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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海無風

夕陽照耀著西海灣,那曠遠的水色一片燦爛輝煌。天上沒有一絲雲,灣裏沒有一根檣桅。一群白鵝樣的女兵們活蹦亂跳地竄上了沙灘,登時,秋日裏的蕭條海灘變得生動起來。她們那尖尖的叫聲,一點也不遜色於那一群咋咋呼呼的海鳥。

我們3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這群水淋淋的白鵝。她們也肯定知道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有3雙不安分的眼睛。她們像表演節目一樣圍成了一個大圓圈,她們每一個人在圓圏裏換下濕淥淥的泳衣,再換上隻有衛生兵才穿的那種白大褂。

大周把兩隻手彎成兩個望遠鏡頭,“咱們比一比,看看她們當中哪一個的'條’好;哪一個的‘盤’亮。”

劉明說:“我可是真的看不出來,瞅著都一個模樣。別看如今人們穿的五花八門,軍裝對於姑娘來說,穿起來別有一番風味。”我看著她們哪一個都美,在這遠離城市的西海灣,天快黑了,她們也一定快離去了,如果能將她們注入我們的故事,那該多有意思。 .

太陽在沉進海裏之前,從遠處開來了輛軍綠色的大客車轟轟隆隆地將女兵們拉走了;轟轟隆隆地挺無情地從我們的心間上軋了過去。她們走了,我們隻好重新尋找新話題。我們不能像她們那樣下海遊泳,我們要保持足夠的本力等待著潮水退下去時好下海拉網。我們也不再年輕了,因為用不上10年,我們的女兒也將具備那群女兵一樣的好年華。我們3個人同生一座城市,一同在這座城市的貧民區裏長大。畢業於同一所中學,一同下鄉一道回城參加工作。在眾多的同學們當中,隻有我們3個人的命運極其相似。人到中年,我們還要為了生計而奔波。

我們這座城市離海很近,西海灣對我們來說隻是一個偶然的朋友。熟悉海的我們都十分不情願地將淺薄的西海灣與那博大深奧的海洋聯係在一起。因為西海灣的路途遙遠,海灣裏麵也沒有更多的魚蝦,所以到這裏來的捕獵者少得可憐。西海灣的岸上有不少破舊的房子,卻隻有一戶人家住在這裏。住在這裏的那個郭老三是真正的闖海人的後裔,他的身材魁梧極了。他的性情像海,無遮無掩的。他成了我們的好朋友,他家養的那條狗也成了我們的朋友。那條狗的名字叫“二狗子”。我不明白,“二狗子”好像不應該再是狗的名字。“二狗子”非常凶,它絕對不允許任何一個陌生人走近它的領地。我們來過3次,已經同“二狗子”結下了很好的友情。到西海灣來,都要騎自行車走很遠的路。這一次,郭老三不在家,迎接我們的是他的妻子。她一點也不像海邊的女人。姣好的身材,白嫩的皮膚,倒像個海濱城市裏的女人。她待我們也像郭老三一樣真誠,非讓我們進到屋裏坐一會不可。我們扭扭捏捏地拒絕了她的好意,寧願在海灘上坐著等潮水退下去。她也沒有勉強我們,把幾個玉米麵餅子和幾條鹹魚送到了我們的麵前。離潮水退下去還有好一會兒的時間,應該吃點東西才有勁下海拉網。我們把她送來的東西吃下肚皮,頓時又生長出了一些精神。大周提出了一個問題,“郭老三是那一副大塊頭;而他的老婆體重不過百斤;這世界不傾斜了嗎?怎麼可能和諧?”劉明說:“海邊上的人有這樣一句俗話,叫,石板再大,壓不死螃蟹。越是弱小的動物,越喜歡尋找一個巨大的保護傘。”

殘陽裸露著慘不忍睹的血紅肉身漸漸地向大洋深處沉下去了。徐徐的海風將波浪有節奏地漫卷成一道道的樂譜。一日行將結束的時候絕對是一幅囝畫和一首樂曲。殘陽為世界鍍上了最後一層慘淡的金黃。白日裏看不見的海鷗們成群結隊地上下翻飛啼叫。天際多了幾顆動感十足的星星,那一條清晰的海平線堆起了鉛灰色的雲塊……

天色完全黑下來時,我們準備下海了。我們3個人的心裏都清楚,郭老三一定沒有回來。如果他回來了,肯定會到海邊來的。他會再叮嚀我們一番,下海以後,不要講不吉利的話;不要貪多忘記了漲潮的時辰……如今的人哪,在城裏生活得太久,一些不該喪失的也喪失了。

白日裏太陽留給西海灣的餘熱尚未消褪。在這孤獨的秋夜裏,這種溫熱很容昜讓人想起女性的體溫。它熱得柔和怡然,水層中的那些弱小的魚蝦不時地輕輕地碰撞一下我們的腿,讓人心癢得發酥。我們趟過一段遍布鵝卵石的海底;涉過一段鬆軟平坦的細沙海底;當我們的雙腳終於踩上了一片淤泥時,那種細膩滑潤的感覺登時有了彈性。當我們走到這裏時,不知勾起了大周的哪一根神經,他講起了一個後來沒有成為他妻子的那個姑娘……那也是一個中秋季節,海邊上已經沒有了漫遊的人。也是在這樣一個黃昏時分,他和那個姑娘像魚一樣地在水裏漫遊起來。藍藍的海浪如帷幕一樣將他們遮掩得嚴嚴實實。整個海灣變成了一個搖籃,搖啊晃啊,他和那個姑娘在這個搖籃裏麵給頗狂了起來……就在這洋溢著女性體溫的水裏麵,那個姑娘脫下了泳衣……一切都消溶在蔚藍色的大海裏麵。那時的他正是充滿了激情的年齡……他那癡迷的眼神告訴我,他沒有說謊。

我的職責就是在腰間拴一根繩子拖住那一隻放在汽圈上的大筐。照明用的手電筒掛在我的胸前,我們用的是一張“刮地窮”網,網很窄,卻有40多米長,是一種隻能在淺海裏拉海貨用的捕具。平時拉這種網需要6個人或8個人,而我們隻3個人。因為人少,我們每個人能多分一些鮮貨。到了預定的海底,大周和劉明便扯開網拉開距離,一人拉住一根網梗,弓著腰,做出了電影裏演的

舊社會人拉犁杖的那一幅牛馬狀。每拉出一步,他們倆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謔謔謔……每一步沉重的涉水聲都伴著他們倆吭哧吭哧的喘息聲。我們是牛,我們是馬,我們在耕耘著這一片貧瘠的海底。

不大一會兒,劉明哀求著要停一下,他想撒一泡尿。

大周不肯,正是節骨眼上,網一鬆,網裏的貨色們就會逃掉的。

劉明有些惱火,“我這大活人總不能尿憋死吧。”

大周說:“其實我也有尿,隻不過我一邊拉網,一邊把尿都撒在了褲子裏。”劉明沒有好氣地說:“我沒有你那麼高的本事。”“我也不光是為自己,拉到多少東‘西,咱們3個人分。這海裏隻有咱3個人,管什麼文明不文明的。”

我怕他們兩個人為了一泡尿壞了情緒,打著圓場,“拉了挺老遠了,咱們也收網看看貨。要是沒有貨,咱們也好快點換個地方。”他們倆都讚成我的意見。我們把“刮地窮”收攏成了一個圓圈,小心翼翼地收:漸漸地,網底有了些份量。收到最後,我們3個人齊聲歡呼起網底有十幾隻大肚臍螺和好幾條牛舌頭魚。大肚臍螺伸出覓食的那荷葉一樣的肉唇還沒來得及縮回去呢。第一網的收獲不大,卻堅定了我們的自信心。

大周說:“下一步,咱們再往海草密的地方走。海貨們都喜歡躲在海草叢中。”

劉明有些為難,“海草密,拉網費力氣。”

大周堅持著,“費點力氣不要緊,隻要有貨就行。”

我也讚成大周的意見。當然,我也不是光說不幹,我一邊拉著大筐,也時不時地幫著他們當中的一個拉一拉網,為了尋找海草茂盛的地方,我們趟過了一條流子又趟過了條流子。我說的流子就是海底下老水和新水循環的河流。因為西海灣水淺波穩,流子對我們沒有什麼威脅。我們感覺腳底下的海草漸漸地茂密了起來。生著海草的海底也格外地泥濘,有一種沼澤的感覺,腳踩上

去總想往下陷。這就逼著你的兩隻腳要不停地走。海底多了海韋,拉起網來果然分外地吃力。吃力是吃力,拉進網裏的貨多了,品種也豐富起來。隱藏在海草叢中的螃蟹呀,比目魚呀,海鰩呀,還有海馬,都成了我們的浮虜。網網不空,網網都有我們理想的收獲。我們3個人興奮地忘記了疲勞,無所顧忌地隻顧了往前走。這時,大周提議著,“唱個歌吧,唱一首黃色歌曲。”

“誰知道哪首歌是黃色的。”

“那就講一個黃故事吧。”

正說著,在我們拉網的區域內,一群被驚擾的香梭魚亂紛紛地從海草叢中竄了出來,噌噌噌……帶著水響,帶著一片大海裏那熠熠閃閃的海火磷光,向四麵八方射出了無數條銀白色的箭簇。那景象,壯觀極了。

大周自言自語地:“這群魚,有100多條……”

劉明也說:“咱們的人手多一點,這群魚一條也逃不掉的。”大周說:“人手多也不行,香梭子魚可機靈了我拖的大筐裏麵漸漸滿了,重重地壓著那隻大汽圈。大汽圈如一頭負重的老牛,笨拙地在水裏漂浮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無意當中發現,海水已經漫過了我的腰部。我不知道是我們涉進了更深的海域,還是大海在無聲無息時已經漲了潮水……此時此刻,我下意識地往岸上望了望,我隻覺得四處全是黑黑的一片,天上沒有星星,岸上沒有燈火……“大周,我們是不是應該往回走啦?”

大周的興致正高:“再拉它一網。”

“不要把力氣用得一點不剩,我們還要騎幾十裏地的自行車

呢。”

大周固執地,“再拉最後一網。”

也許因為是最後一網,我們拉得時間格外地長。這一網也實在太沉太重,我們都認為這一網肯定拉住了一條大家夥?收網收到最後,大周像念咒一樣嘟噴著:“碗底一塊肥肉……”他的手用力一抖,從網底抖出了一塊圓滑的大石頭,正是這塊石頭砸碎了我們還想繼續幹下去的念頭。也就在這一瞬間,剛剛還沁透在我們身上的那一層熱汗全變得冰涼冰涼。我們也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了,潮水不知不覺地漲到了我們腰部,那水也陰冷陰冷,從海的底部抽來,攪起的沙子,抽打的腿腳生疼。必須要走了,我們必須趕漲潮的潮頭前麵走出西海灣。於是,我們迅速地捆起了網,拖起了那隻盛滿了收獲的大筐……我們3個人聚在一起。天色是黑的,海色也是黑的,打開手電筒,因為潮氣大,電筒也隻照出了一團蒼白無力的光束。往上,看不到一顆星星;近處,望不著一族海火;海麵上不知什麼時候籠起了淡淡的霧氣。可就是這層霧氣,把我們困在了海灣裏麵。我們雖不是什麼弄潮兒,心裏卻十分地明白,我們陷入了危境。夜海茫茫,我們迷失了方向……這時,隻要天上有顆星星,隻要我們麵前能掠過一絲風,隻要陸地上能閃爍著一盞燈火……在西海灣,有過多少玩海的漢子,這樣的事偏偏讓我們遇上了。怎麼辦,留給我們的隻有當機立斷。

我們聽說過,趕海的人在海上遇上了這樣的事情,辦法隻有一個,是一個人,就要認定一個方向朝著認定的那個方向走,哪怕認定的那個方向是死路一條。是兩個人,絕對要分兩個方向走。哪怕是父子倆,也要一人走一個方向。因為別無選擇,兩人同走一條路,要麼都死,要麼都活。與其都死,就不如保一個活的。我們怎麼辦?我們3個人,總不能分成3路走。

大周認了死理,我們3個人絕對不能分開,咱們就朝著一個方向走。要死就死在一塊;要活,就一起活。

不知為什麼,大周的話得到了我和劉明的讚同。再說3個人在一起能壯膽能互相幫助。一分手可就完了,不能分手。剩下的事就是要朝哪個方向走了,我們3個提出了三個不同的方向。在海裏轉著圈地拉網,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我們還想爭下去,大周咬鋼嚼鐵地說,他認定的那個方向沒錯。雖然我懷疑他認定的那個方向,但我沒有力量和證據去反駁他。於是,我寧可相信他

說的方向是正確的。

沿著大周認定的方向,我們在齊腰深的水裏艱難地跋涉著。那海水,變得猙獰可怖,哪裏還有一點女性的溫存和體溫。在這裏趕海的爺們都說,西海灣,永遠也翻不起大浪;西海灣是娘們灣,水溫水善,走幾裏遠也沒不了頭。我們3個人一聲也不吭,沿著大周認定的路線,隻顧往前走。海水已經漫到了我的胸部,掛在胸前的手電筒在了水裏。我把它摘下來.按了一下,.那光,慘淡得僅有一點昏黃了。我想扔了它。大周攔住了我,別扔,說不定還能派上什麼用場呢。他把手電筒放在了裝海貨的大筐裏。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我們走了很長的時間,我也覺得我們麵前的海水也越來越深。為了不使自己的信念動搖.我一直保持沉默。當海水抵達了我們脖頸時,劉明再也忍不住了,“我們是不是走錯了_?我覺得我們是往大海的深處走,這海,越來越深。我不想往前走了,前方根本就不是岸……”

大周也不含糊,“愛走不走,你們不覺出來,咱們腳底下踩的是一條流子嗎?趟流子的水是要深一些……”

大周沒有騙我們.這是一條流子.因為這裏的水十分地活泛,水溫也很涼。這流子裏的浪也大起來,有幾個浪頭居然從我們的頭頂上了過去。劉明提議,我們應該把這個大筐扔掉。我們現在顧命要緊,這筐海貨就是累資。如果把這一筐海貨扔了,還能騰出一個大汽圈來。我們3個人的性命有保證了。

已至今,我十分地讚成劉明的主意。這個用汽車內眙做成的汽圈在海裏麵完全能夠承受我們3個人生命的重。一旦我們的生命受到進一步的威脅時,我會和劉明-道把海貨掀進海裏的。

大周不同意,他怕我們做出什麼舉動,把拉汽圈的繩子拴在自己的腰裏,死還沒有臨頭,你們放心,死到臨頭的時候,這隻汽圇是你們倆的。

劉明問,那你怎麼辦?

大周說他的水性好,從來就不依靠救生圈。在西海灣這樣沒

有風浪的海裏,他至少可以躺在水麵上3個鍾頭不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