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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枯水季節

周末下午,丁寶衡換上夾克衫準備回縣城。文書小曲問:“丁書記,派車送你吧?”

他搖頭回絕了。老書記在位時,他可以借老書記的光。他當了一把手,老書記留下的桑塔納成了他的專車。平時跑掉輪子,但每周一次回家,他絕對不坐桑塔納 “山穀的野風”,他不喜歡

這名字。他的家就崔在縣城汽車站附近,隻有50步遠,他不坐小車回家,已經傳出了他同老書記不一樣的讚美之辭。

老書記留下了許多傳統仍在沿續,臂如每周六下午的撲克大戰。戰得機關裏天昏地暗,戰得男男女女們精疲力竭。丁寶衡不打撲克,也不反對別人打撲克。他若改變撲克大戰的傳統,必將招來一片罵聲。

全機關響徹一片“喝血”聲時,他已經走出了鎮政府。

小鎮不大,南北一條街。髒兮兮的柏油馬路兩旁,聚滿了賣東西買東西的人堆兒。過往的汽車鳴著喇叭,那瘮人的嘶叫聲恨不能把所有的人都輾死軋死。空氣中流溢著隔潮海鮮的腥臭味,還有新鮮的毛豆和花生的香氣。鎮東外不遠,大沙河水搖蕩著斜陽的點點金輝,緩緩向西流去。

整3點半,末班車進了鎮子。司機和乘務員柃著編織袋一頭紮進人叢中搶購新鮮貨色去了,留下空敞的車門任乘客隨便上下。

丁寶衡總是等司機買足了貨將車發動起來時再上車。車上人不多,周末下午,很少有鄉下人進城,他遠遠地看見了那個名叫寧小寧的姑娘朝停車的地方走來了。

寧小寧是鎮中學的英語教師,去年畢業分配到沙河鎮中學的。家住城裏,父母都是小學教師。她今年23歲……同乘一輛末班車,無意閑聊中,不僅摸清了姑娘的簡曆,也摸清了這個女孩子的思想狀況。她眼裏全是刺,肚子裏裝著牢騷,嘴裏的那根舌頭又尖又酸。

一道通勒這麼長時間1寧小寧千方百計想弄明白他。他卻連身份也沒暴露。她自作聰明地把丁寶衡當成在農村搞醫的,或是搞水產養殖的科技人員。他默認了,隻好聽她罵鄉鎮幹部不是東西。他根本不敢做什麼解釋。

“”寧小寧不知他姓什麼,總這樣稱呼他,“你早來了,為什麼不給你的夫人買點海腸子?我爸最愛吃沙河的海腸子。這軟不拉塌的東西,我都嚼不爛它。我爸他連一顆門牙也沒有。還說,他吃的就是味兒。每次回家,都要我給他買。為了這海腸子,我一輩子就離不開沙河鎮啦!” .

“那你就別離開沙河鎮,將來成家,把你爸也接來住,

“那你為什麼不把家搬來?每周每周跑來跑去的?我不離開沙河鎮,就不結婚。”

.寧小寧麵孔雖不漂亮,身段卻分外有魅力。她紮著一根很粗的馬尾巴,穿一件深色薄呢連衣裙。已是金風送爽的秋天,她這套裝束在小鎮上挺出眼的。

車上陸陸續續裝進了旅客。司機也買足了東西。丁寶衡與寧小寧剛要上車時,一輛波羅乃茨在他麵前刹住了。開車的司機探出了腦袋:“丁書記,要回家嗎_?搭我的車走吧。我正好進城辦事。”

這人是沙河鎮的富翁郭道明。小鎮的人不認識丁寶衡,卻沒有不認識郭道明的。

丁寶衡被他鬧的很窘,他感覺到了,寧小寧向他投來驚詫疑

惑的目光。

“不,不,我坐這車也很方便……”

“書記有顧慮,我不勉強。不是巴結你,我真要到縣城辦事。”說著,真的啟動了車子。

多麼小的事,竟那麼複雜微妙。他不想同富翁糾纏在一起,也不想在寧小寧麵前暴露身份。平時,他們總是坐在最後那排長座位上。海闊天空什麼都聊。畢業這麼多年了,在她的啟發下,丁寶衡還能想想幾個英語單詞。他硬著頭皮在寧小寧的身旁坐下了。寧小寧至少偷偷打量過他兩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抽一支煙。車窗外的景物迅速向後倒退。他不想老這麼沉默,但又找不到話頭。眼瞅著這一周6天僅有一個半小時的愉快旅途也要喪失了。他清醒地捫心自問,他並沒有對這個女孩子產生什麼念頭。寧小寧給他的好感,是因為他從她身上又感受到稚嫩可親的學生氣。她單純得像透明的海水,她總和學生們在一起,她有一股去不掉的孩子氣。從車窗透進的風很大,車愈開愈快。

“我忘了給你介紹,我姓丁,在鎮黨委……”

“是鎮黨委的丁書記。”

“丁寶衡。”

.“你不怎麼像書記……”

她變得拘謹馴服……說話時也不正眼看他,好像有點膽怯,又有點讚美他的意思。反正多了層隔閡。這個周末的旅途,一點也不愉快。

回到家裏,妻子不在家。剛上初中的兒子放學更晚。在家裏,他寧願餓死也懶得做飯。他常給妻子灌輸男人雌化的危害。當醫生的錢淑夢正好嫌他做飯不衛生,又迎和了他的懶勁。

他橫在沙發上想,等下次見到寧小寧,一定坦坦蕩蕩地對她說,我們能夠成為朋友的。

接著,他開始想海口村石材廠的難題。

一個好端端的村辦企業,生產不到一年,欠債,滯銷,沒有流動資金,那兩台從意大利進口的加工大理石人造大理石的設備閑得生鏽。這麼好的設備,是靠銀行貸款購置的。廠房是鎮裏籌資,村裏出人力建起來的,花費百萬元,就這樣撂荒了。石材廠,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丁寶衡的心裏。

不久前,老書記調進城裏,當了林業局的黨委書記。組織部接納了老書記的建議,由丁寶衡主持工作。丁寶衡曾推辭過,組織部孫科長同他談過話。他的理由很充分,他擔任副書記,分管組織紀檢。對農業1對工業不熟悉,主持全鎮的全麵工作有困難。

丁寶衡心裏有些怨氣,當初下派農村任職的時候,孫科長說得很清楚,鍛煉幾年,還要調他回城裏。這倒好,主持工作,意味著扶正。還不知要幹到哪年哪月,以老書記為鑒,當了一輩子鎮黨委書記,快退休了,才調回城裏。

孫科長用黨員的組織原則來壓他。服從組織安排,他不能再講條件。孫科長是對付幹部的一把老手,見丁寶衡點頭應允,話味也含意深長,組織的安排,自有組織的道理。為什麼有的幹部隻能當副手?為什麼班子裏那麼多老幹部偏偏把你扶正?討論的時候,我們認為,你有才學,有魄力。組織部門這樣認為,你為什麼就不能千出個樣子來?相信你,不會辜負組織的厚望。

在農村,在農民的眼裏,書記比鎮長大。沙河鎮的宋玉清鎮長和劉禮達副書記都是土生土長的地頭蛇,都有一方勢力。他們明爭暗鬥的,常搞些小動作。丁寶衡站在前台一把手的位置上,能保持班子的穩定和平衡。

他一主持工作,宋鎮長與劉副書記還有一些人共同對他行注目禮。這幾年,在鄉下摸爬滾打,土氣掩飾了他的學生氣。浪漫的腦子裏也增添了純樸的機智。穩重,冷靜,他叮嚀自己,遇到再大的困難也不能驚慌失措。

海口石材廠,是老書記甩給他的一個包袱。他推托,別人會

笑他無能。他鐵了心,就抓住石材廠不放。究竟怎樣抓?他沒想透徹。他下意識地用煙頭在黑暗中劃著黯紅色的問號。劃著劃著,終究是個問號。

咚咚咚,門敲得山響。

丁寶衡約摸著是錢淑夢回來了。他索性不去開門,嚇一嚇自稱不怕死屍不怕鬼的外科醫生老婆。又一想,聞慣了來蘇爾味的錢淑夢對煙味格外敏感

打開燈,打開門鎖,門外站著的是郭道明。他大咧咧地說:“我還以為家裏真沒人呢!”

.“你?你有什麼事?”

“說你家門坎兒高,倒也真是。”郭道明不等丁寶衡讓,腳已邁進了門裏,“沒事就不興來你家坐會兒?政協主席也沒你那麼大的架子。”

郭道明曾捐款15萬元,建起了村辦小學校,他是縣政協的委員。

“你這富翁,誰敢怠慢?我以為,你是走錯了門啦!”

“剛剛敲了有一百家的門,人人都把我當成榼門砸鎖的賊。丁書記,我來沒別的事,向你打聽‘劉大仙,家住在哪兒?”

“我聽說過‘劉大仙’其人,還真不知道他住哪兒。這樣吧!到屋裏坐一會兒,‘劉大仙;和我愛人在一個醫院工作,她一定知道他的住址。我愛人還沒回來,你等她一會兒。”

“看來,‘劉大仙’還真有點名氣,連丁書記都知道他。”

“你找他,算命還是占卦?你財大氣粗,還想要什麼?”

“人人都說他很神,我找他,是想請他給我看病。”

“你?看病?你有什麼病?”

“心口老堵得慌,什麼樣的胃藥都吃過,就是不見好轉。”

“找劉大仙”看你這胃病?他不行,他是轉業到縣醫院工作的軍醫。什麼軍醫?部隊衛生員出身的軍醫。沒什麼精湛的醫術,學了點氣功,讀了些易經八卦。看病就神道道的,專蒙那些心裏

有病的人。”

“你的意思,別找他看病了?”

“這要由你本人決定,我不過隨便說說,耽誤了你治病,我負起責任。”

兩人正說話時,錢淑夢回來了。她剛剛走下手術台,很累。看到丈夫回來了,屋裏還有客人,進屋便忙著做飯。 -

郭道明要告辭。錢淑夢死死地挽留人家。她把郭道明當成了丈夫的朋友,因為丁寶衡從來沒往家裏領過人。趕上飯口,怎麼好讓人家走出門去。

郭道明也夠實在的,錢淑夢一挽留,他也順勢坐下了。

“丁書記,那個同你在車站說話的姑娘,長相挺像嫂夫人的。她是你的親戚?”

“什麼親戚,一道坐車的乘客。”丁寶衡反唇相譏,“都說你這富翁,身邊有好幾個小姘,是嗎?”

“胡扯!聽別人的話,死到臨頭都穿不上褲子。我的錢是海水潮來的?我是下死力掙來的。前些年,為賺錢,開車跑長途,我三天三夜沒合過眼。饑一頓,泡一頓的,淨是涼飯。這胃口,那時就落下了病根……”

手腳麻利的錢淑夢把酒菜端上了茶幾。

丁寶衡這才想起向妻子打聽“劉大仙”'家的住址。

郭道明說:“算了,剛才聽你說的,我覺得有道理。‘仙’能看‘虛病’,而我胃痛,是‘實病’。‘實病’隻能求醫了。”

錢淑夢說:“這樣吧,過幾天,大連醫學院的專家小組要到各縣區巡診授課。我的老師也在專家小組裏,我請他幫忙,給你會會診,多好的機會!”

郭道明深受感動,拿起一瓶啤酒吹了喇叭。站起身來要走,“嫂夫人,你的心眼像你的人一樣好。我不打擾你們了。我賴在你們家不走,丁書記煩死了。”他從車上取出了準備送給“劉大仙”的禮物,朝錢淑夢手上一遞,“丁書記是幹部。這點東西,算我這

個病人對你這個當醫生的表表謝意吧!”

他的勁很大,誰也推搡不過他。看不出他是個病人。

星期一,丁寶衡先跑到縣建設銀行,找他當行長的同學,請他幫忙,解決一點貸款。

他的同學也不問他想貸多少,一口便回絕了。眼下,搞活大中型企業,是國家的重點項目。至於鄉鎮企業,卻是後娘的孩子。這些後娘的孩子爭氣也好,偏偏收不回貸款的,就是這些鄉鎮企業。他還舉了個活生生的例子,縣農行的一位行長,為一個鄉鎮企業貸款。超期5年,沒收回1分錢,眼瞅著行長的位置保不住了。你說,國家賠了這麼多錢,慘不慘?

他不想給同學添麻煩了。從建設銀行出來,他來到了鄉鎮局。

沒等他提起海口村石材廠的事,負責鎮企業的幾個頭頭先向他談起了大理石的行情。在西歐像倫敦布魯塞爾這樣的一些大城市,都有明文規定,新設計建造的高層建築,必須用大理石鑲嵌罩麵,以防止環境汙染的腐蝕。在國內,大理石行情也看好。遠的不說,僅一個開發區,就有供不應求的趨勢。可行性報告中談的都很精辟。

丁寶衡懂,他們在表明:決策海口石材廠上馬,是正確的。

他說:“這些我都懂,目前最大的難題,缺乏資金,請各位幫忙解決點實際困難。”

人家也幫他想了些辦法,最好利用外資,尋找一兩個肯合資的外國老板,台商港商也行。其次,可以動員農民把握在手裏的錢拿出來,搞集資。他們說得很輕巧。

中午,他在老書記家吃的飯。

老書記喜歡海腸子,他也最喜歡拿海腸子招待客人。老書記曾說,這類軟體腔腸動物,1960年挨餓時,都沒人吃它。現如今,倒登上高級宴會的餐桌。

老書記的脾性極好,就像沒一根骨刺的海腸子。他當了幾十年基層領導幹部,沒挨過整,也沒得罪過人,不升不降。他也沒

別的奢望,活得滿滋潤的。

老書記拿出一瓶“五糧液”:“如今這假貨太多啦!也不知這瓶酒是不是假的?” '

“老書記,假就假吧,我今天心裏悶。”

“那就多喝點,解解悶。”

丁寶衡很流暢地幹了一杯酒:“老書記,按年齡,你都算我的父輩,你不該把那麼大的碾砣子,壓到我的肩上。就說劉禮達小舅子的事吧!縣紀檢委轉來的材料很清楚,你說怎麼辦?”

“你向縣委李書記彙報了嗎?”

“彙報兩次了,李書記的態度很明確,依照政策依照法律辦。”“那你就不該拖到現在沒處理。”老書記也喝幹了杯裏的酒,“小丁啊!你呀,哪方麵都好,就是身上少上點殺氣。當一把手,不能粘糊。沒有殺氣,能威懾住誰?”

劉禮達的小舅子,是李書記的親外甥。他在海口村石材廠任廠長期間,所犯的那些罪行,槍斃也死有餘辜。沙河鎮素有幹部的搖籃之稱。打土改時起到現在,沙河鎮出身的幹部有近百人,在國家各部委局辦省市縣各級任職。都沾親帶故的,扯耳朵連著腮。關於石材廠的案子,按丁寶衡的意見,早該移交司法機關。但是,老書記的態度曖昧,才拖延至今。他離任了,口氣也變了。

“老書記,這件事,有人已經捅到市紀委了。正像你批評的,我也不得不拿出點殺氣來了。老粘糊,莊稼人也瞧你不起。”

“都是宋玉清這小子搞的。其實,我不怕,我心裏又沒有鬼。他的矛頭是對著劉禮達去的,他一直想扳倒劉禮達這塊泮腳石。”“那你當初為什麼要任命呂德才,而不任命王永良呢?”

王永良是海口村石材廠的主要籌建者,人能幹,人品也不錯。可劉禮達向老書記推薦,呂德才搞基建出身,懂大理石的經銷,又是縣委李副書記的外甥。再說,一個村辦企業的領導人,用不著大驚小怪的。如今看來,劉禮達喂了他一隻蒼蠅吃。

“任命誰當廠長,無關緊要。馬打江山牛坐殿的事多著呢。我

又沒叫他去犯錯誤。”

酒也喝不下去,海腸子也吃不出味來了。

“捅到市裏也不怕,人家呂德才市裏省裏都有親戚。”老書記心裏七上八下的。嘴說不怕,心裏卻怕得要命。

丁寶衡把話題轉了,“我的老書記,真正的愁事不在這兒。我現在,又缺錢,又少人。真想給組織部打個報告,辭職。我領他一幫人馬,打開場子幹他一番。我就不信,我幹不過他們?老書記,都說鄉鎮幹部是土皇帝。人民大眾的話對不對,我心裏有數。別看你離開了沙河鎮,你仍然是我的老領導,我的長輩。今天,我來求你,希望你能關心石材廠的命運。利用你的麵子和影響,征得縣委縣政府的支持,改變石材廠的現狀。說實的在吧,拖下去,石材廠的全部設備隻能折價當利息付了。”

廠子垮了爛了,遺留的將是100萬元的大窟窿。哪一個當事者敢說沒有責任?丁寶衡的話說得沒有鋒芒,含意卻耐人尋味。看來這個年輕的小書記,並非一身書生氣。

秋高氣爽,天空藍得明澈。多少天沒有下雨,灼熱的太陽烤熟了地裏的莊稼。

大沙河的水勢衰落了,失去了夏日的活力。水流迂緩,清瑩碧澈。夏天的河,最豐滿,最充實,就像一個人的壯年時代。枯水季節的河卻是那麼悲涼,馱著一生的疲憊,慨歎著無奈。

這些天,已進入“三秋”大忙季節。丁寶衡一直蹲在海口村。

公安機關已將呂德才收審。將他銬走的那天,村裏人放了鞭炮。丁寶衡心裏沉甸甸的,他無法拍手稱快。李書記下鄉蹲點,選擇了沙河鎮。他特地帶著李書記去參觀了那個停產多日的石材廠。李書記也連聲歎氣。縣營的全民和集體企業連年虧損,指望的就是這些鄉鎮企業了。這麼好的一個廠子經營到這種地步,誰不痛心。李書記告訴丁寶衡,要錢,一分沒有。他能給予丁寶衡的,就是放開手腳,大膽去幹。隻要能救活工廠,隻要別違法亂紀,他全力支持丁寶衡。

唯一的辦法,就是靠集資。有了流動資金,機器才能運轉。農民手裏都有錢。海口村哪一家也都存個三萬兩萬人民幣。但是,誰也不願把錢拿出來合股。

石材廠是吃喝貪占折騰荒廢的。呂德才當廠長,廠長的小姨子當會計,老婆當保管,他的叔伯兄弟當采購員。美其名曰:優化組合。寬銀行貸款,靠農民們出力流汗建起來的村辦企業成了一戶地頭蛇的私有財產。呂德才的口袋裏,總揣著幾千元的現款,三天兩天便花光了。在大連的高級賓館開什麼定貨會,一次花費10萬元。來廠裏做工的外地女工,幾乎沒有一個逃脫他的手掌。他發過誓言:要在這一生當中,玩1千個女人。這是一條什麼樣的蛀蟲?太可怕了,誰還敢把辛辛苦苦積攢的錢交到這樣的蛀蟲手裏?

丁寶衡告訴村民們:“這個廠長,再也不會讓呂德才那樣的人來當了。”

村民們仍覺得不踏實。

他誠懇地征求大家的意見:“你們說,怎樣做你們才放心?”

村民們說:“廠長應該由我們來選。國家的錢,當官的,有權的一家本族可以隨便揮雀。老百姓的錢,要交到我們信得過的人手裏。每個月,要給我們公布帳目,哪筆錢怎樣花的必須來去明白。我們說不兌,誰也不出錢。”

丁寶衡問王永良:“你看大家的這個主意怎麼樣?”

王永良說:“行倒行,就是怕難做到

王永良為石材廠,費盡了心血。呂德才一夥人處處為難他,處處給他暗虧吃。廠子搞成那樣,他的心涼透了。他躲在家裏,用大理石的廢料,為人家刻碑刻匾。丁寶衡苦口婆心地動員,他才決定觀望一陣子再下決心。他有些不相信這個年輕的黨委書記。反正他有刻大理石的手藝,有掙錢的退路。

集資尚未搞到,宋玉清已擬好了石材廠的廠長人選。他是主管工業的鎮長,他有這個權力。法辦了劉禮達的人,輪到他的人執政掌權了。他提出的這個李廣選,是中學校辦工廠的廠長。對丁寶衡的被扶正,他一肚子氣。聽說丁寶衡在物色廠長,他搶先拋出一個來。

夜幕降臨後,機關裏靜悄悄的。除了值班的民政金助理和鄉廣播員小蘆,還有打更的夥夫。

丁寶衡感到很寂寞,冷不丁冒出了想給寧小寧打個電話的念頭。暴露了身份以後,他再也沒有見到寧小寧。剛抓起電話,又掛上了。總機的那幾個接線員都熟悉他的聲音。黨委書記在晚上給年輕的女教師打電話……在鄉下住宿這些年,從來沒有他的生活作風的傳聞。

他想散散步。脫下中山裝,穿上夾克,他的確不像黨委書記。照照鏡子,他的臉上已被鄉下的風霜染上了土色。襯衣的領口塗了一圏油垢;

小鎮的秋夜清爽又寧靜。路燈下徘徊著幾條狗。行人很少,他遛遛達達走到鎮外。鎮中學的大樓隻有一個窗口亮著燈光。

也不知是一股什麼情緒慫恿著他,他毫不遲疑地走過了平坦的大操揚。走到窗前時,他看見寧小寧戴著耳機躺在床上看書。他用指頭輕輕彈響了玻璃。寧小寧一下子看見了他,她的眼睛裏射出了又驚又喜的神情。她好像忙亂著穿鞋。他慢慢地踱著,心裏忐忑著,他在想,第一句話該怎樣說?

“沒想到你會來?專門找我的?”她披著一件深色風衣,在他身旁走著,“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這幾天,很忙。”

“當領導的不忙,就不正常了。丁書記,這兩天,全校的師生們都在議論你為民除害,抓起呂德才的事。說你是“‘李向南’。”這時,他準備好的那句有關朋友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來。

“你別叫我書記,叫,或者叫。”

寧小寧挨得他很近,“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在這兒,有多孤獨。”“我也是,耐不得孤獨,想來找你聊聊……”聊什麼呢?他心

裏打個寒顫,感謝清爽的夜風,吹散了心頭的那層淡霧,黑藍的夜空登時又變得透亮起來,“你們校辦工廠,有個叫李廣選的廠長嗎?”

“有這麼一個貨色。你問他做什麼?”

“這人怎麼樣?你隨便談。”

“我沒興趣談他。這個人挺有能耐的,尤其善於改造盈利企業。很多人都這樣說他。我們校長也有點怕他。” .

農村的學校,沒有圍牆,隻栽種了一排柳樹。丁寶衡和寧小寧在柳樹下散步。柳樹發芽早,落葉也早,禿溜溜的柳條在夜風中搖曳。

記得他大學畢業剛剛分配到團縣委工作,他一心想當詩人。那時,他每天都能寫出幾組詩來。寫得很多,發表的卻很少。有一次,他生病了。同事把他送到了醫院,無意當中遇見了年輕的女醫生錢淑夢。他看著診斷書上這個有趣的簽名,竟忘記了病痛嗤嗤地笑了起來。錢淑夢長得並不嫵媚,但隻要戴上大口罩僅露出兩隻眼睛的時候,卻變得很好看。於是,他每天都要給她寫詩,每

天都找她看治病到底把這個修女一樣的姑娘搞得瘋瘋癲癲地

愛上他了。那時候,他倆就在縣委大院裏散步談情說愛。無拘無束地浪漫透了……這些年,他這塊石頭變成河床裏的一捧細膩的沙土。

寧小寧同錢淑夢有一點神似之處,說不準她們倆哪兒相像。他很想細細地端量她一番。夜色很神秘地將她衛護著……

“小寧,假如說你不是教師。像我一樣,是個領導幹部,你想塑造一個什麼樣的形象?” '

“我嗎?我決不珍惜腦袋上的烏紗帽,揚善懲惡,匡扶正義,轟轟烈烈地幹他一場。人生,哪怕有一次輝煌,足夠了!”

“你想的,都是電視劇上演的假如生活真這麼簡單,就好了。”他看了看表,時間不早了。

“你回去吧!謝謝你,你談得很好。”

“我能送送你嗎?”她囁嚅著。

“不!你回去吧,你先走。”

“你怕別人看見?”

“是的,快走吧!”

寧小寧沒有回頭。

直到窗口的燈熄滅了,丁寶衡才慢慢地離開了學校的操場。

回機關的路上,他想起了昨天文書小曲告訴他的對於他把石材廠的案子移交司法部門,逮捕了呂德才,又忙著搞集資入股,機關裏都議論紛紛,說丁寶衡要破釜沉舟,要孤注一擲,鬧個天翻地覆,為的是要調回縣城,離開沙河鎮。這些講,幹成了,是他升遷的台階。幹不好,也就沒法在沙河鎮穩定坐交椅了。縣委自然要考慮他的調動問題。

怎麼會天翻地?呢?多麼大的一點省?

電話鈴響了。是錢淑夢打來的。

她先嗔怪地埋怨丁寶衡不按時休息,到處亂跑。後又告訴他,郭道明的會診結果已經出來了。

“他患的什麼病?”

“胃癌。

“胃癌?怎麼會呢?他這種人,怎麼可能患上這種病?”

“專家診斷的結果,不會錯的。你不能實實在在地告訴他的病情。對他這樣說,是萎縮性胃炎。以後具體怎樣治療,等方案確定下來後,再說吧!”

妻子是很善良的,她的可貴之處就是對每一個患者都真誠,都負責任。

上班的鈴聲響過,機關工作人員正清掃衛生,丁寶衡要了桑塔納,去了海口村。

他想回避一下宋玉清。宋玉清對廠長人選的事盯的很緊。他推薦的那個李廣選已經來過兩次了,大言不慚地毛遂自薦。都說中國人心理脆弱,自我保護意識極強,李廣選卻一點也不這樣,他

甚至寫好了治廠方案。那個方案,寫的都是些大話。諸如:他認識某某大人物,他如何有門路。

宋玉清是想抓住劉禮達挺不直腰杆這段時間擴充自己的勢

力。

劉禮達的確表示過想調走的念頭。他同丁寶衡談過。丁寶衡也相信他有能力調走。丁寶衡真心實意挽留他。丁寶衡說得十分誠懇,你用人不當,這是爾的錯誤。呂德才胡作非為,那是他自作自受。我剛上任,你要走,什麼意思?拆我的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