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營村要迎城隍,有一個難以解決而又必須解決的問題擺在村人麵前。按照憤例,迎神的主持人必須是兒孫滿堂的長者,以示吉利和城隍爺的大恩大德。但沈大堯老漢還沒有孫子,村裏人雖知沈大堯老漢的兒子沈毅號已經結婚,卻不知道離婚的事。於是村裏五個老者便風塵仆仆地趕到縣醫院問號娃媳婦懷中是否有孕,如有孕也算沈大堯老漢有孫子了。沈毅號麵對幾位老者有苦難言。村裏人都知他是孝子,他怎能將離婚的事和盤托出,便吱吱唔唔著說媳婦有了。
幾個老者欣喜地離去之後,沈毅號才感到哭笑不得。和玉華離婚後,他便傾心於護士林萍。林萍雖然對他也有那麼一層意思,但由於沈毅號性格的內向,關係一直沒有挑明。沈毅號明白自己是離過婚的人,加之林萍家又在西安,鑒於和玉華的教訓,他思想自然有一道癉礙而久久不敢表白。在他的心目中林萍是天使,是潔白的羔羊。他既想得到他又怕玷汙她。他去過一次林萍的家,她父母的彬彬有禮和家庭環境的典雅使他想起自己的父母和那昏暗充滿雞屎豬糞味道的家。他自慚形穢,自卑自歎。他隱隱地向林萍提起過這些,林萍仿佛並不在乎,但他卻始終缺乏一種勇氣,他們的關係就顯得含蓄而隱晦。
星期日沈毅號回家了。他和玉華離婚的事沈大堯和何氏雖然知道,但卻一直瞞著村裏人。見他回來,沈大堯從炕上下來,指著他的鼻子問:“你咋能騙村裏人說我有孫子哩?我的孫子在哪達呢?這下看你這個崽娃子咋收場?”但他畢!竟想當會城隍的主持心切,指貞了兒子一番又說道:“罷罷,咱將錯就錯,你給咱尋一個孓子用來充個你媳婦……”何氏也過來說:“號娃,幹脆尋個農村娃算了,你都二十八了,叫我熬煎到啥時候呀。”說著就撩起衣角擦淚。沈毅號感到有愧於父母,心中一陣絞痛,便說道:“大、媽,我有媳婦了。”何氏便喜了,一伸手道:“拿來。”沈毅號二話不說,騎上車子就回了縣,他決定立即到醫院向林萍攤牌,如果林萍願意,就有那事;如果不同意,那他也就死了心。
林萍在宿舍門口的水池洗衣裳。雖然穿著棉衣,毅號還是從她的背身感受到了青春的魅力。她同一般女人的明顯區別是腿部修長,顯得挺拔而又婀娜,那高度絕對在一米七以上的身材讓一般男人走近她總有一種被俯視的感覺,連身髙在一米七五的毅號在她麵前也得挺直腰軀。沈毅號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從背後這樣看林萍,在她曲伏悠動的背後站了好一會。林萍一回頭,驚疑地問:“你不是回去了麼?”毅號紅了臉,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你到宿舍來,我給你說個話。”林萍一笑:“啥話還那麼神秘?”說著用清水衝了手上的肥皂沫,跟他進了宿舍,掩了門,毅號才大著膽子一五一十和盤端出。“就是那事兒呀,那我去你家咋樣?”林萍爽快地說。毅號鬆了口氣,林萍收拾了正洗的衣裳跟她回去了。沈大堯和何氏都不曉得兒子去了那兒,想不到快晌午時兒子引著“仙女”進了門,一時都手忙腳亂。何氏又是擦凳兒,又是掃地,抱柴禾燒鍋。沈大堯也亂了分寸,挽袖子捋胡子用掃帚掃院子的雞屎。
林萍剛進院便被雞屎味兒熏昏了頭一陣惡心,毅號隻好對她裝出一副歉意的笑臉。林萍用腳尖蹭了他一下,他看著林萍的笑影心才有些踏實。他看著在院子掃雞屎的父親,擔心他犯病讓林萍尷尬。
何氏端來了一碗雞蛋遞給林萍。林萍推辭道:“嬸,我不餓。”叫嬸是毅號教她的,“咋能不饑,走了幾十裏路了看把我娃累人的。一會嬸給你割肉,咱晌午吃矂子麵。”林萍還想推辭,毅號給她使個眼色,她便接了碗。碗裏有七八個雞蛋,林萍說:“嬸,我吃不了這麼多,拿碗給出分些。”何氏說:“吃,咋能吃不了,看我娃瘦得那樣子,多吃些雞蛋就胖了。”說完拾掇廈子去了。毅號知道林萍胃不好不能吃雞蛋,就到案板上取了個碗分了多一半出來。林萍隻吃了一個,剩下的遞給了毅號。毅號怕媽看見,三下五除二就把林萍剩下的吃完了。分來的那碗他端到院子讓他大吃。沈大堯說:“號娃你胡說啥呢,給你媳婦的雞蛋我咋能吃,操心你媽打你的嘴巴子!”
林萍的出現,掃去了沈大堯心頭的最後一道陰影。毅號和林萍走後,他馬上就傳村子裏張羅會城隍的老漢開了個會,商量了籌款分工的事情!沈大堯當場拿出了準備修門樓的二百元錢交給分工“鞏銀”的王合子。農曆二月初九,迎神開始了。
那天迎神的隊伍長達數裏,觀者如蟻,擁擠不堪。三十多年來頭一遭迎神,老漢老婆傾巢出動,年輕人搶著看稀罕。剛塑好的大城隍像前一天晚上從大營村運到方家堡。三十多年前最後一次會城隍爺落在了方家堡,所以必須從方家堡給大營村接。按規定十九堡按照排好的順序,年複一年,村複一村地輪流作東迎送祭祀。
“報馬子”開道。三匹飛馬皮鞍銅鐙,頭纓項鈴。騎馬人上身著狐皮褂子,下身羊皮套褲,一律翻穿,背上斜背著黃包袱一幅,曆書一卷,長尾雉一隻,頭裹花毛巾額插日照子,戴大墨眼鏡,神氣十足,威風八麵。“報馬子”左手揚轡,右手揚鞭,馳騁西東,縱橫南北,時而急行若飛,時而慢步從容,打道開路。
“報馬子”後頭跟著武術隊。有掄流球的,有耍春秋刀的,有打連枷的。他們緊衣束帶,邊舞邊走。同飛馬的作用類似,武術隊除表演外,他兼有開道作用,叫“點鑼鼓”。
接下來是旗鼓隊。數十芊彩旗引導牛拉鼓出場了。牛拉鼓也叫堂鼓,腔高麵廣,鼓腔上書:“驚天動地,聲聞於天。”牛拉鼓前後是三百餘人的鑼鼓隊,一律是貼身白襯衫,上套棉黑背心,下穿黑套褲,頭勒羊肚毛巾插著日照子,戴墨鏡,鯊魚皮套子掛在腰間,擂鼓翻鐃,極盡股肱之力,雖是孟春季節,也是汗水淋漓。縣北鄉渭河沿岸鑼鼓敲得遠近聞名,其鼓調悠聲動聽,曰“十樣景”。鼓法是:鳳凰單展翅、鸚哥上架、獅子滾繡球、二龍戲珠、孔雀開屏、龍虎鬥、孫猴子翻筋鬥、喜鵲啄食、黑狗跳門檻、黑驢滾蛋等。鑼鼓趴伍中夾雜著打“家什”和打梆子的。“家什”也叫三叉板,上邊飾以人物,屬汀擊雜耍樂器,兩個醜角模樣的人相對峙,邊扭邊打,饒有風趣。但最耐看的是那整齊劃一的鼓鐃。擊鼓者時而鼓槌打鼓邊,時而鼓槌互相撞擊,時而於手間來回顛倒,時而拋空,花樣層出不窮。成百副鐃圍鼓而敲,並隨鼓調上下翻飛。
鑼鼓隊過後,亭子姍姍而來。亭高六米,內供城隍夫婦牌位,其旁有對聯:“萬家生佛,一路福星”。亭子的上邊幾層為樓閣,飛簷疊幢,五彩繽紛。亭基是方桌,八人抬著走走停停。
城隍的儀仗隊緊隨亭後。隊中有旗、羅、傘、扇、金瓜、斧铖、朝天鐙等。長方形的木牌四麵分別寫著“肅靜”、“回避”、“都府城隍”字樣。儀仗隊後便是城隍爺、城隍婆的轎子,也是圍觀者最多的地方。人們爭相目睹神容,水泄不通!塑像在鼓樂喧天、旌旗飛揚的族擁下,神飛色舞,笑容可掬。神像兩側有“拉烏稍”的,各拿一烏梢鞭保護神像。轎中的城隍塑像其實是用紙紮成。前邊說了真塑像此時已在大營村供奉著。
接下來就是文武祭官了。這是整個迎城隍活動中最排場的角色了,相當於接爺的主席,在迎神、安神工作中負責主祭。由於角色重要,需由村中德高望重的人擔任。文官坐轎,武官騎馬;一個冠冕堂皇,一個威風凍凜。文官自然由沈大堯老漢擔當,武官則由沈大堯胞弟茂前充任。一轎一馬由旌旗前導,士卒簇擁,莊嚴肅穆。沈大堯老漢一掃萎靡之態,氣宇軒昂,昂首挺胸。行人駐足仰看,油然敬仰之情!迎城隍隊伍在人群簇擁下緩緩前行,五華裏路走了整整一上午,中午時分接爺回到大營村。下來便是安神的儀式。按次序由讚禮者喝唱,主祭官如法估戲,妒隍進廟,鳴炮三響。大營村由於舊廟已塌毀,新廟未及建,因此戲樓代替了廟。再後由騎彩馬人捧著城隍的行李:文卷、印璽、簽簿、簽桶等,這叫“擺馬隊”。還有一人為城隍背著被褥。數人抬著兩米見方的神龕走在“擺馬隊”後,龕用木製成,三麵鑲著玻璃,通身透明,為城隍夫婦棲居之所!最後是鐵輪大車十數輛,上卷席棚,叫“棚籠車”。車上坐的都是老人,一手一香,給爺“掬香”。
迎城隍活動進行了一整天,大營村經曆了自解放以來空前的熱鬧場麵,至傍晚人仍不散。
城隍拉來後,將在城隍廟供奉九個月,才到城隍的會期。農曆十月十四、十五、十六,一社十九堡人要熱鬧三天,渭河南岸人們翹首以待。而大營村人呢,其間不敢懈怠,修廟、籌錢、訂戲、準備祭品、搭神棚、張貼告示……十九年輪一回,三十多年來又是頭一遭,大營村人自然不會放過施展才華的機會。
索夢國精心培育的用黃早4又和莫17雜交組合的“終南一號”成功了。一同在古正頭育種的五個育種隊中,關中終南縣育種隊育出的種子第一個通過了省一級農作物品種審定委員會的正式審定命名。索夢國淚濕衣襟。這淚水既是經過痛苦的煎熬換來的喜悅,又是他棄官的代價帶來的激動。經過大麵積試驗,“終南—號”比當時流行的“白單四號”增產12.26%。關中地區大麵積種植,在中國北方夏玉米播種區,“終南一號”不脛而走,甚至連雲南、安徽等南方省區也種了上“終南一號”。
“科學有時候也是一種巧遇。”當寨子中的哈爾濱、山東、河南、天津四個育種隊趕到終南縣育種隊駐地向索夢國祝賀時,索夢國淡淡地說了這句話。這句話不僅僅是對其他育種隊的安慰,也多少包容了一點真理。然而,這種“巧遇”並木是誰都能碰上的,離不開科學思維的積澱和吸納,也離不開清心寡欲和凝神諦思的心境。隻有具備了這樣的心境,再加上反複的實踐,才能有所“體悟”以及由體悟而引爆的靈感。
那天晚上五個育種隊的聚會缺少了抬杠、唱戲和說色的內容,隻有盡情的飲酒。目標隻有一個:灌醉索夢國!索夢國不勝酒力又來者不拒,直到爛醉如泥眾人才罷休。
臘月裏,龔文宇帶領慰問團赴海南島慰問縣育種趴!這是縣上首次組織的慰問活動。說是團,其實隻有六個人,除龔文宇外,還有主管農業的副縣長徐善北,農業局一位新調來的副局長,縣種子公司、農技中心的負責人及財政局農財科一名科長。當六個人風塵仆仆地趕到古正頭寨子時,留守的一名青年要去育種地叫回索夢國。龔文宇說你帶我們去地裏看看!這會兒索夢國正光著膀子在青紗帳中為玉米授粉。他聽到払喝聲,遲疑了會兒才從青紗帳中鑽出來。他在地頭晃了晃眼睛看著那堆人,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龔文宇大步跨上前,握住了索夢國的手,隻說了一句:夢國。”餘下的話便卡在了喉嚨裏。索夢國笑了笑說:“龔書記,這大老遠的……”一行幾個人都湧上前拉住了索夢國的手,讓索夢國激動不已。徐善北拉著索夢國的手說:“你瘦了,也黑了。”索夢國一笑說:“黑了瘦了就精神了。”徐善北一時竟說不出話了。
房東老楊一見來了這麼多的人,興奮得手足無措,忙命全家人倒茶遞煙做飯,上樹采椰子……椰子一下子就抱來了十幾個,用砍刀劈開,清亮的椰汁滾出來,龔文宇他們就一人捧著半個椰子喝起汁來。晚飯後,老楊又叫來寨子的幹部圍在院子開了個座談會。龔文宇讓人把帶來的煙酒、紅棗、核桃擺出來,讓寨子的人品嚐,畢了又給每人用報紙包了一包讓帶回家去。
晚上,龔文宇待意讓索夢國和他擠在一張窄窄的床上,兩人一直扯到天微亮時才汀了個盹。索夢國彙報了島上育種的情況和“終南一號”評審的經過,龔文宇談了縣上的變化。他吞吞吐吐地說:“夢國,我走呀。”索夢國驚訝地問去哪兒?“回地區。”龔文宇歎口氣,“來終南縣六年零四個月,是我五十多年中最忙碌、也最實在的歲月。捫心自問我對得起這六年零四個月,也對得起終南縣人民了。要說政績,也算有一點吧。但這六年來也有過失……”索夢國忙打斷他的話,“龔書記你太謙虛了……龔書記你不要打斷我,曆史會把你的功績載入史冊的。放在終南縣我是說不出這句話的。”龔文宇又歎口氣,“夢國有你這句話,我心就瓷實了。自從停了你的職後,從胡縣長到下頭許多人都為你說情。屈博竟然尋上門責問我,我那會兒還想不通呢,撤了他的職。但緊接著一次下鄉看到一個老漢犁地,那牛許是老了,使出渾身的勁也犁不到前頭去,那老漢就用鞭子抽,還罵罵咧咧道:“你狗日的生來就是挨鞭子的,不打你,你知不道疼……”那會兒我突然讓司機把車停下,同情起那牛來了。回頭又一想,我是不是也成了那老漢了呢,人拚命為你出力你還用鞭子抽他打他,豈不太殘忍了點?一想到這裏,我就對自己的一些做法後悔了。人在有時候聽一些逆耳的話也是有好處的。常言道忠言逆耳利於行……”他沉默了片刻,“來之前地委領導和我談了話。雖然沒有說明調我走的原因,但我預料到了,說句心裏話,剛開始我還真覺得委屈,但幾個月來我想通了,也就誰也不怨了,要怨隻能怨自己。終南縣這幾年,也許是我人生的顛峰期,幹了幾件像樣的事,但也就因此自以為楚,主觀武斷,聽不得反麵意見,很多事沒有處理好,傷害了一些同誌,一想起就有些後悔。”索夢國被龔文宇的自責感動了,想再次打斷龔文宇的話。龔文宇說:“你讓我把話說完,這時不說就後悔一輩子。最近一些日子,我讀了一些古書,很有啟發。古人說:鑒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權不能自稱,囿於物也。聖人則自照、自度、自稱成其為鑒、為尺、為權,而後能妍媸長短,輕重天下。我年輕時也崇拜孔孟之道,每日三省吾身,何嚐不想入聖,然而一旦真的幹起事來,卻難以自照、自度、自稱,幹出一些聖人不為的事來,可見聖人不是誰想做就做的。”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夢國你甭記恨我,我來島上就準備把你領回去,讓你重新幹農業局的事,也算了結了我心頭的一件憾事,臨走心也就舒坦些。”索夢國說:“龔書記,你還是讓我育種吧。我這不是氣話,現在搞出了」號,我還想接著搞二號、三號呢。人要認準自己,我搞了二十幾年育種,還是對它有興趣。”龔文宇聽了就再沒說啥,翻來翻去地睡不著。
龔文宇一行人在島上呆了五天,索夢國請他們去看看天涯海角、獼猴島、五公祠、海瑞墓……“獼猴島離這最近,半天就回來了。”龔文宇說:“來時還真的想去看看,這會兒不知怎麼沒有
那樣的興致了,我臨走還想把縣城的新規劃在常委會上討論一下,也算了結我的一樁心願了。這新縣城的建設我不能親自搞了,把規劃搞出來,走了也安心些,逛的事以後有機會再說吧。”他不想去,其他人也就不再好開口,他們就回去了。
索夢國他們把龔文宇一行人送上了汽車返回寨子。春節前後正是島上繁育良種的關鍵時刻。這個春節,是夢國在島上過的第三個春節。
除夕,索夢國收到了寄自終南縣的一封信。那信上隻寫著一句話:“祝你春節快樂!”
沒有署名,索夢國捧著那張信紙,看著那熟悉的筆跡,禁不住熱血溢流而又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