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的。他說,他姓淩。不過他雖然不姓孫,但是他祖上是孫權的大將,叫淩統。
本來是淩統,後來孫權念他功夫,給他加了一個點,“淩”字便變成了“淩”字。所以他的祖先是為姓孫的人效力的。
我笑,我說那你現在是給姓孫的人當書記。
他笑,說他現在還是為姓孫的人服務嘛。
告別1800年前孫權大將的後人,到了古鎮龍門。鎮前4根柱子,都是明朝的。
進鎮子,就見石砌的明代民居,居然還有砌成三層的。明代建築的標誌三花拱,隨處可見。清代的雕刻,也間雜其間。進得古鎮,下雨不用打傘,反正是從一家一家穿過去走。曆次戰亂,重兵也不敲打進這個小小的古鎮。因為裏邊像諸葛亮布下的八陣圖,任何外人進得去出不來。古鎮至今無人鎖門。因為都知道古鎮是個進得去出不來的迷宮,小偷也得其門而不敢入。
古鎮的小路全由卵石鋪就,好像龍的鱗,所以叫龍鱗路。石與石之間的縫隙,長著那麼青嫩的草。很像江南的薺菜,就覺得一定鮮嫩可口。順著卵石薺菜路,一路經過很多祠堂,明哲堂、思源堂、世德堂、孝友堂、耕讀堂,等等。古鎮人祭祖、議事,都在祠堂。後來,6月7日《杭州日報》報道,龍門古鎮考證有名的古廳堂有八十多,正在修繕成一個宗祠文化博物館。
有一處兩邊沒牆的寬大通道,靠牆的兩邊是兩行木凳,他們叫做懶凳。明代古鎮人,就這麼懶懶地坐著,又通風又涼快,國事家事天下事,在這裏神聊。我說,那就是古鎮的多功能廳了。
古鎮的狗們也慵懶而悠閑,連叫都懶得叫。那麼多狗跟人似的踱來踱去,就沒有狗見了我這個生人叫一聲的。
或許它們不知道我不姓孫?
卵石薺菜路邊的古井,依然水清清。井壁土,長著青翠的鳳尾草,古鎮人用來治傷的。我向井深處看去,想到古代多少不幸女子投入井中,拜拜了,封建社會!
留下的,是恬靜,是安適;是浮躁世界裏的一鎮古風;是家家戶戶全通著的,連狗都不防人的和諧之風。
古鎮終於接軌杭州的旅遊西進,要成為一個旅遊點了。古鎮人帶我看陳逸飛拍《理發師》的一個主要景點。我不禁歎曰:真有眼力。
於是又升起一股對陳逸飛的歎惜。去年他包機帶著幾位外籍設計師從上海飛來寧波,我還聽他講述想為故鄉寧波做一番事,沒有想到他魂斷龍門!
不過,《理發師》要上演了,古鎮要開放了,這座山鄉古鎮,就要鯉魚跳龍門了。
後來,7月2日報載龍門孫氏第37世後裔孫德峰,首次展示了他的孫氏家譜前28世的世係圖稿,長45米。然後他要開始千年之行,梳理孫氏千年脈絡。
萬卷圖書百畝山
我在杭州富陽的鬱達夫故居前,看到了鬱達夫。
不是塑像,是活脫脫的,正在打手機。
上個世紀初鬱達夫住在這裏時,不會有手機,所以此人不是鬱達夫。
我一來富陽就聽人說鬱達夫的嫡親孫子在這裏,叫鬱峻峰。鬱峻峰長得極像鬱達夫。
所以富陽人總是兩眼閃亮地講到鬱達夫的孫子。
我在鬱達夫故居前一見那位打手機者,立即問:他是誰?
“他就是孫子。”富陽人輕聲地然而鄭重其事地,吐字清晰地說,兩眼閃著光輝,鬱達夫的光輝。鬱達夫的故居,真的是坐擁富春江。而富春江周邊,群山逶迤。真不知是山擁抱著江,還是江環繞著山。也不知是青山秀水釀造了鬱達夫,還是鬱達夫使這山這水年年歲歲青青翠翠?住在富春江畔,不會寫詩也想寫詩了。
富春江畔如果不出一個鬱達夫,真是辜負這片山水了。
故居一側的芭蕉葉,都長得那麼茂盛。葉寬有八十來公分,葉長更有十來米,寬寬大大地接著滴滴嗒嗒的雨珠。一方山水養一方人,富陽的山水養人,也養芭蕉。
鬱達夫故居裏,有一台打草鞋的工具。或許是他母親的養女翠花打了給大家穿的?或許是他篤信佛教的母親、祖母在這裏打草鞋的?
不過,富春江並不是隻有似水柔情,漲潮的時候,水推高一米又下降一米,好似從高8度到低8度地大起大伏咆哮怒吼。一如鬱達夫的風流儒雅又壯懷激烈。青年鬱達夫在他的處女作裏就高喊:救救祖國!
喝富春江水長大的人,有情而有血性。現在江畔的中國古代造紙印刷文化村,就演繹著一個婉約多情而悲壯的故事。
故事開場的時候,我看到的,是竹子竹子。
青青的竹子們婷婷地走進文化村。她們脫去綠色的外衣,變成薄如羽翼的宣紙。宣紙,半透半露,若隱若現,紋絡如筋,滑潤似絹,柔韌綿密,均勻呼吸。同樣的文字,一經用這樣的宣紙承載,散發著淡雅悠遠的清香,好像從遠古的時代走來。書法用這樣的紙才能傳達情感,古籍用這樣的紙才能鮮活起來。我撫摸這清雅的宣紙,覺得在觸摸生命,觸摸書籍的肌膚。越是電腦更新換代日新月異,這樣的線裝典籍越是散發著醉人的書卷氣。
現代的時尚是古典。
再說竹子去皮後,先在石灰水裏泡熟,然後用腳踩一根粗木,用那粗木把竹子打成漿,把漿浸在水裏,再用一個長方形的鐵網把漿水撈起倒出。
那厚厚的一層水,便是薄薄的一張紙。
再用腳踩粗木,粗木壓榨那濕濕的一厚疊紙,把水壓出。然後,一張一張揭開貼到烘烤紙的烤籠上,一張張烘幹。
現在用腳造紙,隻覺得好像在遊樂場裏遊戲。因為太清楚今人的腳可用來踩汽車油門,進自動電梯,走旅遊熱線,上飛機弦梯。但是當腳踩在粗木上,當粗木砸在竹漿上,那粗重樸拙的韻味,就令人心悸地接收到曆史原初的回音。
1900年前,東漢時期,就有人這樣造紙,那個人叫蔡倫。如今又有人這樣造紙,那個人叫蔣放年。
蔣放年是富春江邊的一個農民,沒有錢上中學。但是喝富春江水長大的人,就有文化基因,就自小愛書。他1983年辦起全國第一家古籍宣紙廠,1998年建成中國古代造紙印刷文化村。當即收到賀電:“欣悉聞開村大慶特電賀敬祝承先啟後日進無疆趙樸初。”
古人曰:“京都狀士富陽紙,十件元書考進士。”造紙之鄉,杭州富陽,終於“承先啟後”地建起華寶齋——國內獨家造紙、製板、印刷、裝訂、出版、發行一條龍的生產影印線裝古籍的企業集團,出版了《中國金石集萃》、《古今醫統大全》、《十竹齋書畫譜》、《中國古版畫》,等等。
2000年我慕名去過華寶齋,見到了像牛一樣勞作的蔣放年。那天有不少外賓也是慕名而來,他實在是名聲在外了。我講及聽說當年此地有位中學校長特別為他不能上中學感到惋惜,他竟是眼睛一紅,盡管這麼多年過去了,依然是止不住的失落苦痛:
“別說這了!”他那臉上,已經掛了淚水。
後來我和他成了老朋友。隻是我老把他的名字叫錯,叫成蔣放牛。
5年過去了。
我對蔣放年的兒子蔣山說,我怎麼老把蔣放年叫成蔣放牛。
蔣山說,他爸爸是放過牛嘛,自小就在富春江邊放牛,這麼叫他也沒錯。
但是像牛一樣勞作一生的蔣放年,2003年突然故去。晚期胃癌。2002年的時候,汪道涵先生和王元化先生讓他去上海瑞金醫院,他們已經安排好了3個人一起體檢。
蔣放年不去,說忙,走不開。氣得王元化和他急了:你不顧身體怎麼做華寶齋?!
如果,蔣放年去上海做體檢,本來是完全可能現在還在做華寶齋的。
我想起鬱達夫的英年犧牲,同是壯懷激烈人。
現在,他那辦公室,那沿牆一排堆放藍皮線裝書的黃書架,那會客的三張棕黃沙發,那暗黃帶暗紅花的落地窗簾,那辦公桌後的黑色轉椅,一如5年前,隻是坐在轉椅上的不是蔣放年而是蔣山了。
蔣山遞給我一本線裝的冊子《華寶齋》,讓我看打開的第一頁,上邊是兩行大字:
一個沒有文化的民族
是沒有靈魂的民族
——蔣放年
我一下淚湧。
蔣山說:這華寶齋,這文化村,是我父親用生命換來的。現在由我接管,我真覺得沉甸甸的!
蔣放年去世,省領導、市領導都到富陽來華寶齋看望蔣放年的親屬。省委書記習近平來的時候,把蔣放年全家大小都請了出來。蔣山覺得壓力非常大——領導越關心,蔣山越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好,否則有什麼臉麵見他們?
蔣山一臉至誠地望著我。我不禁心疼地望著年輕輕的蔣山。
他長得很像父親。但是父親是個小學文化的放牛娃,而他讀了兩所大學的兩個專業:浙江大學的企業管理和北京對外經貿大學的國際金融。
當不測的命運突然地把他按在這張轉椅上的時候,不知道他是一下意識到自己太年輕,還是一下意識到自己長大了?
父親去之匆匆,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他向誰去請教呢?
盡管,市領導來看他時拍著他的肩膀說:小蔣,華寶齋有事就找我。但他怎麼能有事就找市領導?
文化村二期工程遇到難題了。他隻好打電話給市委辦公廳。第二天早上,他走進市領導辦公室。市領導正坐在辦公桌後忙呢。一見蔣山,張開右臂揮著手招呼他:過來過來!小蔣!你有什麼事,趕快說!
蔣山就趕快說。市領導就趕快寫批示,交給蔣山,然後說:小蔣,你趕快回去吧!
蔣山說,華寶齋是民營的,但實在也像官辦——政府這樣支持嗬!
各級政府為他分擔,給他相應的政策。他再沒有理由做不好。他現在正在做的,比父親在時要拓展3倍,他並不想轟轟烈烈,他隻是想做成一家百年老字號。
華寶齋這座國家級文化示範基地,也是坐擁富春江。背後是青山不斷。青山前,一座高高的腳手架豎起來了,是文化村二期的工程。
華寶齋,有山可靠,有水不斷。
富陽,是一個富有陽光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鬱達夫的詩句:“萬卷圖書百畝山”。
鬱達夫如果有幸走進華寶齋,或許就會招呼郭沫若,把“創造社”放到文化村裏來辦,如何?
2005年6月6日的《都市快報》報道,在5日公
布的《中國城市環境保護》報告中,國家環保總局授予杭州富陽為2005年國家環境保護模範城市。
而富陽鬱達夫中學的學生,在新學期開學那天,
總以鬱達夫小說的原話宣誓:“祖國啊,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裏受苦呢。”
瀟灑郡裏說瀟灑
清晨醒來,使勁想自己這是在哪裏?
跑動一多,常常醒來不知身在何處。我立刻走到窗
口,好像一個失憶的人,急急地尋找能喚醒記憶的景物。
窗外是一條江。
錢塘江盡到桐廬,水碧山青畫不如。
唐代詩人韋莊在告訴我:這是桐廬。那水是錢塘江
上遊的富春江水。
我迷迷瞪瞪地就被那青山碧水吸引著走下樓去,
走到門外,走進畫裏。但是,一棵大樹,擋住了我的去路。不不,樹,當然可以繞得過去。是這棵樹把我鎮住,我死死地想:如果繞這粗大的樹幹走,要走多少步?這棵樟樹的小簡曆:高,二十多米。冠幅,三十三米。樹齡,五百多年。名稱,明樟,明代之樟樹也。
那樹冠,沒一根樹枝,都美個極致可又內斂謙和地微微下垂,和周邊的美人蕉親密接觸。枝杈交叉覆蓋,好像中國文化的各個支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傳代代。
樹下江邊有圓桌一張。一位老者看書看困了,把書蓋在臉上小憩,那份愜意!一位婦女,逗著膝下一個幼兒,一邊唱著:小燕子,換花衣。那幼兒便高興得蹬著小腿,撲騰起雙臂,真個小燕子似的。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誰更幸福?是把書蓋在臉上小憩?還是撲騰起雙臂當小燕子?
總之能夠享受這棵明樟,能夠呆在這33米冠幅的樹蔭下,就是有福之人。忽然想起今天在北京人大會堂,要舉行香港新任特首的宣誓就職儀式,新特首叫曾蔭權。有北京的樹蔭,和特首的權力。
明樟旁一幢高樓在腳手架的包裹中立起。新樓的牆,在朝霞裏粉嫩,好像初生的嬰兒。一輛施工的行車順著腳手架往上行駛。透過樹冠看去,看到那500年的長生不老和新生的粉嫩。
一如中國文化的不老和人類永恒的創造。
一如範仲淹稱謂的:瀟灑桐廬郡。
北宋名臣範仲淹以“瀟灑桐廬郡”這5個字起頭的詩,有10首。
嚴子陵與東漢光武帝劉秀是同窗好友。劉秀當上皇帝後,有一次嚴子陵睡著時把腳擱到劉秀肚子上,劉秀也不介意,誠邀子陵出山輔助。嚴子陵堅辭不仕,耕作桐廬,垂釣富春。唐代進士呂洞賓詩雲:“秋江無限風煙景,都在先生一釣中。”從漢晉南北朝至唐宋元明清至民國至今,名人雅士寫嚴子陵釣台的詩文,至少有兩千餘篇。
嚴子陵這位垂釣者,如何地瀟灑桐廬,或許,也是不得已而“瀟灑”?
明代宋濂在《嚴陵論》裏曰:“隱,豈其本心哉?”“古之人非樂隱也,隱,蓋不得已也。”
隱,或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支脈?
桐廬有一物,是真正瀟灑的,叫做:雪水雲綠。那是青山碧水孕育的綠茶。嫩綠的茶蕊,顆顆在杯中直立。人稱:始若雀嘴戲珠,後似千峰擁翠。而我覺得好似碧波仙子直立起足尖在跳水中芭蕾,又想起昨天抵杭的75位各國佳麗,在杭州舉行2005年國際旅遊小姐決賽。這玉立的茶蕊,恰似亭亭的佳麗。
喝過雪水雲綠,登上碧水青山——富春江旁的富春山。但見一牌坊,上寫:“嚴子陵釣台”。這5個字,是今人所作。不過在那5個字下,有一長條石刻是古跡。雕刻著狀元、榜眼、探花3人的遊街圖。隻是那3人都隻有身子騎在馬上,頭都不辭而別了,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被人砍去了。
這是中國無文化的那一支脈。
文化如常青樹,文化也如殘缺的書。
於是就開始補書。嚴子陵釣台新建的碑林,呈“之”字形盤山而上。
曲曲彎彎,一如文化史的曲曲彎彎。碑林的長廊有320米,一邊是廊柱,一邊是今人書寫的古人詩文。廊柱與廊柱之間,碑與碑之間,皆掩映著青山綠樹。綿延的碑文,綿延的文化,便如那綿延的青山綠樹,生生不息。
向嚴子陵前輩道別後,坐上一艘快艇。快艇飛濺起洶湧的白浪。