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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神筆

家鄉的大黑山,美得勝過神仙們所居的十洲三島。山裏還藏著一座小小的道觀,道家所說的“十大洞天”“七十二福地”中沒有遼南的大黑山,很是遺憾。人誇故土,是中國人一大特性。人人誇故土,中國這塊土地人人愛。

小時候我愛大黑山,如今我年過九旬仍然愛著它。

多少年來,我一直從事文化史的研究工作。文化大革命,我自然成了反動學術權威。我一再要求回老家勞動改造。也許是行將就木的年齡,造反派沒有刁難我。於是,我回到了大黑山麓的響水屯。

我小的時候,響水屯隻有20幾戶人家。爺爺常說,這疙瘩的山是花果山,這疙瘩的灣是珠寶灣。山青水秀的好地方應該出才子才對。可自古來,響水屯沒出過一個識文斷字的人。天底下確實沒有比大黑山更美的地方了,這兒山勢險峻,林壑幽美。大黑山高的極少露出山尖來,常隱在雲霧中,留給人的高遠神秘的遐想。簇擁它的群峰巍峨崢嶸;彙集在山腳下的那灣黑色的潭水深得不見底。爺爺說過,這潭水裏有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龍,偶爾一次,看見過潭水是冒出過一隻鍋蓋大小的老鱉。山坡上密密匝匝的全是果樹,什麼果兒都有。因為水土好,糖分足,響水屯的果最甜。令人難忘的是響水屯的開春季節。此時,花海便淹沒了這裏的山山水水。桃花杏花和蘋果花開得最早,叢峰疊嶂,順著起伏的山勢,枝頭挑起了一片片粉紅,綴滿了潔白的雪。爭妍鬥麗隻幾天光景,落英之際,漫山飄舞著花雨。花雨濃時,白裏透綠的梨花又開了。這時節,群山滲出一片嫩綠,樹葉的.芽瓣鼓滿了枝頭。綠色日愈變濃,槐樹花開的時候,方圓數十裏山野被馥鬱的芳香彌漫著。蜂蝶鬧紛紛。山葡萄藤也柔軟了,爬滿了山岩。楓樹悟桐的葉子也肥厚起來。隻有高深的鬆林總那麼莊重,逢上風天,它們才悲歎,或者怒怒吼出幾聲。生養在響水屯是福份。爺爺說,響水屯從未遭過刀兵之災,從未受到旱澇之荒。神仙住的地方也沒這兒好,誰去管他什麼才子讀書人之類的事情

如今的響水屯仍像從前那樣美。隻是屯子裏的人家多了。響水觀還在,也許它藏於深山,才免遭劫難。當年幽靜的小道觀,如今也破爛不堪。庭院裏房頂上雜草萎遊。我常到廟裏走走,看看後土殿裏的神像,看看我當年念書習字的禪房。隻有瑤琴洞裏的泉水總也流淌不竭,已近百歲的殿前梧桐樹仍枝葉繁茂,不知做何感想……

“爺爺,爺爺,給我們講故’。”幾個調皮的侄孫子把我圍起

來鬧開了。

“我講,我講我給孩子們講的不是故事,是往事……

2

響水觀裏住著兩個老人,屯子裏的人都稱這兩位老人是活神仙。我小時候體弱多病,說是不好養活,把我托付給了廟裏。我成了廟裏的小半拉子,成天與這兩位老人廝混在一起。

那個姓張的老道是個清瘦的小老頭。他極少言笑,麵孔總板著。五冬六夏穿件青布道袍,戴頂露發髻的道士帽。雞叫二遍,他翻身坐起,雙目微合。他在做氣功。足足兩個時辰,然後起身打掃本來挺幹淨的庭院。上了香,打罄敲木魚兒念經。念些什麼我也聽不懂。念完經,他顯得輕鬆多了,不是擺弄山門外的那塊小菜地,就是蒔弄禪房前的花壇。花壇旁有一個挺大挺深的水池,池裏蓄著打瑤琴洞裏淌出來的山泉水。水是活水,水裏的鯉魚遊來遊去。張老道養魚不吃魚,聽說他不吃天下所有長眼睛的活物。每天入夜,張老道都要習拳練劍。我親眼看見他一掌推滅了三尺外燃著的蠟燭。張老道在響水觀住了幾十年了,他不像那些荒村野鄉的出家人不守清規戒律。屯裏的男女老少都敬重他。爺爺說,張老道肚子裏裝的都是學問。他住的那間禪房裏有好多書。張老道一天當中花費時間最多的就是看書寫字,從沒見他間斷過。

另一個老人是黃先生。黃先生不是出家人,他敬神不信神,是個塑師,一個專門造神的人。中國好多有名的寺廟裏的神像都是他塑的。他常說,人活著,就得由神來管著。

黃先生長的模樣很像神胎。他頂著一頭白發,留著一縷銀亮的胡須,又細又長,直垂到肚臍眼那塊,那兩撇眉毛卻黑得出奇。黃先生性格好動活潑,和我很能玩得來。和黃先生在一起我一點都不覺得拘束。他的身子骨真棒,他常扯著我的手爬山,好幾次爬上了大黑山最高的山尖上。站在山尖上,腳下浮雲繚繞,隻覺得自己在雲中遊動,十分有趣。黃先生還能爬樹,他常常偷著爬到禪房後麵張老道的那棵蘋果樹上。張老道的這棵蘋果樹叫“鳳凰蛋”,果兒又大又甜。黃先生很會吃蘋果,專挑喜鵲啄過的蘋果。喜鵲啄過的蘋果最甜,咬一口,甜掉牙。黃先生還喜歡喝酒。響水屯家家戶戶都用新打下的黃米釀酒,好喝得很。黃先生一想喝酒,便遞我一個大葫蘆,讓我回家跟媽討要。我們家算是響水屯的大戶,根本不在乎這點黃酒。再說我們家的人都信神我也算是廟上的人,每年,我們家都往廟裏的功德箱送不少銀錢。喝

點酒不算什麼。

我願意讓黃先生喝酒。他喝下酒,臉色紅撲撲的。這時,他能講好多好多故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三皇五帝……他是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我更喜歡聽黃先生講他自己的故事。每到這時,黃先生賣個關子,非要我回家再灌一葫蘆酒來。

黃先生出身書香門第,他聰穎過人,能寫善畫,通音律又下得一手好棋,可就是屢試不中,連個秀才都沒考上。後來離家,當了塑神像的師傅,雲遊四方。踏遍所有名山大川,來到響水觀,認定了大黑山,住下不走了。

人們敬重這兩位老人,我最熟悉他們兩個。張老道和黃先生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可他們倆卻常常像兩個大孩子似的,拌嘴嚼舌,開孩子般的玩笑。

響水屯是世外桃源,沒有任何騷擾,確是安身立命清靜之地。

3

有一年,天大旱。官府掘通了條渠,放出響水屯的那灣譚水,澆灌了下遊萬畝旱田,救了數萬生靈。

轉.過來,官府撥出銀兩要重修響水觀。修廟時我才知道,整年整日受用人間供奉香火的神像原來都是一些泥巴做的胎。泥胎的身子骨是鐵筋支撐的,胳膊腿是稻草紮成的。

黃先生真神!響水觀正殿裏的那些神像都是他親手塑出來的。沒有黃先生,我以為這些神像都是神造的呢。

響水觀供奉的是後土神,就是皇天後土的那個後土。後土娘娘是軒轅皇帝的母親,後土神卻是軒轅封的。後土娘娘左邊是女媧娘娘,右邊是觀音大士,一擺溜三個女的。殿下兩側,一邊站著神圖和鬱壘,一邊站著王靈官和都土地爺。手執兵器的護法神瞪眼扒皮,說是鎮妖避邪。那些神像的臉上都露出慈善的笑容,一副普渡眾生,救苦救難的麵孔。

“塑得真像啊!”我忍不住說道。

“像?像什麼?你過去認識他們?”黃先生隨便問了我一句。

我噎住了,誰能認識神啊!可我心裏想的神就該是這般模樣,黃先生就塑出了這般模樣。

“你見過他們嗎?”

“你說呢?”黃先生笑了

黃先生一定見過,他比神更了不起,他還能給這些神們裝進五髒六腑。神像塑好了,隻不過是一具無血無肉的泥胎。原來神和人一樣,要有心肝肺要有下貨雜碎什麼的。給神們的肚子裏安進五髒六腑叫“裝髒”。“裝髒”這天,張老道把我叫進大殿,吩咐我幫著當個下手放個鞭炮什麼的。

“裝髒”要舉行個儀式,這遠近沒有寺廟,儀式也很簡單。我挑著鞭炮,站在大殿的廊柱下“劈哩啪啦”放得挺起勁。張老道穿上一身新道袍,朝著神像莊重地磕了9個頭。然後,跪在香案前,敲著木魚,“哇哩哇啦”拖著長音念開了經。

屯裏的人都來響水觀瞧熱鬧。誰也不敢大聲說話,怕驚動了什麼。我在殿裏看得清楚,黃先生在神像的背後,把一個個小紅綢布包塞進神像的內髒。紅布包裏包著珍珠瑪瑙翡翠珊瑚玉石金子和銀子。還有一副寫在黃裱紙上的“八神咒”,一塊驅邪的桃木,還有五穀雜糧和五色線。神的肚子裏盡裝著好東西,沒人敢偷。這些東西足夠一千個懶漢享受幾輩子。這都是官府的錢加上廟裏和攢幾代的香火錢。

“裝髒”後,神並非就是神了。等到農曆九月初九重陽這天,還要舉行一個比“裝髒”更隆重一點的儀式 “開光”。所謂

“開光”,就是賦予神以人的靈性。黃先生要使這些一動也不會動的神像們能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若不這樣,神們如何省觀世跡體察民情。以及助善除惡普渡眾生呢。

重陽這天,天空真的空了,藍瓦瓦連一根雲絲也沒有。張老道照例跪在香案前念經,一憋氣地念,閉上兩眼,颯颯秋風涼爽的很,汗水湮透了張老道的道袍。近響,黃先生讓我拿麵銅鏡,把一束明亮的太陽照返光進後土殿,照著要“開光”的神像。他手執一枚銀針,開始為諸神點五官通七竅。紮下眼睛,神的眼睛便能看清世界。捅捅耳朵,神的耳朵便能聽見世上的聲響。紮鼻孔,神的鼻子能嗅到香臭味了。紮嘴巴,神就會吃東西了。黃先生忙了半天,沒見他給神像紮屁眼。按理該紮的,光吃不屙能行麼。“開光”後,黃先生讓我端來盆淨水。他窣把桃木梳,象征性地為諸神淨麵梳發理髯。

黃先生不信神。我從來沒見他給神像上香磕頭。我覺得,他倒是個活神。

我做過一回褻瀆神的事。有一回,我肚子疼,打滾疼。聽爺爺說,喝響水觀瑤琴洞裏的水一輩子不會肚子疼。我從小吃瑤琴洞的水長大,肚子照樣疼。疼得實在沒法,家裏人到後土殿去拜神。香燒上,頭也磕了,肚子還不見好。後來還是黃先生從張老道蒔弄的小花苑摘了兩顆大煙葫蘆給我衝水喝下好了。我很生神們的氣,從山道上撿個驢屎蛋塞進了裂著大嘴的王靈官的嘴裏。讓王靈官的肚子也疼一回。為這事,張老道很生氣。

其實,黃先生和張老道都喜歡我。兩位老人都喜歡寫字。廟裏沒有那麼多的紙用,前一年秋天,他們蓄下很多橡樹葉和柿子樹葉。樹葉用光時,我人小腿快,常到野地裏為他們采摘又寬又長的狼皮葉子練字。別看我淘氣,還是懂事的。他們年紀大了,我怕他們磕著碰著。寫字是張老道最大的樂趣,庭院那麵光潔石壁上的“虛靜”兩個大字,是他數十年來用指頭刻下的。張老道的字裏也有股神氣《那年伏裏.我全身長滿了“鬼風疙瘩”,癢得我夜裏睡不著覺。張老道隨手撿了幾片他寫過字的狼皮葉子熬了缽水給我洗。一天沒到黑,我身上的“鬼風疙瘩”全消去了。

從這以後,我愛為張老道研堪,愛看他寫字。好像是一種享受,那些飄逸瀟灑的黑道道裏似乎蘊藏著神奇的東西。

黃先生和張老道常鬧孩子們之間鬧的別扭。張老道的“鳳凰蛋”一熟,黃先生每天都要摘幾個嚐嚐。張老道瞅見,生氣地說:“你饞急了眼,等幾日,讓果掛在樹上被霜打更甜。到時候少不了你吃的。”

“嘿嘿,不用霜打也夠甜的。”黃先生擠擠眼睛咂咂嘴唇,“可惜喜鵲不敢叼這鳳凰下的蛋。”

張老道醃製的五香杏仁也很絕。大黑山這兒野杏多的是,麥黃杏羊屎蛋杏關老爺臉梅杏吃杏曬杏幹,剩的杏核醃起來,放上花椒茴香桂皮調味,又脆又香又有咬頭。吃飯時,黃.先生總跟張老道要。張老道遞過一把。黃先生吃完了還死乞白賴伸手要。

“不給了。”張老道不耐煩地。

“吃不夠,再來一把,誰讓你的五番杏仁好吃來著。出家人,可別學護食缽子的巴兒狗。”

每次張老道都磨不過黃先生。

更有趣的是兩個老人為做飯爭鍋。廟裏隻有一口鍋,張老道又吃素,黃先生他雞鴨鵝狗逮著什麼吃什麼。每次飯前,張老道都商量黃先生:“我先做吧!我的素菜淡飯熟得快。”

黃先生不幹,說他餓得受不了啦。等他做好了野鴿子肉,先盛一碗遞給張老道:“吃吧!把眼一閉,全當吃頓豆腐。再說省柴草省功夫。”

張老道氣哼哼地把鍋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涮得沒丁點油星才升火做飯。

“何必這麼認真,等哪天,我非要你開戒吃頓葷不可。”

這天傍晚,黃先生也不急著做飯了,他說是沒什麼可做了。他見張老道從菜園裏摘回一把水靈靈的線豆,他要吃張老道一頓素飯。說著便動手擇線豆,洗了幾遍。那線豆足有二尺長,齊嶄嶄切斷,推進鍋裏燉了起來。這天的晚飯好吃極了,黃先生真好手藝。第二天早晨才露餡,鍋裏剩的菜裏有一節一節的肉段。張老道可氣壞了,原來黃先生將剝了皮的長蟲和線豆一塊燉了

黃先生給張老道端來一碗茶水:“哪裏是什麼長蟲,是根豬尾巴棍,不礙,豬尾巴又沒長眼睛。來,喝了涮涮腸子,太上老君不會怪罪你的。” .

說著,兩個人竟動手撕扭起來。上了年紀的老人那略帶笨拙的動手逗人發笑。用不著擔心,他們一會兒就會和解的。

響水屯還沒人比黃先生和張老道的年紀大。無怪他們倆不願離開大黑山,兩個老人在這裏生活得比神仙還悠閑自得。這座深山裏的小道觀給他們帶來了無窮的樂趣。

5

響水屯的人像敬神一樣敬兩位老人。黃先生和張老道的人緣極好。他們常說這洋一句話:雖無濟世之才,但有救人之心。他們倆都通醫道。屯裏人患個頭痛腦熱,傷筋動骨,誰家的孩子驚風出疹子,都到廟上找他們。他們從不推辭,而且治一個好一個。誰家的兒子要娶媳婦,擇個吉利日子;誰家添了個胖娃娃要取名字,誰家蓋房上梁要掛八字;隻要找他們,二位老人準打點的熨熨貼貼。進了臘月門,黃先生和張老道可就更忙了。家家戶戶都請他們給寫春聯。寫了不??:,還要給貼上。電裏沒有識字的人,怕貼倒了粘錯了家家戶戶在這個子都往廟裏送東西。給張老道送的都是豆腐粘豆包年糕慢頭什麼的。給黃先生送的都是殺年豬的頭蹄下貨,宰好褪淨的雞鴨=足夠他們吃到二月二的。到了臘月,我便理直氣壯地給黃先生送黃酒,送得也多。我願意過年,沒有比過年更快活的日子。可我發覺,張老道和黃先生不喜歡過年。大年三十,兩個老人不說笑也不蛸鬧,孤岑岑地呆在禪房裏。黃先生一口接一口喝著黃酒,張老道抿著清茶。兩人守著一盆炭火,話不說,書也不看,專心致誌地守歲。他們好像忘記了過年,忘記了他們存在的這個世界。如今,我也有了體驗,很怕過年。平常日子倒容易忘記光陰的流逝。

我滿7歲那年,張老道說我:“你該念書識字了。我當你的先

生。”

黃先生說:“你要收學生不能光收他一個,屯子裏還有好幾個與他同齡伴歲的孩子。一隻羊牽著,兩羊趕著,三隻羊照樣趕著,你就當他們的先生吧!”

打這年,我和屯裏的幾個小夥伴成了張老道的學生。學堂就設在禪房裏,每天早飯後,我們來到學堂,張老道教我們認字背詩文寫仿臨帖。開始,我們都覺得挺有趣,學得滿用心。三天沒到黑,我們都受不了啦。7歲8歲討狗嫌,整日給我捆在禪房裏,背那些之乎者也味同嚼蠟的詩文,背得腦袋比鬥大。寫仿臨帖,簡直比幹活還累。張老道用雞毛和鵝毛給我們製做成的毛筆,蘸上墨,又軟又囊,’半天也寫不出個橫平豎直來。把我們累得手指酸痛胳膊發脹。張老道在跟前看著,除了屙屎撒尿,他不讓我們離開禪房半步。

窗外樹上的鳥兒吱吱喳喳地逗著我們。念書有什麼意思,要是不當這個學生,這時我們早爬到潭邊的柳樹上折根柳枝吹哨哨,捉知了,捕蜻蜓去了。誰也不敢去。張老道說了,他從來不打人的,當了我們的先生,我們不用心念書,他就要揍我們。當了張老道的學生,我開始怕他,不免也有點恨他。

我們數著日子熬這寒窗苦。不到一年光景,我們認了不少的字,而且字也寫得有個字樣了。張老道也越來越嚴厲。我們挨揍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我們正值淘氣的年齡,稍不用心念書,或闖點禍,張老道用就樹條子抽我們手板。小手常常被打得腫成個饅頭,莫說執筆,吃飯連筷子都夾不住。疼在我們身上,更疼在家裏大人的心上。念書受這樣的罪,算了,能識幾個字,會算帳就行了。有幾個學生再也不到廟上跟張老道念書了。我們那一茬的學生,如今隻剩下了我一個人還活在世上。張老道教出的有數的幾個學生,大都犧牲在民族解放戰爭的戰場上。搞學問的隻有我一個。那時,我也不想當張老道的學生了。這要感謝我那目不識丁的爺爺,他高低不允。不吃苦中苦,難成人上人。先生責罰,是恨鐵不成鋼,是為人師的苦心。吃點皮肉之苦算什麼,書無論如何不能不念。我隻有死心塌地念下去,再者,我對兩位老人也是極有感情的。

有一次,我問張老道:“這字要寫到什麼時候才能寫到頭呢?”

“我用心寫了一輩子字,至今仍沒能寫好。”張老道讓我裝滿一缽清水來,清瘦的指頭執住我用的那支鵝毛筆,將盛滿水的瓷缽平放在自己的手腕上。他凝神屏息,懸肘運腕……他那條胳膊如同臥地的古鬆一般穩健蒼虯。筆動,似大川湧巨山移,瓷缽裏的清水紋絲不動。鵝毫頓錯揚,起落有序,仿佛注入千釣之力。片刻間,寫出一行大楷:“養心莫善寡欲,寂寞無如讀書”。我看得發呆,實在不敢相信這是出自年逾古稀老人之手。

“這是鄭成功的名言……”

“鄭成功也是個出家的老道麼?”

張老道啞然了,他搖了搖頭。

“先生,人活一輩子,要念一輩子書,寫一輩子字,像你這樣,是嗎?”

“是的,學海無涯麼。”

“我一定好好學,長大像你這樣,當個出家的老道

張老道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難看:“不,別學先生,你要當國家的棟梁之材。先生……沒出息。”

從這往後,張老道常跟我們講起一些民族英雄的故‘。他特別愛講鄭成功。後來我才知道,張老道的先人是鄭成功麾下的戰將。

先生的教誨,使我知道了響水屯以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

……我們也漸漸地懂事了。跟張老道念書的學生越來越少了,張老道對我們的管教也越來越嚴。

我曾誠心地模仿張老道練過好長時間的字,也許是功不到成不了大家。有人把我捧為書法大家,我卻極少給人題字。是不敢題,想起我的先生,心中難免愧疚。他那指頭寫的“虛靜”二字刀刻斧鑿般地刻在石壁上,至今完好無損。記得他常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練字不僅要有耐性,更要有悟性。幾十年啦,我似乎並沒有悟透其理。

張老道從來不說自己的字好,他常讓我們向黃先生討教。

“黃先生的字寫得好,他比我有功力。”

“可他並不像你這樣經常練字的。”

“他的功夫用在字外。”張老道撫著我的頭,“好好念書吧!長大了,懂得多了,你自然會明白的。”

是這樣,黃先生好像童心未泯。他常常趴在水塘邊看水中遊來遊去的魚,愛躺在草窩裏看天上的雲,他說七月八月的雲彩奇巧精美。他也愛聽鳥叫聽風天的鬆濤。他更愛看長蟲打架,有一回,他伏在草叢裏看長蟲打架看出了神,一條黑色的大蚰蜓爬上了他的脖梗他沒感覺出來,險些鑽進他的耳眼裏。如果說張老道求學務實,黃先生更超脫浪漫。那是他在體驗自然界的靜勢動勢。

我的幼年時代正是中國封建王朝的末期,也正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發展最成熟的時期。我永遠忘不了在響水觀發生的一件往

-事'

6

那天上午,張老道正在給我們講孟子的《寡人之於國》。響水觀裏一陣吵雜,進來幾個人,身穿和張老道的道袍差不多的衣服,身體都很粗壯。他們騎來的高頭大馬拴在山門外,那幾匹大馬十

分威武。看樣子他們跑了不少路,馬身上都汗津津的。

為首的那個畜著小黑胡的矮胖子十分虔誠地跪在黃先生塑的後土娘娘神像前,合掌閉目,嘴裏低聲地念念有詞。上了香,他往功德箱裏塞了很多銀錢。我頭一次看見這麼大方的香客,他們的舉止作派很禮貌,對張老道也很客氣。

黃先生在一旁拿過功德簿來,讓他留下名字。矮胖子拿起筆,很瀟灑地寫了名字。筆道很細,拖得曲扭拐彎很大。大慨這就是先生常說的狂草體吧。

本來講孟子的文章很有興致的張老道的臉陰了下來。這些人打馬走後,我問黃先生,這些人給廟裏上那麼多香火錢,是好事。他們又那麼和氣,怎麼好像得罪了張老道?

“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是外鄉人吧!他們的舌頭好象短一截,說話還咬文嚼字的。”

“他們是東洋人……”

我糊塗了,東洋人竟會寫中國字,而且寫得那麼好。先生常說,中國書法最大的特點就是用最軟毫寫出最剛勁的字。東洋人的字有一大半是跟中國人學的,東洋人也講究書道。可不知道黃先生和張老道怎麼一眼看出他們是東洋人的。黃先生說,中國書法執筆講究“雙抱”,而東洋人則是“單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