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犯疑了。沒錢害怕;有錢也怕。他若失職,不夠格,村民們隨時隨地可以罷免他。”
丁寶衡把郭道明送出鎮政府,已是半夜。黑暗的秋夜,涼風
習習。郭道明毫無半點酒意。上車前,他告訴丁寶衡,這些天,李廣選纏著他借錢,借的數額很大,他沒有借給他。
他想給寧小寧撥個電話,於是,他要通了總機。學校的電話沒人接,他猛地想起學校放了秋假,寧小寧一定回縣城了。他覺得自己挺好笑,半夜打電話,要告訴她什麼呢?
他心裏輕鬆極了,興奮得有些難以入睡,睡得晚,睡得很實在香甜。
第二天早晨,總是最早出現在機關裏的丁寶衡還在酣睡。機關,幹部們在走廊上就聽到了他的鼾聲。丁書記宿舍門上的玻璃從不貼報紙,隔著玻璃,能看到滿地的煙頭,還能看到他憨容可掬的睡態。
幾位黨委委員核計了一下,出自對這個剛主持工作不久的新書記的愛護,他們決定專程跑一趟縣委,詳細打聽打聽有關政策
法規。然後聽聽縣委的意見。
他們開出了丁寶衡的桑塔納,沒驚動別人,一溜煙直奔縣城
而去。
秋天的沙河,枯水的季節。幹涸的河床再岜擠不出一點血來。漲大潮的海水肆虐地衝入河床,帶來了大海的鮮味。
從石材廠出來,丁寶衡在河岸沙堤的紅柳絲綿槐趟子裏散步。石材廠像一個癱瘓的病人,被注入了新鮮血液,又神奇地站立起來了。海口村的人像過年一樣高興。
宋玉清比那幾個黨委委員更早一步到了縣委。李書記正在開常委會,沒空接待他們。政策研究室的同誌隻想聽取他們的經驗彙報。他們又彙報不出什麼經驗來。
寧小寧也到河邊來了。
聰明的姑娘,她沒有一個人來,她推著小根一起來了。
小根告訴丁寶衡,他爸爸已經手術了。媽媽到醫院陪護爸爸
了,家裏隻剩他一個人,寧老師常來和他做伴。爸爸說了,等他病好了,要到石材廠當司機。
孩子的眼睛像深秋季節的天空一樣明澈,明亮之中仍隱含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小根,你想進重點高中,你想考大學,將來你想幹什麼呢?”“當醫生,給人治病。”
“丁書記,這是我為秋天寫的一首詩,請您賜教。”寧小寧遞上幾張白紙。
詩是用英文寫的。
丁寶衡搖搖頭:“我這英文底子,哪裏讀得憤你寫的詩。給我們念念吧!”
“那就讓小根念吧!”
小根邊讀邊翻譯。
那調子,像秋天一樣淒涼,帶著一種收獲季節的厚重。丁寶衡隻記住了其中的一句:“……幹涸的河床,昭示著洪峰的滌蕩
秋色實在有些蕭條,最後的涓涓細流正慢慢地從河床上消失。一股新鮮的海風,從入海口處吹來。挾著濕潤的潮氣,拂著這片幹燥的土地。
天際的雲,消逝了,又飄來了……
裝髒前後
小塑師將身子隱進團團簇簇的鬆毛叢裏。他不敢朝黑幽幽的鬆林深處多邁一步。上一次,他幫著秀子撿蘑菇,撥拉開一束拖地的鬆枝,潮乎乎的草窩裏橫臥一條金黃色的蛇。那條蛇一直在他的心裏盤繞著。
生在大山背陰坡地上的這片鬆林雖不高大但卻十分茂密,神秘得有些瘮人。穿著青布褂子的秀子在前麵走,他在後麵跟著,不知不覺地進了林子。靜穀道人說他這些天臉上有陰暈有邪氣。趁著這個能看透人心的狗頭老道和老塑師歇響的功夫,他又進了林子。他覺得秀子也一定能來。
上次,他幫著秀子采到一籃子碗口大小的饉菇,水靈靈的饞人。秀子仍不讓他碰摸一下。秀子說,她隻能給有錢的男人,她窮怕啦,不能跟著窮鬼吃屁喝風。今兒,他像老鼠一樣繞著大殿裏的功德箱轉來轉去。功德箱裏塞著一堆紙幣幾枚銀洋銅板。蓮花寶座上的後土娘娘慈盾善目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笑吟吟地,就像娘看著饞嘴的孩子偷東西吃。他一點也不覺心慌。盡管後土娘娘是軒轅皇帝的生身母親,卻是他和老塑師用一根鐵筋折了骨架紮一把稻草捏-團泥巴塑出來的。嫋嫋繚繞的青煙中,他像雕塑神像眼睛一樣用心,用一根分成兩杈這的鬆毛刺從功德箱那條細細的縫隙中摳出了這幾張紙幣。
捏紙幣的手心沁出了汗水。太陽將那一球球紮人的鬆毛烤得冒著刺鼻的鬆香。秀子身上就有這股鬆香氣。這個村姑不知什麼時候溶進了他的心裏。做活時,他情不自禁地在後土娘娘的胸前塑出了兩隻秀子胸前凸起的物件。老塑師說他邪性。手藝未精,卻長了歪門邪道。
他的兩隻眼睛死盯著那條秀子的兩隻腳踏倒野草踩出來的小路,腹中一陣難忍的憋悶。他將張張潮潤的紙幣掖在耳後,回身尋找屙屎的地方。鬆林密不透風,野草葉上的露珠終日不幹。草葉戮得屁股作:得鑽心。那股臭氣一直在林子裏回旋蕩漾。
不等他扯把山羊胡子草揩淨屁股,肩胛被人狠擰了一下。秀子嗔怪地站在了他的背後。
“貓在這兒屙尿,順著臭哄哄的味兒才找見你這死鬼。”
“人家苦等了你半天哩。”
“走哇!在這兒能悶出痱子。跟我采雞腿蘑菇去,象雞肉一樣
香。”
“等等,給你看樣東西。”
“你會有什麼好東西。”小塑師從耳後摸出了那幾張紙幣。借秀子來接的功夫摸了一把,隻梏到一根指頭。
“當是什麼寶貝,隻夠買二升豆子的。”
“不知人家費了多少心思。”
秀子解開衣襟往懷裏揣錢的時候,小塑師變成一隻老虎把秀子撲在地上。驚擾了草棵子裏的一條蚰蜒。鬆毛尖刺透了兩個人那很薄的衣服紮著他們年輕的皮肉。小塑師摟著秀子隻顧親臉蛋兒,他早就想這樣。
“你想死俺咧,你是俺遇見的最好看最能幹的好閨女。”
秀子摟著小塑師的脖子,口裏甜蜜蜜的罵著死鬼。眼前一片朦朦朧朧的綠色一片鬆香。心裏呼啦啦地竄火苗子。嗅著那股汗酸味,閉上了兩隻迷醉的杏眼。
小塑師不知觸動她的那根神經。她死死地攆住紅布腰帶握住
那隻不老實的手。
“不行!別想多占便宜。”
小塑師的眼睛裏已經燃起了無法遏製的烈焰。他成了一匹態度堅決的野獸。
鬆林中響起了悉悉索索的響動,帶著一股威嚴之氣,一下子震住了林子裏的鳥啼蟲唱。秀子摟緊小塑師的脖子,捂住他的嘴,小聲地告訴他:“野物來啦!是林子裏最嚇人的野物。” '
小塑師的毛發齊刷刷立起來,凝神屏息,順著密密匝匝的鬆毛,一條禿頭的老浪遠在咫尺。一股陰寒的涼氣順著他們的背梁溝襲來。 '
小塑師打起了寒戰。秀子摟住他,摟得很緊。
“別動,別吭氣。”
小塑師的嗓眼裏偏又呤著一.口濃痰,他覺得快要憋死了。鬆林靜得如同室息一般。有些紳士風度的老狼像尊塑像一樣3惕地注視著林子外麵的動靜,仔細地看護著它的這塊領地。
鬆林外麵真的有了動靜。小崗上出現了騎著大洋馬的日本警察大金線。一條青色的狼狗衝著林子狂吠了聲。長長的舌頭象要流血似地在熱風中抽搐。
大金線橫著獵槍勒住馬。徜徉了片刻,繞過林子走了。
禿頭老狼返身潛入了鬆林深處。
秀子鬆開小塑師。小塑師軟軟地滾落到一旁。捂著尿濕的褲擋,怪難為情的。
“老浪為什麼沒發現咱們?”
“多虧了你屙的那泡鮮屎。”
秀子整了整搓揉得稀爛的衣眼。
“你這膿包,還想邪卞不想?”
“魂都掉沒了影,這陣兒什麼都不想啦。”
“還敢到這林子裏來麼?”
“敢!你仰擺擺地給俺等著,俺給你送錢來。”
老塑師說過,等到為神像裝髒以後,就付給他錢。他能夠收到三成中的一成。以前,老塑師隻管他吃飯不給工錢。
走出林子,他覺得林子外麵的陽光格外明亮。吐出一口很輕鬆的長氣,很快忘記了那片刻的恐懼。
靜穀道人遞給小塑師幾隻紅布口袋,讓他到道觀外麵莊稼院人家討點五穀雜糧好在明日裝髒使用。小塑師拎著口袋風吹似地跑進了秀子家那間窩棚一樣的草屋。
“道觀裏稀用我們窮人家的雜糧?你該到大戶人家去要。”“咕唞,要糧隻是個幌子,想來看看你是真的。”
“要五穀雜糧做什麼?”
“預備明天裝髒用,不是人吃,是要裝進神仙們的肚子裏,給神仙們吃的。”
“神仙還要吃糧食?”
“神仙都是得道成仙的人,也有名有姓的。他們當然要吃糧
食。”
秀子攤開簸箕,亮出了大米小米高粱玉米麥子雜七雜八的糧食。小塑師樣樣數數都捧了一把。
“人要像神仙這樣,一生一世隻吃這一點糧食,也就省去了許多麻煩。膿包,告訴我,裝髒到底是怎麼回?”
“裝髒麼,就是給俺塑的這些神像的肚子裏裝進心肝肺,腸子肚子。除了裝這些五穀雜食,還要裝進五色線,鎮妖避邪的桃木和寫的黃裱紙上的八神咒。告訴你,還要裝進七十二寶呢。”“怪有意思的,都是什麼寶?”
小塑師走南闖北為不少寺廟塑過泥胎神像,也兌半個出家人。佛門道家的事俺得不少,隻是這裝髒的事他知道的不多。裝髒都是老塑師一手包攬。他隻聽說有七十二寶,什麼珍珠瑪瑙翡翠寶石象牙。扳著指頭數了半天也沒數上七十二寶。他隻記著金子是七十二寶的最後一寶。
“嘖嘖!聽著叫人心尖子發熱。”
“別熱,趁著裝髒的亂勁,俺給你偷出一個金元寶來。留著給你買嫁妝。”
“淨瞎吹,瞧你這膿包樣。”
小塑師嬉笑著臉正要往秀子跟前湊的關口,秀子的叔叔從外頭走了進來。
秀子是叔叔從山東老家帶出來的。說是來找闖關東的秀子爹。找了歸齊沒找到,隻好在這裏安家落戶。小塑師看著秀子叔叔礙眼得很,這人好吃懶做,家裏家外的活都是秀子忙活。
看著窩棚裏那鋪小炕,他想,秀子與這樣一個人一鋪炕上睡覺,心裏硌硌碌碌的難受。難怪秀子老想嫁人的事。
臨出門時,小塑師讓秀子明天去道觀看看裝髒的儀式。
“裝髒的唞是誰都能看的麼?”
“誰都可以看,神又不怕人,挺熱鬧的。”
靜穀道人換了一件新道袍,人精神了許多。守在深山裏的這座小道觀,活了整七十歲。今兒是他最輝煌的一天>去年大旱,河水斷流井水幹涸。隻有這灣深藏大山懷抱中的潭水依然深不見底。四鄉百姓們開渠引這灣潭水澆灌了萬畝饑渴莊稼。人們哪敢忘了皇天後土的大恩大德,湊足了銀錢,要重修道觀,重塑後土娘娘的金身。
庭院裏焚著香燭,罄聲悠悠,滿山的鳥雀都聚到了蒼鬆翠柏上高唱頌歌。
浄穀道人打幵功德箱,將裏麵的香火錢取出來,吩咐小塑師去買鞭炮。
老塑師縮在禪房裏為神像們分裝盛寶物桃木八神咒五穀雜糧五色線的紅綢包。小塑師知道,後土娘娘與她左邊的女媧娘娘和右麵的觀音大士都分得了一塊金磚。立於左右兩側的守護神圖鬱壘王靈觀和土地爺們都分得了一根火柴杆樣的金條?他總想往老塑師跟前湊。偏偏得不到近身的機會。那些珠光寶氣的物件,看著心裏怪作的。
小塑師賭著氣去買鞭炮,跑得風快。往鞋殼裏偷著掖下了一枚銀洋。
小塑師站在山門外麵挑著一掛鞭炮劈哩叭啦地燃放。天晴,風和,日麗。鞭炮爆得跟放屁一樣脆響暢快。莊稼院人家養的狗都夾緊了尾巴抿著耳朵。
大金線來了。他騎著洋馬沒牽狼狗。他的麵相挺和善,很像土地爺的那張臉。他一個人掌管著方圓30裏的中國百姓,看不出有什麼官相。有幾分神氣也有幾分殺氣,誰都服他管。
秀子也夾在人堆裏抻著脖子瞧光景。
這次,小塑師見了大金線沒有想撒尿的感覺。瞅見秀子卻心跳,跳得耳根子發熱。
放完了鞭炮他趕緊擠上後土大殿的台階。靜穀道人閉著眼睛跪在蒲團上衝著後土娘娘手裏敲著銅罄口裏念著咒語。別人小聲喃咕,老道士剛剛磕完了七七四十九個頭。那可真叫磕頭。蓮花寶座上,老塑師站在神像背後,神情十分莊重地忙碌著裝髒的事。
小塑師想,師傅如父母。跟隨師傅許多年,師傅教給他塑各種各樣的神像,偏偏沒教給他裝髒的技藝。
老塑師為神像裝髒完畢。靜穀道人便在神像麵前暈死過去。他正吃百日齋,身子太虛。
太陽轉到正當頭,看熱鬧的人散盡。
小塑師惦記著分工錢的事。
秀子瘋跑,朝著那片她采蘑茹的鬆林。
大洋馬踩著秀子的腳步不緊不慢地隨著跑。明晃晃的太陽烘得山野彌漫著一層熱騰騰的霧氣。大金線在人叢中一眼就瞅準了抻著脖子的秀子。在他管轄的地盤上還沒瞧見這樣一個讓他心動的中國姑娘。悠哉悠哉地騎在馬背上顛著,顛得他心旌蕩漾。山野一片蒼萃,他看見秀子以後,便覺得腹中有些饑渴。盯緊秀子豐滿的身子,他好像看到了一隻成熟的果子。他鍥而不舍地緊隨其後。.
秀子跑散了筋骨,像麵兒似地軟綿綿地撲進鬆林。
大金線從馬背上跳下,如一隻自半空裏俯衝下來叼小雞的鷂鷹……大洋馬打著響鼻啃開了鮮嫩的羊胡子草。
秀子已經化作了一灘水。她的心被揉搓得粉碎。林子裏洋溢著刺裊的鬆香。老狼不知躲到了什麼地方。如果老狼這時能鑽出來,秀子情願給它吃掉。也吃掉這個淩辱她的人。
鬆林無動於衷。秀子全身上下被鬆毛尖刺紮得滴下了血珠。血味引來蚊蠅草叢裏的毒蟲。她像發酵一樣臃腫起來。她好像完全麻木了,像死人一樣。
小塑師隻拿到了一半的工錢。不怪老塑師,錢在靜穀道人手裏握著。出家人自然不會賴老小塑師的工錢。裝髒隻是神像後期製作工程的一半。於是,他先付給他們一半工錢。等到九月初九重陽節那天為神像們開光以後,他會全部將工錢付給他們的。
開光這項儀式也必須由塑師來完成。還有兩個月的時間才到重陽節。呆在這兒耐心地等吧!不愁吃喝。這兒林壑幽美鳥語花香仙境一樣的福地,也似神仙一般快活。
小塑師揣著他剛剛到手的十塊銀洋,加上他偷竊的那一塊,興衝衝地去鬆林。
鬆林那邊一聲脆亮的槍響,打斷了他的興頭。隨即又響起一陣混雜在一起的拫嗥狗叫馬嘶。
禿頭老狼拖著流血的後腿迎麵奔來。青毛狼狗英姿瀟灑地在後麵猛追。揚起一條黃色的煙塵。在前麵那片盛開了白花的蕎麥地裏,狼狗咬住了後腿中彈的老狼。喪魄的老狼與威風凜凜的狼狗撕咬成一團。它們的動作敏捷矯健,凶猛異常,淋漓盡致地表現著你死我活的精神,那場麵挺悲壯的。
大金線很高貴地端坐在馬背上,很有興趣地欣賞著狗與狼的搏殺。
狼狗越戰越勇,漸漸占了上風。當它一口咬住老狼喉管時,老狼發出一陣絕望的嗚咽。那瘮人的聲音,一直在小塑師的耳畔回
蕩。.
小塑師的襠裏又淌出了股熱流。
大金線像沒看見小塑師一樣。好像這天地間隻有他一個人存在。恰巧這時有一隻野鴿從半空中飛過,大金線象表演雜耍一樣,手起槍響,飛行的野鴿垂直墜落下來。
被踐踏的白色蕎麥花上沾染著血跡,很象壯懷激烈的戰場。大金線在小塑師的眼裏無比高大,是一個英武的將軍。比他塑造的凶神惡煞還具備威嚴震懾之氣。比他塑的神圖鬱壘還浄獰嚇人。
小塑師矜持地將銀洋捧到了秀子麵前,他像一個還完了願的香客。心裏很坦然。
“這些錢,足夠買二畝地的。”
秀子沒有抬眼。
“這隻是一半的工錢。還有一半,老道要等過了重陽節再給。那些錢留著蓋房子,還能買頭牛。”
秀子沒有伸手接錢。
“咱們不是講好了的麼,俺給你錢,你就把你給俺。”
“你是真心實意待我好麼?”
“當然是真心實意,若有半點三心二意,讓俺遭天打五雷轟。”秀子解開了青布褂。他看清了,那兩隻潔白的乳房上印滿了黑紫色的牙痕。
“哪個畜牲幹的?”
“我不要你的錢,隻要你替我出這口氣。”
“是誰?怎樣出這口氣?”
“我要你殺了大金線。”
小塑師心裏一陣痙攣。
那一夜,他沒有合眼,想著許多殺掉大金線的計劃。他要在大金線經常出沒的道路上挖一個陷井。陷井裏要插滿像長予一樣的竹簽。他要在大金線住的房子四周堆滿幹柴,然後點上火,讓
熊熊的烈火將他活活燒死。他要千方百計地接近大金線,取得他的信任,然後在他的飯菜裏撒上毒藥。他還想……
太陽從山後頭爬出來的時候,他的這些計劃便隨著夜色消失
了。
隻要一想起大金線,那條吐著血色長舌的青色狼狗便在他的腦海裏狂奔。他很容易想起那隻垂直墜落的野鴿。
鬼使神差地走進後土殿,他跪倒在後土娘娘麵前。默默在心裏念叨著,發發善心吧!後土娘娘,幫俺一把,讓大金線吃魚叫魚刺卡死;喝水讓水嗆死;走路摔跤摔死;讓他怎麼死都行……抬起眼睛,看著他親手塑造的慈眉善目的後土娘娘。那張臉挺像秀子的。大金線糟踢了秀子,也是糟踹後土娘娘你呀!
一聲悠然銅罄響。
睜穀道人進來好久了。
“小師傅,你昨夜睡得朦朧發毛了吧!你忘了,這些神像還沒有開光,沒點五官,沒通七竅,自然也就沒有神的法力。你有心病,倒不如讓貧道為你開一藥方。”
塑了許多年神像,競忘了沒開光的神像仍是泥胎。小塑師窘得無地自容,剛要抽身走開,掙穀道人又叫住了他。
“你臉上的殺氣很盛,看得出,你心裏正想著殺人的講。你沒有殺人的本1:,神也無力助你……”
他心裏罵著狗頭老道。
“年輕人,想要了卻煩心_1還是遁入空門吧!佛門的八苦,道家的八難,都是人生無法解脫的苦難。隻要你看破紅塵……貧道年_已高,日後,你就是這裏的主持道人。不想修行.也圖個清閑自在。”
人生多苦多難,也比吃素受戒的好。掙穀道人的話像風一樣從他的耳旁掠過。
聽人講,後山屯有一位還俗的僧人,武功極好,雙手使鏢,百
步穿楊。
小塑師潤雨細風一樣悄沒聲地步行30裏找到了那位還俗的僧人。他要雇僧人為殺手,取大金線的人頭。無奈,僧人的索價太高。殺人的事非同小可。出了閃失,自己也要搭上性命。僧人張口要200塊銀洋。宰了他也拿不出這麼多的錢來。真要有這麼多的錢,他覺得應該辦比殺人更大的亊情。
他看見秀子拐著筐又朝鬆林走去。林子裏的雞腿蘑菇一定長大了。不知雞腿蘑茹的味道是不是真的像雞腿_?
大金線依然活得旺興。小塑師自感有些愧疚,沒臉麵拉住秀子說幾句話。秀子穿著青布褂,像往常一樣扭著腰肢,腳步輕鬆,如輕風擺動的楊柳。
膿包!小塑師實實在在罵了自己一句,那天要是千了也就幹了。大金線搶先占了便宜。他又恨那條禿頭老狼。
夜裏,他合不上眼睛。老塑師裝在神像肚子裏的寶物在他的心裏閃閃發光。
踮著腳,他像幽靈一樣溜進了大殿。驚跑了幾隻老鼠。山野裏偶爾傳來一兩聲夜貓子的啼叫,沒點五官通七竅,後土娘娘雖然裝進了五髒六腑,仍是不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泥胎。順著那一條條的皺折每一道紋理,他在感覺中尋找著破綻。沒有神經的泥胎們安然地任他撫摸。他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異樣的地方。泥胎裏裝進了貴重的內髒,老塑師一定費盡了心機,手腳做得天衣無縫。他什麼也沒有找到。雞叫二遍,他遊魂似的溜出了大殿?心裏空蕩蕩的。
沒有錢,他雇不到殺手,也就完成不了殺掉大金線的計劃。秀子不搭理他,他心裏很委曲。他覺得這不能怪他。
為神像開光的前一天,小塑師看見秀子從鬆林裏拐回了一筐青綠的鬆果。她很少空著手走出林子。
他覺得秀子真的和從前一樣。他的殺人欲望像落花流水。盡管糟蹋秀子的大金線時常在他的腦海中出現。這件事過去的並不久遠,記憶卻淡薄了許多。
九月初九,靜穀道人依然跪著念咒語。別的事情都要他和老塑師來做。
他抱著一麵銅鏡將秋天的太陽照進了幽靜的後土殿。沒有鼓樂,少了幡旌。小寺小廟開光儀式隻能從簡。老塑師手執一根銀針紮著後土娘娘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嘴。至此,後土娘娘便具備了神力和靈性。她能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能夠辯別清白是非,體察民間的饑寒困苦,能夠褒善懲惡。然後,他端著一盆淨水,走進大殿。老塑師認真又莊重地用手巾蘸著水為後土娘娘淨了臉麵,拿著梳子象征性地為後土娘娘梳理了頭發。
開光儀式結束了,他們師徒完成了使命,領到了工錢。老塑師要走,他打燈回老家去。小塑師還想在這兒住段時間。於是搭擋多年的老小塑師要分手了。心裏酸溜溜地難受了一陣子。分手後,老塑師便泥牛入海,再也沒有一點音信。
秋風改變了山野的顏色,顯得極有層次。動物和植物都豐滿成熟了。天藍得很透,水也綠得幽深。幾片金黃的落葉在溪水中漂動。開光後的道觀罄聲不絕。香火不斷。
秀子從林子裏摟回一簍枯黃的鬆毛。沉甸甸的帶著鬆香味。大金線牽著狼狗頻繁迆鑽進鬆林,眼下正是他遊獵的黃金季秀子不理他。小塑師心裏也沒有什麼愧色。隻是鬆林裏發生的那一幕戲挺難忘的。像一次童年玩過的遊戲。他希望能再碰見一次這樣的遊戲,但再也沒有碰見。以後許多手也沒能碰見。
大金線看見秀子扛著耙子走進鬆林已是鬆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冬季。他很容易想起那次發生在鬆林中極有興味的車情,所以難忘。他完全沉浸於自然環境中的野趣。.返樸歸真,他進入了原始的境界。那時,秀子也穿著這樣一件青布褂。從那以後,他曾多次尾隨著秀子鑽進鬆林。可是進了鬆林她便消逝得無影無蹤,連狼狗的靈敏嗅覺也失去了效用。鬆林像個很有魔法的老人,將秀子袒護得嚴嚴實實。林子裏彌漫著一股神秘的霧氣。
大金線想,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這次機會。他將馬拴在林子外麵。牽著狼狗進了鬆林。堅硬的鬆毛撕扯著他的衣服。腳底下響著幹枯草莖的斷裂聲。空茫茫的一片,翠綠的鬆林變得蒼老了。
“花姑娘…”
他朝著鬆林深處呼喊。遠處的山穀響起怯懦的回音。哪裏有秀子的影子?意亂心慌,他端起獵槍情不自禁地向著他認為恐懼的地方開了一槍,他覺得那兒隱藏著比禿頭老浪更可怕的東西。
中彈的地方有了騷動。嗶嗶剝剝地冒出一團淡淡的青煙迅速地變濃。身前身後也有了騷動。不等他回過頭時,四周已經竄起了妖魔一樣的黑煙。轟然一聲迸裂,黑色的濃煙變成了火。風助火勢,火借風力。一簇簇桔黃色的火焰殘酷地燃燒起來。帶著一股很濃重的鬆香氣焦糊味。鬆林變成了一片火的海洋。熾烈的火光帶著血色,無情又悲壯。
這場火整整燒了三天。一切都燒成了灰燼。鬆林不複存在,秀子也沒能再從林子裏走出來。大金線被燒死了,人們都挺高興。沒有大金線,人們感到自由了許多。那條青毛狼狗也被燒死了,人們都挺解恨。雖然狼狗並沒有咬傷過幾個人,人們卻從心裏怕它。
小塑師一直沒有離開道觀。諍穀道人死了以後,道觀總得有人管。他不知不覺地成了觀裏的住持道人。他再也沒有塑神像的機會。
白天,他要應酬寥寥的香客遊客,夜裏,他便專心致誌的尋找一直惦記著的裝在神像肚子裏的五髒六腑。始終不渝之中,小塑師變成了老人。
直到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的時候,人們徹底地砸毀了這些神像。他才看得明白。當年老塑師為神像裝髒時,機關設?在神像的屁股下麵。哪裏有什麼七十二寶,隻有一團腐朽的五穀雜糧五色絨之類的東西。其中還夾著許多又幹又硬沒有變形的鼠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