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門外的龍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金州人們的生活雖然不富裕,但很充實。到了三伏天,縣文化館的大玻璃窗戶上就會演出“葫蘆頭戲”。說是“葫蘆頭戲”,其實就是木偶戲。還有五一公園大門裏的那個燈光球場,天天晚上都有籃球比賽。每逢節慶之日,人們紛紛擁向金州城裏,登場亮相,爭相表演。什麼蘇家屯的大秧歌,三裏莊子的燈官老爺,百貨公司的旱船,水果公司的花籃,皮革公司的花鼓。各路神仙紛紛登場之後,人人期盼的西門外的龍就要登場了。隨著一陣陣雄壯的鼓聲,燈火欄珊處,搖頭擺尾似乎從天而落,又好像從波浪中躍出,隨著大鼓的節奏,隨著人們的歡呼聲,朝著人頭攢動的地方馳騁而來……
在我兒時的記憶,西門外的龍就是一條真的龍,那向上矗立的角,那長而飄逸的胡 ,那圓圓瞪起的龍眼,還有那長牙,還有那利齒,一身金光閃閃的鱗片,在它的身體下麵盡管有十幾個膀大腰圓的壯漢,我還是認為龍是憑借著天上的神力飛騰起來的。所以,隻要到了節慶日,我都會早早地選擇街頭一個高高的去處,等著西門外的那條巨龍從西方而來、從天而降。不僅我喜歡龍,土生土長的金州人都喜歡龍,已經說不清有多少輩子的人了,那些白發蒼蒼的長者,他們還是孩童時,相信也與我一樣如此癡迷龍。
鼓聲近了,嗩呐聲也響了起來,不知吹鼓手們吹奏的是龍擺尾,還是巨龍出洞,那個在龍頭前方引導龍向前行進的耍龍珠的人已經時不時地手裏的那顆明亮的紅珠逗引威風凜凜的龍了。耍弄龍頭的是一個壯漢,耍龍的人也個個身強力壯,音樂的旋律到了一個節骨眼處,龍珠一個閃躍,那巨大威武的龍頭猛地撲向了龍珠,整長龍一下子飛騰了起來,似乎一下子帶起了雲霧,一下子鑽上天去,一下子又閃進了海裏。龍頭一個翻滾,耍弄龍身子的人紛紛騰躍起身子,一個絞動,人們又不知要變幻多少身形姿態。要說耍龍出力,別看龍頭沉重,最出力的就數耍龍尾的那個人,龍頭一個擺動,他就要付出幾倍的跑動。什麼“金龍盤玉柱”,什麼“鮫龍出洞”,“壘龍”,“戲水”,巨龍做出了一個個難以想象的高難度動作。鼓點聲越來越緊,嗩呐也一陣緊假裝一陣,連看光景的人們也屏住了呼吸,那陣勢,就像是真正的龍再現人間一樣,大夥沒有喧嘩,沒有吵嚷,凝神屏氣地目不轉睛地緊盯著舞動的龍,生怕漏掉了每一個細節。當大鼓落下了沉重的最後一擊,當嗩呐也拉出了一聲長音。這時的人們才想起來,大聲地呼喊,大聲地叫好。不是吹,真的就是好,金州人敢於不懈什麼,卻從來也沒有講過龍的什麼不好,全世界最好的龍,是金州的龍。
金州的龍確實當之無愧,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不要忘了,北方是沒有龍燈的,北方的龍燈應該是從南方傳過來的。一百多年前,整個遼南地區沒有龍燈。
光緒七年[1881年],清朝毅軍提督劉盛休率領馬步軍十二個營來到了金州地區駐防。從南方來的軍人,平時無戰事,百無聊賴之時,他們也抓耳撓腮。到了節慶之時,他們也思念故鄉,想念親人。這時,他們想起了帶在軍營裏的龍燈。於是,士兵們就把龍燈洗涮一新,點上燈火,然後就在軍營的空地上舞動了起來。鼓聲,軍號聲,再加上士兵們的陣陣叫好聲,這下倒好,一下子吸引了金州的老百姓,什麼新鮮玩藝兒,讓當兵的那個高興。於是,隔著柵欄一瞧,嗬,這還是真正的新鮮玩藝兒,從來也沒有見過。老百姓想走近一些,好好瞧個究竟。當再要走近些時,當兵的攔住了百姓。老百姓說了,過年過節,當兵的就是應該與民同樂,有什麼不能看的。劉盛休卻發下話來,這龍燈就是限於軍中娛樂,不能軍民不分。
龍燈雖然好看,老百姓隻能遠遠地看眼兒,卻無法到跟前。看著當兵的們耍龍耍到興奮之處,老百姓心裏的那個癢癢勁兒,別提有多難受了。
光緒十一年到光緒十三年[1887年],劉盛休那十二營馬步軍換防了,換來了銘字軍駐防金州。銘字軍的官員不像劉盛休,到了節慶日,當兵的要耍龍燈慶賀,老百姓要來瞧熱鬧,他們不再拒老百姓於門外,而是讓老百姓走到龍的跟前。與民同樂嘛。就這樣,喜愛龍的 金州人第一次走近了龍。
僅僅瞧瞧熱鬧,絕對不會出現後來乃至如今的金州龍。在這群瞧熱鬧的人群當中,有兩個金州人,他們倆格外用心。一個名叫陳德員,他是個紮棚匠;另一個名叫李田英,分蘖節了是個紙匠。這兩個有心人看在了眼裏,記在了心裏。年節過去之後,當兵的把龍燈放回庫房裏,他們倆瞅準了時機,偷偷地溜進了庫房,從頭到尾,從裏到外,細細入微地看起了這條讓他們神魂顛倒的龍。
第二年大年十五鬧元宵,當兵的又開始炫耀他們那長龍時,耍了半天,隻有當兵的在看熱鬧,那些老百姓呢?正納悶兒,金州城裏鑼鼓喧天,嗩呐齊鳴,一條威風凜凜的龍出現在了金州城裏的大街上。陳德員和李田英有多麼能耐,他們居然模仿製作出了一條龍。他們當兵的能耍,咱們老百姓也能耍。而且咱們金州第一龍要比他們當兵的龍要精彩得多。當兵的有些氣急敗壞,說是咱們老百姓偷了他們的藝,陳德員和李田英當然不服氣。把兩條龍放在一起比一比,瞧瞧,它們一樣不一樣。官兵們從南方帶過來的龍是;軟身子;而金州的龍是圓滾滾的身子。你們官兵的龍所噴的焰火是安放在龍頭上的噴花炮,而我們金州龍身上,龍眼睛的燈籠都是點燃的蠟燭。確實如此,在夜裏,即使沒有燈光,隻要把龍身子裏麵的蠟燭點燃,那就是一條燈火通明的龍。龍身體裏麵點燈火,難道不怕把龍給燒著了?
再細細地看,那燈做得簡直叫絕,蠟燭安放在細竹子做得平衡座上,最下方拴上一隻鉛墜,耍龍時,無論怎樣翻滾,蠟燭始終向上,而鉛墜總是朝下。在那個沒有電的時代,金州的能工巧匠真的把龍給做絕了。
僅僅龍的做工叫絕也不行,要把龍燈耍好,那才叫絕。多那時開始,金州人就一代接一代地演練耍龍燈的技藝。千萬不要認為這些耍龍的人有多麼的富有,他們才玩龍燈這個新鮮玩藝兒。我想,金州人是有好奇心的那類人,他們感覺龍燈這種玩藝兒給激發人們的情緒,能讓人們精神上的那種情懷。龍在人們的生活當中司空見慣,但是,能讓龍活起來,動起來,那真的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天南海北耍龍的地方多方去了,耍龍的人也數不勝數,金州人既然要玩龍,那就要把龍玩好玩絕。
陳德員和李田英創造了金州的龍,他們的後人們也沒有放棄這份文化遺產。解放以後,金州的龍從縣裏到市裏,再到省裏,一直到北京,到中南海,到大會堂,再到世界的舞台,說句心裏話,金州的龍能傳承到今天,真的是金州人的執著,那份難得的固守。我記得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姓邵的老人,他一年到頭一直惦記著一件事,就是鑽研龍頭的製作。畫圖,選材,早期金州龍的龍頭有二十多斤重,到了如今,我聽說隻有七斤重。還有,中國的龍千千萬萬,你細細瞧瞧,隻有金州龍的龍頭最威風,最符合人們揣摩著的能夠行雨興風,能夠翻天覆地的龍的形象。
其實金州龍能夠傳承到今天,我想,如今陳德員和李田英二人在天有靈,他們會感到欣慰的。他們的後人沒有把他們嘔心瀝血憑著偷藝偷來的這條龍斷送,相反,他們也正在繼承,在發揚光大。金州文化館的李本生老師一直在做一件讓許多人感動的事情,那就是他一直在挖掘龍舞,發揚龍舞。李教師已經七十多歲了,他依然在做,我相信,他還能將金州的龍舞提升到一個新的頂點。這一百多年,金州龍已經傳承到第七代傳人,這個傳人就是李田英的後人李成家。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她必定影響過一個時代,影響過許多人。如果要把金州精神凝結到一個載體之上,我覺得就是這條生生不息的金州西門外的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