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這些因素,在胡景林的辦公室裏,索夢國一開始有些遲鈍。相反這遲鈍在胡景林看來卻是沉穩。胡景林沒有從索夢國的“曆史”談起,他怕觸痛了索夢國的傷疤。他談了對終南縣農業現——狀的認識,並不斷征詢索夢國對有些問題的看法。這樣索夢國才放鬆了,雖不是侃佩而談,但也能對答如流且有獨到的見解。胡景林有時沉默,有時點頭。他是本縣土生土長的漢子,在擔負一縣之“君”時不能不考慮到終南縣農業的發展,幹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末了他對索夢國說:“好,今天咱們隨便聊聊,以後有機會再諞吧。”
幾天後,縣委的紅頭文件下發了。在密密麻麻的中層領導任職名單中列有索夢國的名字。這是索夢國第三次涉足官場了。
索夢國上任十餘天後帶著局上一名幹部和工程師老馬查看了全縣的水利工程。到達澇峪水庫時,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來了。踩著薄薄的雪片,他們上了水庫大壩。一踏上大壩,索夢國就有一種說不淸的心緒,親切還是惘惘?也許二者都有。小時父親經常帶他來這兒,站在大壩上,父親敘述著那天夜裏他領人趕走國民黨兵保護了這座水庫的過程,言語之間溢滿驕傲和自豪,“夢國,爸一生沒做過啥大事,就這座水庫爸感到對得起共產黨人,對得起終南縣人民了。就這件事爸一輩子都不會後悔,現在呢爸一天操心勞神鬧初級社,高級社,想不到有群眾不願意。群眾不願意也得幹,這是黨的政策,咱一個黨裏頭人,咱不幹叫誰幹?世事麼一茬茬地變化,錯也罷對也罷你爸或許不知道了……”
父親說著這些話時索夢國似懂非懂,隻是含糊的點頭應聲。在他的心目中爸是偉大的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爸說的一切部是沒有錯的,可他從來還沒見過那天爸在說那番話時近乎憂傷的語調。三十多年過去之後,他才有思考父親這番話的能力。
澇峪口又名斷頭溝。關於斷頭溝的來曆,有魏征監斬普濟摩尼龜的傳說。唐貞觀年間,受龍君之命主管渭河的普濟摩尼龜與算卦先生打賭,把清風細雨改為惡風暴雨,摧毀了無數莊房田產,生靈慘遭禍害。民間上告龍君,龍君震怒,差宰相魏征監斬普濟摩尼龜。普濟摩尼龜祈求唐王作保,唐王便找魏征下祺。魏征下著下著朦朧入睡,隻見龍君差使者鯨前來送旨,魏怔即同使者鯨來到澇峪,隻見四麵環山,北有深穀,十分幽靜,便於午時三刻將普濟摩尼龜斬首。普濟摩尼龜乃渭河水族首領,問斬之日,渭河水族都來祭奠相送。約已牌時分,天空烏雲四起——雲暗風急。待普濟摩尼龜被斬,天便降雨,澇峪上空,血雨混合溢滿山溝,大大小小的龜仰天長嘯。此後每年一到普濟摩尼龜的忌曰群龜便縮頭縮尾雲集澇峪溝。從此澇峪溝便被當地人稱為斷頭溝。
水庫管理處的兩名幹部陪索夢國查看水情。夏秋幹旱,蓄水量不足三分之一。壩的正中和兩側有四道裂縫。索夢國皺了皺眉問:“這裂縫是啥時出現的?”
“今年春上。”管理處一位千部答道。“那你們為啥不上報?”索夢國瞼色嚴厲了些。“去局上開會時說了幾次,回答說沒錢/“沒錢你們就再不管了,出了事咋辦?蹲監獄都遲了。”索夢國沉著臉說。
那名幹部不吭聲了。
“你們算過帳沒有,補修壩體得多少錢?”索夢國稍稍緩和了語氣。
“最少得五萬。”
“有預算表嗎?”
“沒有。”
“趕快鬧預算。老馬你留下束……這幾處裂縫一灌水,泡上兩天這壩就完了。”
索夢國正說著,從溝裏走出來一位披著雪花的老農,看樣子有六十多歲,背著一捆幹柴。老農晃晃搖搖地從水庫東邊的小路下來,在索夢國他們十來米遠的地方歇上了。他眯著眼瞅了瞅他們幾個人,好似在自言自語:“斷頭溝,斷頭溝,龍君顯靈咧。”索夢國朝老農走過去,問道:“老伯,你是那個村人?”
“斷頭溝下二裏路,你不知道是啥堡子?”老農搖著頭,“龍口村。龍君一發怒,龍口村就要招禍呢。你們這當幹部的,一天到晚不動彈,東遊遊,西轉轉,下棋胡遊諞閑傳,端茶壺,抽紙煙,占著雞窩不下蛋。”老農說著說著有些氣憤了。
索夢國有些內疚,知道老人所指必是水庫裂縫無人管的事了,便說:“水庫不安全,我們檢查一下馬上就修。”
“都一年了檢查咧誰管?一天把頭能睡扁,把椅子能坐散,把圈圈能畫滿,把酒杯能捏爛。”老人換了口氣又說:“酒壺捏爛咧,筷子磨短咧,黑食塞滿咧,招禍不遠咧。”
順口溜說完,他瞥了索夢國一眼,搖搖晃晃背著幹柴下山了。“那是龍口村的一個瘋子。”水庫管理處的一位幹部走過來對索夢國說:“一天沒事了就在水庫上逛,說些怪話。”
“瘋子?我看他靈醒著呢,倒是我們糊塗著呢。”索夢國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那名幹部一下子紅了瞼。
索夢國立即回縣上把澇峪水庫的險情向徐善北作了彙報。徐善北仍然當著管農業的副縣長。徐善北自責著說:“也怪我官僚主義,沒下去檢查。”他忙向萬彬山縣長彙報了。萬彬山叫上徐善北和索夢國驅車查看了水庫。萬彬山一看就火了,“這麼大的事,一天都是幹啥吃的!”
索夢國沒分辨,心頭沉甸甸的。“這事我有責任。”徐善北向萬縣長檢討。萬彬山回縣即批示縣財政局,“速解決澇峪水庫搶修資金五萬元,不足部分由農牧局承擔。”
索夢國第三天就帶著搶修隊上了澇峪水庫。資金雖還沒有到位先欠帳把物資運上了水庫。澇峪溝下麵幾個村子的群眾聞訊趕來,把大壩擠了個嚴嚴實實。龍口村那個農漢看見索夢國竟然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青天大老爺,我老漢給你賠不是了!”
索夢國彝子一酸,忙攙起老漢說道:“老伯,你批評對著哩。要不,我要坐監獄,弄不好要斷頭呢。”
索夢國一聲令下,搶修隊員便掄起钁頭,開挖壩麵壩麵挖到一定程度,才能砌石。幾個村子的群眾也加入了搶修庫壩的行列中。
索夢國連著在水庫和搶修隊員一塊幹了五天,才回去參加縣上的一個會了。
申華挑上了新成立的農技中心主任的擔子。農技站由於人員增加,業務量增大,便改名農技中心。他已同單位的崔雲婷成了家。崔雲婷幾年前從地區農校畢業分配到農技站管實驗室。她是縣南林家堡人,個子雖矮些,但模樣看上去溫順、文睜。
主任的位置讓申華有些恐慌不安。他甚至有些抱怨索夢國:農技中心高一頭大一膀的人多著呢,你這不是存心要我出洋相麼?弄不成砸了鍋叫我申華丟人不說,連你也要背黑鍋呢。農技中心的人才濟濟,農藝師五人,助理農藝師十二人,技術員二十五人,幾乎是清一色的技術人才。申華雖然已取得助理農藝師的職稱,但由於沒有進過農業院校的大門,就顯得資曆淺了。好在他人緣不錯,有人雖不服氣,也沒有公開提出反對意見。
農技中心除了繁育良種外,還要承擔農作物品種資源調查、土壤化驗普查、農作物藥物試驗、病蟲害防治、蔬菜果樹園藝等項工作。以前,農技站的工作是局上抓什麼搞什麼,發生什麼病蟲害研究、防治什麼,處於被動應付的局麵,科技人員蹲在機關下棋聊天。中心人不多,地盤不小,擁有十來畝地,院落空空蕩蕩足夠建幾個籃球場。單位房子闊綽,一人一間,很多幹部把家屬也搬了來,不愁沒事幹。申華看準了中心工作的這一弊端,心想既然被促上了架,那就好歹幹吧。要幹就得先從革除弊埔做起,來它個大撲騰,幹瞎幹好走著瞧吧。因此一上任他就提出“技術先行,走向基層;立足預防,著眼豐收”的十六字方針,把所有人員編成四個組,每年輪流在全縣十四個試驗點蹲點三個月。每個組每年研究一個課題,出一項成果。海南島育種隊繼續培育“終南”玉米係列品種。申華還製定了嚴格的考勤、獎懲製度,每周244一上午,全體人員集中在中心開會,每月初搞一次評比。申華的這些措施,大多數人支持,少數反對的人又找不出正當理由,隻好聽從安排。從總體上說,科技人員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中心的工作也開展得有聲有色。索夢國對他的工作給予了肯定和支持。他鼓勵申華道:“你大膽幹,有什麼事我給你頂著。”
中心的事安排妥當後,申華便隨第一組下鄉的人下到了離縣城十裏的魯西村試驗點。
魯西村是天主教教民集中的村子,村民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教民。天主教較伊斯蘭教傳入時間晚,較基督教早。鹹豐七年始,天主教在魯西、魯東村周圍傳播,建起了教堂,先後住有德國、意大利神甫,主持周圍幾個縣教務。民國二十一年,魯西村主教張指南在村子設立修道院,招收修生五十餘人,因地址偏僻,交通不便,引起學生鬧事,燒了教學樓,修道院遂遷至鄰縣周至。以後村上又辦了育嬰堂,因條件差、管理不善,嬰兒半數以上死亡,育嬰堂又遷往扶風縣小營村。民國三十一年,終南神甫盧九思在魯西村修教堂三間,名曰“東十字山”,每年春秋占禮,關中各縣教徒朝拜者數以萬計。一時間轟轟烈烈,甚為壯觀。文革中天主教被禁止活動,近幾年又複蘇抬頭。
申華和老陳、小周住在一戶姓王的教民家。一開始,申華他們小心謹慎,生怕言行之間惹教民不快。王家的土牆上貼著耶穌、聖母的畫像和經文。每天早上教堂的大鍾一響,王家全家去村子西頭的教堂誦經,誦經畢才回來吃早飯。在他們誦經的當兒,申華他們冼漱,洗漱後到村外轉一轉,然後回來和王家人一塊吃早飯。時間一長,申華他們發覺除了信仰上的區別外,其他生活習性和普通人沒有兩樣,這才放心地和他們扯淡拉家常。
主人叫王俊清,五十來歲,上有老母,下有兩兒一女。大兒子分戶另住,女兒也出嫁,他和小兒生哲“過”(指住在一起過日子)。生哲已有一子,全家五口人。王佼清的妻子是村上的婦聯主任,要不是突擊搞計劃生育,也就沒有多少事。因此,她對申華他們的飲食起居操心得十周到。申華他們每天交五毛錢夥食費,村子給王家每天補助三毛。八毛錢在當時也算不上高標準,隻夠普通的飯錢,有些人家還想從中摳一些土錢出來。婦聯主任沒有虧待他們,一周吃一回肉,頓頓飯見油星,細細一算帳,申華他們覺得王家恐怕還要貼賠哩。好在王俊清是個木匠,生哲買了個拖拉機跑運輸,王家也不計較。
一日無雨,王俊清兩口子和申華、老陳在炕上諞閑話,小周和生哲在後院門口下象棋。生哲的兒子剛上小學,在飯桌上做作業,一邊做一邊念著拚音字母。王俊清的老母親在她的炕上睡覺。生哲的妻子坐在飯桌旁納鞋底,監視兒子做作業。
老陳和王俊清同齡,話也就多些。老陳問王佼清:“你們天主教講究啥哩?”王俊清回道:“講究啥?還不是教人行善,講仁慈,甭做惡,不殺生,孝敬父母,不嫖不賭。”老陳說:“那和儒家的學說差不多。”王佼清年輕時上過私塾,懂一些儒家的學問,就說:“要和儒家不一樣,也傳不到中國來呢。外國的東西到咱這兒能落住腳,還不是符合仁義禮道。再就是儒家的本性是止惡向善,天主教的主張也一樣。如果違背了儒家的基本原則,那它能在中囯站住腳?還不是一陣風就吹了?”老陳說:“老王你還是個研究家呢,我咋都沒想到那一層呢。”王俊清說:“咱個農民老粗,還不是胡琢磨呢。老陳你甭笑話。”婦聯主任接了話茬,“老陳你甭聽俺當家胡諞。他一天光會胡諞,人越多他越諞得美,也知不道自己姓啥為老幾。”我看老王要放在正經地方,說不定要當教授呢:老陳笑了。王俊清說:“要不是沒錢念書,說不定我都當卞國家主席呢。”婦聯主任噗哧笑了,“越吹越胂咧,憑你那腰吊肋子稀的摸樣,還能當國家主席,還不把人羞死了。”
申華這才接話了:“老嫂子你可不要小看王哥。我看王哥天堂飽滿,耳大鼻寬,還真是個天子像呢。”申華這麼一說,王佼清更神氣了;“十八歲那年我要當兵,我大硬是不準,說害怕把命送了。要不是我大擋,我現在至少是個司令員呢。”他得意地瞟了婦聯主任一眼,“那你就是司令員的太太了,還用當著婦聯主任?整天尋這家媳婦刮宮,尋那家媳婦結紮,挨人罵,受人氣。”婦聯主任一撇嘴,“誰稀罕你那太太,婦聯主任咋,大小也是個官呢,太太算個啥?”
這當兒,小周和生哲剛下完一盤棋。這個說你那臭棋,那個說你還不是悔蠃了兩個爭得瞼紅耳赤。王俊清的孫子還在念著什麼。生哲的妻子放下鞋底去灶火和麵做飯去了。
又閑扯了一會,婦聯主任問申華:“你媳婦弄啥叫?”申華說:“和我在一塊呢。”婦聯主任又問有娃了麼,申華回答還沒呢。“生哲跟你一般大,娃都七歲了,你要加快進度呢。”婦聯主任用了一句生產上的名詞。王俊淸說:“進度啥哩,人家申主任講究優生優育呢。現在吃公家飯的隻能生一個,誰像咱生一群。”婦聯主任在被窩蹬了王佼清一腳,“還不是你的功勞,沒瞼!”王佼清哈哈笑了。
生哲媳婦擀好了麵,婦聯主任下炕幫著擇菜燒火,申華也要下炕幫忙。王佼清說:“你坐你的,食堂一個人要做幾十個人的飯,咱這七八個人還用得上你再攪和。”
飯做好了,王家一家人先跪在那穌像前誦經文:“天主降福我等、及所將受於主普施之惠,為我等主,耶穌基督、亞孟。”申華、老陳、小周坐在凳兒上看。王俊清老母誦得最認真,樣子也最虔誠。王俊清的孫子則結結巴巴,有一句沒一句,逗得小周捂嘴偷著笑,被老陳瞪了幾眼。
飯間,老陳問王俊清:“你們的經文最後都有句亞孟,是哈意思?”王俊清回答:“那是經文的結束語,意思是完了。”
飯後,王家人又誦經:“全能者天主,所賜萬惠,我等感激稱頌,維生維王,世世,亞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