繩子係住老漁民和青壯珠民們的腰,交過小刀,又在腳下縛上大石頭。監采官又喝道:“下到海底,捕獲寶珠才能上來,要是誰敢擅自上來,立即處死!”船上的水手也被監視起來。兒十個精壯兵卒,各持刀劍,立在船上,看定船邊的繩子。

老漁民們潛到海底,往紅石潭中間看去,隻見潭中央有一張石桌,寶珠安放在石桌上,發射出奪目的金光。寶珠的兩旁各有一條大鱉魚,身長兩丈有餘,眼睛象一對大燈籠,嘴尖牙利。 凶狠無比!這些老漁民做了一輩子海,深知鱉魚的厲害,誰也不敢向它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