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錢愛人一笑說:“他有輛小驢車坐,就不賴了。”
等過了春節,回單位上班後,老錢愛人也不是成心拿老蘇取樂,隻圖新鮮和好玩,跟同事們交流年事時,把老蘇坐小驢車的事抖了出來。
然而,老錢的愛人卻是沒想到,人們聽了她的見聞後,就拿她的見聞當笑話去捉弄老蘇,老蘇那張臉可就掛不住了,紅了白,白了紅,氣頭上跟好幾個人翻了臉,甚至還大吵過。
從這以後,老錢吃了愛人的瓜落,他明顯地感覺到老蘇不把他這個副科長當回事了,能躲他就躲他,躲不開也是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搞得他心裏別別扭扭。有一回老蘇在樓道裏見了他,老蘇都沒給他好臉色,他心裏堵得夠嗆,回到家就埋怨愛人嘴碎,瞎咧咧得罪了人吧!
愛人不以為然,說:“就是那麼回事嘛,我又沒給他造謠,怕說?怕說甭坐驢車呀,有本事去坐紅旗轎車!再說了,他不願意能怎樣?看他那受罪樣兒,還能出息到哪去,坐一輩子小驢車吧!”
老錢愛人看老蘇,還真看走眼了,往後的日子老蘇活得很運氣,也很踩點,當上了副科長、科長,後來又當上了副廠長,把老錢比矮了一大塊。因為老蘇當上副廠長時,老錢才是正科級,瞪著兩眼被老蘇領導了。
不過老蘇當上副廠長後,倒也沒有愣跟老錢過不去,要說小來小去的敲打倒是有過。一次,老錢陪老蘇去開會,路上司機也不知犯了什麼邪,想拍馬屁卻拍到了馬蹄子上,翻出老蘇當年坐小驢車那檔子事,老蘇馬上就沉了臉,拿銼人耳鋸人心的話,把司機熊成了白臉啞巴。
當時老錢真是坐不住了,恨不能立刻跳下車,他明白老蘇跟司機動的不是真火,老蘇是在借司機找自己愛人的前賬。
事後老錢想,那事都過去多少年了,長毛也長了幾層,老蘇怎麼還有怨氣呢?都說老蘇當上了副廠長後,待人比從前更和 氣了,挺能放得開的,看來老蘇的骨縫還是沒張開,肚量不過如 此,小驢車的事,他怕是要記一輩子了。
歲月流逝,老蘇像命中注定是個仕途上的幸運兒,從副廠長到副局級,似乎沒走多少路,這叫老錢在那些歲月裏,沒少感歎什麼叫懷才不遇和一帆風順。尤其是老錢聽說老蘇副局級以後時不常就在一些場合津津樂道那一年坐小驢車的事,感慨就格外震心,琢磨著副局級以後的老蘇,跟副局級以前的老蘇,究竟差在了哪兒?過去羞於開口坐小驢車,而今又張揚坐過小驢車,這一守一放,怪耐人尋味的……
沉浸在小驢車的年代,老錢猛然意識到,在那個年代裏,自己不比他老蘇缺什麼,甚至還比他有出息,自己畢竟高過他一頭,於是帶幾分玩世不恭地說:“我說咱蘇主席,現在怎麼自己說起了當年坐驢車的事?不怕丟麵子啦?講講,是怎麼想開的?”
老蘇並不賣關子,說:“那時說嫌丟人,如今說可就是軼事哄!”
周經理接上話:“名人軼事,名人軼事。”
老錢說:“驢車軼事。”
老蘇點頭說:“對對對,驢車軼事。偉人明星什麼的,都有這軼事那軼事,我老蘇這輩子,能有個驢車軼事也蠻不錯。”
周經理有板有眼地說:“真事,真就是名人軼事!”
老錢心裏一堵,想白周經理一眼,但轉念一想,犯不上,也沒道理,自己再幹一年半載就吹燈拔蠟了,可人家周經理才四十出頭,怎麼能不四處尋覓高升的機遇呢?就垂下目光,僅僅是臉色不太如意。
當夜,老錢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當上了油田一把手,於是也有了一些類似“驢車軼事”的軼事,感到很得意。
碌光內涵
甭管什麼事,一過火,就容易麻煩。眼下總局裏有頭有臉的人的子女辦喜事,公車用得像騎自行車,據講某某某公予結婚,小轎車串排得一眼望不到頭尾。當然了,這麼說玄了些,但是總局一個處級領導的子女結婚少了三十輛小車,就顯得沒麵子了。況且人的天性裏,都有股攀比的欲望,就算有誰想少用幾輛車,也很難落實到行動上,於是就索性比吧,越比越刺激,老百姓能不發牢騷嘛。於是便有百姓嘴卷成了炮筒,衝著總局辦公大樓開了火。
這下局紀委一班人有事忙了,拿出一份狠刹用公車操辦紅白喜事的報告,在總局常委會上一過,就轉成了紀委的第多少多少號紅頭文件,轉發到總局下屬的各二級單位。文件上的一些話,說得挺厲害,其中一條是,一旦抓到公車私用,一律上總局電視台曝光。老百姓耳聞後,少數人挺興奮,大多數人卻說動不動真格的,走著瞧吧,但願能刹住這股歪風。
對於紀委的紅頭文件,一些人三掂量兩掂量,就把膽子掂量小了,尤其是那些馬上或是準備給子女們辦婚事的頭頭腦腦,更是一掂量心就顫了,還敢頂風擺譜比闊?歪風一下子刹住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老百姓,這時才說:“嗯,還行,有收獲,堅持下去就是勝利!”
然而,總局之大,人心之雜,有一兩個硬往槍口上撞的,也不足為奇。這夭,工程一公司辦公室主任,來到常務副經理李京水辦公室,吭吭詠味地說趙經理一個老戰友的兒子過兩天結婚,要借輛奧迪。
李京水想了半天說:“這事,你沒跟書記說說?”
主任說:“剛才我找過書記,書記沒在屋。”
主任沒說實話,剛才他去書記辦公室,跟書記搭上話了,書記沒怎麼猶豫,就支他找李京水,說這事我表態不大合適。趙經理療養去了,不在家,李經理主持全麵工作。你去問間李經理。
主任見李京水遲遲不開口,心裏沒了著落,一亂,說:“李經理,要不這樣吧,我就對他說現在家裏沒閑車。”
李京水走到窗前,望著天空說:“別。給他用吧,有什麼事,我兜著。”
主任點點頭,出門時想:李經理對趙經理夠意思。
李京水離開窗前,坐進轉椅裏,眯著眼問自己,此次明知故犯,值得不?剛才他點頭作主,是有考慮的,趙經理那頭不必細說,單講他這頭的苦惱,也夠折磨他的了。
眼下領導們借子女婚事鋪張攀比的歪風是刹住了,可一些老百姓卻是來了勁。這段時間裏,李京水的一些無權無勢的親朋好友,或打電話或登門,紛紛找他借車給子女辦婚事,搞得他左右為難,結果他傷了不少親朋好友。李京水覺得窩囊和委屈,他不想因為借車而把人一個個都得罪光,可又沒好辦法擺脫困境。現在趙經理的老戰友來借車,李京水想借此曝次光,因為他想挨一槍比挨百刀好受些,上電視曝光,等於把心裏那句“我求求你們”當廣告作不,親朋好友的,想必就不好意思再來麻煩自 己了。
幾天後,李京水借出的奧迪,果然被電視台曝了光。一時間,總局上下就有了熱門話題,一些平時跟李京水處得不熱乎的人,此時怪話連篇,說這家夥的膽還真肥,看這回不把他苦膽擠破!
首播那天晚上,李京水的愛人瞪著電視機,呆了半天才間丈夫到底是怎麼回事。李京水沒慌亂,簡簡單單地解釋了一下,愛人承受不住了,變臉道:“關你什麼事?書記怎麼不露麵呢?瞎逞能,這下好了,我看你怎麼收拾!”
李京水呷口茶,不痛不癢地說:“嚷什麼?多大點事呢!”
“嗬嗬嗬,瞧把你能的。”愛人更氣了,“曝了光,往後我看你還怎麼抬頭,你這官是當到頭了。”
李京水說:“要不說頭發長見識短呢,你哪知道條條大路通羅馬。”
愛人說:“得得,你的破爛事,我不管行了吧?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說完翻出內衣,去了衛生間衝浴。
李京水捏著下巴,靠在沙發背上,心裏這才有些壓抑。上電視曝光,等於脫光身子給人看,橫豎都不是件光彩事,萬一事態發展下去,達不到自己預想的那種效果,可就應了那句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心裏一虛,臉上就泛出了晦氣,他感到心累,身子也軟塌塌的,像是剛醒酒。
衛生間裏傳來嘩嘩的流水聲,李京水晃晃頭,眨眨眼,神神手指,又振作起來。他想:事到此步,不能自己嚇唬自己,眼下要緊的是琢磨琢磨給總局紀委的檢討書應當怎麼寫。這時有電話打進來,他接起一聽,是辦公室主任。
“李經理……”
“這陣子,找你借車的人少了吧?”李京水說,“這樣也好,曝了我,今後你這個辦公室主任就省心啦。”
“李經理,我去局裏說清楚吧。”
“看看看,想多了不是?總局抓的是大魚,你不必胡思亂想了,天塌了理應先砸我!”
主任在那邊沉默不語,李京水聽他喘氣聲很粗。
轉天中午,趙經理的老戰友來到李京水家,提了四條大中華四瓶五糧液;臉上布了一層愧疚,落座後就說對不起對不起。
李京水愛人沉著臉,氣哼哼的,坐在那兒一個勁地換電視頻道。
李京水說:“沒關係沒關係。趙經理不在家,這件事我理應幫忙。”
客人很感動。
客人走時,李京水沒讓客人把東西提走,他心裏有數,這點東西,能把愛人的怨氣消下一些,讓她心裏平衡幾日。
愛人在收煙酒人庫時,盡管嘴上的話還是那麼不中聽,但語氣已經軟了。
檢討書遞上去了,上頭對李京水的處罰是交一天奧迪車租金,扣發他三個月的獎金,本年度沒資格參與模範幹部和優秀共產黨員評比。處罰決定上了電視,那晚他愛人又發了脾氣,不過李京水擋過去了,他心平氣和地叫愛人算筆賬,就是奧迪車一天的租金和三個月的獎金是多少?而四條大中華和四瓶五糧液又值多少錢?
於是他愛人就換了口氣說:“那政治榮譽呢?誰給你補?”
李京水笑笑說:“那都是虛的,要不要能怎谘著?”
“就看趙經理對你夠不夠意思了。”愛人嘟峨道。
趙經理療養回來了,那天早上一到單位,就來到李京水辦公室。曝光的事,他已經一清二楚了,他的那位老戰友和辦公室主任,都跟他美言了李京水。
“我說李經理,你也真敢幹呀,你這不是讓我拿老命灘報答你嗎?”
李京水說:“誰還沒個三親六故呢。”
趙經理笑道:“委屈你了。”
李京水的一臉笑,很是謙虛。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李京水一個在總局機關樓裏頗有活動能力的知己傳來話,說趙經理分別跟總局有關領導交談過,主要內容是替他洗冤。得了這個信兒後,李京水心裏很舒服,心說借車的事幹漂亮了,趙經理還真有良心。
翌日,李京水去局職工醫院給愛人取藥,碰見了總局紀委書記。書記沒跟他打官腔擺架子,笑嗬嗬問他:“來看病?”
李京水笑說:“開點胃藥。書記,您這是哪又不合適了?”
書記感慨說:“老了,身上的軟件硬件都磨損得差不多了,說哪裏不合適,哪裏就有事。”
李京水頻頻點頭。
書記沒提曝光的事。
臨分手時,書記拍了拍李京水的肩頭。
李京水不笨,混官場也不是個生瓜蛋,他能意識到上級領導有時對屬下做出的某種動作,比說出某些話來更有內涵。他想,跟有水平的領導接觸,沒有悟性是不行的。
走出醫院大門,李京水的心情很好,就像此時他頭頂上的天空,一片晴朗。他的好心情來自於他的換位思考,他想假如自己是那些聽過趙經理解釋的局領導,是不是要給李京水副經理重新定位呢?曝光一事直看有氣,可換換角度,側看、俯看、仰看、斜看呢?一個敢為正職扛事頂罪的副職,應該是個不錯的人,值得喜歡。
李京水笑了,笑自己過了把局領導的癮,笑自己替局領導理解並欣賞了自己。“走了一遭鋼絲繩,有驚無險。”他心說。
心裏舒坦了,就不覺日子難熬。
轉眼間就到了新一年的春天,室外的樹木和人,都有了瞧頭。
這一天上午十一點鍾的樣子,趙經理來到李京水辦公室。李京水正在打電話,見趙經理進了屋,臉上很著忙。
趙經理坐下,用手勢示意他不著急,繼續打他的電話。李京水哪好意思晾趙經理,連壓帶刪地結束了通話。
李京水給趙經理點著煙,說:“趙經理,老家剛給寄來點茶葉,我泡一杯您嚐嚐鮮。”
趙經理說:“好吧,泡一杯。再不喝你的茶,怕就沒日子喝了。”
李京水聽出他的話有所指,便不露聲色,連忙沏茶。
“趙經理,明前茶,越喝越有味,回頭我給您裝一筒。”李京水扣上杯蓋說。
趙經理彈彈煙灰,仰頭道:“我這就踩上終點線了,有關誰接我的班,我向總局推薦了你。”
李京水對趙經理這番話,本不該吃驚的,但他還是吃驚了,他說:“我……”
趙經理端起茶杯,掀開蓋吹吹水麵上的浮葉,說:“我看間題不大,你就等找你談話吧。快的話,也就是這三兩天的事。”
“趙經理……”
趙經理呷口茶說:“嗯,不錯。”放下杯子又說,“李經理,你可別認為我此舉是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丈的私情交易。人走到這一步,回頭張望,想不冷靜也難做到。私心私欲,誰都有,隻是別太過火了就好。這些年裏,我沒把家管好,有很多遺憾,而我現在遺憾又有什麼用呢?想來想去,現在我能做的事,也就是向總局推薦一個不錯的接班人了,但願我能把這件事辦圓滿了,日後不落遺憾。李經理,我想我的意思,你已經明白了。”
李京水捧著茶杯說:“謝謝趙經理的信任。”
趙經理說:“等真到了那一天,你再謝我吧。”
李京水整著眉頭說:“趙經理,我這點經驗能行嗎?”
趙經理半真半假道:“不人虎穴,焉得虎子。你再多曝幾次光,還愁沒經驗?”
李京水心裏顫了一下,可臉上卻沒什麼。
趙經理看看手表說:“我跟書記說了,中午咱們仁坐坐,這也是我向總局推薦你接班的‘配套工程’,你這次能否在書記的視野裏軟著陸,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我要是再使勁的話,怕是要幫倒忙啦。”
李京水覺得他的話很有內容,猜想他此時肚子裏的東西都是幹貨,他畢竟當了那麼多年的家,公司裏哪兒漏風,哪兒怕潮,他比誰都心裏有數,假如這一兩天裏找個時間虛心向他討教,想必他不會遮遮掩掩,哼哼哈哈,眼看要退的人了,他還跟誰繃呢?他的話若是點到公司現存問題的“穴位”上,那麼等自己當家以後,就會少走一些彎路,如今當個能叫老百姓吃飽穿暖的父母官,比當個企業家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