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訴我,今天又收購進好多很厚很厚的大書。
萬籟俱寂的夜晚,我象賊一樣溜進了那間神聖的小庫房。古小妹早躺在這裏等著我。躲開了眾人的眼睛,她勇敢地仰起那顆美麗的頭顱,給我一個側麵。細耳聆聽著我的表現自己的高談闊論。此刻,書已經失去了誘惑力,我的表情豐富多彩,我的動作瀟灑自如。我談理想,談人生,講一些我經曆過的趣事。我告訴她將來我要寫很多很厚的大書,要當一個像魯迅那樣誰也打不倒的偉大作家。我怎麼能甘心在這個倒黴的地方生存……古小妹已經被我征服了。她的全部感情都凝聚到那隻美麗的眼睛裏。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澄碧的海洋。那顆瞳孔就是一座黑色寶石琢磨的小島。烏雲一樣的黑發,高貴雍容的額頭……
“小妹--一”
她的媽媽到這兒來尋找深夜未歸的女兒。
“別作聲,等她走了我們再出去。”
我們倆站得很近。靜極了,隻有我與她顫抖的喘息聲。
母親的呼喚聲遠去了。
“你……回家怎麼對你媽說?”
“這用不著你擔心,我會說的。”她靠得離我很近,“我媽就怕別人欺侮我。”
要分手時,我想拉她一下手。那隻纖細的小手握上去不知有多軟多熱,我還從來沒有握過姑娘的手,那該是多麼銷魂攝魄的感覺。我沒有鼓足勇氣。小妹也不願意我為她引路。她好像是向我證實她的視力。
我忘記舊兵營的邪惡和罪孽,深深沉浸在幸福陶醉之中。滾燙的心許久也沒有冷卻下來。那夜,我寫下了一篇很長的日記。難以成寐,竟然翻身爬起,'抓過筆開始創作我的第一篇作品。
,踩著陽光進兵營時,我立刻回到了活生生的世界。我感覺到所有的人眼睛都變了,似乎都不懷好意地打量我,似乎窺到了我的秘密。我在記憶中搜尋著自己的紕漏。
古小妹今天打扮的格外漂亮。脫下了工作服換上了件素花小格布衫也許是她頭一次昂起了端莊的臉龐走進了肮髒的地方。
“要不是瞎那隻眼,小妹可真是個大美人!”女人們嘴裏嘖嘖讚道,轉過頭來卻罵,“屎克螂戴花——臭屎美!”占不著便宜的男人們隻能給眼睛過足了癮。
今天的“天天讀”理論聯係實際,批”孔老二。“老大歪”第一個發言:
“好吃懶作的孔老二愛吃象鼻子。每到一地就打發他的學生為
他尋找象鼻子。學生找不到象鼻子,回去就要挨罵受氣的。沒辦法,隻好買回了一根‘驢屌’。孔老二一看,說,‘這不是象鼻子’。學生說,‘是象鼻子。’孔老二說,‘我是聖人,難道連象鼻子和驢屌都分辨不出來麼?象鼻子兩隻眼,驢屌一隻眼。”“老大歪”故意把“驢屬一隻眼”這句話重複了好幾遍,並不懷好意地腰著古小妹。
人們恍然大悟時,哄地笑了。
永遠也說不清那一瞬間受到了什麼力量的慫恿,我發瘋一般撲向“老大歪”,使出了全身的力量,用拳頭捶他用頭撞他用腳踢他用牙咬他。一身蠻勁的“老大歪”居然被我打得暈頭轉向。等他醒過神來,我們倆已被人拉開了。挨了打的“老大歪”氣哼哼地罵著,讓我走著瞧。
呂大娘們兒像陌生人一樣端量著我。我不免有些膽虛起來。
“為什麼打仗?”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索性閉口不言。
“你的情緒有點不對頭。”
那一瞬間,我把一切都扔在了腦後。
“今天的事不能一分為二,不怪‘老大歪’。我覺得你心裏好像有事,是不是和搞對象有關係?”
“不!沒有。”我慌恐又理智地辯解著。
“沒有更好。我告訴你,你要相信領導上的話。古小妹已經是廟上的豬頭,有主啦!她母親托人在縣福利廠給小妹找了個對象。人家才不稀罕咱這舊兵營裏的男人。連個泥飯碗都混不上,嫁給你們喝風去呀!”
呂大娘們兒對我的侮辱要甚於“老大歪”百倍幹倍。她從人格上毫不費力地打垮了我。,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那樣輕而易舉地敗下陣來。透頂的懊悔……除去幹活,我不多說一句話。古小妹迎麵走來,我故意扭過臉去不看她。飯盒裏多了兩隻雞蛋,我也不碰一碰,並特地將雞蛋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展覽給眾人看。貧瘠的土地隻能滋生野草。我們這塊齷齪的陰暗角落從前繁衍細菌,如今聚集這樣一群窩囊的敗類。我這樣一個有理想的清白的人怎麼能被汙泥濁水淹沒。我要離開這裏。白天除了認真幹活,休息時便打腹稿看報紙。晚上回家伏案疾書大批判文章,模仿“兩報一刊”,水平並不比他們差多少。忍辱負重臥薪嚐膽,古人們早就給我們立下了光輝的榜樣。
縣革命委員會的大批判組要調我去工作。街道辦事處這才發現我這個人才,一再想請我留下來重新安排我的工作,我謝絕了。改變自己命運的人就是勝利者。那幾天,我忍著內心的得意,依然如故站完最後一班崗。呂大娘們一改潑野習氣找我談話。我溫和地告訴她沒有時間也沒有什麼可談的。
我把我在這裏穿過用過的東西全部扔掉。過去的就像一堆垃圾,扔在這裏與身上沾滿了千百年細菌的老鼠臭蟲跳蚤蠍子們作伴吧!我入細入微地欣賞著這間狗窩一樣的男性休息室。不知什麼時候,古小妹站到了我的背後。
“你……這就要走?”
“嗯……要走。”
“再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
她垂著眼瞼,“我一直想問你,我做錯了什麼事,惹你不理我。”“沒,你沒做錯什麼事,我也沒不理你。”
“你撒謊!我什麼都知道……我媽背著我在福利廠給我找個對象……他是個啞巴……我並不願意。媽說,他不會說話,以後不會給我氣受……我想告訴你。”
“這是你個人的事情……”
“我知道,我不該和你說,因為我不配!”
“小妹,咱們是一般同誌關係。當然,要比一般同誌關係要好。”我自以為很高尚,其實很卑鄙。說出這句話,空虛得膽戰心驚。我
說:“小妹,謝謝你對我的幫助。真的!沒有你的幫助,也就不會有我的今天。我是一有良心的人,以後,我會常看你的。”
她那隻美麗的眼睛紅潤了:“我來,是想送你。沒有讓你謝的意思。要謝,應該謝你,你好幾次都是為了幫我……走吧!走了好。離開這個倒黴地方。”
我沒有揚眉吐氣地走出這座充滿邪惡的舊兵營,仰著不高貴的頭,不敢看那一張張呆癡醜陋的麵孔。上帝將人分成高低貴賤。我這個不甘屈服的人到底掙脫出來了。他們卻無法拯救自己,假如不是這樣,世界也不是完整的世界。我走了……
舊兵營的那段生活十分耐人尋味。每當我被無休止的批判文章搞得神經麻木時,或者得到了上級某位領導青睞時,我便擱下筆,細細咀嚼品味。舊兵營裏的人們盡管粗俗,但還是充滿了真實,他們比革命委員會大樓裏更有活力。忘不了那間裝滿書籍的小庫房,還有古小妹……聽說“老大歪”被傾擬的預製房架砸斷了腿骨,因為沒有公費醫療患了骨髓炎,鋸掉了一條腿。聽說“孫二兩”也患了癌症……
我的兩篇大塊頭的文章在省報上發了頭版,引起了不小轟動。後來,市裏要調我去工作。正在辦理調轉關係時,政治局勢發生了變化。我被停職檢查,成了“三種人”。折騰了3個多月,大概隻是一個搖旗呐喊的刀筆吏,又是臨時借調人員,發落我回原籍改造思想我寧肯呆在家裏,也不回到兵營去。我還有什麼臉麵見人,甚至不敢見舊兵營那群卑賤的人。如今的我還不如他們,大白天上趟廁所都低著頭快走。我像囚犯一樣貓在家裏,到了晚上,我才像蝙蝠那樣借著夜色四處遊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