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宋成笑出了眼淚,“這才是真正的好鴿子呢,是通訊大隊淘汰下來的軍鴿,部隊培養訓練出來的鴿子當然具備軍人的素質,別說在你這兒養了幾個月,有人把它帶到了兩千裏外的北京養了一年多,解開翅膀,照樣飛回它們的部隊老窩,這叫歸巢性。”
“那怎麼辦?”
“我有什麼辦法,首長,你不是說這鴿子是送給 ”
我不等他說完,趕忙岔開話題,我生怕元元知道內情,還好,元元看了宋成一眼,回屋去了。
每天早晨,元元都準時為我們取奶,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太陽爬得老高了,沒有見到元元的影子,我打算自己去取奶了。
推開院門,我怔住了,元元正站在門外,看看我,囁嚅著問:“何爺爺,我還能給你取奶嗎?”
“為什麼不能?”我的心又酸又熱,撫著他的圓腦袋:“爺爺等了你一早啊!”
他從我手裏接過車把:“那我願意給你拿一輩子牛奶。”元元的身影逝了,還是那種奇特的鐙裏藏身的騎術,一溜煙蹬得飛快
元元不見了,已經能夠淩空翱翔的小銀燕也不見了。一時不見元元和小銀燕,我心裏就空蕩蕩的。他會到哪兒去呢?驀地,從空中由遠而近傳來了一陣悅耳的鴿哨聲。一群鴿子飛過我的頭頂。這是一群“雜牌軍”,什麼花的黑的灰色的都有。那隻帶頭雄鴿子的尾部綁著一隻鴿硝,老在這兒盤旋飛過。
我們的小銀燕到底回來了,安然地落到了房頂上,用嘴梳理著翅膀。偏偏這時那群雜牌軍也飛了過來“叭”的一聲,從牆外飛來一塊土坷垃砸在瓦愣上。被驚嚇的小銀燕飛了起來,和那群雜牌軍攪在了一起。我急壞了。要是小銀燕跟雜牌軍飛走了可怎麼辦?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急得鉍轉轉,元元回來。他三下兩下爬到了房頂上,等鴿群再一次飛臨這裏的時候,他吹響了鴿哨,小銀燕像戰士聽到了將軍的命令一樣,立即從鴿群當中分離了出來,落到了他的眼前。那群雜牌軍也繞了一個圏子,在那隻帶鴿哨的鴿子率領下也紛紛地在房頂降落了。好熱鬧的場麵,那隻帶頭的鴿子是隻挺大的雄鴿,“咕咕”叫著,點頭哈腰向我們的小銀燕獻殷勤。小銀燕卻昂著頭不屑一顧。有趣極了,真像高傲的白雪公主。
“元元同誌,招來了這麼多的鴿子,捉幾隻給我吃肉吧!”我故意逗他。
“何爺爺,咱不能動,這是人家養的鴿子。”元元剛從房頂上爬下來,他家的院門給推開了,進來了兩個流裏流氣的家夥。
“小東西,是不是想私吞我們的鴿子?”
“瞎說,誰希罕你們的鴿子。”元元一聲哨響,訓練有素的小銀燕都落到了他眼前。元元拾起一塊石頭朝房頂一扔,那群雜牌軍亂哄哄地飛走了。
兩個家夥惱羞成怒,欺負元元人小,上前要挑戰銀燕。這可惹火了我:“混帳東西,給我滾出去!”
“老東西,你管什麼閑事?”
我手扶著牆頭氣得直打顫:“老婆子,把我的‘三圈’給拿來
“壞了,快走,他就是那個老紅軍,沒聽說要卞三圈左輪子嗎……”兩個家夥慌忙逃了。
風波平息了。我知道外麵關於我的謠傳不少,什麼扇了縣裏頭頭的大嘴巴子,什麼把武裝部長都罵了個狗血噴頭……隨他們說去好了。
我從牆上拉過了元元:“你到哪兒去了?”
“放飛去了,我想讓小銀燕也回部隊去。”
我樂開了:“傻小子,小銀燕是在這兒長大的。”
“怪不得離家那麼遠,它們也能飛回來。”
“元元,咱們也給小銀燕身上拴隻哨子吧。”
“那不好.那樣影響它們的飛行速度,還容易暴露目標。他們養鴿是玩,我可不這樣。”
“那你想怎樣?”
“我想訓練真正的軍鴿,像解放軍的軍鴿那樣……”孩子抬起了深情的眼睛,捧出了一張小小的畫片。畫麵上:是一個英武又稚氣的解放軍戰士,望著藍天,手裏捧托著一隻潔白的軍鴿。戰士的身上,用鋼筆寫著一個工工整整的“我”字。我明白了孩子的意願,動情地摸著他的肩頭:“元元,你知道爺爺是幹什麼的嗎?”“你是個了不起的好人,你從來沒有另眼看我。咦,何爺爺,我能不能當上解放軍?”
“能!”
那我一定當個好孩子。何爺爺,我一直沒敢告訴你。”他的神情冷峻了起來,“我爸爸他……是右派。”
我緘默了,懂事的孩子,我也一直沒敢告訴他,是我一槍打
死了他心愛的3隻鴣子
一晃就是幾年過去了。我們的小銀燕已經是20多隻鴣子的鴣群了;元元長大了。他早已不用蹬裏藏身的騎術駕馭飛鴿牌了;再也見不到他爬房頂,騎屋脊了;再也聽不到他說起什麼要當一名訓軍鴿的解放軍戰士了。
元元的老奶奶去世了。他中學畢業後.因厲“特困”條件留了城,在火車站貨場當了臨時工。我的小夥伴長成大人了。
很長的時間沒照麵的宋成來了,一坐下就說起了今年征兵的小。我知道,他是為自己長時間沒光臨的我的寒舍開脫。可我聽到征兵,在我的意念中飛快地閃過了元元的身影,一個身穿軍裝的小戰士的形象……
“宋成,我送個兵行吧_?”
“首長命令,那還有不行的?”
“別以為我是走你部長的後門,我要送的兵可是個好樣的。”我板著臉。
“當兵的無戲言,既是命令,我責無旁貸。”
送走了宋成,我心裏充滿了輕鬆和快慰。忍不住,我又踩著方凳從院牆上探過了腦袋。目久天長,我爬牆的地方,元元跳牆的地方,竟磨蹭出了一道豁口。隻調皮的雛鴣落到了我的肩頭上。摸著它剛剛豐滿的羽毛。人都說鴣子是百鳥當中體態最優美線條最柔和的鳥。人們都把它看成天使,當作美好的象征,是這樣。美麗的鴿子,應該飛起來啦……
元元下班回來了,隔著院牆,我把要送他當兵的說了。萬萬沒想到,他的眼睛裏透出了傷情,苦楚地笑了一下:“何爺爺,謝謝你為我費心,我知道,我是當不了解放軍的。”
元元苦楚的一笑深深地刺痛了我,他,不再是個孩子了,我心裏的話都噎住了……
元元的話是對的。沒出幾天,宋成回複我來了,因為元元的爸爸是右派,光是政審這一關就過不了。怎麼辦?宋成也犯難,看著老首長的份上,名額他還給留著。
“宋成,你跟地方上打交道時間長,還是你給想想辦法,元元是個好孩子……”我懇切地說。
宋成思忖了一會兒:“唐元元的母親不是改嫁了嗎?如果那一頭的政治條件好的話,把他的戶口轉過去,改個姓,隻有這點希望了。”
就這麼辦,這事我給包攬了下來。我也不和元元說,等事成之後,讓孩子高興高興。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願望。想想他那苦楚的一笑,我心裏說不出是啥滋味。我希望永遠不再看到孩子的苦楚一笑。
7
一聲沉悶的巨響,整個小縣城都跟著搖動了一下。1列即將進站的原油列車脫軌了。火車站方向,火光卷著黑黑的濃煙遮住了半邊天際。小銀燕們嚇得紛紛飛上了天。惶惶不安地扶搖盤旋。我的心也一下子緊縮了,我想到了在火車站貨場當臨時工的元元
路上湧滿了救火的人流車隊,火場已被解放軍戰士們封鎖了。熊熊的烈焰咆哮,爆裂聲,消防車的警笛,人的嘶喊,呼號……我望穿了雙眼,沒有看到元元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大火被撲滅了。看看那些被燒得衣衫襤褸焦糊的救火的人們,沒有元元在裏麵;再看看那些被抬上救護車的傷員,也沒有元元的影子。灼熱的救火現場,到處迸濺著冒著殘煙的原油,到處都是泡沫的殘液散場的沙土流淌的水。鋼軌
被燒得彎曲了,幾節燒得變了形的油罐車歪倒在路基旁。我心裏不由得產生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元元他在什麼地方?他怎麼樣了?
這時,有一個老鐵路工人手裏捧著件襯衣激動地對一隊解放軍戰士講著:
“……要是不把離火點最近的這幾節油罐車的蓋子打開,它們要是爆炸了,這整列的火車,我們貨場的全部倉庫,跟前的工廠,周圍住家的老百姓全完。就是這個人,隻留下了這件衣裳的小夥,是他冒死打開了油車的蓋子,真是好樣的,是英雄。同誌們,你們看看,知道這是誰的衣裳嗎?”
戰士們看著,都尊敬地搖了搖頭。
衣服已經被燒得不像樣子,沾滿了油漬斑痕,燒破了的衣袋裏露出了一張小小的畫片。我的眼前一亮,忙要過了衣服……
是元元的!幾年前他曾捧給我看過的畫片,畫麵上,一個英武又稚氣的解放軍戰士,向著藍天,捧著一隻……畫片被燒得殘缺了,戰士身上寫的那個“我”字依然那樣清晰。這是一個純真孩子的美好寄托,烈火難以燒掉的。
“我的元元,你在哪兒啊?”我呼喊著元元的名字,跑遍了火場,找遍了醫院裏的所有病房,唐元元,你在哪兒啊?爺爺還沒有抹去你那苦楚的一笑……我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兩行眼淚流了出來。
我這戎馬倥傯的一生,經曆過那麼多浴血奮戰的悲壯場麵,經曆了那麼多……當兵的流血不流淚,可今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我拖著和心情一樣沉重的腳步走過長街,拐進小胡同。這裏是那樣的謐靜安然。
屋頂,傳來了鴿子的“咕咕”叫聲,緩緩地抬起頭來,霎時,我被映入眼簾的場麵驚呆了……
屋頂,塗抹著夕陽的餘暉。隻見元元他孩子氣地爬在房頂的瓦愣上,和小銀燕們在逗趣廣嬉鬧。好久沒有見到元元爬房子了。
天真和稚氣似乎從他身上消逝了。可是今天,他是那樣得意,那樣高興,他的一切表露得那樣真切。他還是他,也許他今天覺得他又做了點什麼該做的……
好孩子,他和他的小銀燕一樣,開始豐滿了,成熟了,我的心一下子鬆馳了。
8
為實現元元當兵的夙願。為了卻我這個老戰士的意願。我費了不少周折找到了元元的生身母親。提起元元,她感到自愧負疚,這些留給她以後自己想去吧。說到要送元元當兵的亊,做母親的自然滿心高興。可她卻作不了主,要和她的丈夫商量商量,再告訴我準信。
元元母親另嫁的這個人政治條件是貧民,他們回複我的口信很簡單,同意我的要求。送孩子當兵是好事,為了孩子的前途。不過有個條件,那就是也要送他們家的一個孩子參軍。
這樣的口信我用不著聽完,簡直庸俗透頂了。把我氣得……要是好發作我早就發作一場。我的牙咬得格格響,渾身打哆嗦。一路上,我跌跌撞撞,險些碰到胡同口的那棵老槐樹上。我給氣昏了眼睛,生活太不公平了,對人報應也太偏心了……回到家裏,我一頭就病倒了,是把我給急的。
宋成耳急三火四地跑來了,劈頭就問:“事情辦得順利麼?就要體檢了,名額我還留著。”
我沒有回答他,隻是曆數著生活中的一幕又一幕。甚至沒有漏掉前幾天元元救完火溜回來來逗鴿子玩的動人場景……
宋成也被我的摯情真意融解,他也急得團團轉。可是,光著急又有什麼用。
這時候,老婆子進屋來了,瞧我們倆這般模樣,詫異地問:“出了什麼事啦?”
宋成把要送元元當兵的難處述說了一遍。老婆子一聽,不以為然地:“嗨!我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亊呢?改這姓改那姓做啥?幹脆!就改他姓何不就完了。”
“嗬!我的老婆子。”我興奮地爬起來,病也沒了:“元元就是我的孫子,宋成,怎麼樣?”
“首長,剩下的_都由我來辦,用不著你操心跑腿了。不管出了什麼,有我宋成頂著。”
老婆子不以為然地:“他姓何,礙著你宋成什麼屯。真出亊有我們老兩口子。再說,咱們這是把一塊好鋼坯子送到部隊大熔爐裏去。”
一夜間,元元姓了何,我們老兩口子多了個孫子,元元的入伍通知書也發了下來。元元要走了,要到他該去的地方去了。
小銀燕又淩空飛起了,橡群小天使,在藍天裏扶搖翩飛。我踩著方凳,叭在了院牆的那個豁口處,癡怔地望著小銀燕……我唯一愧對孩子的,就是我一直沒敢告訴他,是我一槍打死他那3隻心愛的鴿子。他要離開我了……
“何爺爺!”是元元在喊我。變了,我的元元穿上軍裝,那麼英武,那麼精神。他一頭撲到了我的懷裏,我感覺到了,他的那顆年輕的心在猛烈地撞擊著我的結實的胸膛。
“何爺爺,我謝謝你……”
“謝我什麼?”我抹去了他眼角的淚珠。
“謝你……”元元深情地望了我好一會兒,把一隻削好的鴿哨遞給了我。
我吹響了鴿哨,“呼啦啦!”一群潔白的鴿子把我和元元簇擁了起來。多麼可愛的鴿子,它們像白雪公主,像小天使。它們象征著純潔,象征著高尚和美好。它們又飛開了,直朝著天際……在心裏,我為元元祝願,願他永遠象鴿子一樣,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