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村落的嬗變(3 / 3)

在這種社會背景之下,農村步入了它的變革時期,步入了它的涅槳時期,步入了它的陣痛時期,也步入了它的苦難時期。農村該怎樣喚回農民對自己的留戀?喚回農民對自己的熱愛?喚回農民對自己的敬畏?

對於年齡在50周歲以上的人來說,村莊依然是他們最為溫馨可靠的精神家園與物質家園,他們對養育了自己的村莊,依然懷著虔誠和敬畏,與村莊和土地之間維係著永遠也割斷不了的血脈聯係。村莊的每一條巷道都留有他們的身影,每一個角落都留有他們的聲音,每一寸土地都留有他們的氣息,他們是村莊的兒女,是土地的子孫。

一位不願意透露名字的村民,訴說了他青少年時代在村莊裏的有趣生活,雖然艱苦卻充滿幸福,雖然貧窮卻寫滿快樂。他臉上那份童稚般的笑容告訴人們:村莊就是他永遠的精神寄托。

他如今在村裏耕種著近二十畝稻田,很辛苦、很勞累,但他感覺過得踏實,安穩。三十多歲的時候,他也曾懷著發財的夢想,跟著別人到沿海轉了兩年,但因為自己從沒有學過諸如木匠、泥水、蔑匠之類的傳統手藝,除了能找些收入很低卻又很累的苦力活外,沒有辦法找到收入更高的活計,一年到頭結算一下,還不如在家種二十畝稻田。“那個錢不是我們這樣沒有手藝的人賺的。沒一點手藝,隻能累苦力,累死力,還賺不到錢。”有過打工經曆的他,內心雖然有著對打工賺錢的不舍,但回歸家鄉還是他的毅然選擇。由於國家有幾種補貼,這是實打實的收入,一年下來也有二萬元左右。但比打工一年四五萬收入還是少。話語之中,聽起來似乎還對打工賺錢懷有不舍,實際上已經被淡化為一種可有可無的對比,語氣之中透露出來的是一種對放棄打工的輕鬆與釋然,是一種回歸泥土帶給他的實在與力量,臉上的神色隱隱現出一種掩飾不住的對土地的親切感。

穀村留守在家的老年人或者年齡接近老年的人,對土地和村莊的感情很深,有著一份發自內心的眷戀,對於自己留守在土地裏刨食有著本能的認同,並不認為那是一種“老天不公”的辛苦。有些勤儉的人,經常對老屋進行維修,揀蓋屋瓦,清掃瓦析,保證老屋不漏雨、不滲水,保持老屋如有人居住一般的狀態。這個行為看似平常,其實包含著對村莊的一種深情眷戀,這是晚輩無法理解的。

真正對村莊、對土地感情淡薄的,甚至是沒有感情的人,都是年輕人,尤其是30歲以下的青年人。

他們幾乎從小就脫離了土地,雖然出生於改革開放之後的農村,但自小就過著相對優裕的生活。童年時期進入學校後,幾乎不接觸農活,特別是獨生子女,父母視如掌上明珠,更是舍不得孩子吃任何一點苦、受任何一點罪,如供皇帝一般供奉著他們,讓他們過著小皇帝一般的生活。因此,他們雖然出生在農村,生長在農村,卻無法理解土地帶給人的精神力量與支持是何等的重要。待他們讀完初中、高中和大學之後,直到步入社會,耳濡目染的是金錢價值觀的影響,金錢也就成了他們人生追求的重要目標甚至是根本目標。他們根本不願意再與土地為伴,更加不會將土地耕耘視為自己將終生從事的職業。他們往往自以為讀過書,已經變成城市人,不再留戀農村的老家,甚至恥於提起農村的老家,骨子裏向往城市的繁華,所以農村的萎瑣、髒亂、貧窮、落後、俗氣等不良現象成為他們鄙棄農村的理由和借口,乃至樸素、純真、善良、坦誠、老實、本色等優良傳統也成了他們鄙棄的對象。在他們的心裏,土地與村莊,甚至成了一種可惡的羈絆。即使是那些沒有高學曆、僅僅完成了初中或者高中學業、完全靠力氣或手工在城市裏混生活的青年人,也不願意待在農村,讓農村成為自己人生的依靠,也不願意與土地為伴,讓土地成為自己事業的依托。隻有每年到了過年的時候,他們才如候鳥一般,飛回老家待上三五天或七八天,過後又如候鳥一般,飛回他們打工所在的城市,做一個不是城裏人的城裏人。

髦蕪李泉水老書記的兒子也在外打工,一年到頭隻有過年的時候回來幾天,清明的時候也回來一兩天。其他時間都在沿海地區待著,即使找不到工做,也不願意回來伺弄土地,土地已經不是他們的理想,也不是他們的生活,更不是他們的人生職業。

與土地缺乏血肉聯係,與村莊缺乏情感交流,是下一代乃至幾代青年人的共同特征,因此他們對土地與村莊根本談不上眷戀與懷念。老家還有父母,他們出於最基本的孝道,每年返回老家與父母團聚那麼幾天,一旦父母離開了老家,他們再也不會回老家去。

沒有土地的羈絆,沒有村莊的眷戀,青年人已經不再是農村人,至少在思想意識上不再是農村人了,他們拋棄農村轉向城市已經成為曆史的必然。

農村的確辛苦,土裏刨食的日子也的確難熬,酷暑熱天,要到農田裏去揮汗如雨,進行搶收早稻、搶插晚稻的“雙搶”勞動;寒冬臘月,又要頂風冒雪去田間伺弄油菜、下磚瓦廠去挖泥挑土。農業生產收入低,讓人看不到人生的希望。

這是政策造成的結果,也是時代造成的結果。城市與農村的二元結構,城市與農村的“剪刀差”,使廣大農村民眾在心理上產生的落差永遠無法彌合。這種城鄉差別,在經濟快速發展、社會不斷進步的今天,依然看不到縮小的跡象,依然沒有抹平的可能,甚至還在逐漸增大、加寬,農民的心理落差依然在拉大、加深。這是幾十年的影響,也是幾代人的影響。

人在青年時期,總是懷著夢想與追求的,總是希望人生取得輝煌與成功的,隻有那樣才能實現人生目標與價值。所以,青年人窩在農村,再也不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青年的被迫結果,他們走出農村是一種曆史的必然選擇。因此,對於現代的青年人來說,離開農村完全能夠理解。青年人對村莊、對土地感情的退化,或許是出於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種本能。

有位農婦的話很有代表性:“外麵的世界好啊,兩公婆出去打工,又賺到了錢,又看到了世界,不用帶人,輕鬆跳快!”這話勾畫了絕大多數青年人的心理,“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他們渴望在外麵盡情地享受這個世界帶給他們的歡喜甚至是悲愁。有位民間對聯愛好者曾說:“打工一年,勝過作田一生;養豬一年,不如殺豬一天。”在外打工賺錢,比在家種田的收入高了許多,寧可在外餓死也不願意回家累死,成為絕大多數青年人的心聲和現實選擇。這話也代表了絕大多數留守家長的心聲,從他們的角度而言,既指望兒女回家來自己照顧孩子,能照顧老人更好,又指望兒女能夠在外多賺錢,錢賺得越多父母就越有臉麵;心思比較大的家長,甚至希望兒女就此成為當地的城市人。

農民的這種心理,依然是城鄉二元結構導致的後果,依然是城鄉差別造成的惡果。

村莊今後怎麼辦?穀村幾個行政村的幹部們都難以說出確切的答案,比較集中的意思就是:看政府的政策來。也就是說,村民,包括村幹部本身,對農村今後以及未來的發展,並無自己獨立的思考。麵對著占村莊人口總數四成的人外出打工的局麵,麵對著三十歲以下、甚至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不願意再回到農村務農的局麵,他們從來就沒有思考過。眼下分別從事著自己所能從事的職業維持著生計,未來的一切將全交給國家和政府去考慮,交給國家和政府去安排。等靠要的思維慣性,導致了農民行為上的惰性。

這裏麵體現出一種可怕的退化,村民對村莊意識的退化。對於這種退化,他們並不自覺,於無聲無形之中就退化了,因此他們對村莊的未來與發展,也就顯得漠不關心。不論對農村有著眷戀之情的人,還是對農村抱有鄙棄之心的人,對於村莊的未來、村莊的發展幾乎存在驚人的一致:漠不關心。農村今後要走什麼樣的道路,要有什麼樣的發展,會有什麼樣的前景,應該達到什麼樣的目標?前者弄不清楚,也懶於去弄清楚;後者根本就不關心,農村的一切似乎已經與他們完全沒有了關係,他們已經在心底裏將自己看成了徹頭徹尾的城市人,因此不想讓農村在他們的心頭糾結,任由農村自生自滅。

對於回到農村去種田,現代青年人的回答幾乎都是:“我怎麼可能回去種田?種田有什麼出息?新農村建得再好,它還是農村,又賺不到錢,又不好玩。”所謂賺不到錢,指的就是城鄉二元結構造成的經濟收入上的剪刀差;所謂不好玩,指的是農村沒有城市裏那樣豐富的業餘生活。剪刀差之下,單調枯燥的農村生活,的確是無法吸引人的。從物質文明建設,到精神文明建設,農村都是無法與城市相比的,因此如今出離農村、鄙棄農村的青年人越來越多。在他們看來,農村的未來已經不是他們應該考慮的問題,已經不是他們需要操心的事情。國家在培養高文化素質人才的同時,也培養了拋棄農村的未來城市人群。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問題,是需要提交到國家層麵考慮的問題。三十歲以下,甚至四十歲以下的農民都不願意留在農村,都要湧向城市,那麼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國農村還有農民嗎?農村沒有了農民,農田誰來耕種?沒有人耕種農田,國家的糧食安全、人民的日常口糧又靠誰來保證?如果繼續追問下去,還有許多深層次的問題,就牽涉到國家與民族的未來與命運了。不敢想象,卻很震驚。

穀村李氏有七千多畝耕地,由於人多田少,村民很是珍惜,所以保護得比較好,沒有多少損害,也沒有撂荒現象。但是,穀村原有上萬人口,在近幾年的城鎮化浪潮衝擊之下,離開的人已近30%。據盤穀派出所提供的數字, 目前留在穀村戶籍上的農業人口為6791人,加上住在穀村的李姓非農業人口105人,共為6896人;這近七千人當中,又有不少戶口在穀村而人卻在縣城居住的,他們在縣城買了房子,由老人帶著小孩在縣城求學,實際上等於已經離開了穀村這塊故土。按照這個趨勢走下去,穀村這個萬人大村,最終將成為人口遷徙的大村,好不容易保護下來的七千多畝耕地,將陷於無人耕種的可怕境地。穀村的幹部對此也深有感觸卻無可奈何,隻是說:我們現在也是瞎操心,政府到時候總會想辦法。

的確,也隻有國家和政府去想辦法解決農村的問題了,單靠村莊自身的“未雨綢繆”,或者縣鄉兩級政府低層次的解決辦法,是永遠解決不了間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