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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狼

灰黑色的海豹被北方沿海一帶的漁民稱為海浪。形似狗,陰幽幽的眼睛如狼一般凶殘。這頭雌性的海狼曆經了一場艱難的跋涉,從那遙遠的北極海域終於遊到了它出生的土坨子附近。它懷著身孕,使那圓滾豐滿的流線形軀體更顯臃腫,但卻毫不笨拙。它愜意地流覽著海底的丘陵和溝壑。穿過一片熱帶雨林般的海藻叢,掠過一簇簇碧綠的海草地。它確信無疑這是它出生的地方。一股熟悉的暖流湧來,打幾個滾,感受一大洋深處的溫熱。

海狼徘徊了一會兒,又慵懶地讓水流隨心所欲地推搡著笨重的身子漂浮一會兒。時而,探出頭,呼幾口新鮮的空氣,打量一下外麵的冷冷清清的世界。

黑色的小土砣子島依然被冰海封凍著。在這裏,用不著擔心突然闖出的北極熊。可島上的人卻不得不防。世界沒有比人更可怕的活物。到這兒來分娩產仔的海狼越來越少。它曾數次目睹了人是怎樣凶殘殺戮它們的種族。

湛湛藍藍的天空飄著塊塊白雲,浪花不時托起白色的冰砣。這熟悉的環境是那樣和諧寧靜,實在不會有什麼危險。饑餓和疲勞一同襲上心來。海狼輕輕地沒入水中,一甩尾鰭,潛進了那股暖暖的底流。它毫不費力地追上了一條白眼梭,張口咬住它。白眼梭魚隻能可憐地擺幾下尾巴。海狼吞下魚,又逼近了另外一條白眼梭魚。冰海初融,在老洋子裏整整餓了一個嚴冬的白眼梭總是迫不及待地遊到近海覓食。人們都管這頂著冰淩遊到近海的白眼梭叫“開淩梭”。因為吃慣了近海淤泥的白眼梭此時肚子空空的,沒有半點泥腥氣。人愛吃它,海狼也愛吃它。

一路奔波,根本沒吃好休息好。還差幾天才能臨盆分娩。這幾天,它要多吃東西,恢複一下體力,也好應付那艱難的分娩。

腹中的兩個小生命早已躁動不安了。陣陣眙動,似乎想拱破母親的肚皮。它們哪裏知道,生命的誕生是何等的艱辛。

飄蕩的春風從天邊從大洋上向土坨子島,向這個北方的海灣吹來。冰海的凍層靜靜悄悄地變得軟了。冰層成了海浪的破衣濫衫,卻依然禁錮著躥動的海浪。初春的海水十分活躍,充滿了年輕的力量,借助春的撩撥,燃起了湧蕩著情欲的渴望。海水借助大洋深部傳送來的暖流,潛移默化地融解著這片遼闊的冰海。風撕浪扯。斷裂的冰層逐漸伸延擴展。浪湧托起斷下來的大冰坨子,順著潮流,互相碰撞。漸漸變小,慢慢消融。

灰白慘淡的太陽從鉛色的雲霧中露出了它毫無血色的圓臉。好一會兒,勉強擠出無力的光,給白茫茫的冰海罩上了一層寒色。

初春的天比嚴冬還冷。搶早春下浮掛網捕“開淩梭”的打魚人還沒下海。冰海上,有一個模糊的黑點在晃動。

太陽躍上一個高度,跳離了雲和霧,到底露出了嫵媚的笑意。登時,橙色的暖調塗遍了冰海。海麵上反映出金屬樣的光亮。那個模糊的黑點清晰了,那是一條載著3個人的“小撅子”。搖搖晃晃,醉漢一樣。 _

船尾那個黑臉膛的壯漢擺著櫓把,“小蹶子”機警地避開了那些橫衝直撞的冰砣子。靠近了冰層的邊緣。壯漢跨上一步,拋出錨,描又咬住了冰麵。

“快!扶你老婆快上!別磨蹭。”

“上,上不去,我扶不動她。”那個瘦高挑的男人有點束手無

策。“海寶兄弟,你快幫一把。”

海寶隻好撂下櫓把,扶住了那個不住呻吟的大肚子年輕女人的臂膀。隔著棉衣,他仍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都是這個叫坤兒的女人毀了他……一個浪頭托起“小蹶子”,海寶趁勢架起坤兒跨上了冰層,回頭又拉上了坤兒的男人瘦高挑。

“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趕上這個倒黴日子。”剛離船的瘦高挑對自己的女人不滿。

“啥時了,還說這屁話。”海寶把兩截棕繩牢牢地纏到鞋上,係緊。又把幾截棕繩丟到瘦高挑和坤兒麵前,“綁上,不綁走冰道要摔跟頭的。”

坤兒的臉痛苦的扭曲著,卻仍是那麼好看。坤兒為閨女時,可是土坨島最俊秀的閨女。海寶誰也看不中,他對坤兒好。坤兒對海寶也好。那時候,他從不好意思細細端量過坤兒。他21歲坤兒18歲,他們倆相好了。那時的坤兒出落的更美了。她的眼睛像海水一樣碧澈,她的苗條身段多像一條柔軟的麵條兒,她的胸前好像臥著兩隻小海貓兒……在這空蕩蕩的冰海上,他那雙戲謔的眼睛可以恣意睥眈坤兒了。坤兒變醜了,隆起的肚皮好像一條廷鮁鼓子魚,肚子裏裝的是眼前的這個瘦高挑的孩子。坤兒的胸臃腫得很。他曾幾次想從衣襟下伸進去摸摸這兩隻小海貓兒。坤兒輕輕地撥開了他。

“媽說,閨女的奶子金貴,男人摸了要變個大口袋……等過了門,隨你摸去。”

“咱倆好,我不敢保讓你榮華富貴,可是能讓你頓頓吃上海鮮海味。”

“你對我好,比什麼都好。咱倆好一輩子。”

“你不會變心?”

“不會變,變了,天打五雷轟。”

在島外當了兩年兵的張財回來,長了見識,嘴皮子也會說。當了土坨島的隊長。沒見張財費什麼力氣,就從他海寶手裏奪走了

坤兒。

海寶差點沒氣死,他恨坤兒,更恨這個瘦高挑張財。坤兒和張財結婚幾年了,沒見坤兒開懷生養。後來,聽說是張財那個傳種接代的家巴什不頂用。怪不得張財跟海寶打賭總是賭海狗腎海狗雞巴。

那一次賭,海寶輸給張財800元的賭債。張財十分得意:“海寶大哥,別賭了,再賭你還得輸。這錢麼……我也不要了。聽說你家裏有兩具海狗腎,你取來給我,我債一筆勾銷。”

海寶一咬牙,取來了珍藏的海狗腎。頂上債,他還要賭下去。

還賭什麼?”張財不耐煩地說。

“我輸了還給你海狗腎。你呢?”

“你說,要什麼吧。”

“我要你老婆。不是當我老婆,隻要你心服口服讓我幹她一

回。”

結果,海寶又輸了。那一個初春季節,海寶為了還張財的賭債在冰海中奔波了10多天,舍命打了兩頭海狼,可有一個還是下崽的母海浪。他還欠著張財的債,要不是這賭債壓的,他才不管這兩個人呢,坤兒懷上了孩子,島上的人都笑海寶,這是有海寶幫忙,張財擋裏的那個家巴什才管用。海寶成了拉幫套的角色,人們笑得他抬不起頭來。

看看坤兒的這副可憐相,也好,人不報天報。當初,她發誓說,她要變心天打五雷轟。如今可真的應了驗,雖說沒有天打五雷轟,可這“橫生豎養”就是最好的報應。海寶說不出心裏到底是啥滋味。自打坤兒出嫁,他就沒了結婚的念頭。30多歲的壯漢,至今仍光棍一條。等著吧!他不娶個比坤兒好的閨女對不起祖宗。

他總是幹助人為樂的坤兒難產,肚子痛了兩天,肚裏的孩子生不下來。張財找到海寶,求爺爺告奶奶一般,往他手裏塞了100元錢。海寶不要,到開春,保準還上欠下的那具海狗腎。

“求求你,海寶大哥,這是兩條人命啊!島上隻有你走冰功夫

好,隻有你能救她們娘倆。”看看海寶默默不語,張財又說,“你說,,錢不要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你以為我還稀罕你老婆。我隻要你當我的小舅子。”

“行啊!我早就知道海寶大哥心眼好,不會看死不救的。”

從土坨島到大陸,足足20多裏的冰海路程。若在嚴冬季節,從冰上走到大陸不會有多難。初春的冰層,天氣雖然寒冷,可到了季節,打了春陽氣上升,冰碴不是橫的而是豎的。冰海隨時有坍塌的危險。一路上,海寶在前頭探路,張財架著坤兒,一步一哼哼,一眥一滑,艱難地跟在海寶的身後。坤兒呻吟聲很低,可聽起來叫人揪心。

海狼吃飽了,好奇地打量著冰海上出現的這3個人,走在前頭的那個壯漢,多麼熟悉的身影……是他,沒錯。它渾身打了寒顫,慌忙將腦袋埋進浪裏。

他是土坨島上打海狼最厲害的1個獵手。不,應該是劊子手凶手。他駕著船,在那些橫衝直撞的大大小小冰砣子中間像幽靈一樣穿行。神不知鬼不覺就接近了你,不等你看見他,他已經照你要害之處下手了。他的眼睛裏射出兩道寒光,手裏握著一柄鋒利的鋼勾。鋼勾上長滿了黑褐色的鐵鏽,這是海狼們的幹涸的血跡。

那天,太陽也是端端正正地掛在天幕中央。風很大。掀起浪濤拚命地往土坨子碰撞,發出可怕的聲響。海洋深處卻在複蘇,叢叢海草柔軟而鮮綠,隨著暖流的波動展開長發。海藻林更加挺拔,更顯幽深濃重。隱在沙土中的貝類和軟體動物如萌發的種子,蠢蠢欲動。

海狼借助隆起的巨浪,靈巧地竄上冰層。離開水,它好像變的笨拙了。園滾滾的肚皮貼著潔淨光滑的冰麵,不停地甩動尾鰭劃著胸鰭,拖出一條亮晶晶的水潰。累了,仰在冰麵上懶洋洋地

曬曬太陽。海狼美氣的要昏昏入睡了。驀地,掠過耳畔的風中夾帶著輕微又詭秘的響聲。急忙翻身爬起,用胸鰭支撐起笨重的身

子。

就是他,躬著腰,掌著梏,輕捷地靠近了一塊大冰坨子。他掌梏的本領十分高明。洶湧的冰海似乎奈何不得他。海狼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那塊大冰砣上伏著一頭雄性海狼。是它那強烈的欲火慫恿著它一直尾隨著伴侶來到這裏。這個貪色的家夥也發現了有人攀上冰砣,想逃已經來不及了。

他的腳上纏著幾道棕繩,他在晃晃蕩蕩的冰麵上行走自如。不等海狼做出半點反抗,他早已舉起了手裏的那柄大鋼勾。砸下去,“口卜!”鋼勾尖又狠又重刨進了海狼的太陽穴。隻這一下,海狼也僅僅掙紮了幾下,擺擺尾鰭扭扭身子,就再也不會動了。紅殷殷的血不停地迸濺。他並不取下鋼勾,就勢拖起海狼朝冰的邊緣走去。光潔的冰麵被血染紅了。

上了“小蹶子”,他摘下紮進海狼太陽穴裏的鋼勾。鋼勾上依然滴著血。染在鋼勾上的血漸漸變的發黯。

他從後腰裏抽出一把錚亮鋒快的刀子,在腿上蹭蹭刀刃。他開始認真地割下海狼下身的那件生殖器,海狼的雄性生殖器與人的生殖器一樣,隻是小點。他割的非常用心,大氣不敢出,連著睾丸,帶陰毛的那片皮……雄性海狼的生殖器被人稱為一寶,它不腐也不幹枯,即使放上幾百年也是這樣。它是寡居女人和得不到性滿足女人最好的朋友。海浪和人離的多近!因為海浪身上長著“寶物”,人就這樣殘忍地將它殺死了。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這具“寶物”,又一刀剖開了海狼的腹部,取出一具腎髒。這又是名貴的藥材,他鬆了口氣,操刀割開海狼的頭皮,連割帶扯,從頭到尾剝這頭海浪的皮,“哧啦!哧啦!”皮與肉的剝離聲,血染紅的肉還哆哆嗦嗦地打額。人實在狠毒,打死海狼,割雞巴剖腎,還要剝皮。等到剝下皮來,他把一具血肉模糊的肉體“嘿”的一聲掀起海裏。幾條銀色的“開淩梭”魚歡

快地跳起來,圍上前吃起海狼的肉。

人是大自然的竊賊,他們專在初春季節生命萌動時幹這凶殘的勾當。

這一年,海拫提心吊膽地生下了自己的兒女。它發誓,它要絕滅自己的情欲,再也不到這兒來生兒育女。可它一再違背自己的誓言,它經不住情欲的誘惑。海浪越來越少,隻有人越來越多。它明白,或許有一天,它會像那頭雄性的海拫一樣……

海寶嘴裏不說,心裏生怕坤兒把孩子生在半道上。他隻顧朝前快走,這陣沒走到“大姑娘嘴”,到那兒剛好還有一半路程。照這樣磨蹭,天黑也走不出冰海。那時,到哪兒找車去?他也怕坤兒肚裏的孩子生不出來,真這樣,兩條命可就完了。

“背上你老婆走,不能再耽誤了。”

“可我……背不動她。”

哼,找這樣的男人有什麼用,3個人隻能慢騰騰地走。

坤兒又癱倒了,痛苦的閉上眼睛呻吟起來。看樣子,她實在走不動了。

“快扶她,要生孩子的老娘們怎麼能躺在這冰天雪地!”

“看樣子要夠嗆了,早知這樣,何必當初爭死爭命要養孩子。”張財哭喪個臉。

海寶本想斥訓他幾句。坤兒突然睜開了眼睛,驚喜地叫道:“他(她).又動了,小腳丫在裏麵亂蹬躂。快,咱們快走。”坤兒怎樣用力,就是站不起身來。

張財不知所措,慌了手腳。海寶忙蹲下身,一躬腰背起了坤兒。他也說不好為什麼要背坤兒,好幾年憋悶在心裏要報複她的念頭也不知哪兒去了。他盡向前傾著身子,生怕硌著擠著自己背上馱著的那個沒出世的小生命。隔著厚厚的棉衣,他已經感覺到了那隻小腳丫在踢自己的脊梁,舒服極了。他每一步都盡可能邁得大一點。他把張財甩到了後麵。坤兒的手摟著他的脖子,垂在他的胸前。和她相好一回,海寶就沒這麼近挨過她一回。背上馱的是兩個人,真沉!還有比命更重的麼。沒有,人命關天。他漸漸地有些支撐不住了,腿發軟,從額頭流下的汗珠子淌進眼睛’裏漬的生疼。他一口接一口地喘著粗氣。

“撲嗵”,海寶摔了個筋頭。他是向前仆倒的。有他墊著,摔不著背上的坤兒和她的未出世的孩子。

“真難為你了……”坤兒替他擦去眼角的汗水,她的手掌輕輕地撂在他的腮上撫摸著。片刻,又低低呻吟起來。“沒法子,隻要能生下我的孩子,讓我死都行。”

隻要生下我的孩子,讓我死都行……海寶對這句話好像十分耳熟。他努力從記憶中尋找著……

前麵就是“大姑娘嘴”。“大姑娘嘴”是這個海灣裏大的一條海流,出海打漁人送給它這樣一個風流的名字。大洋的暖流最先從這條流通進海灣。打春後“大姑娘嘴”的冰層變薄,人也不敢從上麵蹚過去。

天陰了上來,四下裏白茫茫灰蒙蒙的,風倒輕多了,卻又飄起了雪粉,眼前的這條海流擋住了這3個應該說是4個人的去路。天上的烏雲越壓越低。“大姑娘嘴”隱隱傳來的海水湧動的響聲。

“能過得去嗎?”張財怯懦地看著海寶。

“還是想個辦法吧!”坤兒有氣無力地哀告著。

“想過去就能過得去,不想過去就過不去。”海寶正說著,坤兒又呻吟起來。

她的臉扭曲了,她的呻吟幾乎要撕裂海寶的胸膛,拫狠地割著他的心房。坤兒叫一聲,海寶的心就抽搐一下。“隻要能生下孩子,我死都行。”海寶幾次要昏厥過去。這句話觸到了他的痛點……6歲那年,也是這冰海初融的季節,料峭的春寒一直死死地封凍著海。媽要生小味了,也是生不下來。媽就是這樣叫喊的,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唞情。嚇的瑟瑟發抖的爹塞給他一個紅皮雞蛋打發他到外麵去。陣痛之餘,媽也說,隻要生下我的孩子,讓我

死都行。媽為什麼要這樣叫?鄰居二嬸告訴他,你媽在用大命換小命呢。聽大人說,小孩子都是大人們在海邊拾來的,起先他深信不疑。懂事後他不信了。媽所以受這樣的罪,都是爹造的孽。他漸漸長大,心底卻埋著對爹的一種莫名其妙的仇恨……那一次,他隨爹出海打海狼。一股海流子抽走了他和爹的“小蹶子”。爺兒倆拚死也頂不過這條流子,天又偏偏起了西北風,眼瞅著“小蹶子”回不了土坨島了。爹跪下了,他乞求龍王,哀告天老爺……我的兒子還小,他還沒享受過人生的福份,放他一條路吧……人從生時就那麼艱難,可不知怎麼著,那麼多人一輩一輩就是這樣艱難地活下來,活的又是那樣起勁。當初,他來到人世肯定也是如此

“怎麼辦?”張財問他。

海寶摸出酒瓶子,喝了一口。又遞給張財,“脫下身上的棉襖,解開腳上的繩子。”

“這……這是要做什麼?”

“為你的兒子。快點。”他惡狠狠地。

張財抱著膀子直打寒顫。

“從這上頭打滾爬過去,千萬別站著走。”

瞅著“大姑娘嘴”上的可怕冰層,張財嚇的幾乎癱倒。

“快爬!越快越好。”

張財戰戰兢兢酷似一隻笨拙的大蟾蜍……直到他在“大姑娘嘴”的彼岸站起身時,海寶才鬆了口氣。脫下棉襖,墊在冰上,解下腳上的繩子,接起來,拴牢棉襖,扶坤兒在棉襖上躺下。海寶也做出爬的姿勢,也像一隻笨拙的大蟾蜍,向“大姑娘嘴”爬去。他爬一步拖一下身後的坤兒。薄薄的冰層下麵傳來了自然的搏動。身後傳來了陣痛的呻吟。他仿佛爬在一個碩大的女人肚皮上,真擔心這肚皮迸裂。這一段危險的海流,時時都有坍塌的可能。他闖蕩冰海許多年,從不敢攀上“大姑娘嘴'身後好像有一隻柔嫩的小孩子腳丫在踢他的脊梁……萬萬不能停,要快!快……那次,他和爹打到一頭即將分娩的海狼。開膛時,海狼肚裏的兩頭小海狼居然活了。那時,天剛蒙蒙亮。爹說,它們既然活了,胎裏的活物見不得太陽。快用簸箕端了,把它們放進海裏。他剛把胎毛未幹的小海狼放進海裏,太陽就冒尖了。

太陽肯定沉進海裏了,天色很黯。爬過“大姑娘嘴”,張財披上棉襖,問:“還有多遠的路?”

坤兒又嘶叫起來。 .

“你,一個人先走,要快!上岸後就去找車,回頭快來接我和你老婆。”

“我怕……”

“怕什麼?你老婆生孩子你能幫忙使使勁也行……”海寶心想,守著要生孩子的女人,好像倒比她要受罪。

天色越來越黑,冰海上的人影又變得模糊不清了。轟隆隆,“大姑娘嘴”的冰層又被漲潮的浪頭拱破了幾處。

初春總有這樣風和日麗的天。海上的風輕浪也輕。它選擇了一塊又厚又大的冰砣子。縱身躍了上去。陣陣腹痛告訴它,過不多久它就要分娩了。它的神態安祥,靜臥在光潔的冰麵上,讓溫暖的陽光照著全身,等候著那幸福又痛苦的時候到來。

“咚!”兩塊漂動的冰砣子撞到了一起。海狼機畀地抬頭張望。四下空蕩蕩……但願別出意外,能平安生下孩子,它忘不了去年,它分娩的那一天。風很大,天不好倒值的慶幸,人不敢闖進冰海。它挑選了一塊很大很厚的冰砣子。盡管天不好,它仍不停地觀望,當它斷定確實不存在什麼危險時,才心平氣和地臥下了,安靜地期待著孩子出世。

一陣陣劇烈的疼痛,它全身痙攣抽搐,呻吟著,本能地屏氣用力……

那個人駕著“小蹶子”在冰海上已經尋找了幾天,他累直了眼睛也沒見到海浪的影兒。“小蹶子”閑押了一冬天。剛下冰海,刺骨的海水順著船幫船底的縫隙一個勁往艙裏滲著。他一邊掌梏,一邊不停地用水鬥戽出艙裏的水。迸上船來的海水傾刻間成了一層亮晶的冰甲。迸一層,凍一層。“小撅子”越壓越沉會到海底的。他又不得不用打海拫用的鋼句刨去這些冰甲。肚子餓的“咕咕”響,手指凍的發硬。海上空蕩蕩的,心裏又急又氣。這兩年,海裏的魚蝦少了,海浪更少,隻有人越來越多。再過幾天,等到冰海融開時,再也不會有什麼海狼可打了。可他又不甘心離去。心裏的希望老在讓他等待。

終於,一頭灰黑色的海狼爬上了冰坨子。總盼到了,可這頭海狼也乖的很,它選擇的那塊大冰砣子被眾多躥動不停的冰砣子簇擁著。

他躬下腰,握緊梢把,朝那塊大冰砣子漂了過去。“小子”靈巧地避開了迎頭撞來的大大小小冰坨子。他全神貫注,稍不留意,他的“小蹶子”便會被任何一塊冰砣子撞沉或者擠碎。他漸漸靠近了那個黑點。近了,他更要將身子壓低再低些,萬萬驚不得好不容易盼到的獵物。把櫓掌得再穩再輕些,櫓錐子磨梏印的“吱扭”聲會響動海狼的。“小蹶子”緩緩地縮短著人與海狼的距離。

海浪在冰坨子上完成了艱難的使命,它分娩了。

他把船頭那根被冰水浸得慣硬的纜繩拴到了自己的腰間。這是一根要命的繩索,打海狼的獵手要攀上冰坨子,怕船漂走。通常打海狼都是兩人夥著幹,他不願意兩個人分一頭海浪身上的寶物。也沒人幹這玩命的勾當。當一個人幹,不得不把船係在自己的身上。為了能使自己在蕩動不安的冰坨上站穩腳,還要往腳上纏幾譚棕繩。

已經到了跟前,他輕輕放下櫓把,拎起了那柄大鋼勾子。大鋼勾安在一根刺槐木把上,該做的都做停當,隻等捕獵了。

四處一下子變得那麼平靜,整個世界都凝神注視著將要發生的一切。

血的迸鵬,皮肉的撕裂,兩個小生命誕生了。海狼疲勞極了,仿佛經曆了一場哏難的跋涉。它的神情是那麼慈祥,靜靜地臥在兩個孩子身邊,守護著剛剛出世的兒女。母親為幸福陶醉,忘記了危險,忘記了一切。

他躡手躡腳向海浪走來,那豐滿的流線形軀體那身灰黑色的皮毛在陽光下熠熠閃閃,閃爍著誘人的光澤……他忘記了疲勞饑餓和闖蕩冰海的艱辛以及所有的朝朝暮暮掛心牽腸的雜禽。心裏憋足了力氣,

當海狼發覺時.他已經舉起了手裏的大鋼勾子。它仍然可以靈活轉身,迅速地溜進海裏。海拫沒有溜.它昂起頭,衝著他瞪圓眼睛,露出利齒。貼著冰.麵打挺。擺出一副撕殺咬4的凶相。它剛剛完成艱難的生產……

他的大鋼勾子重重地砸到了冰麵上。飛起的冰碴濺了他滿臉。海狼沒有趁機溜走,比他更迅速地用尾巴將兩頭剛剛出世的小海浪掃進了冰海……瞬間,大鋼勾皂不留情地刨中了它的腦門蓋。“噗!”一股鮮紅的血迸到了潔白如玉的冰上,一陣眩暈,海狼渾身戰栗。它被激怒了,忘記了疼痛,絕垃難逃,它梟不畏懼地衝著獵手撲去。自己的兒女已得救,它什麼都不顧了。

要瞅準海狼的太陽穴打,和人一樣,太陽穴是它致命的要害。第一次打海拫爹就這樣教他。他穩住情緒又一次將鋼勾舉過頭頂……手落不下來,心軟了,手軟了,意誌崩潰了。因為眼前的這頭海狼根本就不怕被他打死。

海狼趁機溜下冰海,大海將它庇護起來。潔淨的初春海水漂著一縷鮮紅的血。

“嘿!”他不知如何發泄,手裏的鋼勾摔到了冰上。槐木柄斷了。轟隆,一塊被浪推湧的冰砣子重重撞來。一個趔趄,他跌倒了。就在他身體失去平衡的一刹那,被浪搡幵的“小蹶子”掙著纜繩將他拖進了冰海中。海水立時浸透了他的棉衣,初春的海水炸透了他的骨頭。幸而神誌清醒,拽著那根保命的繩索,攀著船舷……他把從咂奶時起積攢的力氣都使上了,爬上了“小蹶子”。他用剝海拫皮的刀子割開了快要凍成硬殼的棉衣,轉動著胳膊,抓起梏把,拚著性命搖栴。他的全身都在動,一邊奮力搖梏,一邊奮力嘶喊。“啊!啊!”萬萬不能讓身上的血凝滯。一鼓作氣,他搖上了岸。踩著沙灘,他不停地奔跑,呼叫……他經曆了一場艱難的洗禮

不等冰海融開,帶傷的海狼領著它的一雙兒女離開了土坨島。它曾幾次發誓再也不到這兒來,它卻好象違抗不了什麼規律。海狼又來了,帶著身孕。它的腦門上頂著一顆小星星狀的傷疤。它深深地記著那個人。海狼不明白,他為什麼沒有再用大鋼勾子刨它的太陽穴……他是那樣強桿,那樣粗野。

天色濃黑。冰海上時時發出“咬吧哎吧”的冰層祈裂聲。海寶象牛一樣地喘著粗氣,雙臂托著坤兒。他心裏隻盛著走出冰海的念頭。

“我……不行了。”

“前麵不遠就是沙灘……受不住你就叫吧。”開初,他真怕聽到坤兒的叫聲。這一路上,是坤兒的叫聲在支撐著他沒停過腳步。“我……叫不出來啦!”

“他(她)還在動麼?”

“還動。我的骨節都要散架了。”

“聽埤,骨節全開,才能生孩子的。”

“海寶大哥,你不恨我……”

恨確實恨,可這一道上,海寶的恨也確實沒有了。他覺得,走這一段冰海,比女人生孩子還難。

“他(她)的小腳丫還踢躂麼?”

“隻覺得往下墜……”

“叫吧!你叫,給我鼓勁兒。”

“你……會體諒人。”

“可我一點不女人的‘。”

坤兒突然又淒厲地嘶叫起來,用胳膊死死樓住海寶的脖子,緊緊地貼著他的寬厚胸膛。“下身墜得厲害,怕是要生了。”

海寶一陣驚喜,全身力氣驟然大增。甩開兩腿,幾乎是跑出了冰海。

“放下!快,要生啦!”

他抱著坤兒,三步兩步竄上沙灘。跟前連一戶人家也沒有。黑茫茫的一片。坤化不停氣地呻吟著。海寶放下坤兒,扒下身上的棉襖墊在她的身子底下?蹲下身,用手飛快地扒著沙子,築起4堆擋風的沙包。他讓坤1躺好,劃著一根火柴。豆粒大的汗珠從坤兒的額頭滾落下來。坤兒椹住海寶的手:“海寶大哥,幫幫我

“忍一忍,張財就會來的。”

“快……”坤兒的聲音弱了下去,神情倒十分安詳。她把海寶的手拖向自己的腰間,“替我解開吧……”

海寶又劃著一根火柴,劃破了茫茫黑夜。登時,他覺得自己神聖起來。把酒澆在棕繩頭上.燃著,又飛快快地攏來-堆幹海

草。

坤兒不停地呻吟,她是在呼喚,呼喚這個即將誕生的小生命。海寶的心更是劇烈地跳著,他也屏足了力氣。

坤兒死抱著海寶的臂膀,用牙咬著他的肌腱。屏氣用力……女人的嘶喊漸漸地微弱了,那簇火也奄息黯淡了。

漫長又艱難的跋涉爬行,黑暗中的跋涉爬行……生不易,活著更不易。一切的一切,無不是為生活所累。人就是這樣世世代代累著。

一聲幸福的低吟和呼喚,隨即響起了傾訴生命第一聲苦難的啼哭。

海寶脫下了身上唯一的小褂,包好孩子。

“是個兒子噢!”海寶興奮地叫起來。

坤兒解開衣襟,將孩子緊緊抱在胸前。

那堆火又燃得旺了,照著孩子那張可愛的小臉。海寶張開雙臂,將母親和孩子一同抱緊了……他到此刻方輕鬆地呼出了一口氣。忘了春夜的寒冷,緊緊地護衛著他們……

黑茫茫的天際,閃爍著一顆亮亮晶晶的小星星……

第五縱隊

離開柏油路,順著幹涸的護城河沿上的黃土道,走不多遠,一扇用幾根彎曲的刺槐木釘成的門,如柵欄一般,圈住了一個歪扭的小天地。裏麵人吵驢叫,彌漫著驢糞驢尿的臭臊氣。這個偏離金州城的齷齪的龜落,是由一群人和一群驢組成的第五運輸中隊。金州城的人送它一個帶有勞改色彩的稱呼“第五中隊”。無論是誰,出了哪一樁倒黴的事情,都聯係到“第五中隊”,包括“第五中隊”的驢在誰家門前的道上屙了幾個糞蛋蛋,詛咒過後,還忘不了捎帶上一句話:那裏沒有一個好人。

我是好人。至少我自己這樣認為,我的祖上是金州城裏最富的大戶之一。曾經厲於我家的那座大四合院,全是青一色的花崗岩大石料砌成。據說,當年建這座大院時,是從關內庖來的木瓦石匠。精琢細磨,石料的縫隙用懦米調著細灰砌成:空間都是用大銅錢塞填。人說,這座大院是窮人的血肉和骨頭堆砌的。土改運動前夕,我的父親聞到了風聲,背著家裏所有的人,拋下剛剛來到世上的我,帶著比他小15歲的母親逃走了。也許祖上造孽深兎,爺爺在運動中被鎮壓了。我們這個曾顯赫一時的家族畋落了,隻剩下了我和奶奶。文革一開始,奶奶被打成了“漏網”的地主婆。遊街批鬥,幾天工夫,老態龍鍾的奶奶便被折騰得離開了人世。因為我身上流的是罪惡之血,從來沒有人理睬我,我也得不到一個普通人應該得到的一切……後來,我來到這個誰也不屑一顧的社會最卑賤和肮髒的角落,自食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