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梅嬸何許人?原來是方圓有名的巫婆。前些年沉寂了,近幾年又頻繁活動開了。她沒兒沒女,老伴又去世得早,自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能點鐵成金,化凡成仙驅鬼鎮邪。雪娃看連生成了這樣子,也沒了主意,便去請了四隊的淑梅嬸淑梅嬸住在村子最東頭,她半個多小時才把淑梅嬸引來了。
淑梅嬸一來先是燒紙磕頭,亂叫亂跳了一遍,然後把畫好的符水給連生灌了,用一根竹竿在連生身上敲打,一邊敲打一邊念念有詞,一直折磨到夭曉時才離去。
連生本來虛弱的身子遭巫婆這麼一折磨,病情更加重了,高燒不退,胡話不斷。雪娃第二天晚上又叫淑梅嬸折騰了一夜,天明時連生麵色蒼白,連呼吸都微弱了,雪娃這才大夢初醒,連忙叫人把連生用架子車送到了縣醫院。
“遲來半天就沒命了!”醫生檢查了一遍又化驗拍片子。原來連生已發展到急性肺炎、腎炎,隨時都有生命危險雪娃聽後呆若木雞想著差點把連生給害了。
連生在醫院打了一個月吊針才出了院。回去後好多日子都神思恍惚萎靡不振,仿佛重活了一回人。躺在炕上他胡思亂想,想到這是老天的懲罰報應呀報應!一邊卻又在想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樣,炎熱的八月他在炕上躺了二十多天。
索夢國陷入了深深的感情折磨之中。鄭梅不僅自己出馬,還托了索夢國的幾個知己向他發出了複婚的信號。這之中有屈博、吉年政,還有索夢國的老上級徐善北。
說客盈門,索夢國心煩意亂。他對吉年政說:“老吉,在我失落時她離我而去,現在又要複婚,不怕別人笑話。”吉年政說:“老夫老妻,原配夫人,有啥笑話的?中國人的傳統美德則逢婚姻說合,再說你獨身這麼多年,也該有個伴了。人常說人生難得老來伴嘛。”索夢國思忖半天無言,長期的獨身生活使得他的性格有些壓抑,他何嚐不想有個伴侶啊。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彤。她一直不肯結婚,也是他的一塊心病呀。他好多次都想去向小彤表白,但走到廣播站那磚砌的圓門外又止住了腳步,我這是遭孽,人家可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娃呀。他就又回到房子,痛苦地揪自己的頭發,拔下一根又拔一根,逢到一裉灰白的頭發,他便歎道:我老嘍。於是情緒便一落千丈,再也不敢奢想了……他的這些折磨,怎好意思怎麼有瞼對吉年政傾訴啊!見他滿瞼愁容,吉年政以為他是擔心孩子們不同意,便說他去做孩子們的工作。索夢國歎口氣啥也沒說。
屈博那天打電話讓索夢國到科委去。科委的小院經過整修綠水假山,碎石院落,紫藤繚繞,環境幽雅。屈博一見他就說:“沒事我不愛到大院去,隻好委屈你來了。”索夢國說:“你這地方是養神仙的地方,一來這兒腦子也靈醒了,身子也爽快了。”屈博拿起案頭的毛筆順手在鋪好的宣紙上寫了“怡性延年”四個字,自我欣賞了一遍說:
“天地間之禍人者,莫如多;令人易多者,莫如美。美味令人多食,美色令人多欲,美聲令人多聽,美物令人多貪,美官令人多求,美室令人多居,美田令人多置,美寢令人多逸,美言令人多入,美事令人多戀,美景令人多留,美趣令人多思,皆禍媒也。不美則不令人多,不多則不令人敗。要能做到見美不亂,見美不貪,世間難有人啊。就像我——不也是應了那美室令人多居麼,這樣說來,我也難有神仙之境界啊。”
索夢國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可惜這十幾個美中我是一條也沒沾上,該許是神仙的材料了!言罷笑意盎然。屈博說:“你先別沾沾自喜,我今個兒就要你沾一美呢。”索夢國說:“願洗耳恭聽。”屈博道:“鄭梅也。”索夢國心就沉下來不願再言。屈博又道:“我知你不願聽,可成全人之美,也是一大美事。按說我也對鄭梅有看法,可如今她到了孤苦伶仃的地步,也就惹人憐惜了。她雖已不是妙齡少女,怛仍不乏韻色,如孤雁歸巢,想必還能青春再現呢!如是這樣,那美色令人多欲不是應在你身上了麼?我這是不是美言,你自思忖,入不入在你。”言畢一笑。見索夢國沉吟半天無語,他意味深長地說:“我也是受人之托,並非肺腑之言。咱們中國人的婚姻向來是理性大於感情,在這種傳統摸式下活著,一越雷池半步,就可招來非議。好了,不說這些了,我這裏有龍井茶,咱倆邊飲邊聊別的話題,美味令人多食嘛。”索夢國飲了一杯茶,觀賞著他房中自書的條幅,其中一幅引起了他的興趣,那上麵寫著:
龜子龜孫都是龜的精神龜言龜語皆為龜的靈魂
還有一幅更俗:
聽龜言方知天地小做龜人才晚世界大
索夢國看著看著便笑了,說道:“你又不畫龜了?”屈博說:“我覺得畫畫隻能叫人意會,不如語言來得直接。我自悟龜有一種靈氣,這靈氣又叫人說不透。用世俗的觀點來看龜言龜人都是卑賤的,可有幾人能聽得龜言,又能知道怎樣的人才如龜。這可真是奧妙難言的東西啊。”
索夢國聽出了點靈感,說道:“我看你莫非要為龜正名哩。”
“你說對了。”屈博歎道:“知我者,夢國也。不過一旦成為世俗的東西,恐怕正過來不那麼容易哩:
徐善北還是老脾氣。年初他到縣人大當了副主任!工作輕省了,精神倒差了。他向來喜歡在忙忙碌碌中渡日,一沒事心就煩亂,常打電話叫索夢國到他辦公室去。這日叫索夢國過去卻提起了鄭梅的事來。“老索,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半輩子恩。你,們結婚好歹十來年,該是百年之恩了。有這百年這恩,複婚有誰說得啥?外人嘴長一尺五,不如自己心有數。”他說完在櫃子裏摸出了半瓶子“竹葉青”酒,擰開瓶蓋把酒倒在瓶蓋裏,吱兒一聲喝了,又把瓶蓋蓋上笑道:“別人飲酒澆愁,我是飲酒健身。酒是害也是寶,每夭三瓶蓋兒準能延年益壽。不過我也有痛飲的時候,比如你和鄭梅複婚那天我要來個一醉方休。夢國呀,我看鄭梅這回是真的回心轉意了,她差點在我麵前哭彝子呢。常言道容己不如容人,容人一步,勝造七級浮屠。積善成德,則神明自得。我最近有功夫讀了荀子的《勸學》,獲益不少喲。我看你也就積一點德吧。”索夢國笑道:“難得你一番苦心。”徐善北歎口氣道:“我現在無所事事四處遊說,多積德,多體察民情,離開了行政圈子,有功夫管些閑事了。不過我絕不強人所難,凡事人都有主見。你348
的事還得由你自主,我不過是操些閑心罷了。”索夢國忙說:“感謝老領導關心。”他們又扯起了當前農業上的事兒。“農業結構調整這件事是抓到點子上了。”徐善北說:“我雖不能到一線去抓,但還可以建議人大搞些視察,這樣也對你是個促進嘛。”索夢國說:“這事還不是受了你的啟發,那次到渭河檢查防汛,你指著灘地上長得稀稀拉拉的麥苗說要是把這一大片麥子換成果樹,那就不一樣了。從那時起,我就搞了些調查。要不是縣委縣政府支持,那會搞成現在這樣。”徐善北說:“前一向人大視察農業,群眾對這事熱火得很呢,尋情鑽眼貸款、借款、尋苗子呢。不過這件事千萬要弄穩一些,不要出了漏子前功盡棄。春上馬家灘群眾上訪那種事再不敢有了:索夢國說:“苗子質量問題農技中心和有關人員簽了合同,誰出事誰賠償,技術也一包到底,掛果了給予獎勵。這樣就可以把漏子堵住,責任心也就有了。”徐善北說:“這是個好辦法,就是要搞責任承包製約住。”他喝了口茶又說:“夢國,有些事現在可以說了。當初龔書記對你的處理現在看來的確欠妥……”索夢國攔住他的話頭,“徐縣長,事過境遷,提那事幹嘛。龔書記的功績是有目共睹的,就憑這一點,我們應該感激他呢。”徐善北點點頭,“就是的,人家還是有膽子,有魄力。”追憶起當年的往事,兩人都沉默了會。臨走,徐善北說:“夢國,鄭梅的事你可要認真考慮啊,不要讓人家愁白了頭。”索夢國認真地點了點頭。
而吉年政的話更令索夢國無奈。“夢國呀,我知道你想的啥。多少人在女人身上栽了跟頭。”夢國一驚,難道他知道我和小彤的什麼了?廣播站人多眼稠,想必吉年政早知道了而不願點破罷了。“官場上名聲要緊的很呢。連美國總統競選都忌諱這些事呢。有了祧色新聞,輿論界一張揚再有本事也甭想當總統。我知道你把官場也看得淡,可你入了這局子,就得吃這個藥,認這個帳。女人是個啥,還不是狗皮襪子沒反正,說變就變了,說翻就翻了,到時侯叫男人幹哭沒眼淚。鄭梅還是把穩,她都快五十了,還能蹦達幾天?還不是滿門心思都操在你身上呢,又讓你落下個美名……”吉年政說到這兒,索夢國真想把吉年政一腳踢出去。你放些啥屁!他不能忍受吉年政的這一番暗中貶低、糟踏小彤的話,那是他心靈中的一片聖潔之地。可他沒踢吉年政,他沒有那樣的膽量和氣魄。他就忍了口氣,心裏隱隱作痛。
王小彤心煩意亂地在織毛衣的最後一個袖口,織著織著便把正在響著的收音機關了。出於職業習慣,多年來她收聽新聞節目幾乎是雷打不動。可是近來她越來越沒有這種心塊了,為索夢國織毛衣織了一年多,老是織不到一塊去。她過去從來沒織過,生性又不願請教別人,就到書店買了本織毛衣的書,照著書上寫的畫的織,織著織著就織不到一塊了,拆了重來。一年多過去,總算織得有點樣子了,可心又煩亂得不行,六平方米的屋子憋得她難受,這種孤寂的生活折磨得她越來越失去了人生的自信心,感到一種痛徹肺腑的寂寞感,長期無法排解的愛戀情緒和自尊心受挫傷的痛苦令她的心理和生理都產生了變異,疲乏、困倦甚至夜不能眠,展現在夢中的也隻是一片灰蒙蒙、一望無際、荒無人煙的原野……夢中醒來,疲憊和寂寞的鬼魂就像蜷臥在她的胸口,使她筋疲力盡。第二天早晨就頭昏腦脹,四肢發軟,以至走進播音室時都有些呆滯茫然,播音時語調失去了節奏和激情……當小彤明白所有這些統統來自於索夢國身上時,她決定采取行動了,與其這祥遭受感情虐待不如發起最後的攻擊。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愛欲不能,恨也不能的日子了,她就打消了所有的顧忌一有閑暇就撥索夢國的電話,往他的辦公室跑。可索夢國常常又不在,有時房子裏又經常有人,於是她就在晚上到他的家裏去,碰到玉剛和妻子在屋的時候,她就問一些閑事情,逗逗玉剛的嬰兒玩一會,然後才有些尷尬的離去。
那段日子正是索夢國心神交瘁的時期。鄭梅要求複婚的信號越來越明確,“說客”的“圍剿”更令他心煩,偏偏這時候小彤也來添熱鬧,他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驟然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同樣焦燥不安,寢食不寧。內心一個聲音在喊:複婚吧,你是個正人君子,唯有複婚才能更加證實你的人品。另一個聲音又在喊:你再不要作踐小彤了,她等了你六七年,你還有良心讓她愁白了頭?你這樣才是不仁不義,傷天害理〗索夢國被這輪番圍攻的聲音弄得身心交瘁委屈得想哭。他想呐喊,想自殺,想找個地縫縫鑽進去再也不在這世上出現了。
玉剛和妻子不在家時小彤和索夢國有過三次沉默的相逢。開始兩次索夢國還能說幾句笑話掩飾一下氣氛,小彤想說什麼而終於沒有說,隻是問了他工作上、生活上的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最後一次當索夢國恐惶地為她讓座倒茶端出糖果時,就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不安和焦燥。小彤也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他想說些笑話來汀破這尷尬的氣氛可嘴拙舌笨地說不出來,那可憐巴巴神情淒淒的樣子讓小彤委屈而又心疼。她終於捅破了那層罩在他們之間的一撕就爛的紙:“索老師,我要嫁給你。”這句乏味的話出口之後小彤覺得臉燒,她難道用這樣庸俗的話來乞求自己的愛情?可她沒有任何一點法子了,折磨了她七年的感情容不得再用詩意纏綿的語言來表達了,索性一不做二休吧。庸俗乏味就庸俗乏味吧,誰讓她把愛情的風帆掛在這個缺乏勇氣、優柔寡斷而又道貌岸然的男人身上呢?她隻有自食其果了。
索夢國不能再掩飾什麼了。他真想屈膝跪在小彤麵前乞求她的諒解和寬容。我是個男人麼?我是個正人君子麼?我什麼都不是,我是個小人、溈君子,沒骨氣沒膽量沒良心的大瞎種!大龜
孫子!到這時他也隻能世俗的咒罵自己了。在小彤那勇敢的真言不諱的愛情麵情,索夢國被感化了,被良心喚醒了,於是他伸出顫抖的手攬住了小彤那頭秀發。然而就在這時,門晌了,玉剛和妻子回來了。
韓家坡農曆九月二十的古會轉眼就到了。關中城鄉古會各地皆有,追其淵源多由廟會演變而來,時間大多在夏秋兩忙前後,各村皆有定日,俗稱“過會?有的村一年一會,有的則一年兩會。過會之日,親戚朋友攜帶禮品前來相聚,主人酒菜款待,賓主互相問候,年年如此,有來有往,其隆重歡悅氣氛僅次於過年。
過會那日,水利引著媳婦娃照例來了!連生見了水利便問起他搞鍋巴的事情,水利回答說才跟西安廠家簽了合同,名義上是人家的分廠,實際上他自產自銷。水利告訴他為跟西安廠家簽合同尋情鑽眼花了幾千元才和人家掛上鉤。連生心裏有些瞧不起他那種依俯於人的做法,可嘴±又不好言明,隻是鼓勵他好好弄,給大些弄。
“連生哥,你心裏可能生我些氣。窯場的事說老實話我不想再弄了,費心費神,刮風下雨心都不安寧,鍋巴那活簡單得很,有一個壓麵機子一口鍋就把事辦了,既輕省又保險,刮風下雨照樣幹,再說幹事情不要湊一窩窩,親戚朋友在一搭倒難說話,還是各幹各的好……”水利到這時才說了心裏話。
連生這才恍然大悟,同時也慨歎自己缺少幹事的心計,在這方麵,他倒遜水利一籌了,不過這種慨歎他不願在臉麵上流露,就笑著拍了拍水利的肩膀說;“好,咱各幹各的。”說出這話之後,他在心裏下了決心非要千出大名堂讓水利驚闌。
連生開始工於心計了,這自然是受了水利的啟發。過罷古會就下開了雨,秋末的雨下個沒完沒了,倒給他提供了思索的機會。天放睛之後他首先踏進了韓奎五的家門。大順見他登門模樣便有些怪怪的,猜不出連生來的目的。連生沒給他思考的時間就開門見山道:“大順,你願意不願意到窯上來幫忙。如果願意從今開始你就是副廠長。”大順愣愣地回答:“你幹的好好的叫我幹啥?”連生明白大順是在笑話自己,但他不在乎,仍然窮追不舍地問道:“你來主管經濟,工資每月先按五百塊錢發,以後看情況再說。你願意不願意給我個話,我也不勉強。”大順猶豫了一番,想著基建隊一月幹下來也就是二三百塊錢,再說剛娶了媳婦整夭東跑西顛的他也真有些不情願,加上他的新媳婦在一旁慫恿說:“人家請你,你就在窯上幹算了。”事當然是好事,可大順總覺得仇還沒報就又和人家串通到一起怕人恥笑。因此他就半天沒說話。連生耐下心等他答複,煙抽了一根又一根,最後大順咬了咬牙做了抉擇,答應了連生。
其實連生不光是為了補償自己對翠翠的愧疚,他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窯場畢竟是淺層次的企業,他準備幹紙箱廠。在下雨的那些日子裏他突然想到安徽他六爸那兒有人辦了個紙箱廠,年利稅上百萬。那才是能過癮的企業呢。他決定到年底就把窯場撂開重鋪攤子,窯場這一攤子自然得有人接,想來想去想到了大順。這真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大順到了窯場,連生便把經濟大權交給了他,大順便讓他媳婦做了會計兼串納。這樣雪娃就被架空了。雪娃心中雖不美氣,但也理解了連生的難處和苦衷,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一心作務那幾畝花椒,經管兒女們。多雨的秋天花椒收成雖不怎麼樣,但也收獲了九百多斤。她一個女人家無法去安徽賣,賣給了找上門的花椒販子,雖說價錢低了些,也賣了五千多塊錢,連生和大順經過重新招兵買馬,到臘月也出了五窯磚,磚價節節上漲收入可觀。連生付過工人工資上過稅,落了兩萬多塊錢。到過年跟前他對大順說他要辦紙箱廠呀,把窯賣給他。建這窯場時花了三萬元,現在賣給他三萬五。大順到處打聽了,現在這窯最少能值五六萬,物價上漲,地價上漲,光一台磚機就兩萬多呢。他自然滿口答應,說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錢,到明年臘月再給錢。連生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