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終南縣農業結構調整進入第二年時已經有了突破性進展,各種經濟作物麵積已達到四萬畝,占全縣作物總麵積的百分之八點九,這對過去單一種糧食的終南縣來說是一個了不起的變化。這一創舉雖然影響不及龔文宇搞的園田化,但同樣在終南縣的曆史上具有不可磨滅的功績。它把農民這個含義向更深的意義引進了一步,關中自古以來的“農民不種糧食撓球哩”這句話流傳了幾千年,畫定了農民天生就是種糧食的思維摸式!麵向黃土背朝夭,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把小夥子背成老漢,袓祖輩輩繁衍下去。現在呢,他們不光種糧,還要務果,還要經商,還要辦工廠……隨著種植業結構的調整和鄉鎮工業私營企業的崛起,終南縣農民朝著兼工兼農兼商的格局衝剌了。
在農業結構調整的關鍵時刻,發生了一起震撼全縣的“三二〇”事件,以至於不得不動用公安機關才平息了這起事件。“三二〇”事件險些使終南縣農業結構調整半途而廢。
事件的起因是由於南橋鄉馬家灘十五戶農民種的三十七畝碭山酥梨引起的。梨苗是縣農技中心組織回來的,開春十五戶農民種後四十多天過去了仍不發芽。三月十九日下午五時許十五戶農民派代表尋到農技中心要求賠償損失。當時中心一位姓劉的青年態度生硬,激怒了這些農民。他們又找到縣政府辦公室。辦公室姓崔的幹部急著上幼兒園接娃,讓他們明天再來,鎖了門揚長而去。幾個農民代表回去後,第二天便組織了二百餘人的請願團開著十四輛拖拉機到縣政府請願。二百餘人除了十五戶農民的家厲娃娃,還有因計劃生育、莊基地問題對村幹部、鄉政府不滿的一些人,也有對村幹部懷有私人成見的人,也免不了一些無所事事湊熱鬧的人。諸多的農村矛盾因這一事件而觸發形成了這支龐大的農民請願團。他們沿途敲鑼打鼓,每輛拖拉機上都貼著用白紙寫的標語:“為民伸冤、“打倒官僚”、“救救農民”、“賠償損失,還我苗款”……他們從二十裏外的太平河岸一直開進縣城,衝進了縣政府大院,用拖拉機封堵了縣政府大門,在大院敲鼓請願。當時縣政府隻有常務副縣長施明禮在家,他馬上召集政府辦公室主任和索夢國和請願代表座談。施明禮首先嚴肅地批評了他們的做法,讓他們即刻將拖拉機開出縣政府大院,請願群眾一律撤出縣政府大院。恢複正常秩序之後,請願群眾代表才談了事件一起因。索夢國當即表示派人調查處理,如確厲苗木問題由農技中心賠償損失。代表提出不但要賠償苗木款,還要賠償一季小麥的損失。索夢國答應了。施明禮向代表指出:集體請願是錯誤的,是文革遺風,今後再不得用這種方式來反映問題,並要求代表做好請願群眾的思想工作即刻返回!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又補充了撤走前必須撕掉拖拉機上的標語,不得再敲鑼鼓。幾名代表同意後又提出今天就派人下去調查,索夢國說可以。
按說這場風波到此應該結束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請願群眾把拖拉機開到縣城街道後,有人將帶來的鞭炮點燃以示勝利。街道上的人不知出了啥事都駐足觀看。在鞭炮聲的鼓動下,十四輛一拖拉機又開到縣農技中心,在中心門口又買了一串鞭炮放了起來。幾年過去,農技中心不再孤零了,四周已蓋滿了建築,有五個工廠、十餘家商店、一個加油站、一個中華會計函授站和幾幢居民樓。聽見響炮,工人、幹部、農民都圍了過來。中心看門的老漢怕出事慌忙鎖了大門。請願群眾情緒激憤呐喊叫罵並擊鼓助威,圍觀者多達千餘人。這天中心的幹部大部分下鄉了,留在單位的人不知所措,也無人向上頭報告。群眾在大門外鬧了半小時後,有人開始用石塊砸門,砸不開便翻牆進去扭了鎖子開了大門。失去理智的群眾進去後找不到人便胡亂發泄,砸壞了辦公室的玻璃和桌椅,並在大院內擊鼓助威。這時中心才有人跑到縣政府報告了!索夢國,索夢國立即向施明禮彙報。施明禮一聽火了,通知公安、局火速製止。縣公安局一名副局長帶領十餘名幹警開著摩托車到中心,在勸阻無效情況下拘留了幾個人,事態才得以平息。
當天下午,索夢國和申華等人一起到馬家灘調查,經查確屬苗木質量問題。當晚縣委書記胡景林主持召開了緊急會議,參加會議的有縣委常委、主管農業的副縣長徐善北、縣政府辦公室主任、農牧局長、公安局長和南橋鄉黨委書記、鄉長、索夢國彙報了事件的起因和經過,公安局長彙報了製止事態的經過。會議分析了釀成這次事件的社會因素和客觀原因,認為既有不正之風、官僚主義引起群眾的不滿情緒,也有幹部作風、責任心問題,同時也存在著對群眾的法製教育問題。會議肯定了施明禮處理這起事件的做法,並作出了四條決定,形成紀要下發全縣。
―、“三二〇”事件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南橋鄉競委政府要嚴肅查處參與這次事件的黨員幹部,對煽動鬧事的黨員幹部,要給予黨紀、政紀處分。對鬧事的群眾,要教育他們認識錯誤,從中汲取教訓。
二、縣農技中心在組織苗木何題上存在著失職行為,除賠償群眾的購苗款外,還要賠償一季小麥的損失。對此,縣農牧局和農技中心的領導要承擔一定的領導責任,對在訂購苗木中失職的人員予以經濟處罰;厲於官僚主義、玩忽職守的還要給以政紀處分。具體處理意見由縣農牧局提出並上報縣政府!
三、'對三月十九日接待上訪群眾失職的縣政府辦公室幹部和農技中心幹部予以批評教育,齎令其寫出檢討,通報全縣以籍教育全縣幹部改變工作作風。
四、縣公安局對已拘留的鬧事骨幹,本著教育為主的原則,在其寫出書麵檢討,予以適當的經濟處罰後放回。
“我們的農業結構調整是不是該煞一煞車呢?”會議結束後,胡景林書記留下索夢國,和他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的深談。胡景林始顯然沒有從剛才會議的氣氛中解脫出來,皺著眉頭坐在沙發上問索夢國。不等索夢國回答,他又說道:“當然我不是因為這次事件才有這個想法。上次去地區開會,主管農業的馮副專員問起咱們縣上調整農業結構的事,雖然他沒有明確表態,但能看出來他對這件事有看法。以糧為綱,這口號喊了幾十年,現在一下子要變過來,是有些難度啊。再說,在這個問題上,咱們縣上的一些幹部,包括個別領導也有不同看法……”
胡景林不抽煙時在和下級談話時習慣拿著一張報紙似看非看。此刻他把一張“參考消息”卷成一個小桶,在茶幾上不停地頓著。索夢國知道胡書記想煞車了。他理解這個土生土長的縣委書記的心情。作為本縣人,他不能不考慮由自己決策的每一件大事的後果,否則如果造成難以彌補的摜失,他無顏麵對家鄉父老,也難以安心渡過自己的晚年。他是終生要生活在終南縣了,不願意在自己執政時期犯下錯誤。因此,他在決策每一項重大事情時,主觀的因素就少一些,而更多考慮的是廣大幹部群眾的意見和傾向。這就是胡景林和龔文宇考慮問題實施決策的不同之處。
索夢國沉思了片刻,才娓娓有序地談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見。他談得很認真,胡景林也就聽得仔細。其實,索夢國說的他並非不知道,隻不過有時他喜歡別人講一些他腦子中早已形成的概念和道理,這與其說是加深自己的理解,更不如說是在考察自己的下級認識事物觀察問題的能力。在聽著索夢國講時有時他皺著眉毛有時卻輕輕地點一下頭,從不打斷別人的講話。往往在他皺眉頭時講話的人以為自己講錯了,就會不自覺地停止講話,他卻擺擺手示意接著講下去。索夢國通過幾次和胡景林的談話曉得他皺眉頭時其實是在加深對某一句話的理解,他就毫無顧忌地講了下去。最後他說道:“胡書記,一項重大的決策,沒有議論是不可能的,有不同看法也是正常的。他舉了龔文宇搞園田化建設這件事,有人不是反映到中央去了嘛,但實踐不是證明這件事幹對了麼?幹一件事不可能不叫別人有不同意見,也不能因為一點挫折和冋題就半途而廢。這次馬家灘群眾的上訪,主要是我們組織苗木的環節出了問題,隻要汲取教訓,把好種植技術關,用不了幾年就可以收到明顯效益。從現在開始我們就要著手考慮將來的貯藏、銷售和農副產品深加工的問題……”
索夢國的一席話顯然對胡景林有所觸動。他臉上漸漸有了喜色,在聽著夢國的看法時那張卷成小桶兒的報紙緊緊攥在手中。索夢國講完之後他背著手在房間踱著,幾分鍾後才回轉身後對索夢國說:“你講的有道理,咱們接著幹。”他在沙發上坐下含笑道:“老索,說實在的,這次讓你重上農牧局長時,我是有疑慮的,過去我總覺得你還不成熟……請原諒我用這個詞,我這人脾氣直有什麼說什麼。現在看來你不是不成熟,而是深思熟慮。我現在才放心了。你不會記恨我吧?”他說完笑了一下。
索夢國的眼眶有點熱。他驚鯴胡書記在下級麵前坦露心跡的勇氣,也為胡書記對自己的信任感動。這個從逆境中過來的漢子激動地站起來,胡景林也站起來。他們緊緊地握住了手。
索夢國第二天便去農技中心親自調查處理碭山酥梨苗子事件,經過一天的調查,原來是中心一位姓位的幹部在訂購梨苗時被銷售苗木的二倒販子采用“偷梁換柱”偷換了苗木。索夢國在征得縣政府主要領導同意後,宣布了幾條處理決定。申華作為農技中心主要負責人自然也承擔一定的責任。
在宣布了處理決定後,索夢國留下了申華。不等索夢國開口,申華就說:“索局長,你不用再說啥了,甭說叫我在局幹部會上作檢討,就是撤我的職也不過分……”索夢國看著申華,申華也看著索夢國。他們用目光交流著感情,也交流著心中的話。他們彼此是太熟悉了,太了解了,再說什麼就顯得多餘了。索夢國拍了拍申華的肩膀就走了。
終南縣的農業結構調整就又轟轟烈烈而又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索夢國這一階段比任何時候都忙碌,既大刀闊斧而又小心謹慎地投入了全部精力。
韓連生在安徽躲了三個月才回到韓家坡。眼奢著麥黃了,龍口奪食的當兒,他在安徽再無心住下去了。六爸問他躲出來的原委,他如實說了,招來六爸一頓臭罵:“有倆錢胡成啥精呢,成不了大事的人多半是在女人身上翻了跟頭呢,瞧你那臭德性,叫人家揍死才活該!”六爸罵是罵,看他閑著憋得慌,便叫他在公司做了臨時工,幫他搞供銷,倒讓連生眼界開闊了許多,生意上的許多竅門也懂了些。
連生回來時正是深夜。從縣上下火車後天還沒黑,他不想搭車早些回去,就用草帽蒙頭遮瞼的步行往回走。敲了好長時間門,雪娃才醒來給他開了。一進門他按不住三個月的焦灼,便要和雪娃幹那事。雪娃推開他冷冷道:“我身子不幹淨。”連生討了個沒趣倒頭睡了。兩口子一夜無話。
連生兩天沒敢在村子露麵,在屋磨鐮刀、拾掇木權、鐵鍁、架子車等夏收夏播的農具。雪娃兩天沒搭理他。連生第三天晚上問雪娃地裏的麥子長得咋樣,雪娃沒好氣地說:“你在外頭野去,管它麥子瞎好,連生見搭上了茬,便千般求情萬般懺悔。雪娃說:“你溜了,叫我戴著綠帽子給你經管屋,操心地裏,我是倒了八輩子黴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幹下那缺德沒皮臉的事,叫人指戳我的脊梁骨,朝我臉上唾!大順拿斧頭還差一點點把我給剁了,我是羞了八輩子先人了!”言罷痛哭流涕傷心不已。連生也一聲長歎埋下臉去,想著一念之錯弄得裏裏外外都不是人,又想到翠翠不由萬箭穿心,眼淚就叭嗒叭嗒地落了一地。雪娃看他那樣,也就軟了心,不吱聲了。
連生下地割麥,麥黃了不割是不行的。橫豎要見人,他就大大咧咧地又提心吊膽地拿著鐮刀下地了。路上碰見村裏人還裝著沒事似的打招呼。村裏人也不問他幾個月鑽到那達去了,陪著笑問他割麥去呀。那笑臉讓連生看了總是詭詭秘秘的。到了地頭,看見自家的麥子和其他家的沒什麼兩樣,連生才曉得這三個月關中風調雨順,沒病沒災。連生手腳閑了三月,渾身是勁,一人用了兩天把四畝地麥割完了。雪娃往年和他在一搭割,今年有意分開來割,割另外一畝多那塊地,兩天也割完了。
割麥種秋,兩口子忙亂了半個月,麥上了樓,公糧也上了,地裏頭也播了種,才緩過勁來睡了幾天覺。
連生仍放心不下韓奎五一家找他算帳。一天他在村口碰見韓奎五,見他明顯蒼老了,也呆滯了,忍不住就有些內疚萎萎縮縮地想招呼又不敢招呼,戰戰驚驚地叫了聲“奎五叔”。韓奎五自翠翠死後,精神一直沒緩過來,記憶力衰退了不說,大腦也不聽使喚,一會糊塗一會靈醒。這會他正糊塗著呢,瞪著眼問:“你是連生個崽娃子?你把我翠翠勾引到那達去了?你操心著,我大順的斧頭磨得亮亮的等著你呢……”連生又愧疚又心虛又驚怕,回身就走了。
大順當然不會放過連生,隻不過他忙口才結婚,也就暫且饒了連生。大順娶了縣東牛東堡子的姑娘。牛東的女子都水色得很,是終南縣出了名的。大順的媳婦當然姿容美貌,身段窈窕,把大順迷得顛三倒四,那還顧得找連生的事。連生活該命大福大,也就漸漸安寧下來。
種罷包穀沿山得了幾場偏雨。鋤了二茬包穀後,連生閑下來才想到窯場的事。他走後窯場也就停了,內弟水利畢竟年輕管不住事,窯場雇的人嫌工資少都散夥了。
窯場冷冷清清,廢磚坯歪倒在場子,兩間矮房鎖著。連生費了好大勁才把生鏽的鎖子打開了。房間一股黴氣,連生打開門窗,在屋子生了一堆火,把黴氣熏跑,屋子才有了暖意。連生坐在凳子上,思忖著窯場重新開張的事。他先找到水利,商量開窯的事。水利懶懶地說他不想再弄窯場了,讓連生把他入股的錢還給他,他做鍋巴的生意呀。水利說話有氣沒力,像霜打了的茄子。連生說你要實在不想幹了,到年底把錢退給你。他怏怏地離開水利家去找先前在窯場做活的人,找了四五個都碰了釘子。有的推說家裏有活走不開,有的嫌窯場的活太重工資低劃不來,有的則已經到別的廠子尋下了事。嫌工資低的,連生說提高工資,做一千磚在原來的基礎上多加五十塊錢,他們答應得還不是太幹脆。連生明白他們都不想跟他幹了,原因不好意思說。他心想,日他媽,人倒黴連喝涼水都墊牙,轉了一圈生了些悶氣,回到窯上連衣躺在了炕上,不知不覺睡了。那炕幾個月沒燒過,被褥受了潮。加上他又受了一肚子氣,睡到傍晚發起了髙燒,迷迷糊糊之中他光感到身上發冷,便裹緊被子再睡,恍惚中翠翠披著白紗在花椒地彎腰看花椒果兒。他喊翠翠的名字,抖抖索索朝她跑去……翠翠倒在他懷裏,一臉嫵媚。他便解翠翠的紐扣,脫得她一絲不掛。他摟住翠翠正想脫了自己的衣裳,忽然翠翠頂得他渾身疼痛,他伏臉一看,原來摟的是一具骨髏……他驚駭得魂魄分離訇然迸裂。
雪娃知他晌午回不來,做了晚飯等他,等到天黑定了也不見人影,便猜是在窯上。他到窯上去找,房門沒關,燈也沒亮。在門口喊了幾聲,沒人應,卻聽見裏頭有人說話:“跑,老快跑,鬼來了!”雪娃嚇了個尻子蹲跌倒在門坎上!她爬起來沒命地給村子跑,一路絆倒了幾次,還以為真的是鬼纏她,出了幾身冷汗,爬起來又跑。跑到村口碰見村子小學的體育老師茂林。茂林問她跑啥?她聲音嘶啞渾身哆嗦說在窯場上碰見鬼了。茂林說怕是有人耍怪哩,要不就是她耳朵有了毛病。雪娃說真個的真個的,茂林才在村子叫了幾個小夥子拿著手電筒去了窯場。
茂林一夥人把在窯上炕上發著高燒著胡話的連生弄回家時,雪娃才知道“鬼”就是連生。她驚疑著說:“怪了,那聲音倒象個女人聲,妖裏妖氣的/茂林幾個人還沒走,連生就又說開了胡話:“大呀,你甭打連生哥,我還戴了他一塊進口手表呢……”怪了,分明是翠翠的聲音。雪娃一時羞得無地自容,幾個小夥也驚得毛發倒豎不知所措。連生翻了個身,又妖聲妖氣地說道:“連生哥,你來呀,咱倆耍一下……”這時屋裏又來了些人,四十多歲的貴成突然說:“怕是翠翠的魂附到連生身上了。”雪娃慌了連聲說道:“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呀……”貴成說:“老快叫淑梅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