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連生開始籌,、紙箱廠。頭一道關就是資金。一條機械化生產線少說也得三十萬,還有廠房、材料,流動資金咋說也得五十萬,而他手頭隻有七萬多塊錢,得貸四十多萬的款。他跟雪娃商量了這事,雪娃打了退堂鼓,說操心把本都貼進去著,有倆錢夠吃夠花算了,再甭胡折騰了。連生說:“叫我閑上?如今搞企業我才上了癮,不動彈腳手都發癢哩。你放心,我不弄不說,弄就要弄成。弄不成我就跳井上吊!”雪娃知他秉性難移也就不吭聲了。

他找到鄉上的信用社貸款,信用社庥主任開始搭不上茬,後來他提了些煙酒禮拜天尋到麻主任家。麻主任橫豎不收他的禮,態度倒客氣了些,說道:“你貸四十多萬誰放心?貸上三四萬元我還敢給你開口子。前幾年貸出去的款到期了都拖著不還,有的還把事情弄失踏了——光叫要飯吃咧,還提貸款的事?”麻主任說的都是事實,連生拍胸瞠掏心也無濟於事。正說著,麻主任老婆喊麻主任買烽窩煤去,麻主任說人家正跟人說話呢你急啥呢。連生說那我不坐了,咱們一搭買煤去。麻主任說你忙你的事,也不是我難為你不給你貸款,確實是我有難處呢。連生說我知道了你的難處,款不貸了忙還是要幫的,幹活賣力氣的事你不如我,我給你把蜂窩煤買回來,晌午吃你一頓飯行不行,咱誰也不欠誰的。麻主任嘿嘿一笑說,那行,晌午叫你嫂子給你包餃子吃。

麻主任家離縣城八裏路。連生拉著麻主任家的架子車就去了,到兩點左右才拉了滿滿一車蜂窩煤回來。“來回路上走了一個鍾頭,光排隊就排了兩個鍾頭。”連生擦著頭上的汗說。餃子早包好了,麻主任老婆忙燒水下餃子。連生吃了兩大盤,畢了吃了一根煙推著車子就準備出門,麻主任這才攔住他說:“你要是真心想貸款,明天下午咱一搭去縣社。指標縣上控製著,我拿不住事呢。”

連生忙連聲道謝!他都出了門,麻主任又把他帶來的煙酒送出來。連生說這成啥事了,拿來了還能提回去。麻主任說要送你明天送給縣社蘇主任吧,我又不吃煙。連生看麻主任執意不收就隻好帶回去了。

有麻主任從中說情擔保,縣社蘇主任終於答應給鄉上信用社四十萬元的指標。出了蘇主任辦公室,麻主任說:“連生,這四十萬元貸給你,你要是按時還不了,我就把人丟得不行咧,弄不好以後叫蘇主任也不會相信我了。”連生喉頭一哽,抓著麻主任的手說:“我韓連生要是沒信用,就不是人生養的,是四條腿的牲口地上爬的烏龜。”麻主任笑著說:“大話說得早了,貸款時都是發蜇賭咒的,一貸上到還的時候有幾個爽快的?”連生就沒話了,心頭掂量這四十萬的份量。

貸款一到手,連生就外出購設備,走了西安、鄭州、成都,最後在上海把自動膠印機、卡合機、切紙機、甩刀機、刀切滾線兩用機買回來了。

機器一弄回來,連生開始找廠房。蓋廠房一時錢不夠,他就以年租金一千元把隊上原來的飼養室租了。五間破舊的房屋,潮濕、陰冷的院子就成了紙箱廠的廠區!

緊跟著就是聘用技術員,他打聽到西安三橋鎮有家紙箱廠,便搭車去了。走到廠門口看門的把他擋在了門外,人家一看他那身黑棉襖就知他不是個弄事的,連推帶攆地趕他走。連生頓時一股血湧上腦門,和門衛吵了起來。那門衛是個當兵的出身,一把揪住他的領口把他扯進門房把門從外頭鎖了。―會來了個警察,向他要證件,連生說我是來找他們廠長的要什麼證件罾瞀察問他尋廠長鬧啥,連生這才說我辦了個紙箝廠想在他們廠聘請個技術員。警察回過頭問那門衛就這事你關人家幹啥,那門衛說他又不說鬧啥光往進闖。連生說你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攆我走我咋說,我得是沒穿皮鞋沒紮領帶當我是個叫花子呢,叫花子上門討飯吃不給飯也給口水喝喲,你們這城裏人對待窮人就是這態度咱們到底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他那委屈的訴說倒把門衛跟窨察惹笑了,門衛便連聲道歉把他領到廠長跟前。廠長聽了說這事好辦,你想一月給技術員多少錢?連生說八百塊錢咋向?廠長說最少得一千元,技術員回來還得給廠子交一半。連生說一千就一千,當下廠長就尋了幾個技術員問願不願意去。那幾個人都說不去不去,五百元誰劃得來去,來回搭車踩紮一月還不得幾十塊錢。連生忙又加了一百元、才說定了一個人申

講身價是講身價,不過那姓位的技術員跟連生來了之後卻不擺架子。來後連生待他如座上賓,買了新褥子新被子好煙好酒招待,還買了一台十八財黃河彩電放在了度房,把那位技術員感動得不行,使出渾身解數幫他安機子購原料搞訂貨培訓工人。連生招了二十五名三十歲以下高中文化程度的工人,都是附近村子的靑年,吃住都回去,暫時解了廠裏沒灶沒住宿地方的急。

五月份紙箱廠樣品就出來了。縣皮件廠廠長是撟上鄉人,礙於鄉黨的麵子讓他們加工二百個紙箱。樣品送去,鄉黨廠長驚訝了,真沒想到活做得這麼漂亮,當即表示廠子霈要的一萬個紙箱餘部由連生的廠來做。

一萬個紙箱僅是設計生產能力的十二分之一,為了爭取用戶,連生跑遍了縣城,又上西安寶雞鹹陽,去河南,赴甘肅……他一出去,廠裏的事全部交給了位技術員,位技術員也是盡心盡力地替他操心。一個月後連生拿著一摞訂單回來,體重掉了十三斤。一回來他就睡在炕上病了,一檢查竟是出血熱。

編撰縣文物誌經過文化局、文管處和老縣長楊孟昌等的奔走呼號總算列入了縣財政,財政局隻預算了五萬元,相差三萬。差三萬事情還得幹,給了總比不給強。於是就搭班子。縣誌修編已經結束,百萬餘字的新縣誌已出版發行,文化局就留下了幾個修編縣誌的筆杆子修訂文管處準備好的文字稿。文物誌班子由揚孟昌任頤問,縣委書記胡景林任編委會主任委員,縣政府主管文化的鞏縣長和縣人大、政協的一名副職任副主任委員,宣傳部一名副部長和文化局一名副局長分別擔任總編和副總編,下來才是真正幹事的專業人員了。馮霜元也隻掛了個編委會辦公室副主任的頭銜,說重視吧夠重視的了,班子的組成幾乎和縣誌班子如出一轍。前頭一長串幾乎全是虛職,而動腦動筆動手跑腿的甚至連名字也掛不上。

楊孟昌前幾年為修陂湖的事生了一肚子氣。好好個事情你插手我插手,弄得連真正的工程技術人員也進不了工地,最後讓附近村子的農民承包了工程,錢花了一多半,湖麵不過是多了些橋和亭子,水泥石頭湖壁進行了不足三分之一。整個工程還不到三分之一錢就花了一多半,誰也不知錢都花到哪兒去了。他生氣了一查帳帳麵上還都合法。他一氣病了兩個月,兩個月後再來到湖邊,已是人去湖空,工程停止了。他傷心得罵道:“都是些龜兒龜孫王八蛋1”他用龜罵了人又覺得冤枉了龜,後來他得悉附近村子傳開了重修陂湖挖出了神龜將會惹惱龍王的荒唐之言,嚇得再沒人敢修湖了。於是想著,狗日的淨放屁!一天淨都是吃飽了沒事幹,修陂湖與龍王屁不相幹,淨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一怒之下,他揮起覿顫巍巍的手寫了一條幅掛在了屋牆上。那條幅道:

世事如棋局,不著的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才見真空。

楊孟昌把幾年前滿心的怨怒化作了編撰文物誌的滿腔熱情。他幾乎是整天守在文廟院裏那臨時用作文物誌編撰委員會辦公室的那間房中,用他當年當縣長時消耗的腦力和精力來組織編撰工作。一個頤上了才問的顧問倒成了嘔心瀝血的組織者,使得所有編撰工作人員為之敬縝也為之感動,於是編撰工作就十分頏利。

楊孟昌正在審閱文物誌稿,索夢國來了。自從老縣長任縣誌顧問以來,索夢國閑暇時就轉過來。縣政府大院和文廟隻有一牆之隔,幾步路就到了。

“夢國,你來得正好。我這幾夭翻了一下縣誌水利這一部分,劃了幾處。關於澇河水庫這段,當時的縣令崔修鳳修時壩高二十七點五米,怎麼這裏寫成二十七米了。”

“不就是差了半米麼?”索夢國一笑。這次修編縣誌,農業誌部分他是責任編輯。

“半米?半米就能馬虎?差之毫厘,謬以千裏。誌書乃傳世之作,豈敢差之半厘?還有這兒,”楊孟昌翻著縣誌,“這兒,關於眉塢嶺的記載,傳說為董卓當年所築,到底有根據否?是自然高地,還是人工建築?應從地理方麵作出科學說明。關於小麥良種—節,使用過程記述了,為何不寫各個品種的特性、優點、缺點以及為什麼被淘汰。不詳細記述也要列個表,這是咱縣的珍貴資料,對種子研究有參考價值。你還算咱縣的農業專家呢,編審時為啥沒考慮?”楊孟昌說完,抬起頭看了索夢國一眼。

索夢國有些汗顏,吱唔道:“工作太忙,審稿時就大意了。”

“忙?再忙在誌書上馬虎不得。大意能編誌書?虧你還說得出口。”

索夢國忙再三道歉,楊孟昌的臉色才恢複了正常。“你爸可不像你,他認真的勁兒叫人佩脤,啥事在他手裏也出不了差錯。”他歎了口氣,往椅背上一靠,“也許就是太認真了,才自尋了那樣的下場,真是可惟他了。唉,也怪我:“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楊縣長您還牢記不忘?”索夢國安慰他。

人幹了傻事蠢事,怎能忘得?”楊孟昌背著手站起來,蒼濁的眼裏湧出了兩行淚水,“你爸為共產黨賣了一輩子命,把頭提在手裏鬧事,要不是你爸,那澇河水庫早就沒影了,現在還能發揮作用?就那一支槍,一發子彈,嚇跑了幾十個國民黨兵,該給他樹碑立傳才是。”

“楊縣長,該樹碑立傳的是您。”索夢國接上話頭,“您三次被關進監獄,三次差點都沒命了。終南縣解放的曆史不能沒有您的—席之地。”

“好歹我還活到現在,那年曹村搞農運,一下子就死了二十多人,想到他們,我心就發抖……”楊孟昌說不下去了。

“不說了,不說了。過去的事越想越叫人傷心。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能出一分力就不出九厘,死了到馬克思跟前報到問心無愧。”楊孟昌又在椅子上坐下,問道:“工作上的事還順心麼?”

“湊湊和和的。”索夢國答道。

“湊和不行。不幹事不說,幹就要幹出個名堂來。你也甭謙虛,我聽下邊反映你幹的很不錯呢,甭在我跟前謙虛,我眼花了耳不靈了,但信息還是知道的。”

正說著,馮霜元進來了,“楊縣長,到省圖書館查閱資料的人回來了,陂湖書院就是王九思的別墅。”他回頭看見索夢國,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王九思字敬夫,號美陂,一號紫閣,晚號碧山。終南縣北街人,明弘治二年鄉試中舉,九年考中進士,曾任翰林院檢討、吏部郎中等職,後因同宦官劉瑾是同鄉被貶被罷官,在文學史上同李夢陽、何景明、康海、邊貢、王延相、徐貞卿齊名,稱之為“弘治七子”。

“夢國呀,就為查陂湖書院一事兩個人在省圖書館泡了三天三夜。搞誌書沒有一絲不苟的精神是不行的。”楊孟昌又借題發揮了,“楊縣長,財政那三萬元原來劉局長說好十月份給,現在又變卦了,說要等到明年,眼下印刷廠就要先付一半的印刷費呢。”馮霜元皺著眉。

“真他媽的言而無信。”楊孟昌生氣了,用了一句罵人的話。“財政也有財政的難處。”索夢國插言了,“真是一家不知一家難。財政要發工資保吃飯,文化教育衛生體育、城市建設、農業,那一家離了錢都幹不成。農業上省上撥些能源建設專款,都到縣財政帳上了,上個月沒錢給幹部發工資了,還不得挪措著用。”

“那就緩一緩吧。”楊孟昌也就無奈地歎了口氣。

出血熱七十年代中期開始在終南縣流行。一開始都當感冒治,吃些阿司匹林止痛片什麼的,誰知越吃越重,以致很快沒了命!頭一年全縣就死了二百多人,這才引起了醫院的重視,等弄清楚是出血熱時,才廣為宣傳,刷標語,印傳單,連學校的學生都會背誦那區別感冒和出血熱的順口溜。出血熱一不敢吃發汗一類的藥,二不敢顛簸搖蕩。病認準了,吊針一插,藥一用上,一月左右就好了。可是出血熱這病發病範圍廣,而且多是中壯年,如稍不注意一麻痹當感冒治就糟了。一到少尿期、低血壓期就有危險,因此每年終南縣少不了死於出血熱的人。出血熱病流行期是秋天。連生在外跑訂單回來剛剛入秋。

沈毅號前年從醫學院進修回來正值秋天出血熱發病期。剛回來成院長便說院裏住了七十多個出血熱病人,叫他暫時在內科把這批病人打發了再回外科。第二天沈毅號就去內一科報到上班。內一科的邱主任資格老,快退休了,不知是聽到了風聲要他退下來,還是和老婆孩子鬧了別扭,也許是對沈毅號來內科幫忙有戒心,不冷不熱地說:“好啊,高材生回來了,歡迎歡迎。這一向把我忙亂了,心髒病又犯了。我休息幾天,你給咱經管著。”沈毅號忙說:“邱主任,我剛回來還沒有一點實踐經驗,你咋能走呢?”邱主任斜了他一眼:“有病我還不能休息,你又不是院長……”邱主任一走,沈毅號作難了,趕緊到辦公樓找主管業務的趙副院長。趙副院長說:“真是亂彈琴,啥時候了還鬧的啥情緒。他走他的,不給我請假就算曠工。”停了會他緩過情緒,“算了,邱主任快六十了,誰跟他咋計較。內一科還有杜副主任,你跟他好好配合。”沈毅號隻好又回到內一科。杜副主任跟他年齡差不多,工作蠻認真的。他對沈毅號說:“放心,不出兩天邱主任就會來上班的。出血熱醫院治了十年,出不了啥問題。”果然邱主任隻歇了一天就又來上班了,多年的責任心使他放心不下病房住的那些出血熱病人。沈毅號在內一科一忙就是一個多月,掌握了不少臨床實踐經驗,對他來說是一次難得的鍛煉機會。臨從內一科走時,邱主任送他出了醫辦室說:“小沈,人老了說話有時顛三倒四的,你甭計較。”沈毅號誠摯地說:“哪裏,邱主任,我在你跟前既是學生,也是晚輩呢:

沈毅號從內科回到外科被提拔當了科主任,原來的田主任退休了。

村子的幾個小夥用擔架把連生抬到縣醫院。雪娃先騎著自行車到縣政府大院尋到了索夢國。索夢國二話沒說就跟雪娃一塊去醫院聯係了住院的事。索夢國在醫院隻認識沈毅號,因此隻好求他了。沈毅號趕緊找到內科的杜副主任,安排了床位。

連生剛被抬到縣醫院就上了病床插上了吊針。他的病情不輕,剛入院就到了少尿期。除主治醫生外,杜副主任也一天幾趟的夜詢,加上沈毅號不時過來,連生的病情很快控製住了。雪娃這才鬆了一口氣,對索夢國說:“我的爺呀,錯一點把人嚇死了。”索夢國安慰她說:“沒事的,隻要沒用發汗藥,路上又沒顛,出不了啥問題。”兩人平靜下來時互相看著都有些尷尬起來。十幾年了,雪娃仍無法忘卻那令她醉心的感情,而索夢國除了深深的感激之外,也不乏對這個莕良多情的女人的傾心,隻不過她在他的心靈中是一位“聖母”,是一頭純潔的“羔羊”,他不敢有非份之想,也不能有。道德、良心、理智,使他有意地疏遠她,永遠在心靈中保持她那美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