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走到那座熟悉的兵營前,幾隻蝙蝠像幽靈一樣躥來躥去,在半空裏留下一道道陰黑的影子。

那座黑色屋簷鐵房龜上有一個很大的蝙蝠洞,白天蝙蝠們都躲在洞裏一動不動有一次,我爬上房角去掏蝙蝠玩。誰料蝙蝠居然會咬人,好不容易才捉到一隻剛會飛行的小蝙蝠。我的眼睛反倒被它翅膀扇落的一粒灰碴迷住了。報應,痛得我睜不開睛。刹時,我體會到了看不見世界的痛苦。幾個女人輪流著翻開我的眼皮吹呀擦的。哪料灰碴頑固地盤踞在我的眼球上紋絲不動。古小妹走上前來,她頭一次離我麼近。我也是頭一次聞到少女身上特有的那股清香。我幾乎忘記了痛苦。她伸出舌頭,柔軟的舌頭像輕風一樣拂去了粘在瞳孔上的陰雲。她那顆美麗的眼睛像輝煌的太陽照耀著我。所有的痛楚都消逝了。我卻不敢看旁邊的那隻醜陋的毫無光澤的眼睛,那是一眼枯井一泊幹涸的沼澤。美與醜太近了,一股滾燙的熱流被死水湮滅了。

我逮住的那隻小蝙蝠被“老花脖”要去了。他用細麻繩拴住它翼膜末端的爪子,說要帶回家給他的小孫子玩。小蝙蝠吱吱地叫,盡管它生了副老鼠的麵孔,當它乞求憐憫時也令人可憐的。我發現小蝙蝠也很美,萌生了同情之心。

如今的我還不如那隻小蝙蝠,誰來同情我?我也憋悶著-股怨氣,人生真的就是一筆賭注一場交易一次遊戲?

我喝了很多酒,頭一次。喝完了,我蹣蹣跚跚沿著那條我熟悉的路不知又要去尋找我曾經失去的什麼。

月色下的那間存放舊書籍的小庫房顯得孤獨又淒涼。門房窗戶依然封堵得嚴嚴實實。借著酒勁,我毫不遲疑地撲到門前,敲響了那扇反鎖的門。隻希望敲響起記憶的心扉,隻想在這裏回味那醉人的震顫。 .

萬萬沒有想到,門開了,昏黃的燈光照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你?!”

“小妹……”

我幾乎是撞進門去的。異常興奮的小妹用力扶住了我。

“我總覺得你會來,你走了快一年啦!”

“你在等我?”

“我天天晚上都要在這裏呆一會兒,看會兒書再回家……你喝

酒了?”

“喝酒了,幹了一瓶。他媽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這是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你沒聽說?”

“你不是挺好嗎?” '

“好個屁!媽的,我現在成了清查對象,連他媽的地富反壞都不如……”我倒在書堆上。我好像在荒漠上徘徊彷徨了很久,在泥濘的沼澤中痛苦地跋涉,終於找到歸宿,見到了親人,將憋在心底的委曲一古腦都傾瀉出來。我禁不住嗚嗚地哭泣起來。

古小妹扳起我的頭放在她的腿上,用手攏著我的頭發,撫慰著我的心靈。

“心裏難受,你就哭吧!”

“小妹,你還像以前那樣看我?”

“我一直都在等著你,盼著你……”

我緊緊地地攆住了那隻纖細的小手。她的全身都在顫抖……一隻在浪脊上顛簸的小船駛進了寧靜的港灣。一根錨鏈緊緊地釘住了結實的大陸架。

停電了。我們倆沉入了萬丈深淵。

“我怕……”

我的所有渴求所有希望所有的壓抑都在黑暗中迸發了。我緊緊的擁抱著這具嬌小婀娜的身軀,熱烈地親吻著撫摸著……

“點亮蠟燭。”

生命的潛流洶湧激蕩著,我忘記了一切。

“我害怕黑暗……點亮蠟燭。”

一團躍動的金色光環照出了一個輝煌燦爛的世界。外麵的那

個世界死寂沉沉。

她闔上眼瞼接受著光明的洗禮。那兩隻眼睛勾出了兩個美麗的問號在莊重地詢問世界:我是不是最美的姑娘?

飽含著孤傲和羞澀的淡紅色的月暈綴在美的峰巔,向下傾瀉

一道柔浪般的曲線。燭光閃爍,我從那個沉睡的世界走來。朦朧虛穀中若隱若現著蔥鬱的叢峰疊嶂。神秘幽深的峽穀中走出了夢境中憧憬的美神。美得那麼自然,如天上飄浮的白雲,似微風驟起的輕浪……在上帝用血和肉雕刻的這尊塑像麵前,被虛偽和理智禁錮的心房經受著無情的鞭笞。我幾乎喪失了雄性的意識,像一個猥瑣卑鄙的幽靈不敢靠近這尊美神。

此時此刻,你什麼都不要去想!

深情而真切的呼喚,美的聲音從那古老又遙遠的地方傳來。縹縹渺渺,熠熠閃閃的燭光成了導航的燈塔。迂緩的膊動場起了風帆,沿著湧動的生命河流,我要去尋找大洋中的錨地,尋找沙漠裏的那一彎清泉。

我希望她的眼睛永遠不要睜開……

這哪裏是什麼舊兵營,分明是一座高雅神聖的天堂。

那具柔軟的身軀痙攣著,戰栗著。那一聲聲幸福而又痛苦的呻吟真誠地傾訴著她的渴求和壓抑。

燭光黯淡了。

“你娶我吧!娶我……”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她睜開了眼睛……瞬間變成了過去的曆史。

那一瞬間的真誠僅僅是野獸的欲望。我不敢正眼看她。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躲在這裏,像你那樣拚命讀書,希望有一天能像你那樣……”

“小妹”外麵又傳來母親呼喚女兒的聲音。

“我走了……等我走後你再離開這兒。別忘了吹滅蠟燭。”

我解脫了。我不敢去看那團躍動的淡黃色的光環。熄滅蠟燭,靜靜地坐在黑暗中,我怕燭光照我的靈魂,更怕燎我的靈魂。

即便是月黑夜,我也寧肯躲在家裏不出門,更不敢走近那座舊兵營。也許我作出對古小妹愛的抉擇,痛苦會少些。但我終究

沒有邁出這一步。 ,

不多日子,落實知青政策,我被分配到建築公司當了工人。我順順當當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巧,我們施工隊到外地承建一項大工程,正合我的心願,遠遠地離開這裏。逃避吧!

平時,我拚命幹活。休息時,我除了看書就是打腹稿。夜裏伏案疾書寫我的小說。我放棄了所有節日假日和探親假。隻有在我進入自己創作的天地時,我的靈魂才能安然下來。 .

離家整整兩年,我才休了一次探親假。

那座舊兵營早被摧毀,蓋起了一棟棟住宅樓。那間存放舊書籍的小庫房被改建成了一個公共廁所。昔日的痕跡都見不到了,那些曾經在舊兵營裏生活工作的破爛不堪的人們也很難見到了。那天,我在街口遇見了賣雪糕的“呂大娘們”。她十分惱怒地告訴我,那一批倒黴的人們根本沒有轉什麼正。街道辦事處給他們每人發了一年的工資打發他們回了家,連她這個幹部也不例外。沒等我問她,她便向我講起了古小妹……小妹自殺了,就是用那把日本短劍捅死了自己。刀刃順著胸肋的縫隙穿透了心髒。為什麼要自殺,沒轉上正不說,家裏老人非她與那個啞巴結婚。誰能想到,平常那麼溫和弱小的姑娘心卻那麼硬……

我為古小妹痛惜。

“呂大娘們兒”很大方地遞給我一支雪糕。“你不知道,舊兵營被拆了蓋樓挖地基時,挖出了好多死人骨頭,嚇死人。樓蓋好了,那些人都爭著搶著往上搬。我才不稀去住……”

“呂大娘們兒”說的什麼我都沒聽進去,手裏捏著的那支雪糕

一點一點化成了湯汁。

我不後悔。我隻深深地懺悔。兩年來,我一直這樣虔誠地懺悔。我這個寫小說的人寫到這裏真誠地告訴讀者們:我害怕燭光。那一點小小的燭光燒灼著我的靈魂永遠不得安寧。

我不後悔。我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