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一時正戲開演,一部分人被吸引到會場中央,愛好者早已坐凳守候多時。易俗社和戲曲研究院都是關中資曆頗深的兩個劇團演出陣容強大,名家薈萃,好戲連台。
易俗社上演的是連台本戲《五典坡》,戲曲研究院上滇的是《火焰駒》。兩出戲都屑於秦腔傳統劇目,百演不衰,且都由名演員任主角。觀眾看得如醉如癡,忽而向東,忽而向西,不知看誰家的好。
正戲落幕,鑼鼓家夥驟然大作,鏗鏘有力。夾雜著鍾聲磐聲樂器聲和三聲炮晌,香煙繚繞,紙灰飛揚,善男信女們開始頂禮膜拜。
縣委工作組監督了整個會城隍的過程。索夢國有機會和沈大堯接近並同床共枕了一個整夜。索夢國這才解開了沈大堯幾年前瘋瘋癲癲的之謎
“老索,你是個讀書識字人,有些話給你說我老漢心裏頭才睹實。自從治死了那頭牛後,我就覺得沒臉見人了。人憑啥活著?還不是一張臉。這瞼要是叫人唾唾沫抹屎尿,還不如把這張瞼叫狗咬了叫驢踢了!我往回走的時候就想著回去上吊抹脖子,誰知道還沒到屋門口就跌爬上了那一跌爬我那魂就沒了,我大就拉著我到陰間。陰間的小鬼都笑我:又來了一個屈死鬼〗把他家的,我跪上就朝小鬼磕頭。”
沈大堯枕著個石膏枕頭。他一年四季都枕著那石資枕頭,頭油把枕頭染成了黑色。這會兒他把石膏枕頭翻了個過兒,問身邊的索夢國:
“老索,你說這人一輩子活著圖啥呢?”索夢國翻了個身答道:“圖啥?有些人活著為了吃飯,有些人吃飯為了活著。依我說都對。可是人活一世如果沒了人格,沒了追求,沒了理想,就跟動物差不多。老沈你說是不是?”
“就是這個理兒。我沈家祖祖輩輩走得端,行得正,立得起,坐得下。我大就給我說過:堯娃子,咱沈家啥都可以不要,這張臉說啥也不能撂了要是把臉撂了,就把咱沈家的門風倒了。這話我記了一輩子。老索你說我把牛醫死了,還不是把沈家的門風倒了。你說我咋樣活人呀?可老天爺不叫我死,硬是叫我得了那羊角風,糊塗那一陣子。要是不糊塗我沈大堯能活到今天?要是不糊塗那王八能給我托夢?這不明明是叫我重活人呢?重活人就得有個事幹,叫鄉黨們再甭朝我的臉上唾!我這才鬧了這會城隍的事。這也是沒法的法!牲口我是看不成了,再看鬼信我的醫術。鬧這會城隍也算是天意吧?有啥意思沒啥意思鬼球知道?可咱弄了,就得弄好,鄉黨們促哄咱咱再不敢給鄉黨們丟臉……”沈大堯說累了,喘了一陣氣。
“你困了,睡吧。”索夢國說。
“你甭看我白天撐得那麼硬,心裏頭累得很呢!我是蚧蚪撐桌子硬撐呢。我心裏清楚得很,遲早有一天我會為這事躺下起不來了。”
“那幹脆尋個人替你操勞那事、好好歇上。”索夢國說。“怕不行呢,說實話,這一攤事交給旁人我不放心申為這事死了也是我的福份,是我沈家的福份。”
索夢國不語了鄉他在想著,人各有誌不可勉強。特別是像沈大堯這種人絕不會輕易放棄自己一生的信念和追求。跟你一樣,他也是個固執抱著一個死觀念不放棄的人。
兩人在迷糊中又談起了兒女之事。這時索夢國才知道,玉華的第一個丈夫,原來就是沈大堯的兒子想到玉華,他不知怎麼心頭一陣難受。由玉華想到鄭梅,又想到小彤,索夢國便陷入了—種難以自拔的彷徨之中。
背一張人皮真難啊!他歎道。在他歎息的那一刻,沈大堯打開了粗重的呼嚕聲!
劉田在四川成都郊區的一座破廟裏束手就擒。李憲章所長帶領王江等六名幹警在成都郊區發現了劉田的形蹤。在當地公安機關的協助下,他們包圍了那座破廟。劉田手持利刃,揚言誰進廟就和誰同歸於盡。幹警們喊了半下午話劉田就是不出廟。傍晚李憲章令幹警強行抓獲。王江和三名幹警破門而入。劉田揮動利刃朝最先進去的王江刺了一刀,王江躲避不及被剌中右臂。他躲過劉田的第二刀,一腳踢中劉田的腹部。劉田倒地的一霎那朝王江拋出了利刃,王江早有提防,一側頭利刃從耳邊閃過插進牆中。幾名幹警一擁而上將劉田捆了。曆時月餘的大追捕任務順利完成,各路幹警陸續返回。
李所長一行在城外縣交警大隊門口下了車。這裏正在緊張地進行著灃京路施工,路基剛剛開挖,石子沙子堆滿路兩邊。他們押著劉田徒步走過坑坑窪窪的灃京路,在東關十字一人吃了一碗扯麵,才回到派出所幹警們疲憊不堪。他們得到了一個禮拜的假期。王江先在縣醫院換了傷口的藥。那一刀刺的不重,隻傷了肉,未傷著骨頭。然後他在一家個體理發店理了發才回家去。傍晚的幼兒園冷冷清清,玉華也沒在。他在櫃裏找襯衣襯褲時發現了一疊像片,上麵幾張是蓉蓉的,再翻時大吃一驚,有幾張竟是玉華的裸體照!他一陣目眩。
第一張是全裸照。玉華站在一張床前,手不自然地捂在胸前,兩腿緊攏,臉部有些緊張扭曲,目光迷惘。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幅放大了的男人照片,模樣清秀,二十來歲的樣子,
第二張背景是在家中。玉華臥在床上,雙臂枕在頭下,目光顯得柔和了些,表情也較第一幅自然了些!整個照片色調陰暗,顯然是光圈和速度未掌握好的緣故。
第三張依然是全裸。玉華一手舉著一束鮮花,另一隻手捂在乳頭上,那女人最神密的部位暴露無遺。明亮色調下那十分自然的微笑,像是在展示和炫耀自己肉體的魅力。
第三張照片的背麵,是她用圓珠筆寫的兩行字:女人的肉體並不僅僅屬於別人。它屬於整個世界。
放屁!王江把手中的照片狠狠地扔到了地上。你屬於整個世界?那要世上這些男人幹什麼?他媽的你瘋了,你的肉體不屑於男人了那你光著尻子在大街道走一回試一試,讓整個世界的男人都看,都搶著跟你睡覺?王江有些歇斯底裏地在房子裏轉著,轉了一會和衣躺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翻來覆去地心裏發燒,便赤腳下了床把地上的那些照片憤憤地踩了一通。
誰照的這些照片?那個掛在牆上的男人是誰?王江冷靜下來時,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玉華的變壞一定有人教唆,那個教唆犯會不會就是照片上牆上掛著的那個小夥子?他又焦燥起來,在房中踱過踱去,腦子似要爆炸,傷口也在隱隱發痛。一連串的疑問閃出來:這些照片是何時照的?和他結婚前還是結婚後?這狗女人難道有了外遇?她為什麼要照些淨尻子像片……他索性拉滅了燈頹然坐在凳子上。這時有人用鑰匙開門。
王江霍地站起來。燈亮了,是玉華引著蓉蓉回來了。玉華在燈亮的一簍那嚇了一跳,“你啥時回來的,咋也不打個招呼。”
“打啥招呼?”王江氣呼呼地責問:“你幹啥去了?”
玉華一低頭發現了地上散亂的像片橫眉責問:“你憑啥亂扔我的像片?”她彎下腰拾起那些像片。
“憑啥?”王江冷冷道:“你是我的老婆!”
“可是我不是你的私有品。”玉華拾完照片站起身,“我有保留個人隱私的權利。”
“你放屁!”王江撲過去揪住玉華的頭發,“你這不要臉的婊子!”
蓉蓉嚇得抱住玉華的腿哭起來。
玉華一動不動,黑眼睛充滿委屈和愧疚。王江使勁一推把玉華推倒在地上。蓉蓉也隨玉華倒下了。玉華起來把照片裝進提兜裏,拉著蓉蓉開門走了。
當王江寂寞地擁著被子躺在床上時就疲乏得連眼也不想睜了,他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醒來後房子仍是空空蕩蕩。他起來擦了把臉到街上吃了點飯,一個人在街上漫步。他希望能碰上玉華,讓她把那些照片說清楚,說清楚了也許他會原諒她。再說四十多天沒有挨過女人的身子了,他也真有些受不了了。街上的路燈下或是夫妻或是情侶悠閑地散步,更引發了他思念玉華的渴望。他踱回幼兒園又在屋裏翻了起來。他突然閃出再看玉華裸體照的念頭來。此刻閃出的這個念頭使他有些激動和顫栗,體內溢起無法遏製的欲望。
他翻出了一本綠皮日記本,上麵密密麻麻地寫了十幾麵,像是抄下來的,又像是玉華自抒的內心自白。第一麵是首詩:
“是誰在呼喚,在我的心靈深處?啊,是你嗎?我的愛情!我愛你,訴不盡千言萬諺,282
我愛你,傾不盡千絲萬縷。愛你,以童年的真誠和少女的溫柔,愛你,以眼淚、微笑以及整個生命!要是沒有你,我的心就注滿了空虛,要是沒有你,我的心就沒有了澉蜻。”
第二頁是玉華的反思:
“認識了他,才惑到自己像是一抹被愛情遺忘在路邊的小萆。我反複捫心自問:我有愛情麼?我和他的結合是愛錆的產物麼?和沈毅號雖然隻有短暫的一夜,卻銘骨刻心。那是靈與肉的交融,是陌生的碰撞……恨他?愛他?說不清道不白。人常說女人是一個謎,可他難道不是一個謎?我不後悔,永不後悔。他為什麼那麼肴重女人的員操呢?員操真的就是女人的全部嗎?貞操是女人的椽皮筋。這個比喻多麼有意思啊。”
第三頁則更為露骨地讚美性愛:
“婚姻是一口陷阱。有了它就得恪寧各種製約,什麼道德、倫理、貞節——但愛情在哪裏呢?這個世界誰承認它呢?這就是東才女性的悲哀。
西方國家的女性,講究的是一生不結婚,一生都在戀愛,那是多麼有意義多麼自由啊!
性愛,沒有味的性愛一生不如有味的一次,那才令人銪魂呢。隻那一次,死了也值得。
我能從這種沒有愛情的束縛中沖出去麼?我向往,但又懼怕。怕什麼?鬼晚得。誰來拯救我?難道是他!!!”
那三個歪歪斜斜的驚歎號如三把推子刺傷了王江的心。他歎道:完了,玉華完了。女人一旦糊塗到這種地步掐鼻子都救不醒了。他無法入眠尋了一盒火柴想把那淫邪的綠皮日記本給燒了,想了想他又放下火柴,把日記本塞到枕頭下。他此刻想不出保留這個日記本會有什麼用處,反正得留著。
終南縣城正在進行有史以來城建的最大動作。南北大街同時拓寬改造,南北新街和灃京路鋪築水泥路麵。與此同時,工商銀行、稅務局、交通局、保險公司都正在建六層以上的辦公大樓。鍾樓四個角蓋起了仿古建築的商業用房,垂簷硫璃,前高後低,同鍾樓一起形成龜狀。縣長萬彬山親任拆遷建設總指揮,現場辦公,使得拆遷改造工程較為順利。但總免不了釘子戶以及一些難纏戶的阻力,告狀信雲集省市政府。好在省市政府對終南縣的城建工作予以大力支持,告狀者垂首認輸。
索夢國此時正隨省上組織的農業考察團在山東考察。山東半島進入八十年代中期後,經濟迅速嵋起。寬暢的公路,沿途幾個縣市氣派的市容,都足以證明其經濟發展的速度。山東的農業基礎條件不錯,各類眼務化體係健全,種植業結構調整成就斐然。索夢國一路看,一路記,筆記記了兩大本。晚上他和榆林的一個姓高的農業局長同宿一室,兩人相談十分投機。由縣情談及個人私事。當高局長得知他十幾年一直過著單身生活時驚訝地說:“老弟,你真是個苦行僧呀。”索夢國就談到他的苦惱,也是第一次向別人訴說了他和小彤之間的關係,當然也談到鄭梅。那位局長說:“老弟,姓鄭的那種朝三暮四的女人,有啥留戀的?那姑娘可是鮮嫩的一朵花啊。人家等了你五六年,也夠苦的了。你的豔福不淺啊,還有什麼可猶豫的?要是我早就娶了她了。索夢國歎息了聲說:“我的弱點也正在這裏,總是瞻前頤後,怕人說閑話。”那位局長說:“啥閑話,人家外國八十歲的老翁娶十幾歲的姑娘多得是。咱們國家的大人物孫中山、魯迅也還不是娶了小自己二十多歲的姑娘娃嘛,就連咱們老一輩中央領導你掰指頭數一數……”他列舉了一長串這方麵的例子,最後說:“老弟再不敢耽擱人家姑娘了,要不良心上就是犯罪哩。”一番話說得索夢國評然心動,暗下決心回去就和小彤結婚。幹脆來個先斬後奏,把結婚證一領誰再說都跟不上了。
二十餘天後考察團返回。索夢國把考察的情況寫成書麵報告打印呈送縣委、縣政府有關領導。在考察報告末尾,他提出了盡快建立農業服務體係的建議。“當前我縣農業必須走出獨家獨戶為主的經營模式,建立種子、植保、灌溉、農機和流通的服務體係。縣鄉村三級聯網,實行幾統一,使農業生產逐步專業化,農副產品銷售逐步走向市場……他並就如何建立農業生產眼務體係談了自己的設想和措施。報告寫完後,他鄭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索夢國返回縣上的第三天還沒等他抽出時間找小彤,小彤就來到他的辦公室。一見麵兩人都有些激動。激動過後索夢國表現出從未在小彤麵前露過的熱情,讓座倒水。倒水時手競有些抖,把開水灑在了桌子上。小彤抿住嘴想笑,說:“今個兒太陽莫非從西邊出來了?”索夢國也就笑著說:“從東邊出煩了就從西邊出來了。”小彤就洋溢著歡悅的笑瞼,幫他掃床上的塵土。“小彤。”索夢國喚了一聲想說什麼。小彤凝神靜聽,他卻又不說了。小彤心跳著說:“你有話就說嘛。”索夢國喉頭哽咽了幾下說:“你今年二十幾了?”小彤回頭瞪了一眼,“你又來了,我最煩你問這句話,你啥時才能改了那臭毛病。”索夢國就摸著後腦勺想笑。小彤掃完了床上的塵土坐在床上問:“你快過生日了吧?”索夢國說:“可不是,剩二十來天了吧?”好一會倆人又沒話了。小彤便說我走呀,索夢國心裏不情願她走可也沒擋。小彤快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過身來,在索夢國的臉上飛快地吻了一下,紅著臉說:“你好耐心啊。”索夢國正想回報她一個吻,小彤卻拉開門飛快地逃走了。索夢國盯著那緊閉的房門,回味著那神聖而神秘的吻,胸腔裏有什麼東西就想溢出來,激動得走路腿都有些打彎了。
索夢國醉心的喜悅很快就被玉華的陰影掩去了。就在小彤送給他那十分神聖而神秘的一吻的那天晚上,玉剛在飯桌旁漫不經心地告訴他“我姐又要離婚了:他心一沉,問聽誰說的。玉剛回答道:“誰說的?都去過一回法院了。”索夢國吃不進去飯了,站起身就要朝外走。玉剛問他弄啥去。他說尋你姐去。玉剛就生氣地說:“還尋她弄啥?她都成了終南縣的特號新聞人物了。人們傳的話難聽死了,連我都覺得惡心。你還尋她?由她去吧,我全當沒有這個姐咧,全當這個當姐的死咧。”索夢國聽著兒子一番不著邊際的話,由不得發火了,“你拐彎抹角的胡嘟嘟個啥』到底出了啥事你把話說清楚!”玉剛的瞼一下子變得煞白,搶白道:“你去問我姐嘛,她跟照像館一個小夥子……那些話我咋說得出口。你歪我鬧啥!”索夢國見兒子還是不說,更加惱了,把筷子一摔說:“你去把你姐給我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