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中隊”彙集著來自各方的渣滓和敗類。我沒有做過壞‘,我也對所有人這樣說,即使同這樣的人們攪在一起,我也決不做壞。每日夜深人靜時,我都捫心自問:我今天做了什麼對不起人的'沒有?我要這樣自省下去。我相信有那麼一天,或許會感動上帝,解下我身上的政治枷鎖,讓我和別人一樣。
“第五中隊”的工作極其簡單,一人,一驢,掛車》每天從大千世界的這頭拉到那頭。我們這些人能拉什麼?配拉垃圾。走過那人群聚集的街道,走向那荒涼又空曠的西海灘。即使文化大革命到了白熱化的階段,人與人的爭鬥變成了殘殺,動了刀槍,我們照樣搬運垃圾。
清晨,我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去上班。走完那段柏油路,惶惶騎過黃土道,一頭紮進人和驢混雜的堆裏,紮上圍裙,把一頂更生布防塵帽套住腦袋和脖子,再用大口眾遮住臉,僅出兩隻眼睛。據說,美國三黨的黨徒們都規類似的麵眾,他’要行不義,所以不讓人看清他們的麵目。而我,卻是為了維護人的自尊。
裝束停當,起鞭杆,駕馭著那頭聽我發號施令的毛驢。走完黃土道拐上柏油路,穿過縱橫交錯的街道,沒有人看出我是誰。
我早過了婚娶的年齡,沒有哪個女人會對我產生愛情。這正是一個男子漢的悲哀。我也有一個隱藏在心底的秘密……我不認識她,但我每天都能見到她。她在馬路的那邊,我在馬路的這邊。她從東往西,我由西向東。每天那個鍾點 七點-刻,在我上
班的路上,準能同她打一個幾秒鍾的照麵。說不準從第幾次開始,她盤踞了我的心。入夜,我常常不顧羞恥地假想在她身:體味
著虛幻的幸福和滿足。過後,我又常常為自己的卑鄙而懺悔。盡管這是痛苦的,可我怎麼也擯棄不了這種虛幻的循環。
她那雙細眯的眼睛總是不露聲色地看人。盡管她長得不十分好看,但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意識到,她沒有睥睨我。她從我對麵而來,總是從從容容,一個僅僅幾秒鍾的照麵,留給我的神往卻是那麼深遠。就要騎完這段柏油路,前麵就是那條黃土道。沒有看見她從對麵而來的身影,我的心就忐不安,難道她病了?出了什麼意外?我正要拐向那條倒黴的黃土道時,她出現了。她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急忙蹬著自行車,好像在追趕被自己耽誤的時間。我心裏一陣由衷的寬慰。等她的身影消逝了,我才從騎過頭的柏油路上繞回,急急拐進黃土道,一頭紮進了“第五中隊”。理智告訴我,我和她隻能這樣,’我沒有愛的權利。當我幹齷齪營生時,我隻能將自己遮掩起來,免得在路上被她認出我來。為了那虛幻世界裏的神往,我寧願一輩子也不拿掉遮在臉上和頭上的護具。
“第五中隊”裏沒有女人。“第五中隊”的人最愛談女人。出車前,色鬼“呂花脖子”又吹噓他年輕時的風流韻唞。解放前,他闖過碼頭,掙過大錢,逛過外國租界的窯子。他反來複去地講白俄娼妓如何粗獷野蕩;日本下女如何潔淨溫柔;高麗窯姐又是怎樣熱辣……這群男人們都聽直了眼,有的忍不住插兩句帶色彩的話。我雖不想與他們為伍,做這個肮髒角落的淪落人,但也情不自禁地洗耳聆聽。
當“第五:中隊”的驢車在大路上行進時,趕車人懷裏抱著鞭杆,啷當著腿坐在前轅板上,他們的眼睛捕捉著每一個迎麵走過的女人。我很少看見哪一個女人瞟過我們這些人一眼。他們常常愛說這樣一句自我解嘲的話:別看這些女人表麵上裝模作樣,她們哪一個沒有邪心?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幹那小,癮頭比男人們大。
這個“所有的女人”應該除去從我對麵而來的那個她。我不
願有誰玷汙我心中的這尊美好的形象。
2
那輛破自行車在半路上又壞了,這是我最怕的簾情。因為腿上有傷,我隻好推著它,一拐一拐地朝那個肮髒的角落走去。我避開大路。穿胡同走近道。橫穿過柏油路,對麵就是那條黃土道。偏偏就在我踮著腳走在馬路中央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對麵飄然而來。霎時,慌亂和恐懼摧住了我的心房.馬路傾斜了,世界同時失重,一切都失去了平衡……她那雙奇怪的眼睛注視著我,盯著我走完那條黃土道,走進那個肮髒的角落。完了,她可以任意揣度我 騙子,下流坯,沒有正當職業的混子。裝扮得多像
啊!我低下了頭,沉悶地歎息了一聲,我那唯一的一點安慰破碎了,也許她還會在別人麵前披露我的可恥行徑……
同行們都套好了車,就等我一個人。我把防塵帽壓得更低,口罩戴得更嚴。其實,現在我那裸露的靈魂與裸露的肉體一樣,都被她看得淋漓盡致了。你是“第五中隊”的人,她隨便問一句,我都無法解釋清楚的。我駕馭的那頭灰白色母驢耷拉著腦袋,垂著耳朵,一副永遠無動於衷的樣子。
半個月過去了,一切都平靜如故,在路上,她從我對麵而來,盡管我沒有勇氣挺胸抬頭去看她,但我感覺到她仍像往常一樣,從從容容,我再也用不著將自己偽裝起來,自欺欺人了。
“第五中隊”的隊長“板肋”走到我跟前:“年輕人,怎麼不套腦瓜子不捂臉蛋子啦?捂上吧!丟了臉,可就找不回來羅!”
我將這些護具丟到牆旮旯,陰冷一笑:“哼!在這個堆裏混,根本就用不著要臉。”
“捂上吧!你沒見拉碾子推磨的叫驢嗎?都得在它臉上捂個罩子。幹碾子和磨上的活都是大閨女小媳婦,叫它瞅著麻煩。”“呂花脖”哪一句話都離不了女人。
“哈……”這群烏合之眾們笑得前仆後仰。我像個死人一樣,木然地看著這一切。
“出車!”“板肋”吆喝著,“哪來的那麼多閑屁,嘴發癢,擱驢腚上蹭蹭。”
驢車排成隊,浩浩蕩蕩出發了。驢們熟悉這一帶的路,上了道用不著趕。走在最前頭的是“呂花脖”那頭黑色老母驢拉的破車,後麵跟著長長一串驢車,“叮呤當啷”,挺有意思,“第五中隊進行曲”。
“板肋”跳上了我的車。“這些日子,看你像掉了魂似的,到底出了什麼事?跟前沒旁人,有話跟老大哥說吧!”
有話跟他說?沒法說。“板肋”是隊裏最有威望的人。當年,他在大連碼頭當過“小杠”(搬運工)。他的力氣過人,在碼頭混飯吃的勞工們都說他隻長了一根肋巴條,多重的貨上肩,壓不塌身子壓不彎腰。日本人不信,要試試他的力氣。讓他扛8塊豆餅,一塊50斤,8塊整400斤。日本人往地上扔一塊大洋,讓他扛著八塊豆餅彎腰去撿。撿著了,大洋歸他。“板肋”一點不含糊,日本扔下多少塊大洋,他就撿起了多少塊大洋。日本人認輸了,並讓“板肋”當了工頭。“板肋”並不像人傳言那樣,隻長著一根肋巴條,他的肋部全是硬邦邦的鋼板一樣的肌腱。他強焊仗義,在光棍堆裏總被首推為頭。他不小看我,“第五中隊”的人也不小看我。在他們眼裏,我不是個孬種,我也有一段光彩的小情。
那是我剛到驢車隊的時候。我們為一個造反組織運送一批水泥,驗貨時,偏偏我封車的繩子不知誰解幵了。一個小頭頭一查,少了三包水泥。
“怎麼回:'?這水泥哪兒去了?”小頭頭問道,“誰偷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沒偷。”我心裏有數,跑不了是“王胡子”千的。私下裏他曾跟我說過,幫他弄點水泥,他想修理一下他住的那間破偏廈子。我沒敢答應,他竟暗中做了手腳。.
小頭頭眼睛一瞪。“有數的,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
殺。何況你們這些貨色,你不講,一頓棒子燉肉吃上,不怕你嗬硬。”
我寧願吃皮肉之苦,也不願忍受這人格的歧視和不公正的人生。打死我還是那句話:不知道,反正我沒偷,我不想把“王胡子”說出去。“王胡子”年輕的時候當過我們家的夥計,聽說他是挨打受氣最多的一個夥計。這麼多年過去,他仍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我實在不忍心把他說出來。我咬緊牙,把一口口腥鹹的血往肚子裏咽著。我昏死了過去。那個打我的小頭頭不知是打累了,還是下不手了,才放過了我。
我整整躺了一個多月,工資一天沒少幵,是“第五中隊”的人默默地幹出了我的那份活。我這頓棒子燉肉吃,在隊裏樹立了威信。
“你,信不過我?”“板肋”緊緊盯著我。
我搖搖頭:“真的沒什麼事。”
“光棍眼裏揉不進砂子,你的心市我知道,我已經和鎮上說了,你的腿腳不大好,人又年輕,最好能讓你少幹點丟人現眼的屯,少幹點跑跑躂躂的活。眼下還真沒辦法,像‘王胡子’六十好幾了,沒家沒業,趁他能動彈,掙倆是倆;真有一天癱在炕上,誰管他?”
“王胡子”活得不像人樣,讓人糟蹋得更不像人樣。“王胡子”沒家口,給人拉過“幫套”,幫人家拉扯孩子,人家孩子長大了,結婚那天晚上他趴人家的門縫瞧熱鬧,給人轟了出來。他什麼都沒有,住在驢棚旁邊的一間破偏廈子裏,掙倆錢,照樣貼給他拉“幫套”的那戶人家。誰都說,要講人活的窩拋,“王胡子”是全世界第一份。
盡管“板肋”對我一番好意,可我怎麼能同“王胡子”這樣一個人去爭食。
自從摘掉了麵眾,我得到了解脫。我可以隨心所欲地表現自己,驢不聽我的喝令,我就用皮筋擰成的鞭梢狠很地抽它。我也完全有能力同“第五中隊”的光棍們爭強4很。他們搞什麼樣的惡作劇,我都能接受。我時常捉弄他們,開他們的心。隨便耍個小聰明,也能把他調整個昏頭漲',不分東南西北。
我們這個堆裏,罵人的髒話總是同驢有關。在這裏,誰都是罵人的人;誰也都是挨罵的人。
“你這個驢操的!驢養的!”是這裏最盛行的句罵人話。高興時罵;惱火時更罵。好像我們生來就不是人,甚至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了。餓了,講酒菜;悶了,聊女人。萬變不離宗,皂無味道的精神聚笹.是我們唯一的樂趣。過後,空蕩蕩的心裏又塞滿了惆悵,茫然。
那個從我對麵而來的女人漸漸地被我遺忘了。失眠的時候,偶爾,她像隕星一樣在我的腦際出現。我舍不得這道軌跡的消失,願意在憧似中抓住這點美好的追憶,好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裏無拘無束地占有她。感謝上帝為我塑的這個她,有了她,我比“第五中隊”所有的人都富有……
,每天從日出到日落,更多的時間是同這裏的人們驢們廝守4一起。我同他(它)相處得很和諧。傍晚,驢車隊回到了大本營。勞累了一天,人困驢乏。我躺在“王胡子”那間破偏廈子的土炕上,側歪著身子,看那糊牆的舊報紙。那上麵登的《九評》文章,挺有意思?窗台上撂的那幾本紅皮《語錄》,我連注釋都能倒背如流了。那一頭,“呂花脖”又講什麼武則天和驢頭太子。“王胡子”的聲音比他還高,什麼想當年他隨張作霖在台安起家,給張作霖養過馬……好像天底下他們什麼都行,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我聽得不耐煩,又正好憋了泡大便,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小節目。我扯了兩片水泥包裝紙,走到“王胡子”和“呂花脖”跟前,“你們倆人一張,我說開始,你們就搓。看誰搓得又軟又不破,勝者,獎一盒火炬牌煙卷。”
這倆老東西認真照我的話去做了。我接過他們倆遞過來的紙時,他們還一本正經地等著我公布比賽結果。我洋洋得意地:“好個揩屁股的紙,謝謝二位,咱大便去。”
“你這個小驢操的!”他們倆氣急敗壞。 .
“二位不是咱們車隊的劉伯溫麼?前知八百載,後曉五百年。連這小把戲算不透,反倒怪我?怪你們煙癮太大吧!”
“好小子,再出車,非讓大板車撞斷你的腿不可。”他倆狠狠地詛咒。
第二天,“王胡子”要報複我。他指著一副剛卸下來的車輪跟我打賭。他說,我舉不起這大鐵車軸上的兩個車輪。隻不過150來斤。我掂量著自己還行,便同“王胡子”杠了起來。“汪杠頭”趕緊過來做證人,周圍站了一圈看熱鬧的,瞎吵吵亂起哄。沒想到,“王胡子”的賭注實在低廉,隻要兩瓶二鍋頭。我還沒說出賭什麼。周圍人胡嚷嚷:“你不是缺個老婆嗎?就賭‘王胡子’拉幫套那家的大閨女。”
“行!賭就賭。”“王胡子”痛快答應下來。他以為他必無疑。
我沒費多大力氣,就把這副車軸加車輪舉過了頭頂。看熱鬧的人一陣喝彩叫好,“王胡子”傻了眼。在這兒,打賭是絕對要兌現的。沒別的說,回家把閨女領來吧!
“王胡子”愣了一會兒,忽然扇開了自己的嘴巴。“我混蛋!我糊塗!閨女的_我怎麼能作主?!小兄弟,改個賭吧!改什麼都行。”他苦苦地向我哀告乞求。
我的心一下子軟了。
“跪下管人家叫爹!”看熱鬧的人罵著。
我的喉頭噔住了。
“行!行!”“王胡子”說著,撲通一聲跪下去。我慌忙扶起了
他,“咱們倆打賭的事,隻當鬧著玩了。”我受不了這種場麵。
“汪杠頭”卻不讓步,“不行!不能壞了咱們的規矩。‘王胡子’說了不兌,算了不說,趕上老娘們那張不長胡子的嘴了?”
“不叫爹也行!‘王胡子’,脫下褲子,蹲下,學老娘們撒泡尿。”
“王胡子”照他們的話做了,眾人大笑。
我沒看也沒笑,隻想哭。人對人的踐踏啊……沉重的負罪感壓上了我的心頭。 '
4
沒出3天,我們的車隊出了西城門。正走著,突然,迎麵駛來一輛拉著刺耳臀笛的武4車。我的那頭驢被嚇驚了,直朝大道中間竄去,攔驢的工夫,一股風馳電掣般的氣浪將我衝倒。我的這條傷腿又摔傷了。咬著牙,爬了幾次都沒能爬起來。“板肋”他們急忙把我送到附近的一家小醫院。
醫院裏又髒又冷清。這時,我根本沒有感覺到創傷的疼痛,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凝滯了僵死了,活著有什麼意思?“王胡子”的詛咒靈驗了,這是報應,我胡亂想了很多……
同僚們紛紛為我報不平。如今,哪有什麼王法?“第五中隊”的人莫說讓車撞了,就是挨了槍子,也倒黴活該!大夥都怨“王胡子”嘴臭,咒什麼不好,偏偏在大路趕車人身上咒撞車的事。這個老喪門星,不能得好死。
門幵了,一個尖細的聲音先傳了過來:“這屋裏是股什麼味兒?”這股說不出的味兒隻有我們這個齷齪的角落的人身上才有。這是一股垃圾的味兒。“你們都出去!難聞死了。”進來的這個護士像嗬斥驢一樣嗬斥我的同僚們。
我第一眼就認出了這個護士,她就是那個從我對麵而來的女人。她穿著雪一樣白的大褂,打扮得十分潔淨,像個天使。在她麵前,我成了一個肮髒的乞丐。她輕輕地“哦”了一聲,盈盈黑
眸隨即換上了從我對麵而來時的神情。她認出了我。我的思緒完全紊亂了,閉上眼睛,把頭歪向一旁。
“怎麼搞的?”
我沒有回答。我隻覺得到醫院來是多餘。
她挽起了我的褲腿。她的手並沒有觸到我的創傷上,卻@到了我潰爛的凍傷上。她沾了一手膿血。我一陣檉攣,沒有痛感那是我從未感受到的溫熱。
“是燙傷?”
“是凍瘡。”
“冬天過去多久了……”
我的腿有病,血脈不活,年年冬天都要生凍瘡,年年要過了中伏才痊愈。因為要和驢們一樣,春夏秋冬勞碌個不停,又沒有人給我做棉褲。凍傷比起我心靈上的創傷不知要輕微多少,我從來沒把凍傷當成一回。
她用舒筋活血膏藥包紮了我的創傷。她入細入微地洗去了我凍瘡潰瘍麵的膿血。為我敷上了一層養息去腐的凍瘡奇。她沒收我的藥費和處置費。她同情我,可憐我。我想.我與她是同一時代的人,因為造物主的偏見,我才同她有了如此強烈的對比。我決不在誰麵前擺出一副狗一樣的可憐相。我想流淚,遺憾的是我流不出。站起身,忍著皮幵肉裂的劇痛,挺直了腰板,說了一聲“謝謝”,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病房。往後該怎樣走下去?我為我有過的輕生念頭感到可恥,我不像“第五中隊”的人那樣有過一段卑鄙義肮髒的曆史。盡管我時時想到贖罪,但我又不知我做過什麼壞唞。我我們這個齷齪的角落,靈魂的肮髒比驢身上的臭臊氣更讓人惡心。人們向耶穌提議,要把一個賣淫的女人,用石塊活活砸死。耶穌回答:清白的人才可以用石塊砸死這個女人。於是,人們散去了……沉淪之中的沉悶,唐頹之中的茫然,沒有比這種折磨更令人難以忍受。
驢車開到了西海灘。
剛過午,我們頂著烈日卸完了一車車垃圾?天氣悶熱,人和驢都喘不過氣來,漲潮的海水“嘩嘩”地呼喚著我們。先將驢們卸了套,我們也脫下了衣服,撲通通地跳進海裏,在漂著驢糞蛋的海水裏同驢們一塊洗著身上的汗垢。
洗夠了,趴在熱乎乎的沙灘上,懶洋洋地曬一會兒太陽,舒坦又美氣。驢們在水裏撒夠了歡,也在沙灘上十分友好地互相啃開了療。驢們中間發生的一場小小的騷動,我們不如驢們,人家是兩性混雜。“板肋”那頭黑叫驢獸性勃發,騎到了我那頭灰白色的母驢背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人的眼晴裏都閃動著貪饞快慰的野光。-股無名火氣從我心底衝出。爬起來,抓過鞭子,照著黑叫驢劈頭蓋臉抽打下去。黑叫驢仍頑固地履行自己的公_,我的那頭草驢竟心悅誠眼地無動幹衷。我連它們倆一塊打,一鞭比一鞭重。“板肋”忙爬起來,喝我住手。
“這是何必,這樣打,要毀驢的。它們願意,又不耽誤幹活,隨它們去吧!揣上個崽,還賺著哩。”
如今,人性受壓抑,驢性倒夠解放的。誰能解擇明白。我說:“應該把這頭叫驢騸了才對,讓它犯上作亂。”
“為什麼要騸它?頭天騸了它,第二天它就蔫頭耷腦。沒精神,幹活也沒力氣。佝有濕草之恩,馬有難韁之意》畜類通人性,它們活一場,也不易。”
上所有的活物生活的艱難程度難道還有甚於人的麼?
水遠感激煙和灑的發明?,它可以消除人的一些煩惱。幹完一-的活,我買了兩瓶酒,打幻:到澡堂了裏燙個熱水澡,痛痛快快地喝頓,述迷糊糊_覺,再做個奸鈔.
回到大本營,卸乍時,我忽然發覺“王胡子”今天特別殷勤,
幫我把驢牽進驢棚,喂了料,飲上水。掃淨了車,還給我打來了一盆熱水。剛擦淨了臉,他又把一支卷好的冒煙喇叭筒塞進了我的嘴裏,我正納悶,哪爐香燒得通了神?隻見“王胡子”用手圈一個圓圈,裝作喝酒的樣子仰脖了周,“小子,給大叔來兩口吧!我早就聞見味啦,快點!快……”_他那皴皺的喉頭上下蠕動著,昏花的老眼裏冒出了一種孩子般的貪饞的神情。
他真窩囊得可憐。“王胡子”每月拚老力氣也不少掙錢,自己想喝口酒竟這樣低三下四。索性,我也不去燙澡,拿出酒來,兌我可憐“王胡子”一回,也算補上我祖上欠他的那點什麼。
一瓶酒很快喝幹了。“王胡子”喝去了大半。我已經有些醉意了。我說:“‘王胡子’,你這是何苦來,養大了人家的兒女,人家將你掃地出門,你還往上貼錢,討口酒喝竟這樣下疵賴。”真的,為喝這口酒,他學狗叫,學驢叫,人家叫他四條腿爬,他也幹。真不明白,他這樣為人活一場,有什麼意思?
“王胡子”抹了抹下巴,眼睛發直,根本沒理會我說的話。哼呀哈的隻顧去對付第二瓶酒。
“你到底圖了什麼?”我又問。
“你小孩子丫丫的,不懂。”“王胡子”邊喝邊嘮叨開了……他這一輩子,給有錢人家當夥計,(就是給我們家當過夥計)沒少挨打挨罵。上山當胡子,少不了賣命受氣。有一回,胡子們綁了一家大戶的票,抓來了這戶人家15歲的黃花姑娘。胡子索價太高,這家大戶拿不出這一大筆錢。胡子們要糟踹這個15歲的姑娘。她才15歲。還是個孩子啊!“王胡子”為姑娘說開了情。胡子們先將“王胡子”打個半死,到底糟蹋了姑娘。隨後,將他們倆一道趕下了山。
說到這,“王胡子”哽咽了,他不是在訴說,而是在懺悔……
姑娘把他看成好人,一路上隨著他。一天晚上,他邪心大發,差一點染了這個可憐姑娘的身子。姑娘含恨離開了他……他用兩隻手緊緊地揪著胸脯:“我作惡造孽,糟踐天地良心。打那往後,我四處打聽這個姑娘的下落。直到前些年,才在金州城外找到她。她早已成家,嫁給了一個患癆病的男人。我找她,並不為別的,隻是想為她做點什麼,向她贖罪,贖一輩子罪我都樂意……’’
緘默。
“王胡子”喝醉了,哭開了酒杯。那淒涼悲慟的老人哭聲,真真切切,如怨如訴。“我白披了一張人皮,我王胡子應該一輩子被人瞧不起。我活一天,就要為她做一天的……”
這一夜,我雖然喝了不少酒,可沒能睡上一個安穩覺。我的那個從對麵而來的她,伴著我做了一個晚上的惡夢……我太空虛了。
6
槍聲響了一整夜。黎明時分,槍聲才斷斷續續冷落下來。一大早,城裏武鬥製高點上的高音喇叭裏,放送著莊重的《葬禮進行曲》。不知誰又被打死了。
這座海濱小城籠在一片薄霧中,馬路上的垃圾街頭的堡壘和廢墟猶如一個個墳包,荒涼得很。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慌慌張張帶著小跑。偶爾傳來一兩聲冷彈的尖厲呼嘯。
即使全世界都停產鬧革命,我們“第五中隊”也不會停產。即使全中國人都“文攻武衛”,也沒有誰需要我們的鮮血和生命。人們對我們這群牛鬼蛇神們和毛驢們不屑一顧。趕著驢車.穿過城裏的大街小巷。我看到,一幢當成製高點的樓房乎成了一堆廢墟。冒著縷縷青煙,廢墟裏不時傳出一兩聲慘叫和呻吟。另一派製高點上的槍彈嚴密地封鎖著這幢坍塌的樓房。廣播喇叭裏向我們呼喊:不準賃近!驢車隊的人哪還有心說笑話,默默地,像無動於衷的驢門那樣幹我們的活。
傍晚,疲憊不堪的驢車隊慢騰騰地走向我們那個齷齪的角落。拐下柏油路,走上黃土道的吋候,萬萬沒想到,她站在道邊等我。她的形容憔悴消沉,悲哀中帶著失措。憑直感,我知道一定發生了很嚴重事情。她是迫不得已來找我的。我已經把她忘掉了,她不來找我,我當然不會去找她。
“我來找你……”這是一個女人被逼的走投無路時才有的口氣。
“什麼事?”我很冷靜。
“我孩子他爸爸……昨天晚上被打死了.……”她的聲音在顫
抖。
“我!”這年月,不幸隨時都會降在誰頭上。
“他的屍首在樓裏擱了一整夜,天這麼熱,等到明天……”
“你找我……”
“求你幫忙,把他葬了……”
“我?”
“你……你能幫這個忙”。
也許是我們這些人的命不值錢……我肆無忌憚地看著她。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我想從那裏知道一些什麼。那不是眼睛,是人的感情---理智聚集的焦點,是一個複雜而又豐富的世界。她沒有回避我,她在表明女人的天性,她做一個女人對丈夫應盡的最後義務,她渴求同情和幫助……我頭一次有了正麵直視女人的權利。男人尊嚴和自豪感從我骨子裏升起。在這個永遠不能披露的世界裏,過去,我對她的占有是虛幻的可憐的。今天,我完全可以像駕馭毛驢那樣駕馭她,她隻能俯首貼耳。我沒去多想,隻想應該幫她一次,
應許了她以後,我又立即感到勢單力薄,心裏很怕很虛,想了不少,真的。為做好這件事,我第一個想到了“板肋”。他是“第五中隊”第一條好漢,他強焊仗義,肯幫助人。我對他說了這件事,他低頭沉思了片刻,回絕了我。同我分手時還一再叮嚀我,不要管這樣的閑事。什麼年頭,麻煩躲都躲不及。再者,造反派們武鬥鬥得紅了眼,槍子又不認人。算了,回家睡覺吧!他見我
遲遲不動,竟這樣問我:“你是不是巴望著她改嫁,給你當老婆?”
我扭頭走開了。
我決定去找“汪杠頭”,他幹了許多為死人收屍入殮送殯的事。我也沒料到,“汪杠頭”也拒絕了我。他說他倒不怕死人,而是怕活人。我總不能強求別人為我做事。
想遍了“第五中隊”所有的人,才想到了“王胡子”身上。我馬上意識到他肯定會幫助我的。平時,“王胡子”常講他當胡子的經曆,他說槍林彈雨殺人放火的場麵他都經過。他還會“八卦掌”“猴拳”。“王胡子”見了胳駝不吹牛,他說的都是大話。我斷定:隻有他肯幫忙。我能不費力地策動他,支使他為自己做事。我去找“王胡子”,不出所料,他果然答應下來。
7
天黑了,我買了兩瓶好酒來到驢車隊。我們約好借夜暮的遮掩去做我們要做的亊情。“王胡子”把車套好了,看得出,他心事很重,不再像往常那樣,見了酒像見了親爹熱娘似的。我主動讓他喝酒,一向嗜酒如命的“王胡子”竟然搖頭拒絕了。“我不喝。不到喝的時候,你不憤。”他有些語無倫次。
“王胡子”有些反常,我越發在他麵前小心行事,謹小慎微地說每一句話,做每一件事,生怕在什麼地方觸怒了他,他再反口不幹了……
預定的時間到了,我也不敢催他。“王胡子”默默地來到驢棚,給驢們添了些草料,添了很多……這時她也來了。
夜,死一樣的靜死一樣的黑。“咯啷啷”驢車滾動的聲音震顫著我們3個人的心房。毛驢懶遝遝地噴著響鼻,我們3個人誰也沒說話,也說不出話。
到了,馬路對麵就是那座坍塌了的樓房。漆黑的夜色,那參差不齊的殘垣斷壁張牙舞爪地像個活了的魔鬼。“王胡子”的兩隻
眼直愣愣地望著。沉寂,時間在黑暗中悄悄逝去。是不是應該由我挺身而出?我也理應這樣。沒等我做出抉擇,“王胡子”向我伸過手,跟我要酒瓶子。他喝了一口又一口,喝得那麼難受,他是強迫自己喝了好借酒壯膽。
我懂得了他,確實不應該讓他去。我按了他一下手,剛要站起身,她也要跟我去。“王胡子”從嘴裏噴出一句帶著濃烈灑氣的話:“盡管我是個草包胡子出身,眼前這事我明白……你們都還年輕,我去吧!”他說著,用力按一下我們的肩膀,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的酒珠,拿過手電筒,一個老態龍鍾的身影蹣蹣跚跚朝那堆廢墟摸了過去。他要去做一件同他毫無關聯的事情。是我慫恿他去做的。
夜,還是死一般的靜。整個世界都死了似的。隱隱約約,我聽到了那痤坍塌的樓房裏響起了翻動石塊的聲音。我的心被一隻先形的手攥緊了,她也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們為“王胡子”捏了一把汗。她緊緊地偎在我的身旁,那隻溫柔的手越來轉緊地握著我。我從未嗅過女人身上的馨香,這時飄進了我的鼻孔……我忘卻了自己。確確實實,我不知道身旁還有一個女人,一個我曾在神往中享查過的女人。在心裏,我虔誠地為“王胡子”暗暗祈禱。
時間在黑暗的窒息中流逝,很慢。這種靈魂的熬煎極容易觸發人最坦誠的懺悔。我實在無法忍受這殘酷的折磨,我那永遠也贖不清的罪惡。此刻,是我把一個老人推進了一個即將坍倒的墳塋。
夏夜的黎明來得那麼早,東方已經透出一線微白。“王胡子”還沒有找到那具屍體。他一定比我們急,殘樓裏翻動石塊的聲響越來越大。斷壁的間隙透出了慘淡的手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