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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燭光

抬完最後一個拚接屋架,杠子離肩,反倒像擱上了一把鋒利的刀子,昨日壓腫的亮晶晶的肩頭滲出了血絲,拖著兩條傾直的腿走進我們狗窩一樣的男性更衣室。不是我糟踢我們自己,屋裏那股汗酸腳臭屁味陳腐的潮濕氣比狗窩味還難聞。一屁股坐到鋪在地上的破草墊子上,驚起了一群惶恐的蚤子。慣了,在這肮髒的地方講衛生倒麻煩。蹬掉腳上的破膠鞋,剛要把麻木不仁的腳伸進另一隻幹淨的鞋殼.,倏地,毛茸茸軟塌塌熱乎乎的肉感……我像觸電一樣縮回了腳丫子。一條灰色的光閃出鞋殼迅速地消逝在牆旮旯一個黑幽幽的鼠洞裏,隨即傳出一陣吱吱鼠叫。大概是我的腳踩痛了它的腰惟骨。

還好。前天“大老歪”的鞋殼裏潛伏著一隻長著六節骨尾巴的大蠍子,螫得“大老歪”像哭爹一樣地啼“老花脖”說,要讓七節骨尾巴的蠍子螫上非得送命。我倒擔心這些活物身上帶著能摧毀人中樞沖經的細菌。

這裏是當年日本人的一座兵營.遺棄多年,沒有人敢邁進一步?日本人在這裏究竟幹了些什麼,誰也說不好。那幾幢甶森森的粉牆灰黑的屋簷鐵瓦的破敗營房,至今仍橡噔窟一樣令人恐怖,彌漫著一股邪惡的氣氛。我覺得這裏的老鼠臭蟲蠍子跳蚤比兵營外麵的同類更活躍,連屋簷下的麻雀也賊溜溜的可惡。也許它們

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繁衍至今,想來頭皮發麻。

街道辦事處提出:“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在兵營裏辦了小工業點。雄糾糾的“呂大娘們兒”率領我們這支隊伍進駐了這座舊兵營。破爛不堪的隊伍還不如一群浮虜兵,盲茳啞殘癡,小腳老太太和家庭婦女。有點戰鬥力的便是被廠礦企業雙開除的,勞改釋放分子,打了一輩子零工的老光棍,好吃懶作的二流子。我是其中素質最好的一員,因病回城的知識青年。

兵營裏有了活力。目不識丁的呂大娘們講起話來,那派頭簡直就是天兵怒氣衝霄漢。據說她罵人,光是褲腰帶下那疙瘩也能.數落一天絕對不會重樣。她天天早晨都要訓上一通:“……犯過錯誤的,黨也不是不給改造的機會;戴帽的爭取早日摘帽回到人民隊伍裏來;小腳婦女也要邁大步,步步走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這樣我們才能轉為國家正式職工。到轉正那天,我說給誰轉就給誰轉。黨的一元化領導嘛……”盡管男勞力每天1元錢,女勞力隻有9角錢,轉正的字眼還是富有誘惑力的。呂大娘們還真是個人物,嘴上功夫好,手上活也不賴。千起活來,三九天也隻穿著背心。那兩隻口袋一樣的大奶子,甩來擺去。“大老歪”總在背地裏拿呂大娘們的奶子開心。他說奶子大自然有大的好處,呂大娘們背著孩子擀麵條,孩子鬧人,把個奶子從肩膀上扔到背後讓孩子咂。

這話不知怎麼傳到“呂大娘們”的耳眼裏,她一大早便召開路線分析會,全是她一個人圍繞著奶子的問題發言。中心話題就是“別說你們這些熊樣的,就連大官大將們也是老娘們的奶子奶大的。”有什麼樣的隊伍,就有什麼樣的帶頭人。這群人也非得呂大娘們整治不可。

在這樣的環境裏,晚上我也懶得換衣服換鞋,仰臥在草墊子上胡思亂想。不是跳蚤們不叮咬我,而是全身的皮肉同我的腦子一樣,麻木了。掉在這個齷齪的地方活得膩歪,窩誕透頂。我常常希望有誰能來觸怒我傷害我,哪怕是小小的摩擦,我也好狠狠地同誰較量一番。真不知道眼前的這些人是怎麼活到今天的。剛進兵營那時,為解決這群人的屙屎撒尿問題,呂大娘們領著我們挖茅坑。我挖到了一把油布纏裹的短劍。這是一把日本短劍,在地下埋了許多年,抽劍出鞘時,依然寒光逼人。“孫二雨”用劍刃刮著下巴,胡茬刷刷地往下落。呂大娘們兒一把奪過短劍,遞給身旁的古小妹,讓她保管,上交組織。想來後悔,我應該偷著留下,以後遇到什麼不順心想不開的事,嗤!來一下痛快。要是人人都不畏懼死也就好了,也就沒有這麼多窩窩獎囊活著的人了。廢品點的那間庫房裏傳出了嘶喊扭打和女人的叫聲。

閑下來,狗男女們借打打鬧鬧之機摸摸索索滿足某一感官的需求。在這個社會最陰暗最卑賤的角落什麼醜惡的事情都會發生。常常是幾個女人一擁而上,輕而易舉地剝下了一個男人的褲子,用煤末染黑襠裏那個物件。被作踐的男人總是很快活地叫著,女人們開心地笑著,誰也沒有指責這樣的行為。

那女人的叫聲好像一隻受傷小獸的哀號。

我破門而入,隻見“老大歪”把古小妹擠在牆角……

“‘老大歪’,你幹什麼

“老大歪”嚇了一跳,急忙鬆開手,“嘿嘿。鬧著玩唄。”他若無其事地從我身旁走過,臉上掛著溫和的冷笑,從背後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古小妹仍縮在牆龜,身子抽搐著。咬著嘴唇,低低啜泣。舊兵營裏的女人都不可憐,惟有古小妹值得同情。上帝對她實在不公平。假如她的左眼不失明,她將是一個絕美的姑娘。也許她太完美了,世界怎麼可能容許完美的存在……她是我思考得最多的一個姑娘。如果說我在那個倒黴的地方能生存到今天,就是因為有了她,有了堆在庫房裏的那些收購來的破舊書籍。

“別哭啦!這亊,你該向呂主任彙報。”

她呼出了一口斷斷續續的氣:“我要有一個哥就好了……”小時候我在外麵受到欺負,總是我哥替我出氣。我想替古小

妹出了這口氣,“老大歪”也好像觸犯了我。我向“呂大娘們”講了這件事。“呂大娘”視我為第一接班人,對我不錯。她認為婦女剝男人的褲子不犯法,男人碰女人就是罪。班前“天天讀”上,她限狠地訓了“老大歪”。

“想去嚐嚐‘群專’棒子燉肉的滋味?好辦,我打個招呼就會來人抓你。想玩邪的,我把你給閹了。”

“我寧可再蹲兩年也別把我閹了。”“老大歪”像綿羊那樣聽話馴服。

幹活時,“老大歪”偏要和我搭一根杠子抬那6米跨度的屋架構件。他是碼頭上“小杠”出身,是這座舊兵營裏力氣最大的漢子。我知道他沒安好心,可是能被打死也不能被嚇死。當我屏息凝神抬起杠子,顫巍巍剛邁步時,他就不露聲色地悠搡杠子。隻要我稍不留神便會傷腰。我身子骨單薄,也有了半年抬屋架的曆史。隨著沉重的悠勁邁步,每一步都要踩實。悠吧,悠杠子的人總要多出力。直到把養生好的屋架全部抬完,“老大歪”也沒沾到什麼便宜。

班後會,“呂大娘們兒”。照例訓她那套話。餘下的時間讓我讀“兩報一刊”社論。我惦記著早點散會,便投機取巧地讀頭念尾,豐間部分讀一個自然段便刪去下一個自然段。散會後,我趁人不注意時溜進了古小妹的庫房。

這間庫房是舊兵營裏最潔淨的地方。主人把這裏拾掇得利利索索。這裏對我有一股說不出的誘惑。我從那堆即將送往造紙廠舊書中挑出了許多文學名著,都是一些禁書。

“別,別拿的太多了……”古小妹很艱難地啟開口唇。

“不怕,不要緊的。”

“我保管這些書,怕湊不足斤數……你每一次拿書,我都找來一些舊書頂。你看……”她翻出夾在書堆裏的那些撕了皮的“紅寶書”給我看。這都是她從家裏帶來的。

“沒事,沒有人會查這些東西。”

“那也不好,掙不到錢,咱們也轉不了正。”

我窘住了。

“你以後可以貓在這裏看書,喏,窗戶我都給堵上了,透不出亮去。你反鎖上門,看完後從側門出去。打更的‘老花脖’耳朵聾,誰也不會知道。”

心裏一陣發熱,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她。

從古小妹庫房裏盜取的書已足夠我讀上一兩年的了,不能再難為她了。我能給她什麼報償呢?“天太晚了,小妹,我送你回家咱們一道走。”

“我自己能走。”

“我是怕你一個人走夜路害怕。”

“不怕,你看,我帶著這個。”她亮出了提兜裏的短劍。

那時,我活得非常理智,已經十分清醒地意識到我愛上這個姑娘。世人都斜眼打量我們這群在舊兵營裏勞作的人們。這群齷齪的人也用汙穢的詞來汙辱自己。每每聽到狗男女們稱古小妹“獨眼”時,我空虛的心靈難免要悸動一陣,我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我愛上了一個“獨眼”姑娘。我也時常用情人的眼睛細細尋找著古小妹心底的秘密。我與她在這塊狹小的天地相逢時,就像陌生人一樣,盡量不多看對方一眼,似乎怕別人瞧出破綻。可我哪一天見不到她,心裏就像缺少了許多東西。我絕對不是一個沒有勇氣的男人,但我怕自己陷進這個肮髒的角落拔不出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