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村落的變
然而,當時代發展進步到今天,傳統農耕文明正在受到工業文明、現代科技文明的巨大衝擊,村落的擅變就不再那麼緩慢,不再那麼潛移默化了,而是快速、劇烈、顯而易見的,甚至呈現出撕裂式、顛覆性的變化。
作為一個有著近千年科舉文明曆史和榮耀的村莊,一個有著上千年仕宦文化成就與輝煌的宗族,在當今社會形勢下,穀村又以一種怎樣的方式在擅變著呢?
一、新式住房的無序
―時尚、新潮、豪華、張揚,一切現代元素湧現在新式住房上麵,凸顯了經濟的富有,卻失掉了秩序的規範。
穀村興建了許多新房子,都是現代樓房,以三層為主,也有四層的,分別聳立在村莊邊沿或村莊中間,顯得沒有規則,沒有秩序。
上世紀80年代,穀村李氏同其他地方一樣,建房熱潮霎時興起。經曆了農村改革開放最初階段的農民,手中略微積累了幾個錢,麵對兒女成群且日益長大的局麵,便將收入投向了房屋建設,於是緊挨著老舊房屋,按照老式民居的格局,興建了許多新房子,緩解了農村住房緊張的壓力,拓展了村莊的空間。穀村李氏的太園、桂園、小祠下、翰陽、老屋、街上、大池、池東、池南、拓塘、小西湖等,湧現了一批傳統格局的新房屋。這新房屋,與老舊房屋在文化體係上構成一致,依然呈現出整齊劃一的風格與特點,古風古韻依然延續。
但是,由於穀村整個宗族的派、房、堂、支偏多,且分散居住在各自的地點之上,房屋的朝向、式樣、格局等並不統一,因此從外圍看,尤其是俯瞰,隻有局部的整齊劃一,缺少整體的整齊劃一,隻有個體的傳統風韻,缺少整體的傳統風韻,給人的視覺感受有一種淩亂的別扭感。盡管如此,房屋的傳統式樣,仍不影響整個村莊風格的統一性。
出現房屋風格變異,是在上世紀90年代。那時,到廣東等沿海開放地區謀生歸來的村民,見識了新式樓房建設的現代風格,手頭有了足夠資金之後,便回老家興建具有城市風格的小洋樓。當第一棟小洋樓在穀村聳立起來時,所引起的轟動不亞於一場風暴:此後,村莊內紛紛聳立起三層或四層結構的小洋樓,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建築材料的更新換代,一棟比一棟洋氣,一棟比一棟豪華,使得老式房屋變得相形見細,宛如一個跟不上時代腳步的老農,孤獨落寞地仄立於一旁,無聲感歎著自己的被冷落。
村民們競賽一般地興建新式洋樓,再也不依照傳統村莊與房屋的格局興建,選址立基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建設格局上出現了混亂的局麵。如今穀村的新式房屋,沒有一點格局,每棟新式樓房,除了立在那兒張揚著主人的財富之外,竟然沒有絲毫文化特色,尤其不能體現出穀村作為曆史文化悠久的村莊特色,倒是把傳統的整體風格給破壞殆盡。
在這個以金錢為人生價值衡量標準的時代,財富或者金錢已經淩駕於文化之上。在房屋建設這一點上,得到了集中體現。
新式樓房的建設,彰顯的似乎是富有,似乎是農村經濟的發展,似乎是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少數人興建的新式樓房甚至有兩棟三棟的,這樣做的目的非常簡單:顯擺!方言叫作“擺臉”。錢多得不知道怎麼用了,就用來“擺臉”!
李亮光是穀村鼓樓派後裔,一位很成功的人士,身價絕對超過千萬。2012年裏,他花費30多萬元,在老家興建了一棟四層高的現代樓房,設計講究,用料講究,因而顯得富麗堂皇,很是氣派。但他十分坦率地說:“我是不可能回去住的,全家都在外麵。我把我娘也接到縣城來住了,縣城的房子都住不完,哪個還會回到穀村去住啊?也就是丟個幾十萬元在那裏,給自己撐個臉麵,省得村上人講東講西。”
所謂“講東講西”,指的是別人背後說些貶損他的閑話,有如北方說的“背後戳脊梁骨”。
他一語道破“天機”:農村大肆興建新式樓房,並不完全是居住的需要,更大程度上是麵子的需要。相互的攀比,暗中的叫勁,無聲的競賽,使許多農民將血汗錢撒在了建房所用的磚石水泥裝飾材料上麵。不少農民為了自己在村莊上不至於丟臉或者不至於太丟臉,寧可省吃儉用、受苦受累,也要在樓房建設上與他人一比高低,強裝門麵。
麵子,成了農村新式樓房建設的首要因素;實用,反倒變成了次要的需求。精神生活的低級需求,勝過了物質生活的現實需求,使農民在建房問題上陷入了一個悖論。
在穀村穿街過巷,沿途看到的新式樓房,很多關門吊鎖,門鎖呈生鏽現象,門口院內雜草叢生,主人大多整家外出打工經商去了,一年到頭也隻有春節期間回來住上幾天。房屋閑置現象十分嚴重!整棟整棟的閑置觸目驚心;即使有人居住的樓房,使用率也相當低,總麵積至少有三分之一屬於閑置浪費。然而,農民並不在乎這樣的浪費,一些人反而視這樣的浪費為榮耀,因為這樣的浪費帶來了麵子上的最大滿足,是他們人生榮譽的現實見證。
這就不難理解農村競賽似的建房運動了。
於是有疑問了:一個人,或者一個小家庭,興建二三棟樓房,怎麼能夠在宅基地的審批上獲得通過,而且還能批到那麼多呢?
村幹部說:這個是鄉政府沒有管好嘛!鄉政府管批地的人,隻管批準你建房用地,根本不管你房子建在哪裏。
鄉鎮土地管理部門的回答大多是:農民建房審批,在申請報到他們那兒時,已經過了村小組、村委會等幾道程序,到他們手上就隻是履行一道法定程序而已,至於農民把房子建在什麼具體位置上,應該是村委會和村小組的事,是村莊上的事。
問題的症結就在這裏:農民建房用地審批前、審批中、審批後的一係列監督與管理程序上,都出現了缺位或錯位,導致了現有狀況的出現。土地管理部門沒有把用地批準前的審查管起來,這個職能交給了村委會和村小組,而村小組與村委會又不是土地審批的職能部門,他們對農民建房用地的約束力幾乎等於零。審批之中,又沒深入農村去落實農民建房用地的具體位置、麵積。審批之後,也隻在鄉鎮政府開展土地清理的運動中,對新審批建設的房屋進行占地丈量,如果占地麵積超過了審批麵積,罰款了事;如果農民擅自占用了耕地建房,也隻有加重罰款了事。正是由於審批與監管上的缺位,致使農村房屋興建處於無序狀態,農民往往憑著自己的意願,隨意安排自己的房屋用地。於是,廣大農村就出現了社會奔四化而村莊缺規劃,樓房現代化而管理無序化,樓房小康化而村莊混亂化的局麵。
作為上萬人口的穀村,樓房建設不可避免地存在這樣的情況。過去貧窮時代,農民建房能夠按照村莊的整體布局,把住房建得成排成行,非常整齊也非常規範,排水溝、下水道都完善得十分周到,能做到局部的整齊劃一、規範有序。如今經濟發展了,農民建房卻完全拋棄了傳統的整體規劃與完整理念,自由個性的發展走向了無可挽回的誤區,不顧整個布局,隻管個人喜好,沒有規則,缺少美感,不再有排水溝的自覺建設,不再有下水道的統一安排,傳統村莊的整體性反而被現代樓房的雜亂性撕裂、肢解、拆卸,顯得支離破碎。這與他們所擁有的悠久文化傳統格格不入,與他們的祖先所孜孜追求的理想村莊格格不入,讓人感受不到那種傳統文化氣息撲麵而來,感受不到那種曆史文化韻味引人入勝。
對此,村小組、村委會都顯得無可奈何:管還不想管,看到那麼亂,都想管,可哪個聽你、哪個服你管呢?“能夠建房子的,手上都有幾個錢。現在這個世界,有錢就是老大!你管他,他還懶得鳥你!”還是金錢的問題,成也金錢,敗也金錢,衰也金錢,興也金錢。金錢,成了唯一的價值觀,成了判斷人生價值的唯一準則,成了衡量社會地位的唯一依據,其他的都拋於腦後了。
族規家約早就不起作用了。農民的觀念裏,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就是“單幹”;既然是單幹,政府、集體就沒有權力幹涉他了。集體主義意識的迅速消退,個人主義思想的極端膨脹,造成了農民行為上的我行我素,甚至悠肆妄為。
這,就不僅僅是穀村這個龐大村莊的事情,而是農村整體存在的現象。
二、傳統住房的拋棄
―陳舊、樸拙、整齊、冷清, 曾經容納、養育了一代又一代子孫的傳統住房,正麵臨著生死存亡的尷尬局麵,雖然文化意味比較濃厚,卻在人們的摒棄中淪落為淘汰對象。
一棟棟現代化樓房在農村如雨後春筍般聳起,昭示的是農村經濟的發展,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村莊現代化進程的加快。興建了新房的農民,家家戶戶興高采烈地搬出老屋,入住新居,老屋就如皇帝麵前失寵的妃子,被棄置一旁,被打入冷宮,從此無人問津。那些成排成行、整齊劃一的老式房屋,沉默著佇立在自己的位置上,如一隊隊烙守紀律的士兵。
在穀村,無論到哪個派、房、堂、支的居住點去,首先看到的,都是高大氣派、富麗堂皇的現代樓房。村莊的內部,那一排排傳統住房都沉默無言地坐落在那兒,如一個個被兒女遺棄的老人,怯生生地挨擠在新式樓房腳下,眼巴巴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它們早已被曾經居住過的主人拋棄了,“門前冷落車馬稀”已無法描繪它們的落魄。走過一座座大門,大多關門吊鎖,偶爾有不上鎖的,也是久已無人問津,門嵋上掛滿了灰塵與蛛網,門坎下長滿了綠苔或野草。倘若推開某扇未上鎖的大門,可以看到裏麵堆放的物件,是農民勞作的所有農具,諸如打穀機、風車、板車、曬章、備箕、犁耙鋤叉等等,還有雜柴、稻草或其他作物的秸稈。這些曾經養育了無數代子孫的正屋,如今都成了雜物間。那些年代更為久遠的房屋,甚至是湧現過進士、舉人、名臣顯宦的房屋,有的已經坍塌,有的開始頹敗,有的因為無人收拾檢點而瓦碎析斷,漏雨漏水。
已難得見到在老舊房屋裏居住的人了,即使偶爾有,那一定是年紀偏大的老人,或者與兒子兒媳關係不睦的老人,或者無兒無女的老人。隻有他們還與老屋為伴,那樣會令他們感到親切、隨意,感到自在、·舒暢。如果不是那些老人的堅守,老屋的毀棄將加速;這些老人一旦故去,老屋的被徹底遺棄將為時不遠。
這就是“空心村”。穀村這樣人口眾多、土地緊張的村莊,也有“空心村”。
對於“空心村”,不論縣鄉政府,還是村委會、村小組,乃至宗族,都顯得無可奈何。
穀村太園村委會主任李水保說:那些老房子,從老輩子傳下來,有的已經幾百年了,到了現在,過去在裏麵居住過的人家都有份,誰也不肯讓給誰,隻有擱在那裏,反而沒有矛盾。誰要是想盤下來建房子,打死也不肯。
是啊,一棟房子,曆經幾百年的滄桑變化,經曆了幾代人,十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過去的家人現在變成了族人,五服之內的族人變成了五服之外的村人,血緣關係已經越來越遠,親情紐帶已經越來越鬆散,互相之間難免有些糾葛,有些矛盾,有些不愉快。而就是這些糾葛、矛盾或不愉快,造成農民之間不肯互相支持、互相退讓。誰都認為:這是祖業,不能隨便讓給別人,賣了,祖業就沒有了;而留在那裏,就算倒了、塌了,哪怕隻剩一塊空地,祖業也還在那裏,不會成為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