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你聽說橫草不臥吧?”他問。
諺語有橫草不臥,豎草不吃,好像說的不是狼。說的是某種動物聰明、
狡猾。我使用過這句諺語,於是說:“嗯,知道。”
“你看!”萬鳳山指著腳下的狼道,說,“它專找空隙走,盡量不踩倒
蒿草,遮擋……使你難見到它們的身影。”
我們沒沿著狼道一直走下去,岔出的一條毛毛道是人類的痕跡,萬鳳山經常走這條路,踩出一條路通向山上屋。
立體雕塑一樣的木刻楞出現在麵前,還有一個木柈子垛起的圍牆小院,
自然生長的植物成為風景,它們美化了院落。與俄羅斯鄉民的居屋不同的
是房屋前麵沒有門鬥,一間像走廊一樣的小房屋。門直接裸著,可謂開門
見山了。
“兩個屋子,你住右邊的,我住左邊。”萬鳳山說。
並排的兩個木刻楞,兩個可以裝人的木箱子,怎麼理解都行。我在小
說中寫過這種房子,故事中的人物被我給住進去,想像和實際之間即有差
距又無差距,我麵對曾經想像出屋子的實物,而且親手開了鎖走進去,新
鮮感自不必說。
在完全木質材料結構的空間裏,骨骼、關節忽然變軟,靈肉變異,人不變成一條蟲子都不行。
“在木頭裏麵!”我這樣想。鬆木製成的屋子,年代久遠顏色深紅,木
紋有些發暗,但絲毫不影響結實,接觸上去嗡嗡地響。身居這裏,假若是
條蟲子,天敵該是啄木鳥。
“很背靜的,沒人打擾。”萬鳳山抱一捆火繩——艾蒿搓成晾幹,點燃
可熏蚊虻,不然可要大受其害——進來說,“山裏的蚊子、瞎蠓比城裏厲害得多,叮人狠。”
艾蒿火繩熏蚊子是民間的傳統方法,至今還偶見有人使用。它殺蟲效
果絕對不比化學藥液、電蚊香之類遜色,不汙染又環保。
“你覺得這兒怎麼樣?”萬鳳山點燃火繩後,問。
“太理想啦!”我滿意這裏的環境,滿意木屋,說,“如果的方便我租
一年。”上山前我跟房東說租半年,搜集完素材回城裏寫作,身臨其境,我
生出新想法,在此動筆寫長篇小說。
“你願意住,當然可以。”萬鳳山說,看出是真心歡迎,“我囫圇半片
地也看過幾本小說,沒親眼見怎麼寫。”
我笑笑。
“白村長管你叫泥鰍,他不是跟你鬧著玩(開玩笑)吧?白村長愛給人起
外號。”
“喔,不是,我是叫泥鰍。”
萬鳳山略顯驚訝,而後說:“百家姓我能背下來,費廉岑薛,雷賀倪湯,
有姓倪的,好像沒有姓泥土的泥,複姓也沒有。”
“筆名。”
“假名,假名還成。”房東把筆名理解成假名,正確與否?一個山民還
能怎樣理解,本來也不是真名,他說,“你們作家什麼名都敢叫,狗啊驢的,
咦,你為什麼叫一條魚?泥鰍?”
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說明白並不容易。我含糊道:“隨便叫的……泥鰍
大家熟悉。”
“誰不知道泥鰍哇!”萬鳳山隨口道:泥鰍跳,雨來到。泥鰍靜,天氣
晴。這是有關天氣的諺語,下麵則是歇後語:柳條穿泥鰍,一路貨。等等。
他上下打量我,什麼意思,我立馬猜到烹飪上麵,泥鰍豆腐湯、紅燒泥鰍、
泥鰍鑽豆腐、幹煸泥鰍、石鍋耙泥鰍……一係列菜肴,我都有些饞啦,“白
狼山過去有都是泥鰍,水坑、水溝子裏,夏天有水的地方就有泥鰍,沒人
得意(喜吃)。現在則不同,價錢比鯉魚貴幾倍。”
我下意識地身體拘攣(猛然地彎曲),頓然成了一條泥鰍,很肥碩的大
泥鰍。三江城裏有家飯館叫“大泥鰍”,再大也不會有我這條泥鰍大。最好
用我去做店招,一定吸引顧客。
3
泥鰍的話題在那個上午沒遊得太遠,木驢台畢竟是一座山頂,缺少水,
水族們難覓蹤影。萬鳳山請我吃午飯。租屋爐灶、鍋碗瓢盆齊全,房東考
慮房客生活方便。
“我自己做飯吧。”總得客氣,當然不是我的心裏話。
“假假咕咕什麼呀!我一個人也是吃,加上你多隻碗,多雙筷子。”萬
鳳山質樸地說。
憨厚的山民話中水分很小,和一些城裏人不同,見麵話比行動多,總
是哪一天請你吃飯,一直哪一天下去,直至到永遠也沒請你。萬鳳山可不
是說哪一天,明確是中午,而且還說了未來的安排:“往後,你不嫌我做飯菜不好吃,我倆合夥。”
打心眼裏我願意,有人給做飯是好事。不然像我這“方便麵族”,上頓
下頓方便麵,各種口味的方便麵吃膩歪。我欣然道:“那感情好,隻是太辛
苦你。”
“沒啥,左右我也得做飯吃。”他的語言樸實到石頭一樣。
一鍋攪馬勺,一個槽子裏吃食。我們是這種生活情形,萬鳳山做飯,
按照山民的食譜,以幹野菜為主,木耳、猴頭蘑、蕨菜……肉類涉及到野生動物保護菜名不便透露。主食以蕎麵為主,他偏好蕎麵且花樣地做:蕎麵卷子、蕎麵餄餎、蕎麵餃子……我說他做的是日式涼拌蕎麵,他不承認。我們爭論時他很認真,而且臉紅脖子粗,說:“日本人很多吃的跟我們學的,偷藝!”
我不敢苟同他的說法。
“就說海苔包飯吧,跟我們的飯包學的。”萬鳳山舉例子道,打飯包可
是地道的東北民間吃法,白菜葉,香菜,小蔥,土豆,大醬,雞蛋,黃瓜,
米飯為原料……日本壽司——飯團用料海產品,方法雷同,因此他才這麼
理直氣壯地說。
“有些道理。”我妥協,主要原因為了跟房東團結,實在需要一個給我
做飯的人,從方便麵的水深火熱之中解放出來。
以食為天解決,我們的談話從飯桌向外延伸。由近及遠,自然談到屋
子,若幹年前砍倒的樹木角色變換,成為牆壁、天棚、臥榻……萬鳳山問
我:“考考作家,你說這個屋子原本是幹啥用的?”
住人!我不假思索地說。屋子的功能主要是住人。
“不假,可是住什麼人呢?”
問題提得有些沒頭沒尾,範圍過大,快趕上綿亙的白狼山。真不太好
回答。想想屋子的年齡,老房子住過的人一定不少。
“造這屋子要往前說近百年……”萬鳳山眉飛色舞,講述它是他興奮
的緣故,“它可不是普通的房子,講它要講木把子。”
木把子像一片雲飄出人們的生活,確切年代不好界定,至少飄得很遠。
如今隻好到字典裏查找它,如何解釋不說,我所見過的歌謠有一首寫木把
苦的:
操他爹,日他娘,
是誰留下這一行,
冰天雪地把活幹,
到死光腚見閻王。
“木把在白狼山伐木,建造了這東西,當時還不是一個兩個,許多個,後來隻剩下這兩個。”萬鳳山講它們的最初用途,即使他不講我也知道,是妓院的房屋。當時白狼山中有多處流動的妓院,清河邊兒上為最多,完整地保留下的木屋鳳毛麟角。妓女隻是多種住過此木屋人中的一類,因此我不好回答住什麼人,他說,“木驢①離開此山,窯姐也消失,再後來,跑山的人到這裏打尖暫住……”
我倏然覺得自己掉進一個盛故事的箱子裏。魔力的箱子把我大腦中東
西趕走使之一片空白,老舊的事件跟我扯上關係,這所謂的穿越吧!萬鳳
山在箱子的外邊,不時向我提問:“慰安婦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
“好好找找,肯定有的,我爹小時候大概見過她們。”萬鳳山高聲嚷著。
他視我掉進了檔案館裏,讓我去查資料。過去的資料也太多,查起來很費事,何況我不得章法。
“抗聯的參謀長養傷……”
看來我得從箱子走出來,不然耳膜有被山民喊聲震破的危險。走出箱
子迎麵是下午的陽光,萬鳳山在小院裏叮鐺釘隻木桶。
“老萬,你在幹什麼?”
“修理澡盆,曬熱了水我倆可以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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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古代懲罰婦女的一種刑具。一段圓木頭安有四條腿,正中間有一根二寸來粗、一尺多長的圓木棍兒向上豎著,酷像驢陽具。剝光,女犯衣褲把她強按在木驢上,驢陽具插進女陰中,然後人抬著木驢遊街……舊時對放排的伐木工輕蔑稱木驢,含有驢陽具的意思。
圓形的木桶怎麼看都像酒桶,早年裝酒用酒簍、酒箱、酒櫃,木製的
多見。做這種器物需要一定手藝,萬鳳山不像有這技術,前提是修理,釘
釘子,箍桶的鐵皮鬆了緊一緊而已。
“好像酒桶。”
“沒錯,老酒桶。”萬鳳山說。老酒桶指的是桶,而不是酒,陳年老酒
好,老酒桶被新型材料盛酒的容器所替代,已經不多見,在近百年齡的木刻楞前見到它,倒也不突兀,“我爹把三桶好酒藏在儲藏室裏。”
支離破碎的片段,拚湊起來,萬鳳山守在這裏有了來曆,盡管目前尚
未完整,百年間木屋是如何完好保留下來,還有藏在儲藏室裏的酒桶,故事
肯定有,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他沒跟我講。
“日本人在木桶裏洗澡。”萬鳳山說。
這次是他先提到日本人,要是我先說日本人他又要臉紅脖子粗。我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