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臥底

就像是一條笨拙懦弱的獵狗,我被郭明果敢獨斷的指示嚇得膽戰心驚。他決定派我去做臥底,就是說讓我去幹一種十分冒險和秘密的工作,而且這工作非我莫屬!我恐懼和詫異地看著我的上級―這位喜歡訴訟足球和駕駛的檢察長,此刻他像一個專製的獵人,主宰著我的行為,乃至命運。他的嘴裏嚼著口香糖,這是他謀劃和醞釀時候的一種習慣。但是郭明已經把指令說出來,口香糖卻依然在嘴裏麵留著。顯然他的謀劃和醞釀還未成熟,就匆忙地決策和發號施令了。

在口香糖未從郭明的嘴裏吐出來之前,他的指令使我感到害怕。

“檢察長,我……”我扭頭去看郭明,盯著他咀嚼的腮幫,像盯著凶猛動物的嘴臉。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郭明說,“你想說你不合適,對不對?”

“我是想這麼說。”我並不是檢察員,在檢察院,做臥底輪誰也輪不到我,就像提拔輪不到我一樣,

“可是我覺得你最適合,而且這是我深思熟慮後做出的決定。”此話剛落音,日香糖便從郭明的嘴裏吐了出來。它像一條白色的小蟲被郭明的舌頭痛快地彈擊出車窗外。

我們是在一部汽車上。

“你沒有必要感到害怕,我會努力地保護你。”郭明一邊駕駛一邊說。隻要沒有比他更大的官坐在車上的時候,他總是親自駕駛。他常常當他司機的司機。那本該是我坐著的位置,卻被他占有了。

“我走了,誰做你的司機?”

郭明扭過頭。“這麼說你同意了?”

我不說話,但是點了頭。我的點頭也使郭明的頭欣然點動,我知道或領會那是對我態度的首肯。他滿意我服從了他的指令,就像我其實感動他對我的使用和指派一樣―讓一名普通.司機去做臥底,這難道不是領導對他的信任和重用?我想,做臥底,隻有智勇雙全並且絕對可靠的人才能去做。郭明認為我就是這樣的人,不然他就不會選派我去做臥底了。我開始覺悟自己受到了重視,甚至感覺自己已經得到了提拔。我想象自己如一匹時來運轉的千裏馬,被像伯樂一樣的郭明從馬廄裏牽出來,派到火熱的疆場上去。

“至於我的司機嘛,”郭明說,“我誰也不要,就自己開。你知道我喜歡開車。”

“這麼說你是不想要司機了,才推我出去做臥底。”

“黃山永你別誤會!”郭明急忙說,“我之所以派你去做臥底,是因為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是嗎?”

“是的。在派誰去柳縣做臥底這件事上,我考慮了很久,覺得你最合適。因為,第一,你是柳縣人。你回到柳縣去,熟人熟路。第二,柳縣人恨我,這你知道。反過來,柳縣人認為我會不喜歡或討厭柳縣人。因此把你從我身邊‘整’出去,不會有人不信,至少柳縣人不會不信。”

“柳縣人?這樣說是不是太刻薄了點?柳縣也有愛你的人,而且……其實很多。那都是些老百姓。”

“我現在說的柳縣人專指哪些人,這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你是指柳縣那些觸犯法律和為非作歹的當權者,或者說是指你的敵人。”

“沒錯,違法者就是我的敵人。也是人民和你的敵人,難道不是嗎?”

“假如我站在你一邊,是這樣。”我說。

“假如?”郭明忽然減緩車速,吃驚地說,“你就是我身邊的人。你是站在我這邊的,還會有什麼假如?”

“可我是柳縣人,我的三親六戚都在柳縣。”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將來案子結了,真相大白,柳縣人恨你,就像恨我一樣。可那畢竟是少數。你不是說柳縣的老百姓喜歡我們,那怕什麼?”

“可我的親戚裏邊,不都是老百姓。”

“我知道,你大哥是柳縣的副縣長。但是你知道,你臥底偵查的對象,不是你哥。”

“當然不是,假如是我哥的話,你派去臥底的人,就不是我了。”

“那倒也是,”郭明說,“就算你有大義滅親的氣節,我也於心不忍。再說你哥不壞,我的幾個信得過的戰友,都說他不錯。他們曾在柳縣工作過,但全都調走了。”

“這麼說來,我哥是柳縣惟一值得你相信的官員。我可以把我去柳縣的使命告訴他嗎?”

“那絕對不行!”郭明斷然說道,那本來已恢複暢快的車速又再次減慢。“你當臥底的事,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在案子未破和你的任務未完成之前,你必須保證不向任何人泄露!懂嗎?”

“檢察院其他人知道嗎?”

“不知道。”

“你信不過他們?”

“不是我信不過,臥底必須保密,一旦泄密將前功盡棄。”

“你為什麼信任我?”

“因為你做事從不後悔,也不喜歡人家出爾反爾,我喜歡你這一點。我想將來你也不會因為做臥底的事後悔,對嗎?”

“我不知道。我要是後悔了,你還讓我回來做你的司機嗎?”

“不,”郭明說,“等案子破了,你彭了功,我就報請升你為檢察員。再將來你表現更好時,還可以升為科長副檢察長,甚至當檢察長!”

“別給我甜棗吃,我現在隻想怎麼刁能順當地完成任務和使你滿意,然後早些回來。至於做什麼,我不在乎。”

“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務。”郭明說。他給我鼓勵也讓汽車加速。“因為我相信我的眼睛,我不會看錯人。”

“完不成任務,你就別把我要回來。我也沒臉回來。”

“女子,說話算話。”郭明說,

郭明駕駛的轎車在暮色籠罩的路土奔馳。這是通往柳縣的公路。但是我不相信郭明今晚會把車開到柳縣,盡管柳縣是我的家鄉和我將要去做臥底的地方,但卻是怨恨郭明的人最多的所在。那些人勢力強大。因為每經手柳縣的案子,郭明都不打招呼就直接查辦和抓人。他知道他得罪了什麼人,同時也知道白己是最不受柳縣官方歡迎的人。他可以很容易就說服我去柳縣做臥底,但他不會輕易地去柳縣。

果然,在臨近柳縣地界的地方,郭明掉轉了車頭。那已射進柳縣地域的光柱,像被拽住尾巴的白龍,驀然回頭,騰躍在我們返回的路上。

回來的路上,我們互換了位置,一度失去的方向盤又回到我的手上。然而我感覺到失落。我深長地看了一眼坐在我身邊的郭明,這個威嚴剛正和平易風趣的人,從他當副檢察長的時候起,我共給他當了四年的司機,四年來,我緊張而又偷快地相隨著他,但是現在,我就要和他告別,還要和與我同甘共苦了四年的車子分開。況且前途未卜,前景難以預料。我怎能不失落!

我穩重緩緩地開動著我駕輕就熟的車輛,讓它就像一輛古老的馬車一樣沉重。郭明懂得我為什麼讓汽車走得這麼遲緩。他沒有催促我隻是從我的衣袋裏把煙摸走,用車上的電爐絲點燃了一支。那支煙僅在他嘴上吸了一口,就轉移到了我的嘴上。此前,他從未為我點過煙,這以後也很難再有。於是這支空前絕後的香煙,猶如珍貴罕有的人參銜在我的嘴裏,像慢慢溶化的糖果緩緩地消融。

我要揍一個人。

現在,我站在某幢住宅樓的樓底。

我說不出這究竟是第幾幢,但是我很清楚我為什麼會來這裏。因為這幢樓裏藏著一個欠揍的家夥。他到底住在這幢樓的哪一層,我不太清楚,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他應該差不多這個時候從樓裏出來,去和我的妻子幽會。

我沉靜或十拿九穩地候在樓底,等待著那個欠揍的家夥出現。他勾搭我的妻子,半年前當我發覺妻子與那家夥關係暖昧時,我就想揍他。但是我一直沒有動手。我之所以沒有揍他,是因為我有重重顧慮,我怕揍了那家夥,把自己的飯碗砸了。我是檢察的人,盡管不是檢察員,可我一旦打了人,也是知法犯法,那麼黨票和飯碗就可能保不了。還有,假如我因打人受了處分,我那已出現危機的婚姻,就沒有絲毫挽回的餘地了。盡管妻子已經不忠實於我,並且還提出和我離婚,但是我沒有同意。我之所以不同意,是因為我還很喜歡她,甚至還愛她。她是那麼活潑,義那麼漂亮。我雖然無法容忍她的不忠,卻又不忍輕易地和豐韻美麗的妻子分離。我一往情深而又忍辱負重,指望她惜然悔悟和問心轉意。但事實上我保持婚姻的希望是多麼的幼稚愚蠢和渺茫。半年來,她繼續和那家夥來往,並堅持要和我離婚。而那家夥也不聽我的警告(我通過電話警告過他),依然一如既往地引誘和收買我的妻子。他把綠帽戴到我的頭上,我恨不得揍扁他。多少次我探聽到那家夥的行蹤並尾隨其後,想蒙頭狠狠地打他一次,但到獷緊要關頭,就是不敢下手。

可是今天我,一定要揍他,而且是明日張膽大打出手,因為我已決意把職業名譽和婚姻豁了出去。郭明說要整掉我,因為我隻有被清除出檢察院或成為檢察院的對立麵才能做成臥底。當然他說整我是假的或者說是暫時的,等我完成了任務,他就出來給我正名和複職。處分雖然是假的,可是必須讓所有的人認為是真的。因此他允許並且授意我公然地犯一次錯誤,就是讓我明目張膽地去幹一件壞事。隻有我幹了壞事,他才有理由整我。“你可以去賭一。”他說,“而且把錢輸個精光,然後還得讓公安局的人把你抓住。”我說賭可以,但賭輸和沒收的錢誰出?“當然你出。”他說,“這個時候我怎麼能拿公家經費給你?這很容易泄密。就算允許你用公款報銷,那也是幹完臥底以後的事。沒有錢你去借,或者欠,借得越多和欠得越多,越好。”我說那我不賭。“你不賭,”他邊說邊想,“那你就去幹別的吧,隻要能達到犯錯誤的目的就行。”他說,然後就笑。我也笑了,說。“既然你這麼鼓動我,我倒真可以犯個錯誤,我去揍一個人!”“揍誰?”他說。我說。“反正不是好人,等我揍了之後,你就知道是誰了。”他說。“這主意不錯,隻是你不能把人揍死,這是要償命的。一也不能把人揍成重傷,這得坐牢。隻要你掌握好分寸,想揍就揍吧。”

那個驕奢浮逸的家夥,在我期待的時間內從樓裏走了出來。他提著一個公文包,一副晚上去辦公室加班的樣子。在走到我跟前時,他還看了一下手表。我知道他手表上的時針,正指向晚上八點,因為我對他的活動規律摸得透熟。他現在一定想象著他的情人這個時候也該從家裏出來,前往幽會的地點。但他萬萬想不到他剛剛出門,就先摔了個大跟頭―我用腳絆倒了他。他像一頭畜生四肢著地,而公文包則像一隻肥胖的死老鼠被拋到了一米以外。

他很快爬起來,麵對麵和我站著。兩隻憤怒的眼睛像一觸即發的槍日盯著我。看來這並不是個吃素的家夥。他比我設想的要好鬥和急躁。而這又正是我所期望的。因為隻有把對方惹火和激怒,我使出去的拳腳,才充滿憎恨和力量。

“你?!”他怒氣衝衝地指責也是發問。

“我是龔文燕的丈夫,黃山永。”我直白地說。

“噢,”他覺悟地應道,卻沒被嚇住,“你想幹什麼?”

我猛地使出一拳打在他臉.仁,算是回答。

這一拳把他打得全身動搖。他像一條被打的狗,不甘示弱地吠起來。“你打人!你居然敢打人?!你為什麼打人?”

“你也可以打我,”我說,“既然我打你,你就還手。這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來,打吧,還手!”我循循善誘地鼓動他。

沒想到我的誘導或鼓動居然使他出奇地鎮靜下來。他哼了一聲,還給我一個冷笑。這個時候我感覺他就像一隻識破機關的狡猾的狼。“我不打人,因為我不是粗人,蠻人。”他說,“同時我也不會和粗野的人打架,免得丟失我的身份。”

他的話像一把撩人隱痛的上首,使我惱羞成怒。我揪住他的衣服,盯著他圓滑的腦袋,像排壇曉將手上待發的排球,吸引和激發我的拳頭―我憋足了勁像鍛鑄刀槍的鐵錘,輪番地擊打我憎恨的目標。

接下來的情形可想而知,就像一個孔武的人蠻橫地痛打一個文弱的人那樣,產生的後果不言自明―挨打的人鼻青臉腫頭破血流。而打人的人甚囂塵上強詞奪理,

“叫你偷我的女人!”我一邊說一邊繼續揍被我打得滿臉是血的男人,“你睡別人老婆的時候,想沒想過要付出代價?今天沒打死你算你命大。現在你去和我的老婆幽會吧!”

“你還可以告訴她,我同意離婚。”我停止了擊打,蔑視著他,繼續嘲笑,“去吧,你還可以去告我。我的工作單位,我老婆肯定告訴過你,我還可重申一遍。玉樹地區檢察院。我黃山永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然後,我看著圍觀的人群,他們像看戲一樣饒有興味。我居然沒受到群眾的譴責。其實我非常希望有人一擁而上,把我扭送派出所。但是,我期望的現象沒有出現。

若幹天之後,我接受玉樹地區公安局對我行政拘留十五天的處罰時,準確地得知我打斷了玉樹地區工商局副局長謝子樟的三顆牙齒和一根肋骨。那天晚上,我走後不久,就有一輛出租車趕來,把他送去了醫院。因人攔他的車,請他立即去某處把傷者送醫院,並付了五十元車費。公安局的人反複說起這事,意在假如不是出租車司機和付錢的人,謝子樟不能及時送醫院治療,傷勢惡化,那對我的處罰恐怕就不僅是拘留十五天了。我很想告訴他們,我其實就是攔出租車的人。但是,我終於忍住沒說。

在拘留所囚禁的日子裏,我非常思念我的妻子。我不明白我為什麼還要想念,一個已經背棄我的女人?也許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就像很多文章裏說的,美好的東西,當你失去的時候,才覺得珍貴。當我擁有漂亮妻子的時候,不會好好地善待她。我沒有能力使她住上寬敞的房子,因為我是檢察院的司機,注定住不上好房子,更買不起房子。而又因為我是一個優秀的檢察長的司機,注定了長年累月地奔跑,而把女人丟在家裏。地位金錢,一個理想男人應具有的條件我都沒有,我又怎樣指望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忠貞不渝呢?所以當妻子背棄我時,我並不恨她。一切都是我的過錯。現在我更不能告訴她,我的前途可能改變,也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在使命未完結之前,我必須對一切守口如瓶,不能露絲毫破綻。這給我帶來的痛苦―我被依法關進了拘留所,為秘密的正義使命而受懲。

我蹲在拘留所狹窄的監房潮濕的地上,像一頭冰洞裏蜷縮的狗熊。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監房關著十五個人,我和十四名縹客賭徒同居一室。監房裏沒有床,每個人隻發有一塊木板。但是屬於我的那塊木板,已被他人據為己有。那是個像相撲運動員的家夥,體重起碼有三百斤。要拿到那塊木板隻有通過打的辦法獲得。但是我不想再打人,也打不過別人。一無所有的我就這麼蹲著。實在太困了,就一屁股擱在地上,將後背靠在牆上。十五天裏一定睡著過好幾次,但是能以躺下來的姿勢睡覺,卻一次也沒有。我的身邊還有一隻尿桶,那些賭徒漂客的尿奇躁無比,每當濃濃的臭味執著地鑽進我的鼻腔,尿液潑濺到我身上時,我的腸胃就要無情地痙攣嘔吐。而那些人渣就會樂不可支地歡呼雀躍。

一個月後的一犬,我的哥哥黃山樹聽著我的變故以及在拘留所的遭遇,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似乎對我的狀況無動於衷,但是他的眼睛裏卻喃著淚水。

這時候我已回到柳縣,住在我哥哥的家中。那是一座三層樓的房子,是柳縣統一為縣級領導規劃但由個人出資建築的住宅群中的一座。我哥是柳縣的副縣長,自然也就在這裏建起了住宅。但我哥的下宅在鑒金溢彩的樓群中,格外奪目,因為它的裝演最差,反而顯得別致,就像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裏僅有一名素而朝天,那麼,引人注目的肯定不是花枝招展者一樣。我哥哥的住宅盡管樸實無華,但我哥說建這座房子也花了將近二十萬,而且其中有十萬是跟別人借的。

我相信我哥的話。

現在,我在我哥的家中,和哥哥坐在一起。他聽著我的講述,但是他不說話。而我很想聽聽他說話,因為我已告訴他我被勒令限期調離檢察院,並且還離廠婚二我在地區呆不下去了,隻能回縣裏來。我想聽聽他打算怎樣安排我,但很長時間就是不談考

我在哥哥家無聊地呆了半個月,每大都打十個小時以上電子遊戲消磨時光,在哥哥的家裏,卻極少見到哥哥。尤其吃飯的時候,隻有嫂子侄女和我三人。嫂子說你哥不回家吃飯是正常的,晚十二時以後才回來甚至不回來也是正常的。我說我知道,我以前也經常這樣。嫂子就說,你們男人整天在外都幹些什麼?我說也沒幹什麼,就是沒完沒廠地應酬,尤其像哥哥這樣當領導的。嫂子說,你的事也沒見他吭聲,都半個多月了。我說沒關係,再等等吧。

又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天早上我還在睡夢中,忽被敲門聲驚醒。我起身開門,看見哥哥站在門外。他走進屋,看不出要和我長談的形狀,因為他沒有坐下。

他說。“山永,你的事辦妥了,安排在縣委司機班,給常委開車。但具體是哪位常委,還沒有定。昨天晚上我回來得太晚,所以今早才告訴你。”

“是嗎?”我平靜而其實是感動地看著哥哥。

“山永,你可得幹好。”哥哥說,“為了你工作的事,我可沒少費神。實話告訴你,我是向縣委打了保票,並且還等他們派人到地區調查了情況後,你才能進司機班的。”

“幹嗎要這樣?”

“很簡單,證實你打人和被勒令限期離開地區檢察院的事是不是真的,或者說,可不可信。”

“當然是真的,我把人的肋骨都打斷了,又進了拘留所,出來後就被郭明整了。他不滿意我已經很久了,因為我是柳縣人。郭明老早就想把我換掉或踢出檢察院,我打人正好給了他機會。這些都是明擺著,還有什麼信不信的?”

哥哥說。“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但是也要調查核實以後才能確信。”

“用一個司機也值得這麼小心謹慎嗎?”我說。

“你和別的司機不同,因為你曾是郭明的司機。郭明是玉樹地區檢察院的檢察長,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但郭明不是不用我做他的司機嗎?因為我是柳縣人。”

“所以柳縣用你,但必須先證實郭明整你真實可信。”

“現在呢,信了嗎?”我說。

“你準備上班吧。有關手續會有人替你辦好的。”哥哥看看手表,“我要開會去了。”然後他拔腿走開。

“哥哥!”我把他喚住,“謝謝。”

哥哥微微一笑。然後默默無言地走了。

但是哥哥的微笑,卻沒有離我而去。它印在我的腦子裏。如果說哥哥是個深沉的湖泊,那麼他的微笑就是湖泊上不易漾開的漣漪。他的微笑是那樣難得的自然親切與和藹,那是我用蒙騙的方法獲得的。我騙了我的哥哥,為了我的秘密使命―柳縣是個用錢可以買到一切的地方,工作官職榮譽乃至性命,似乎都可以用錢去交易,至少在檢察長郭明掌握的舉報中是如此。那麼,我的使命就是要摸清權錢交易的線索與內幕,比如買官者都是誰,賣官的人又是誰,然後向檢察長郭明報告―我暗藏著郭明給我的使命來到柳縣,第一個被蒙在鼓裏或上當中計的人,竟是我的哥哥!我不該蒙騙我的親兄,因為他是一個踏實厚道的人。他的職位是靠自己的能力和人民的選舉得到的。我相信他決不是買官者,同時也不是賣官的人,就連郭明也相信他。可是我不得不對他說謊,這使我十分內疚和不安,尤其是他對我真誠微笑的時候。

國慶節後的一天,柳縣赴廣東考察團出發的前夕。縣委書記田正中對縣委副書記羅天陽說。“把黃山永給我吧,你另外再找一個。”羅天陽說。“你總是看誰開車開得好,就要誰。”田正中說。“這次不是。周大勇不是提拔到交通局當副局長了嗎?我沒有司機了。這段時間我都是自己開車。但去廣東不行,路太遠,得有一個司機。”羅天陽說。“那要誰不行,偏要黃山永?”田正中笑著說。“黃山永的駕駛技術確實是不錯的,人也牢靠。”羅天陽說。“那就給你吧。不過這個時候你讓我上哪找司機去?明天我也要去廣東的。”田正中說。“你再找一個可靠的吧。”

那時候我就在離田正中和羅天陽不遠的地方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我站立在車邊守車,他們坐在縣委招待所大榕樹下的石凳土。從飯堂裏吃完飯出來,他們就坐在這裏,我想是在等來柳縣檢查工作的行署副專員胡文清。胡副專員吃了飯後就進房間裏去了,大概是洗漱什麼的,因為晚上八點田正中和羅天陽要陪他去碧浪歌舞廳跳舞。他們正在等他,而我在等他們。具體地說,我正在等羅天陽,因為我是他的司機―四個月前我調進柳縣縣委司機班時,便為羅天陽開車。他是分管政法和組織的副書記,在縣委常委的排名裏,點完縣委書記田正中和縣長丁華興後就數到他。我跟隨這位柳縣的三號人物,已經四個月了。四個月裏我就像他手上的一部移動電活,既隨時聽他使喚,也使他難以釋手。事實上我正是通過或因為一部移動電話,取得了他的信任和喜愛。移動電話,就是時髦或通俗叫法的大哥大。我當羅天陽司機的頭一個星期,就有了一部大哥大,是縣委辦公室配給我的,說是方便羅副書記和我的聯係。凡是給縣委常委開車的司機,都配有一部大哥大,我也不例外。但是我從不亂用大哥大,就是說我除了用來與羅天陽聯係外,決不用之和別人聯係。羅大陽需耍用車的時候,就打電話給我,他打我的大哥大,一撥就通,從不占線,一個月下來,我的大哥大話費不過一百元。而其他常委司機的大哥人話費,都在我的五倍至十倍以上。這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韋衛煌告訴我的,他掌握著縣委每部大哥大的使用情況。“你是縣委裏最大公無私或公私分明的司機。”縣委力公室副主任這樣評價我說,“沒誰能像你這樣,除了自己的頂頭上司,一個往外的電話都不打。”當時我聽了就說。“這是囚為我在外麵一個可打電話的人都沒有。”後來我同樣對羅天陽說了相同意思的話,那是在行車的時候,他的大哥大電池耗完了,就借用我的往外打。打完後他把大哥大還給我,忽然說。“山永,我聽說你的電話費是常委司機裏麵最少的。其實你沒必耍這麼公私分明嘛,縣委配大哥大給你,並沒有限定公事才能打。”我說。“羅副書記。我電話打的少,是因為我外麵的熟人少。”羅天陽說。“你在地區工作好幾年,沒結交一幫朋友麼?”我說。“羅副書記,你不知道,我的圈子其實很小,在檢察院工作。”“我知道,”羅天陽打斷我的話說,“幹檢察工作這一行,得罪的人多,親近的人自然就少。”我說。“我並不是十檢察工作的。我隻不過是個司機而已,也沒有多少人願意和我來往,羅天陽說。“誰叫你是檢察長的司機呢?檢察長鐵麵無私,他的司機還不是一樣一身正氣?”我說。“羅副書記,你過獎了。我和郭明的關係並不像外人猜測的那樣。我打人之後,他要是看重我的話,其實可以保我。但是最後他還是把我整掉了。”羅天陽說。“他整掉你,是因為你犯錯誤,還是因為你是柳縣人?”我說。“因為我犯了錯一誤,也因為我是柳縣人。”羅天陽說。“你回柳縣以後,還和他有聯係嗎?”我扭頭去看坐在副座的羅天陽說。“你其實隻要看我每個月的電話清單,就知道我和誰有聯係,和誰沒有聯係。”羅天陽忙說。“山永,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介意。我很放心你的,不然我會要你做我的司機嗎?”

現在,對自己司機放心的羅天陽,決定舍棄他的司機,或者說把他的司機轉讓給比他官大一級的縣委書記田正中。田正中原先的司機周大勇新近已提拔到交通局當副局長,}月此他需要一名新司機。這名司機此刻被柳縣兩名炙手可熱和呼風喚雨的人物關注和商量著,一個想要,二個願給,唾手可得。

羅天陽看著我,一麵招手一麵說。“山永,過來!”

我走過去,來到兩位書記的而前,卻隻向一位書記問好。“田書記,你好。”

田正中點頭。“坐吧。”他說。

我恭敬地站著,沒有坐

“山永,田書記想要你去當他的司機,願不願意呀?”羅天陽說,

我微微地笑了笑,不回答,或者說我以微笑作回答。

“羅副書記相信柳縣還有比你更好的司機,”川正中說,“所以決定把你讓給我。”

羅天陽馬上說。“不是。田書記己經發現你是柳縣開車開得最好的司機,所以,我留不住你了。”

於是我說;“隻要被領導信任和賞識,誰都會用心把車開好。”

兩位書記舒緩地領首,想來我的話使他們滿意。而我感覺自己像一隻玩偶,正在他們的股掌上轉動和易手。

轉瞬間,我就成了縣委書記田正中的司機。

田正中當場把他月陣部轎車的鑰匙交給我,並叫我把羅天陽的汽車鑰匙交給他。我拿到一把鑰匙,又交出去一把鑰匙。田正中拿著我交給他的鑰匙對羅天陽說。“今晚我權民做你的司機,待會胡副專員就坐你這輛車子。”他轉臉對我說。“山永,你把我的車子開出去轉一轉,熟悉熟悉。然後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出發去廣東!”

“是。”我說。我和兩位,己道了再見後起身離去。

我獨自駕著縣委書記的轎車,在柳縣的地盤上跑動。巡行在樓宇如林的柳縣縣城,豪華霸氣的車子,像一隻老虎,令密集的車水馬龍紛紛讓道,奔馳500,淮能不對這樣一種車子敬而避之或而遠之?我所看到的盡是避退和忍讓的人群和車流―他們恐懼地閃開,又冷漠地目睹我的經過。但我知道他們懼怕和漠視的並不是我,而是權勢和權力,雖然有權的人並不在車上,他們也一樣害怕和冷漠它。

後來我連忙把車開了回去。但我不是直接回縣委分配給我的宿舍,而是繞道經過哥哥的家―我反常回家的哥哥開門後驚訝地看著他其實很熟識的縣委書記的專車光臨自己的樓宅,感動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最終也沒有見到縣委書記,而隻見到他的弟弟。

於是我如實票告自己成為縣委書記司機的事實。哥哥說。“山永,協一個給田書記開車的人,都得到了提拔,你可不能幹得比他們差。”

“我一定會幹好的,你想方設法才使我進了縣委,也就是為了給我提供提拔的機會。你放心,我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

“廣東路遠,”哥哥說,“千萬小心,該慢的時候就慢,該停的時候就停。還有,你除了開好車,還要照顧好田書記。他是個思想開放而又精力充沛的人,凡事你都要為他著想,不該看見的事別看,不該說的話別說,不該聽的話也別聽。所謂的聰明人,其實就是懂得在什麼時候該做聾子啞子和瞎子的人。尤其在領導身邊,如果連這些都不懂,那真是太蠢了。”

“哥,我已經做過一次蠢人,我不會再做蠢事了。”

“沒有喜歡下屬與自己不默契的領導,檢察長郭明也不例外。”哥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當田正中的司機,一定會比當郭明司機的時候強,隻要你能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去做。”

“哥,我會的。”

“那就早些回宿舍休息吧。明天跑長途,夠你受的。”

我告別哥哥,把車開回停放在縣委車庫裏。在走回宿舍的路上,我忽然感到饑渴,於是又離開縣委去城中的夜市吃東西。我當然是步行著去的。在火旺嘈雜的攤點上,我要了一碟炒粉和一瓶啤酒。我邊喝著啤酒邊等著炒粉送上來。就在這時候,我聽到附近的桌子有兩個人在數落或討論殺人。這兩人一胖一瘦,但都滿臉通紅。他們的麵前擺著兩瓶白酒,其中一瓶已經空了。消耗的酒已滲在他們的血液裏,或反映在他們的臉上。殺人的話就從他們飲酒的嘴裏吐出來,扣人心弦。

“你說,我們柳縣,誰最該殺?”胖子對瘦子說。

“殺父母的人,最該殺。”瘦子說,“前一陣子,我們縣不是有個吸毒的棍蛋,因為要不到錢買毒品就把父母給殺了。已經給抓起來廠,這種人最該殺。”

“不對,”胖子說,“殺人的人,肯定要殺。但我是指還有一種人,他們雖然不殺人,但同樣該殺。”

“哦,我懂了。”瘦子說。。

“你說。”胖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