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稻穀的盤桓
在現代工業文明和科技文明的衝擊之下,傳統的稻穀圖騰正麵臨著潰退的痛苦。種田的人越來越少,遠離農業、遠離稻穀圖騰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把農業看成了自己的負累,把農業生產看成了落後與愚昧。隨著拋棄農業的人口不斷增加,農業將向何處去?農業文明還有生命力嗎?如果有,它又將如何延續?還會有人把稻穀作為圖騰嗎?
我看見,稻穀在盤桓……
一、留守的村民
―婦女、老人、少兒和殘疾人,現代村莊的常住人口,幾乎每個村莊都是如此,他們留守村莊,村莊在他們的心裏,重嗎?
“青壯煉鐵去,收禾童與姑”。這是彭德懷描寫1958年大煉鋼鐵情形的詩句。套用一下他的詩句,改成“青壯打工去,收禾翁與姥”,能很形象地概括目前農村的基本情況。
穀村李氏18歲左右的青少年,除去外出求學的,都打工去了;60歲左右的人,身體感覺強健的也打工去了。留在村上的,除了一些有點手藝或產業而在家發展的以外,基本上是“翁與姥”。近二十年來流行一個詞,叫作“386199部隊”,指在打工大潮衝擊之下,農村留下來的基本上是婦女(三八婦女節)、少年兒童(六一兒童節,也即學生)和老人(九九重陽節,即老人節)。
這個詞很形象,也很幽默,但它的概括還不很準確。婦女當中,年齡在40歲以下的、家中如果有老人替她關照小孩的,基本上打工去了;隻有那些孩子無人照看的年輕婦女,才被迫待在家中;40歲以上的婦女,如果孩子上大學去了,家中沒有老人需要贍養和照顧,基本上外出打工了,即使不遠赴沿海地區,也會到縣城或市區去找事做。而老人當中,若以55歲計算的話,則65歲以下尚有許多外出打工。
據村幹部介紹,穀村55周歲以上的人,仍有數以百計在外打工,每個行政村都有。這麼龐大的打工隊伍,難怪村幹部說全村總人口有四成外出打工了。
這麼多人出去打工,村莊顯得空蕩,冷清。即使沿路熱鬧,村中依然安靜。
穀村書院下周招英,已經六十多歲,丈夫李烈仔比她大兩歲。他們替五個兒女們照看九個孩子,大的十四歲,小的才兩歲。每天三頓飯都要炒一大桌子菜,要洗幾擔衣服,剩餘的時間還要下田勞作。最小的孩子送進村裏的私家幼兒園,每天接送三趟。她說:“天天就跟打仗一樣,趕都趕不贏。”每天忙下來,累得直不起腰。今年年初,大兒子接走了那個14歲的孩子,她減少了一份負擔,顯得開心許多,但仍然要照看八個孩子。一到孩子們放學回家,家裏就像是開辦了一家小型幼兒園。
六十多歲的人,本該享受天倫之樂,享受孩子們的照顧。但安享晚年之樂,竟是一種難以實現的奢望,比他們自己養育孩子的時候還要累上幾倍,隻有歎息命運不好。在穀村,像她這樣的老人還有許多。髦蕪李泉水老書記夫婦,六十多歲,同樣替兒女們照看著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李國傑醫生,古稀之人,夫婦倆替兒女們照看五六個孫子孫女。如果說有命運,那些留守的老年父母們真是集體命運不好,他們碰上了改革開放時代的打工大潮。渴望擺脫貧窮、走向富裕的兒女們,隻有走出村莊、走向沿海發達地區,才有機會實現發財夢想;留守的父母也希望兒女走出家門去賺大錢、發大財,為家庭既掙回臉麵,也掙回富裕。兒女們的兒女不丟給他們照看,又能丟給誰呢?有他們在家,遠航的船舶就有憩息的港灣,稚嫩的雛鳥就有成長的暖巢,遠遊的候鳥就有回歸的家園。
對於外出打工的人來說,父母是他們寄養孩子的依靠。而對於留守在家的孩子來說,父母卻像“鏡中花、水中月”。外出打工的年輕夫妻,將自己幼年的孩子丟給自己年邁的父母,全然不顧年幼孩子的心靈渴望。
留守的孩子,長年見到的隻有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見不到父母,內心的情感渴求無從滿足,痛苦的思念隻有埋在心底。他們內心的苦楚有誰清楚呢?他們內心的委屈向誰訴說呢?他們內心的需求誰來供給呢?無人考慮。
處在生長發育時期的孩子,畢竟不是磚窯裏生產出來的磚坯。活潑、好動是他們的天性,淘氣、調皮不可避免,惹是生非可能發生, 日常生活中難免出點雞毛蒜皮的小狀況。但就是這些小狀況,可能給極度勞累的爺爺奶奶帶來不可估量的嚴重後果。
老話說:隔代親。在廣大農村,每天照看三五個孩子的爺爺奶奶,對留守身邊的孩子已經沒有多少“隔代親”的特別情感了,有的隻是永遠也訴說不完的心中苦楚,永遠也倒不完的滿腹苦水,不少老人隻是機械地替兒女們履行著給孩子們做飯、洗衣的物質化程序。反過來,留守的孩子長年所接受的,不是父母的教育引導,或批評斥責,而是爺爺奶奶似乎永遠也停止不了的責罵與怪罪,永遠也擺脫不了的數落與嘮叨。內心的厭惡、反感乃至叛逆,便在這個過程中產生、強化乃至根深蒂固,“隔代親”往往容易變成“隔代恨”;當然不是長輩對晚輩的恨,往往是晚輩對長輩的恨,祖孫間的代溝更為明顯,缺少思想交流與情感溝通。
這是一個很大的社會問題。最近這些年,婦聯、共青團、老幹部關心下一代組織發起並開展了許多“關愛留守兒童”的活動,但隻具象征意義,不能真正為農村留守兒童與留守祖父母解決實際問題。從組織者的角度,可能認為表達了自己對留守兒童的惻隱之心、關愛之情,但在實際的效果上,往往因為缺少後續活動的延續與維持,反而容易給參與這些活動的留守兒童造成更大的心靈傷害。
盤穀中學目前有學生690人,留守學生占近80%,全都寄宿在校,其中來自穀村的學生占1/3左右。盤穀小學有學生916人,留守學生約占70%,其中來自穀村的學生有697人;學前班有學生74人,全是留守學生,部分有爺爺奶奶接送。穀村張頭英夫婦私立幼兒園有幼兒86人,全是留守兒童,由爺爺奶奶接送。
這些數字說明,農村留守少年兒童是一個相當大的群體,他們的心理健康和精神健康,是一個必須正視的重大社會問題。孩子幼小的時候可能還不懂事,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一旦進入青春萌動期,心理上和精神上就會產生相當嚴重的問題,孤僻、自私、凶狠、散漫、自閉、早戀、浪蕩、脆弱、傲慢、不守紀律、難以約束、無法管理、叛逆對抗、小偷小摸等等,都有可能出現。從校長到老師,都有一份深深的擔憂,不僅為留守少年兒童擔憂,也為教育事業的發展擔憂,更為國家和民族的未來擔憂。人們常說,少年兒童“是祖國的花朵”,“是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在他們的心理健康和精神健康成為社會的一個主要問題的背景下,花朵能否絢麗綻放,幼苗能否長大成材,能否成為健康的事業接班人?
留守學生的父母長期在外打工,一年到頭難得與孩子見上一麵,放棄了作為父母最起碼的責任,把責任轉嫁給孩子的祖父母,轉嫁給學校。即便逢年過節與孩子見麵,也沒有感情交流,隻是一味地追問學習成績,一味地給孩子金錢。他們認為金錢是對孩子關愛的最好表達,金錢代替了親情,代替了教育,代替了責任,代替了一切。可實際結果,卻造成孩子對父母的強烈逆反與叛逆,導致孩子對家長、對老師、對學校甚至對整個社會的怨恨和仇視。因此,個別學生經常在校外犯些事,有時故意犯些事,連派出所都頭痛。這些缺少父愛、母愛的孩子,已經在內心深處抗拒祖父母、老師、學校的教育與引導了,隻有父母的慈愛之心、溫潤之情,才能重新喚醒他們麻木的心靈。如果那些打工的父母,不用自己的真情去撫慰留守孩子受傷的心靈,不對他們的不良行為加以扭轉,任由孩子的行為發展下去,最終將造成更為嚴重的社會問題,有的孩子甚至可能走上犯罪的道路。
帶著一顆殘缺心靈長大的孩子,今後的人生之路將會怎樣?這是今天的父母、社會和政府必須嚴肅對待並加以解決的問題。而解決這個間題的根本,在於如何讓孩子的父母不再遠離家門外出打工,留守在家與孩子共處。這已經不僅僅是學生本身的問題,不僅僅是家長和家庭的間題,不僅僅是學校和教育機構的問題,而是國家未來與民族未來的問題。
穀村的村幹部,基本上由留守人員擔任,他們是留守村幹。
留守村幹,大都在家有自己的事業,這份事業帶給他們的經濟收入,與外出打工的收入相比,有的相當,有的要高出許多,所以他們才肯留守在家,否則早就外出打工去了。
村幹部是比較勞累、也比較受氣的一個群體,“上頭一根針,下麵千條線”,村幹部在中間起穿針引線、上傳下達、下情上傳的作用,一頭連著上級黨和政府,一頭連著千家萬戶。按照“村民自治”的法規要求,村幹部還是帶動村民集體致富的領頭雁,他們應當依托自己所從事的行業,帶動全體村民走共同富裕之路。
但現實是,村幹部不受群眾認可,群眾也不受村幹部認可。村民說:指望村幹部帶動我們發財?他們自己都嫌錢賺得太少了,還會帶動群眾一起發財致富,想都不要想!村幹部卻說:現在的群眾,尤其是年輕人,個個認為自己有本事,個個想出頭當角色,哪個願意跟著你幹啊?雙方的話裏,村民對村幹部有怨氣與不滿,似乎希望村幹部帶著致富,可村幹部並不兼顧群眾的富裕;村幹部對村民也有怨氣和不滿,似乎有帶動群眾集體致富的理念,隻是群眾不依靠村幹部的帶動。
群眾與幹部之間矛盾很深,而矛盾的症結,在於群眾與村幹部之間的隔閡。這種隔閡由來已久,源於自古以來的官民矛盾,百姓總是不會信任官員,即使是產生於本村本族的基層官員。“天下烏鴉一般黑”的觀點,在群眾心目中根深蒂固,這是自古以來階級矛盾在實際生活中的現代反映,它已經成為當今幹部與民眾之間不可調和的一個尖銳矛盾,不可解開的一個文化性症結。因此,村幹部留守在村,打理村莊事務,甚至處理宗族事務,難以得到村民的理解和支持。穀村的幹部們,好幾個人表示幹得沒意思。
留守的村幹部,的確當得艱難。
54歲的李年根,老屋村人,留守在家,贍養93歲的老母親。村民誇讚他:孝子!李國傑說:拿到過去來講,要上縣誌!
穀村曆史上,孝道文化是很盛的。 自從南宋高宗皇帝族表李籌、李衡兄弟為“孝子”,並救建孝子坊、救建經訓書院和義方書院由他們授課以來,孝行孝道就成為穀村李氏家教的重要內容之一,曆代“孝子”時有其人,直到今天,依然奉行不止。
太園村的李秋福,七十歲了,父母已經去世,卻盡心贍養、侍奉自己的伯母。伯母無兒無女,李秋福贍養、侍奉她二十多年,贏得了良好的口碑,成為穀村長輩教育晚輩敬老孝親的一個鮮活教材、現實典型。
小祠下村的王大英,62歲,被穀村人公認為有孝心的好媳婦。她婆婆五十多歲的時候不幸中風,一直癱瘓在床,有時大小便失禁,弄得滿身滿床肮髒不堪。作為長媳婦的王大英,毅然挑起侍奉婆婆的重擔,洗身擦澡、喂水喂飯、換洗衣服、端屎端尿,天光早晚,沒日沒夜,無怨無悔近三十年。並且替婆婆撫養兩個小叔子長大,供他們讀到大學畢業。婆婆於前年去世,80歲。老人去世前,一直對親友鄰舍們念叨這個長兒媳的好。
這樣的孝行感天動地。贍養爹娘這一點,穀村人做得較好,沒有聽說兒女不孝順父母,不贍養父母的。兒女們放棄在外打工的豐厚收入,回家贍養照顧年老體弱的父母,盡人子之道,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在打工時代的今天,損失外出打工的豐厚收入,返回家中照顧父母,或者放棄外出打工的夢想,留守在家侍奉父母,卻是迫不得已的事情。54歲的李年根就是這樣的人。不得已的留守,卻成就著自古以來的孝行孝道。
留守在家的,還有一些實在沒有能力外出謀生的人。他們不得不留守在家。外出打工掙錢,對於他們來說,是個永遠的奢望。
小祠下村民李峰耿(化名), 40歲,因患小兒麻痹症導致兩腳殘疾,在穀村街上開了一家煙花爆竹店維持生活。同為小祠下村民的李德武(化名),41歲,沒有讀多少書,人很聰明,腦子也較活,也因患小兒麻痹症造成殘疾,在穀村街上開了家小賣部,經營日常用品以維持生計。
俗語說:“雞有雞路,鴨有鴨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謀生手段和技能,隻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老天總會眷顧他一門生存的技藝,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上帝為你關上了一扇門,卻又為你打開了一扇窗。
對於因各種原因留守在家的人員來說,留守未必不是一種合理而且明智的選擇。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恐怕也包含了留守在家的生存選擇。
由此看來,留守與外出,完全是基於個人對自身生存的一種認識,對人生功利的一種辨別,對內心追求的一種解讀。更多的人選擇的是追求繁華、輝煌, 自然也就會有人選擇生活的平淡、閑適。有的人盡管由於無奈而選擇後者,但努力之下也會有成功。
二、打工的苦樂
―工廠、公司,車間、流水線,鈔票、財富, 離開土地的農民所追求的目標,在給他們帶來快樂的同時,也帶來痛苦。
打工,是近三十年裏最熱門、最流行、最時髦的詞。它攪動了整個中國大地,帶動了廣大農村,牽涉到億萬家庭,是中國經濟增長的引擎,是中國社會進步的推手,是農村走向富裕的天橋,是民眾實現夢想的航道。
43歲的李冬香(化名),穀村下節人,高中畢業,1991年前往廣東打工,是穀村較早去廣東打工的人。當時,托了親戚的親戚的關係,比較順利地進入了深圳市布吉鎮的一家電子廠,被主管安排在流水線上工作。她說:“那段時間真是累啊,又疲勞,經常打磕睡,每天工作巧個小時以上,連中午吃飯的時間都非常短,上個廁所都要搶,慢了就可能遲到。說是計件工資,做多少事得多少錢,但工作時間規定得死,不到時間不開門,你想出去也出去不了。違反了規定就要扣錢,請假多了也要扣錢。好不容易才進了廠子,辛辛苦苦做了事,到頭來要扣工錢,心裏頭又害怕又不甘心,隻有拚命做、拚命做!要是現在還這樣,肯定吃不消。”問她當時做工煩不煩,她說:“煩啊,當然煩,天天做同樣的事情,天天重複同一個動作, 自然煩啊。可煩也沒有辦法,流水線,產品傳到了自己手上,不做也得做。想想,這樣做下去能掙錢,也就沒有什麼,做久了也就麻木了,習慣了就好了。”當問及她那個時候最開心的事是什麼時,她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當然是發工資的時候。一般發了工資就會放假。第一次拿到工資的時候,我都掉眼淚了。後來想想,我怎麼這樣不爭氣呢,掙了點錢就流眼淚?發完工資,老板宣布放假一天,大家真是高興啊,發瘋一樣跳起來,一窩蜂樣上了街。想想也好笑,我到街上轉了一圈,什麼都沒買,就買了一把梳子,就是那種比較洋氣的梳頭發的梳子。”
打工的日子是辛苦的,但掙了錢又是高興的,工作過程當中感情卻是麻木的,這是打工者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像李冬香這樣進入沿海地區工廠打工的人,都有這樣的感受,這是一種集體性的感受。他們為著自己心中的致富夢想,不惜投入自己勤懇的勞動、辛勤的汗水。
李冬香到深圳打工的第一年,先後給父母寄回來五百元錢。這在今天看來簡直微不足道,但在那個時代卻是國家公職人員月工資的五倍。年底回家過年時,她又交給父母五百元。父母向別人說起她帶回家這麼多錢時,臉上充滿了自豪與喜悅,而鄰居卻是一臉的羨慕與嫉妒。於是,在鄰居和村民眼中,李冬香擁有了財神爺一般的光彩,有想去廣東打工的姐妹就來找她,央求她帶她們去廣東打工。
打工大潮席卷全國的時候,打工者的去向已不僅僅是工廠,而是廣泛地遍及裝修、建築、運輸、餐飲、銷售、技術、藝術等多個領域。穀村外出打工的女性基本是進廠,男性則多在其他行業,他們大多身懷手藝,諸如木匠、泥水匠、蔑匠、油漆匠等,進入裝修行業的最多。
穀村街上的李達帕(化名),曾先後在深圳、廈門等城市開過出租車,後來改行從事過油漆行業,先後在南昌、九江、武漢、長沙等地打過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