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嗨,這幾天你鈷到那達去了?”翠翠不知從什麼地方閃出來。自從出了那事以後,她再也不叫連生哥了,老是“嗨嗨”的。黃狗正要朝翠翠叫喚,被連生踢了一腳便乖乖地臥上了。“我這兩天正忙著辦窯呢/連生讓翠翠在床板上坐下。“喲,辦窯?雀屎拉到牛屎上了,你越日鬼越大咧。我急著種花椒呢,你倒跑得沒了影。”翠翠埋怨道。連生說你急啥呢,我心裏還能沒個數,你先甭急我給你看個東西。他鑽到床扳下取出那塊進口表給了翠翠。翠翠嘴上說不要,手上卻捧著表愛不釋手,說還燙著金呢。連生說:“這就是金表嘛。”翠翠說:“你哄狗呢,金表你能買得起?”連生說金表值個啥,等我把窯場辦起來,不光給你買金表,還要買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翠翠便笑道:“那我怕要成了金人了。”她把那表戴上了腕上又卸下來,卸下來又戴上,一臉喜色。連生也喜眉喜樣地看著她。翠翠撲哧笑了:“看你瓜不愣噔的樣子,得是吃了喜娃他媽的奶了。”連生盯著翠翠的胸脯喉頭一咽說:“還吃喜娃他媽的奶呢,能吃你的奶就把人香死了。”翠翠揚手就要打他,瞼紅道:“你沒臉!”連生順勢抓住她的手,拉到嘴邊就吻。翠翠沒抽回手,隻是紅了瞼低下頭。連生便知道她的心思了。猛地把她攬到懷裏,兩人擁著就倒在床板上。連生一看門開著爬起來趕緊關門。連生壓在翠翠身上,說:”我的親旦旦,你把我能想死了。你再不來,我就瘋了,死了!”翠翠喘著氣說:“想死了你咋不尋我,光知道賣你的花椒辦你的窯。你想我哩,你是想錢呢。”翠翠忽然抽噎起來,連生忙抬起稗問:“翠翠,你咋了?”翠翠說:“我完了,我成瞎熊了,成了賤女子瞎女子了!”說著兩串淚流下來。連生忙舔她的淚水心裏一愧身子也有些軟了。翠翠忽然不哭了,摟住連生的脖子說:“你甭舔了,我招不住了。”當一切都平息下來時,翠翠的愁苦卻又上來了,她歎息道:“我完了,我成了蕩婦淫婦了,挨刀子都跟不上了!”連生也仰麵歎道:“我也完了,我成了流氓死狗了,吃槍子都遲了!”兩人摟在一起,淚水也就滾在了一起。黃狗在茅庵外頭汪汪地叫起來。

連生忙放了翠翠,幫她穿了褲子,先出去看了看,才招手讓翠翠走了。

這正是半下午時分。

翠翠離開茅庵剛一會,雪娃就上來了。雪娃見他神思恍惚就問:“你咋了?”連生掩飾地笑了笑說不咋,好著呢。雪娃說:“我想好了——你想跟水利辦窯場就辦去,我不擋你了。”連生驚疑地問:“你想好了?”雪娃說:“想好了,不幹白不幹,日狼日虎你鬧騰去,咱窮了這麼多年,豁出來鬧失踏了賣娃要飯。”連生心中有愧,披雪娃的話又感動了,一時低頭無話。半晌他才說:“好,我聽你的。”雪娃卻愣住了?“到底是你聽我還是我聽你,啥主意都是你想出來的,我擋你你心裏不受活,還不如放開叫你撲騰去。咱屋小事我當家,大事你當家,現在咋又聽我的哩?”連生裝著笑臉說:“我跟你說耍話呢,你支持,咱就再撲騰一回!”

第二天,連生幫翠翠栽種了花椒苗,又給苗苗澆了水。水要從河裏擔,他和翠翠、韓奎五一直幹到半夜才澆完。韓奎五感動地說:“連生,你給我幫忙不知叫我咋謝酬你呢。”連生心裏一酸,說道:“奎叔,謝酬啥呢,我再能給你幫啥忙呢。”他說這話時,翠翠站在他身後戳了一下他的腰。

建窯的事很順利。水利買回機子時,連生把窯體也建得差不多了。兩人商量了,連生是廠長,水利是副廠長。連生管生產,水利管銷售,雪娃管錢。他們給窯場起了個名,叫“秦嶺磚瓦廠。”這年冬天,關中一場少有的大雪落地之後,牛頭山下的窯場煙洞就冒煙了,索玉華分娩了,是個千金。同她一樣,孩子的眼睛好漂亮,眼珠兒黑亮。她給孩子起了個名兒:蓉蓉。

蓉蓉一生下來就在玉華的耳邊哭鬧。母體對於嬰兒來說是舒適的天堂,一旦離開了母體,便會有一種失落感,焦慮不安,赤身裸體,大喊大叫,仿佛置身於一個危險的世界。

分娩的過程對女人來說是痛苦的磨難,這也是女人天生的磨難。這磨難與其說是歸罪於男人,不如說歸罪於女人自己。從亞當和夏娃決定走出伊甸園的那一刻起,女人經曆了無數的分娩過程後發替再不生了,然而當那種瘙苦隨之被一個新生命取代以後,那痛苦又成了幸福的前兆。索玉華此刻想到的不是這些,當她躺在冰涼的產床上時,劇痛使她吞下了淚水。淚水伴著汗水摻揉在一塊時,她的嘴腮就含著鹹鹹的味。她想呐喊,可是沒有力氣,隻得在心中罵著王江。

此時,王江正在甘肅的公共汽車上長途顛簸。他和所裏兩名聱察正追捕轟動終南縣的“11·3”特大盜竊案的兩名主犯。他們在盜竊了縣農業銀行一個儲蓄所兩萬餘元巨款後西逃。王江等三人從寶雞追到蘭州,又從蘭州追到平涼,五天四夜的奔波有了結果,逮住了其中一名主犯,擊斃了另一個負隅頑抗的主犯。當王——江一行風塵仆仆地回到終南縣時,索玉華已經分娩兩天了,回到縣上已經晚上十一點了,聞訊後他立即趕到縣醫院住院部婦產科,一個門一個門地找,在8號病房找見了玉華。嫂子臘臘在床前打盹,玉華睡著了。臘臘抬頭看是他,說道:“江娃,你才回來,玉華念叨你幾天了。”王江胸中湧出一般愧疚之情,俯下身掀開被角,看見了一張嫩紅的小臉蛋,那臉偎在玉華胸前,小嘴還一努一努的。王江猛然間感到了父親的自豪,在那張小瞼上親了下。

玉華醒來了,看見他裝出生氣的樣子把瞼扭向一旁。臘臘說:“玉華,王江回來了。”玉華這才睜開眼說:“你還知道到醫院來。”眉眼之際蘊含著無法啟齒的怨情。王江搓著手嘿嘿了兩聲,算是表不歉意。

玉華住了七天院。那幾天,王江在玉華病床前寸步不離。嫂子臘臘第二天就回去了王江像丫環般聽憑玉華指使,一會兒換洗尿布,一會兒倒開水……還要趕回幼兒園做飯送飯忙得團團轉,加上在甘肅幾天幾夜沒睡過好覺一躺下便在病床那頭呼呼大睡。出院後王江用所裏的三輪摩托車把玉華送回了祖庵自己上班去了。雖然是孫女,王江媽心裏不高興,但還是忙前忙後汀雞蛋、洗尿布,買桂圓棗……她心頭少了一道重負,可以在村裏人麵前吐一口氣了。她逢人就說送子娘娘功德無量?其實是誇耀自——己在周公廟的功勞。婆媳之間因了孩子的出世關係也融洽了一些,婆婆囑咐媳婦一些月子裏應該注意的事兒,特別叮嚀月子裏不能同房。玉華笑了笑說:“媽,這話要對王江說。”玉華在家住了十多日,王江用摩托把她接回縣上。孩子的出生為他們的婚姻塗上了一層理想的光暈,同時也加深了夫妻感情的基礎。玉華安安靜靜地休著產假,王江也得到所裏的照顧,一個多月沒有出差,兩口子恩恩愛愛,渡過了他們婚姻史上幸福和諧的一段時光。然而,他們都料想不到,一年過去,他們的婚姻就發生了質變。索玉華在獲得了一種全新的愛情體驗之後,她隨之便獲得了嶄新的人生。而這種嶄新的人生也就決定了她的命運。任何輝煌的背後都隱藏著一個可怕的魔鬼,隨時都有可能伸出魔爪斬斷那輝煌的翅膀。

索玉華浪漫而輝煌的愛情是從那個海鷗牌照像機開始的。她在獲得愛情的新生那短暫的兩年中根本就沒有料到浪漫而輝煌的背後隱伏著痛苦和災難。造物主既然賦予了她美麗的姿容和軀體,也就同時賦予了她的不幸和災難。而當不辜和災難消失之彙,終南縣也不過是增添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玉華和王江為給女兒蓉蓉報戶口曾鬧了幾個月的別扭。玉華別出心裁的要讓蓉蓉跟她姓索,並用外國人作例子,說外國孩子跟母親姓的多的是,“要不,就叫索王蓉,既帶上我的姓,也帶上你的姓,反正是咱倆的孩子嘛。”王江說:“那不會叫王索蓉?天底下那有把王字玟在中間的?”玉華又換了主意,說“那幹脆叫索蓉好了,下一個姓王。”王江說:“屁,誰準你生二胎。”兩口子一個不讓一個。王江後來有心讓步——又怕父母不同意。按農村習俗,孩子跟母親姓,就意味著男方上了女方的門,做了上門女婿,叫“倒插門”。王江嘔著氣說:“你要讓蓉蓉姓索、我就不回來了。”說完摔門而去真的兩個多禮拜沒回來。

玉華獲得了酸澀的勝利。這種勝利並沒有帶來精神上的愉悅,代之的是內心的更加苦悶。蓉蓉一歲多以後,她越來越瞧不起王江,認為他文化層次低,缺乏男子漢的氣質,感情粗糙……總之和他在一塊覺得乏味無聊。她開始後悔和他的結合。她漸漸意識到,當初她苦苦地追求王江其實是急於填補沈毅號帶給她感情上的空虛和寂寞為了女人那可惡的虛榮心。現在一想起對王江的乞求實在是一種恥辱一一人格的自鮮。我幹了一件多麼傻的事啊!她自歎道。她甚至懷念起沈毅號來那才是個有骨氣的男人啊!玉華陷入了一種難以自拔的愧疚的苦悶之中,感到了愛情墓穴中的屍臭。

於是,她便開始了無意識的尋找。

在這種尋找過程中她難免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和靈魂的洗禮。春末夏初的一個禮拜天,玉華帶著蓉蓉在街上閑逛。和幾年前比較,街道上的人突然增多了,小商小販湧滿了街道,一逢集日,街上更是擁擠不堪。東關十字那兒新華書店、秦嶺商場都在蓋營業大樓,建築圍牆占了人行道,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就把那兒堵成了“盲腸”。玉華從那兒往過擠時,有的男人就有意無意地朝她身上蹭。玉華沒有理會,她知道自己的美麗,這美麗是女人的本錢,男人的羨慕並不是丟人的事,相反地覺得自豪和驕傲。她高揚著頭從蹭她的男人身旁經過時目光中有一種陶醉的神色。逐漸開放的縣城不乏現代文明和華美新穎的女性裝妝品,那鮮豔的紅裙子、緊身的牛仔衣、瀟灑的蝙蝠衫……高跟鞋、低領衫、口紅、耳墜、項鏈、戒指……反正縣城流行什麼,玉華就羨慕什麼追求什麼,加上她那高雅氣質嬌美的容貌和苗條的身材,自然成為縣城的一顆燦爛奪目的星星。紅裙子、牛仔衣、蝙蝠衫有了,高跟鞋、低領衫領咯過了,口紅、耳墜抹過了也戴上了,難一缺憾的就是項鏈、戒指。玉華一定也會有的,隻是目下錢還不眵。

在自我陶醉中,玉華走到北大街曙光照像館門前。曙光照像館經過重新裝修,門麵煥然一新,門口的彩照和黑白照廣告引人注目,幾乎都是女性的倩影,其中一幅少女的黑白照片特別惹人眼目。那少女瓜子般的臉上綴滿甜甜的微笑,迷人的杏眼、秀翹的鼻梁、小巧玲瓏的嘴巴……輪廓鮮明,光彩奪目。照片的左上方有一行字;“十八歲年華。”

“照像嗎?請進。”營業室一位中年婦女熱情地問她。玉華點點頭開了票。照像的是一位身材修長十分帥氣的小夥子,見她進去便問:“彩照還是黑白?”玉華回答給蓉蓉照張彩照,給她照張黑白藝術照。小夥子給蓉蓉照了後,便讓她走到像機前,指揮著她:“臉向左稍微偏些,好了,放自然些……就像單位給你發了一百塊錢的獎金。”玉華想,我的天,有一百塊錢獎金我就夠買項鏈了,於是就笑了。

“好了。”小夥子哢嚓按了快門。

幾天後,玉華取了照片,對自2的照片感覺很滿意,便讓放大十二對,交了八塊錢。

玉華小時候的照片很多,可惜都不知扔到那兒了。二十歲以,後,她幾乎很少照像。這次拿到放大了的照片後發現自己還很年輕,並不比那“十八歲年華”的少女遜色,換句話,她依然不減少女的魅力。

玉華迷上照像了,和那照像的小夥子也混得很熟。那小夥子是興平縣人,頂替父親接班的,二十四五歲。他喜歡上了這個常常光頤攝影室的女人,每當她步入攝影室,他的眼前便一片金碧輝煌。他十分耐心地變換角度給玉華照藝術像,像擺弄一件藝術品。玉華也覺察到他的心思,但她並不反感,卻有幾分滿足和陶醉。她也漸漸地喜歡並傾慕那小夥子。那小夥的一顰一笑、舉止投足都很典雅,可謂風度翩翩。

申華隨索夢國在海南島渡過了三個寒暑後一同回到了終南縣。龔文宇受命回地區任水電局長,縣上領導班子隨即逬行了調整。胡景林任縣委書記,經民主選舉產生的縣長是原教育局局長萬彬山唚根據上級指示縣上成立了人大常委會,將“終南縣革命委員會”改名為“終南縣人民政府”;公社、大隊兩級革命委員會同時更名為管理委員會。胡景林和萬彬山上任後按照“四化”(年輕化、知識化、革命化、專業化)的標準對縣級中層和公社領導進行了大換血。在議到農牧局(原農業局一分為二,成立農牧局、林業局)局長人選時,常委會產生了分歧意見,三名常委提出讓索夢國幹,三名反對,常委由七人組成,此時就看書記胡景林的態度了。而胡景林也極為矛盾,對索夢國的人品和才能他是熟悉的,但上次索夢國不辭而別去了海南島,他內心是很不痛快的。從內心講,他也認為當時對索夢國的“停職檢查”處分有些過分,但同時又認為索夢國的作法有摜黨組織的原則。“停職檢查”,就是讓你認真檢查嘛,你一個字的檢查都不寫,卻耍脾氣跑得遠遠的,組織原則、黨性觀念都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甚至為索夢國停職一事和龔文宇的爭執感到內疚。你索夢國就是不成熟嘛,即就是組織上錯了,你也不能耍小孩子脾氣一拍屁股溜了嘛。更叫他內心不舒的是索夢國停職期間沒有和他談過一次話,他也就無法把他和龔文宇的爭執向他透露。當然,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一名黨的幹部,他不會違背組織原則將爭執的過程和盤托出,那樣無疑會給下級留下他和龔書記不和睦的印象。但你索夢國來一次,也說明你對我的尊重嘛,起碼叫你知道我胡景林還是十分器重你嘛。你索夢國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我,難道還叫我去找你談不成?

因此當他聞訊索夢國不辭而別上海南島之後,他對索夢國的看法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但同時他又覺得農牧局唯有索夢國幹比較合適一不,是最理想的人選。胡景林思量來思量去,決定和索夢國進行一次談話,看談話情況再決定。

索夢國接到縣委辦公室的通知,內心也非常矛盾。他明甶胡景林和他要談什麼,因為已有傳同到他耳朵裏。經曆了兩次挫折,他不想再涉及官場了。難道還要三上三下?甚至七上八下?他已經四十八歲了,五十知天命。他深感自己的天命中沒有當官的基因,固執己見,缺乏應變能力和隨遇而安的惰性,這在政界都是極為忌諱的。

但索夢國還是按時進了胡書記的辦公室。這不能排除他的組織觀念和黨性原則,也離不開他所受的理學思想的影響。他在讀書時對呂祖謙的理學思想印象頗深。上高中時的曆史老師姓袁,是位理學儒士,在講到呂祖謙時特別動情,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同呂祖謙同籍,都為浙江人。呂祖謙是南宋理學名派中著名的代表人物。宋明理學,為中國曆史上有名的社會思潮,原旨是針對漢唐以來經學的反動。北宋慶曆熙寧間,以義理之學代替注疏之學,以疑經改經代替疏不破注,一時蔚為風氣。宋明理學一出現,便以它自身特有的新麵貌改造舊儒學,成為後期封建社會的官方哲學,影響和支配著整個上層建築領域。呂祖謙曾與朱熹、張栻齊名,號稱“東南三賢”。他的思想具有折衷調和色彩,提倡致用之學,主張“講實理,育實才而求實用”。他的尊君尚賢論,直諫與順諫意識對索夢國影響極深,因此才有他幾年前向縣委書記直言“上書”的行為。他認為上者不可驕亢暴虐、剛愎自用,下者不可唯命是從、曲意阿奉;上者必須借助於規諫,不能納諫是最危險的。作為下者,隻有無所頤忌地向上者諫議,才是符合君德的。但呂祖謙思想的矛盾之處在於尊君與諫君兼容,這有時不免讓人無所適從。尊君者自然應為君效力,自然縣委書記不能稱作“君”,但作為上一級領導需要“召見”他時,索夢國沒有理由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