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這些年,東洋人國力強盛,一個小小的島國竟敢跑到中國的國土上窮兵騃武。到響水觀來的這幾個人都是行伍出身的軍人,別看&們身穿和服漫不經心地邁方步,隱隱帶著股殺氣。他們到這裏求神拜神,其中肯定不會有好事。

果然沒出多久,遼南一帶傳揚開了,東洋人和俄國人在離響水觀二百多裏外的旅順口動炮動槍開仗了。這真是欺侮人欺侮到家了,在我們家裏,為爭奪我們地盤,他們兩國打仗。聽說,無辜的中國百姓死了成千上萬,血都流成了河。日本人打紅了眼,一個將軍竟在陣前手刃了怯陣的親生兒子。這場仗打得很慘,到底日本人打敗了俄國人。

兩個多月後,州衙門的一個大官坐著8人大轎到響水觀來了。我頭一次看見大清朝庭的命官,長袍馬褂,頂戴花翎。車前馬後,衙役們鳴鑼開道。回避,肅靜,老百姓根本席不上邊。那副官架,氣派得很,護兵馬弁,一色拐把洋槍。可不知為什麼手裏握著洋槍還把洋鬼子放進中國來。

大官下了轎,吩咐人抬過一塊寸半厚的檀木板來,讓張老道收好。他說,這個小小的道觀這下可要名揚四海了,過幾天,東洋人的一個大將軍要親自到響水觀來題匾。據說,東洋人能打敗俄國人,是響水觀的後土娘娘和諸神佑助的結果。

來人用一塊大紅綢子遮住木板,怕髒了板麵,顯得鄭重其亊。臨走前,官府的人一再叮嚀張老道要看管好這塊木板,百姓裏蟊偷甚多,別讓蟊偷兒偷去做了棺材板。這塊檀木板挺貴重,大將軍精於書道。他要當著神像的麵,當場在這木板上題字。

那時,我雖然小,我也看出了響水觀將要發生一件不尋常的事情,而且不會是好事.一向樂天消遙的黃先生了陰下了臉,鎖著眉頭,似乎心事重重。我從家裏拿來很多黃酒,他也無心喝了。默默無語,悶頭想什麼心事。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進廟裏。廟裏冷冷清清,淒涼極了。張老道告訴我,今天清閑一天,不練字也不背書了。他取出一方古硯,讓我研竭。我往舉池中注滿瑤琴洞裏淌出的清水,重按輕推,一下一下研了起來。研好竭汁,倒進一隻瓷缽裏。注滿清水再研……院內飄出陣陣墨香。

張老道手執一支大鬥筆,蘸著我給他研好的墨汁,在大木板前沉思了一會兒。手中的筆緩緩舉起,我看見,他那執筆的手微微顫抖,他的全身好像也在顫抖。四下靜極了,連樹上的鳥兒也不叫了。好像有一股潛在的力量在沉寂中感染著一切。如雄鷹搜弩,筆筆錚然有聲。“勵精圖治”四個正楷大字躍上了木板,字字飽滿,個個蒼遒有力。我見張老道的全身仍在顫抖,那支大鬥筆的尺半長的鳳眼竹筆杆已被他的指頭攥碎。他說,他本想寫“動靜樂壽”四個字,寫“勵精圖治”是轉念間的事。我那時確實不懂“勵精圖治”四個字的含義。可老人敢在這塊非同小可的木板上題字,足見老人的膽量。

墨跡剛幹,黃先生睡眼惺忪地走出禪房:“仁兄搶先下筆,我該從何寫起?”

張老道忽然變得詼諧起來:“昏官庸人,哪裏會寫字呀。”

“借筆一用,我寫於你看。” .

“筆也好借,用筆自己置才對。”

“本人一生為官廉明,兩袖清風,哪裏來的買筆錢。”說著,便上前奪張老道手裏的筆。

張老道隨手把筆扔到牆外。黃先生也不惱火,拍拍我的後腦勺:“去,回家一趟,把你媽涮鍋用的炊帚拿來。”

黃先生就是手執我媽用的炊帚,在木板的另一麵,也寫下了四個大字,“逸興思飛”。狂草大字蛇行龍舞,筆勢飄逸灑脫,玲瓏剔透全在其中。

“咱們兩個走吧!此地不能呆了。”

張老道搖搖頭,他知道他們二人將字題在東洋人要題寫的大匾上,罪名不會輕的。“要走你走吧!我是出家人。有事我擔待。沒聽說東洋人在水師營屯糟踏女人,讓中國人殺了。東洋人血洗了那個屯子。”

“那我也走不得。”

黃先生長歎一聲:“怪杉啊!兩個洋鬼子在中國地盤上開仗,竟要求中國的神保佑他們……”老人的聲調悲慘淒涼。

7

不出三天,官府一大溜人來到了響水觀。東洋人隨後就到。這些吃皇糧的人一進庭院先打掃了一遍。那個朝庭命官揭去紅綢子,發現了檀木板上的字.氣急敗壞地:“這是怎麼回:誰亂寫的字,

敢在這上頭亂寫字。”

張老道捋著胡子,好像沒聽見一樣。黃先生過來,不以為然的,“小民無知,這字刷去不就行了。”

當官的吩咐聽差跑腿的用水擦洗木板上的字。可洗刷了半天,木板上的字依然完好無損。

字刷不淨,當官的氣得直蹦。

黃先生說:“難道字還能生根不成?涮不淨,用刨子刨淨不就完事了麼?”

“屯裏有木匠麼?”

“有個做棺材的李三。”

李三是屯裏唯一的木匠,平常隻會給屯裏人修個犁杖,安個钁頭把,砍副車轅子,了不得給死人對付口棺材。把李三找來,讓他用刨子刮去寫在木板上的墨字。

李三亮出磨得鋒快的刨子,拉開架勢。我的心給揪緊了,緊緊地依在張老道身邊。張老道和黃先生倒是很坦然,好像在瞧光景。

“嗤!”鋒快的刨刃吃力地推過又硬又韌的木板,一卷帶著墨跡的木花滾落下來。“嗤”!又是一卷,帶著斑斑墨跡。

李三累得滿頭大汗,木板一麵被刨去了一層。這一麵“勵精圖治”四個大字依然清晰如故。

“再刨!快!”當官的高聲叫道。

“嗤!嗤……”李三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當官的叫。聽差跑腿的輪番上陣。用力推刨子刮著木板上的字。滾落下來的木花帶著血一樣的殷殷墨跡。木板上的字依然清晰可辨。

這一麵“勵精圖治”已經被刨去了半寸,這四個字好像真的在上頭紮了根,恐怕再刨下去也無濟於事。於是,當官的隻好又讓人再刨另一麵,刨那“逸興思飛”四個放蕩無羈的大字。

“嗤!嗤……”

刨子推過木板的聲音是那樣鈍澀難聽。猶如一把殘忍的鐵犁無情地犁過一片古老荒寂的土地。土地呻吟著,極度痛苦。它還是不停地犁過,犁過人們的心頭。一陣低沉的風拂過,響水觀外的鬆林響起了深沉的濤聲,四下死一樣靜,隻有鐵刨刮過木板的聲音。十分瘮人。

滾落下來的木花依然帶著殷殷的墨跡,“逸興思飛”清秀飄逸的風姿依然如故。 .

眾人愕然了。剛剛趕到的東洋人也愕然了。那個拜神的矮胖子走上前,拾起一片帶墨痕的木花,默默地看了好一會兒。敬佩地點點頭,感歎了一句:“何止入木三分啊!”他擺擺手,沒有讓人再刨下去。

一塊厚厚的檀木板被足足刨去了一半。這裏凝聚著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化,豈能刨光推淨。

“誰寫的?”矮胖子問。

“我寫的。”黃先生從容應道。

“老先生仙風道骨,其貌不凡。請問,老先生肯隨我到府上一敘麼?先生肯賞臉?”

“我不過寫寫玩玩,何必認真。既是這樣,等我從洞中取點東西。”黃先生閃進了瑤琴洞很久不見他出來。

黃先生順著瑤琴洞上了“西北天”。這是誰也沒有走過的一條洞中險路,據說“西北天”通往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去了……

等不來黃先生,東洋人把那塊刨過的木板帶走了。木板上的墨跡依然清晰可辨。

後來,官府來了乘轎子把張老道抬進了城裏。從那以後,張老道再也沒回到響水觀來。有人說,張老道成了東洋人的座上賓;也有人說,張老道被官府關進了大獄;還有人說張老道在半道上逃跑了。我不相信,張老道是不會逃的。我崇敬的兩位老人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他們二位先生卻給我一生留下了深刻的影響$如今想來一切都曆曆在目。

如今的我同當年的他們一樣,成了垂垂老人。在我的故鄉,我避開了政治上的迫害和人身的摧殘。在這樣山青水秀的小山村,我極想清心寡欲地安度自己的晚年,像我當年的先生們那樣。不知為什麼,我的心又總安穩不下來。二位老先生有著出神入化的功力,也有無法斷定的結局。那殘忍的鐵犁無情地耕耘這塊古老荒寂土地的聲音總在耳畔回蕩。幼年,在我心頭犁出的那條傷痕至今也不明白,洋鬼子爭權奪勢,為什麼求助中國神靈的佑助……在二位先生身上,有著我們中國老知識分子難能可貴的精神和才華;可他們也有著中國知識分子不容否定的缺點弱點。

我一直在苦苦思索,從中華民族傳統文化開始思索。這是一個很大的課題。痛苦的思索常常折磨得我吃不下睡不著。

在響水屯“隱居”的這些年,我沒有逃避現實。家鄉人敬我,像我們當年敬兩位老人一樣。在這裏,我寫下了數篇關於對我國傳統文化反思的專著。眼下然動亂,我相信,有一天,中國人會找到失落的自己。因為這個民族偉大。

人們常說我身體好,有點仙風道骨的風采。動亂沒能使我消沉,都是家鄉的山水養育了我,啟迪著我。我常激勵自己,一定要對得起這塊古老而又美麗的土地。

大船

大船年輕的時候曾經很光彩地在這條壯闊的海路上炫耀過。它的龍骨碾碎過許多堅硬的大浪。等到宋雙和主宰大船時,大船已經很蒼老了。吃透海水的金黃色船體變得烏黑,極像一條鐵船。祖譜上沒有關於大船的任何記載,誰都知道它是經過宋家幾代人的艱苦努力用心血和汗水建造起來的。從大船誕生的那天起,它馱起了宋家的發家史。宋雙和是遼南這座工商業很發達的城市裏唯一不聘用掌櫃並親自隨船出海的東家。他覺得大船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大船,就像農民熱愛土地一樣,雖然他沒有種過莊稼。

船上的夥計都是闖關東的山東人。因為宋家是山東人,於是,雇用並重用山東人也成了不成文的規矩。

掌舵的大把頭年輕時就跟著宋雙和的父親漂蕩四海,如今的身子骨仍像大船的龍骨一樣硬朗。他也說不準大船的年齡,隻記得他在船上當夥計時,大船的船底已滋生出很沉很厚的蠣子蛤蜊。大把頭在船上很有權威,宋雙和很敬重他。

這趟生意,宋雙和在海參崴滿滿地裝了一船皮貨山貨藥材,順便也把昨夜陪他睡了一宿的二毛子帶上了大船。二毛子打扮得像剛出水的太陽一樣耀眼,照得夥計們的眼睛發熱。

大把頭心裏膩歪,在大洋裏行舟走船,載著女人是很不吉利的。闖碼頭跑外埠的商人離家幾個月,在千百裏之外的異地他鄉

拈花惹草是順理成章的毛病。把女人領上船來,卻是引來了禍水。他一輩子都這樣認為。

宋雙和向大把頭解釋。這是上海米商顧老板委托他辦的。二毛子也曾多次央求他帶她去看看江南的青山秀水。既然已經答應了人家,就不好食言。這也是生意場上的言必行行必果。

碧眼金發的二毛子是白俄爹中國娘創造出來的一個美貌出眾的女子。5歲那年春天,宋雙和為她開了苞。這年,她一直為宋雙和服務。二毛子那乳聳腰細臀圓的身段像把小提琴,她的性情又富有中國女人的溫柔善良。她像叭兒狗一樣順從宋雙和。若不是宋雙和那位侍奉老人照料孩子看管家業的糟慷之妻舉世無雙的賢惠,他早就納二毛子為妾。

顧老板是江浙一帶最大的米商。他的嗜好就是金屋藏嬌。他那成群的妻妾當中有名門閨秀教會學校的女學生唱評彈的演員多才多藝名妓。上次酒興正酣時,聽宋雙和繪聲繪色地刻畫粗野勃發的北國烈性女子,死活求他給物色一位,隻要稱心如意,開多大的價碼也情願。

宋雙和讓賬房梁玉書為二毛子安排一個安全舒適的艙房。別讓二毛子走出艙房,吃的喝的讓牛大柱一個人給她送去,不能讓人染了這如狼似虎的女人身子。顧老板那靈敏的鼻子不喜歡送給他的是個沾著野腥氣的女人。宋雙和這一路上也惦記著二毛子那身銀子一樣的雪花肉。他決不靠近二毛子,不僅僅是孝敬顧老板,船走上水路,船上的人必須同呼吸共命運。在海上一漂就是幾十天,年輕力壯的夥計們都像饑澇澇的餓狼,就是有現成的肉也不能吃。好在二毛子沒坐過船,暈暈乎乎地整日整夜地昏睡,忘記了許多事情。

宋雙和將二毛子領到顧老板麵前,顧老板幾乎暈死過去。

“宋老板這次要辦點什麼貨?”

“別的貨我不辦了,這次隻裝稻米。”

去海參崴之前,宋雙和的心裏就有了打算。今年遼南受災,滿

街的饑民像螞蟻一樣,兩升高粱就能換回一個18歲的黃花閨女。這白花花的稻米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顧老板卻搖著頭:“你還是辦些綢緞茶葉為好,稻米是實實在在的重頭貨,你那船也太老,裝重載能行?”

宋雙和輕鬆一笑:“重載才能壓住船,走起來穩當。”

顧老板這才表態,既然這樣,他讓宋雙和打開船艙盡管裝。今天吳越之地的稻米大豐收,他可以白送宋雙和一船稻米,不要半個銅子。

心眼比頭發絲還細的顧老板如此慷慨大度,隻因為他中意這位一身洋味的女人。宋雙和做了一次人販子的生意,得到了實惠,心裏有些膽怯空虛。他讓梁玉書雇來裝船的民工,給他船上的夥計們放了假,到牛大柱那裏去領賞錢,任他們下酒館逛窯子進戲院子,放鬆快活也會忘記了東家的缺德事。

大把頭不讚成立刻裝船,他說:“還是晚些天裝貨吧,這條船該修修啦!”

宋雙和不千:“要有修船的工夫和錢,還不如重新造一條船。”“船艙裝滿稻米,就是10萬斤的重載。我擔心這條船要出毛病,它太老啦!”

“等回到家再說吧!該修該補都依你。你比我經曆的多,大風大浪闖了多少!”

“這一回,我心裏不踏實。”

宋雙和聽著心裏結了個疙瘩。大把頭一直沒忘記二毛子的事,他心裏就憋著一股牢騷。宋雙和上船念生意經的時候,就是大把頭言傳身教領他去采花折柳。大把頭70歲了,孫子都快娶媳婦了。人家二毛子落在顧老板手裏像掉進了福坑裏一樣,蘇州古香緞的衣服穿著喜氣洋洋逛蘇杭,像撒歡的叫驢一樣幸福,挨不著傷天害理的邊,大把頭操的哪份閑心?

這幾次出海,大把頭比誰都清晰地感覺到了大船龍骨呻吟聲。什麼物件都有個壽限,這條大船像匹出足了力氣的牲口,說不定哪個緊要的關口就會馬失前蹄。偏偏這趟回頭路載的貨又是實實在在的稻米。宋雙和又吩咐,能裝多少就裝多少,他恨不能將江南出產的稻米全都裝上大船才好。

宋雙和也想過修船和造船的事。梁玉書總建議他不要修船也不要造船,攢足資金購買一條火輪船。買條千八百噸的就行,比起木船要優越許多倍。這一趟海參崴直線南下,賺了一大筆錢,等這一船稻米拉回去,淨賺的錢無法估算,再動用點積蓄,買一條體麵的火輪船不會太難。他覺得梁玉書是個挺有本事的人,他卻不敢象十分信任牛大柱那樣信任梁玉書。雖然梁玉書沒有半點對自己不忠實的行為,但他一直沒有放棄存有的戒心。

宋雙和的心情一直挺好。陸上的莊稼旱成了枯草,他的大船卻在風和日麗晴空萬裏的海天間航行,船頭無浪,一順就是百順。大把頭的擔心像一股旋風似地卷進了他的心裏,偏偏這時一隻從他頭頂飛過的海貓子屙下一攤腥臭的屎來,正砸在他的寬腦門上。砸出了一股晦氣和怒氣。眼下正臨近開船啟程的日期。

大把頭吃多了田螺傷了胃腸,幾泡稀屎屙軟了身子。宋雙和要推遲開船的日期,大把頭覺得不能因為自己一人誤了東家的這趟生意,他堅持一個人留在客棧裏多養幾日。宋雙和沒再勉強,他不在船上他也去了心病。留下一個小夥計照顧大把頭,等養好了病再回去,上海是大港,南來北往的商船多的是。

大船馱著10萬斤稻米走得很慢,就像一頭載著重負在沼澤裏跋涉的考牛一樣。迂緩凝重的海浪托著大船,走得穩重又踏實。

宋雙和親自掌舵。他選擇了一條距離大陸不遠的航線。那一溜淡淡的山影老順著在船的側舷流逝。成群的海鳥繞著大船的桅尖打轉。不等天黑,他便把船開進近海,尋一個寧靜避風的港灣拋下錨。夥計們紛紛甩鉤釣魚,燉上剛釣來的活魚下酒。

宋雙和熟悉這條水路,他是在這條水路上長大的。念完了4年私塾,父親帶他上了大船。人到中年,海洋把他鍛煉成了出色的商人。他的大船無論走到哪裏,閉上眼睛捧把海底的淤泥聞聞,就

知道大船到了什麼地界。有他掌舵,夥計們安心。他是東家,又是船主貨主,更是一個出色的舵手。

陸上的燈火像星星一樣閃爍。大船已經過了山東的城山頭,如果明日風順,他的大船將在落日前靠上大連灣碼頭。

這一夜,他睡得十分香甜。海浪像娘的手一樣輕搖輕晃著大船,他被搖進了童年的搖籃裏。水拍船底的聲響猶如夢裏唱的歌謠。桅燈放射著桔黃色的柔光,世界謐靜安然地沉睡著。.貼著艙底,依然聽得見海洋深處魚群的喧雜聲。隻有牛大柱一人蹲在船頭守夜,他動也不動,象塑像一樣。

彌漫在海上的那層煙雲一樣的霧氣,夾著一股寒氣悄悄地襲來。

天上沒有一絲風,大船站在海裏不肯邁步。盡管這最後一段路程將很漫長,宋雙和依然認為這次出海跑的是順當賺得最多的

一趟買賣。

這時,從霧裏鑽出了兩條掌櫓的快船迅速地向大船靠攏。不用吩咐,夥汁們當中的那4個槍手早操起了快槍,朝天上叭叭連放了幾槍,兩條快船掉頭逃了。這是小打小鬧的劫船蟊賊。

宋雙和從來不與這些海匪海盜們作對。他不允許蟊賊們靠大船的邊。遇到那頗有名氣的大股海盜,他從不亮出槍來。好言好語有求於他,他就掏出點錢來。他也不報複,與海盜們關係搞得挺融洽。這些大股的匪盜大都挺講義氣。不能總占人家的便宜,看見宋家的大船,從不無故打擾。商界的同行們都讚揚宋雙和會做人。宋家的老輩們都是這麼做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為的是多賺錢。好漢不掙有數的錢。除了黑道上的土匪海盜。隻有經商才能掙到無數的錢,臂如大船這趟載回的來的稻米。

大船行駛至午時,夥計們正議論著船靠碼頭進哪家澡塘子燙個熱水澡下哪家館子先嘬一頓酒菜時,大夥兒都覺得腳底下的大船角抽瘋一樣的顫抖起來。抬眼望去,一股黑色的煙柱橫貫海天之間,海麵上不見一隻海貓子的影兒。遠處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呼嘯聲,那股雲柱飛快地旋轉著,攪得一片昏暗。天旋海轉,攪得宋雙和腦際中茫茫的一片。他沒來得及思索什麼,災難便降臨了。旋風,龍吸水的法力使大船變成一片落葉,大船的龍骨發出絕望的斷裂聲。

那一瞬間,宋雙和死死地握住舵把沒有鬆開。他清醒地想起一件事,那一大筆賣山貨皮貨藥材的錢捆在牛大柱的腰裏。沒容他想別的,他就覺得自己像一片灰燼那樣漫無邊際地飄,雲裏水裏,輕得像魂兒似的,混混沌沌,他什麼都不知道了。

霹靂電閃鬧騰了一夜,捎著刮風下雨還下了一陣冰雹。懶漢店的人都這樣想,第二天非壞海不可,於是早晨都起得很晚。在鬧饑荒的年頭,起得晚可以省去一頓早飯。

天沒亮時,劉家兄弟倆便被餓醒了。他們倆起得很早,憑多年耍海的經驗,風雨過後常常是發海的好潮訊。即使不是好潮,也可以撿到從航道上卷來的雜七雜八的貨色。等他們穿好了衣服,兄弟倆夥用的那個媳婦早熬好了海菜湯。湯裏的海菜很多,高梁麵疙瘩很少,他們一鼓作氣喝圓了肚子。

天色剛放亮,船頭上的劉老二首先發現了一個臥在海灣裏的龐然大物,黑黝黝的看不清楚。他指給劉老大看,劉老大斷言是順潮水漲到岸邊的老將(鯨魚)。它一定觸犯了天條,被龍王爺貶到人間受罰。幾年前懶漢店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它在海灣裏腐爛了許多天,那股惡臭氣至今仍在懶漢店人的心裏蕩瀟。

劉家兄弟一點也不慌張,怪不得昨日天像坍塌了一樣鬧騰,因為老將要出水上岸。把船朝它撐去,他們要剜出它的眼珠子,這東西是寶物。上次那頭老將的眼睛是瞎的,據說被龍王爺事先挖去了。龍王爺也有忘記挖眼睛的時候,劉家兄弟一心想揀個便宜。

小船靠近了龐然大物,不是老將,而是一條遭到摧殘傷害的大船。船艙裏裝的全是白花花的稻米在海水中明晃晃的閃耀。這是在風浪中遇難的貨船。兄弟倆高興得要死,脫下衣服當工具從大船上往小船上兜運稻米。今年鬧災荒,糧食顆粒不收。海也窮困',魚蝦少海菜稀薄,糧商們販來的糧食賣得比金子還貴。老天爺有眼,該著懶漢店的人餓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